元宇宙的現實境遇、邏輯批判及其未來進路

[摘要] 馬克思主義認為，科學技術的進步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是相互促進、辯證統一的，要始終以后者約束前者的前進之路。本文在簡要梳理元宇宙發展歷程并探討其概念的基礎上，基于馬克思主義的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理論，重點分析了元宇宙對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現實影響。這些影響主要是“數字人”對“現實的個人”，“數字自由”“數字勞動”對人“自由的自覺的活動”的影響。元宇宙作為資本擴張的新空間，并不是人的“真正的共同體”。要以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約束元宇宙的未來進路。在技術層面，破除元宇宙科技霸權，推動元宇宙技術價值重塑；在內容層面，推動價值理念虛實一體，共建元宇宙多元內容生態；在治理層面，規范引導元宇宙資本，系統提高元宇宙治理能力。

[關鍵詞] 元宇宙" 馬克思主義" 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資本的空間

[基金項目] 2021年度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習近平總書記關于堅持系統觀念的重要論述研究”（編號為21JZD003）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石浩，青海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華東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理論與實踐研究；杜仕菊，華東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理論與實踐、文明與現代化研究。

[中圖分類號] B27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4）01-0120-13

黨的二十大報告不僅強調要“促進物的全面豐富和人的全面發展”，而且將“人的全面發展”置于中國二〇三五年的發展總體目標之中?？茖W技術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作為重要的理論與實踐問題，始終伴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而不斷發展。面對元宇宙這個現代科技的新產物，哈代的疑問“人類是這種新技術的主人還是奴隸？”再次引發爭論。在爭論中，已有學者從馬克思關于科學技術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關系視角，認為元宇宙可以使個體能夠在更廣闊、更自由的時空中豐富生命體驗、開展社會活動，不僅滿足人對美好生活的需要，而且可借助元宇宙的系統存儲功能實現人在時間上的“不朽”和空間上的“永存”，在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同時使“個體的生命價值得以最大化”；元宇宙能把人的主觀能動性發揮到極致，使人能夠超越各種自然束縛、社會束縛進行自由思想創新，人甚至可以成為新的“造物主”；元宇宙是“心”的綻放，是“夢”的具象，是“我思故我在”的全息展現。這些觀點雖然具有一定的客觀合理性，但是還缺乏深入辯證的分析，對元宇宙的發展也因對新生事物的熱情而有些樂觀。而當下ChatGPT的發展以及由此引發的恐慌或抵制，也著實讓我們在一定程度上看到了元宇宙的另一面。本文在梳理元宇宙的發展歷程并探討其概念的基礎上，基于馬克思主義的自由全面發展理論對元宇宙展開分析，以期對元宇宙有所認知并提出些許思考，也為促進元宇宙實現“物的全面豐富”和“人的全面發展”提出一些建議。

一、 元宇宙的現實境遇

從元宇宙的現實發展來看，它確實依然缺乏足夠的實踐和學理基礎，但是可以從其發展歷程以及當下元宇宙的推動者們和學界的爭論中嘗試分析，以期探討元宇宙的現實境遇。這也是探討元宇宙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關系的邏輯起點。

（一） 元宇宙的現實發展歷程

元宇宙概念源自1992年的科幻小說《雪崩》。起初它被翻譯為“超元域”，是“由代碼創造出來的虛擬結構”，“就像超脫了物理法則和金錢限制的拉斯維加斯”。此后，元宇宙的發展一直處于潛隱狀態，更多的是以虛擬現實、人工智能的名義出現在互聯網領域或游戲世界、電影畫面中，如《黑客帝國》《超體》等。2018年上映的電影《頭號玩家》，給公眾呈現了元宇宙的具象化認知。2021年3月，在線游戲平臺Roblox作為“元宇宙”概念股成功在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第一次把元宇宙概念寫進招股書并大獲成功；7月，微軟CEO明確提出“企業元宇宙”的概念；10月，Facebook正式更名為Meta，并把其標識改為象征元宇宙的類似于數學符號“無限”的藍色標識。與此同時，國內互聯網公司紛紛跟進布局元宇宙概念相關產業。文創類、科技類、游戲類、金融類元宇宙公司大量涌現。因此，2021年被稱為元宇宙元年，迅速進入公眾視野。

到2022年年末，隨著ChatGPT的迅速火熱，元宇宙或被人質疑驟冷，或被視為同ChatGPT分庭抗禮。可事實卻是，ChatGPT作為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的代表，正是元宇宙落地過程中的重要推動力，它通過賦能創作者而帶來元宇宙整個生產流程的進化。ChatGPT作為技術類的生產工具，其所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正是元宇宙的核心基礎設施，元宇宙的高質量應用和現實落地，離不開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幫助。畢竟面對龐大的數字世界，人力是有限的。ChatGPT不僅不意味著元宇宙熱的再度冷卻，相反卻預示著它將帶動已進入冷靜期的元宇宙重回火熱。高德納（Gartner）預測，到2026年全球四分之一的人口每天將至少花費1小時在元宇宙上工作、購物、社交和娛樂；花旗銀行預測，2030年元宇宙的經濟總市場可能達到8萬億到13萬億美元之間，用戶數量可能達到50億之巨。

（二） 元宇宙的概念內涵演進

在創始人的眼中，元宇宙概念的誕生是基于“當時，我打算用計算機三維圖形完成一個藝術項目，但計算機設備非常昂貴，我就想有什么辦法可以便宜買到計算機”這樣的想法。后來受電視節目流行、人們大量購買電視機造成電視機價格下降的啟示，基于“計算機是否也遵循同樣的原理？”的思考，其創始人提出“需要借助計算機編程的‘元宇宙’”，其目的也只是希望能夠以元宇宙的概念吸引公眾去更多購買計算機，從而使計算機價格大幅度下降。從小說《雪崩》的描述來看，元宇宙是一個借助聚合各類增強現實技術以及永續的空間創建而構建的一個可容納多人隨時在線交流、娛樂、消費等的共享虛擬空間。這個空間與現實世界平行卻對立，“連接現實世界并不是我們創造元宇宙的目的”。

元宇宙是“一個具象化的互聯網，在那里，你不只是觀看內容，而是身在其中”。它是一個持久的、同步的環境，在這里人們可以待在一起，這可能會像我們今天看到的社交平臺的某種混合體，也是一個能讓人沉浸在其中的環境。元宇宙跨越了物理和數字世界，將人、物、場所在互聯網中融為一體，我們或許不該把它看作單獨的消費市場或企業級市場的現象，元宇宙將真正超越空間和時間。元宇宙是“一個大規模的網絡，能夠實時渲染3D虛擬世界，借助大量連續性數據，如身份、通信和支付等，可以讓無限數量的用戶體驗實時同步和持續有效的在場感”。

據此，元宇宙是整合多種新技術而產生的新型虛實相融的互聯網應用和社會形態。它基于擴展現實技術提供沉浸式體驗，基于數字孿生技術生成現實世界的鏡像，基于區塊鏈技術搭建經濟體系，將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在經濟系統、社交系統、身份系統上密切融合，并且允許每個用戶進行內容生產和編輯。元宇宙也被視為“虛擬世界×現實世界”，元宇宙旨在超越并包含現實世界。

（三） 元宇宙的現實呈現樣態

在小說《雪崩》里面，元宇宙的形態是由計算機模擬的另一個三維現實，“天空和大地都是漆黑一片，宛如一幅沒有任何圖像顯示的電腦屏幕。這里永遠都是夜晚，而大街上始終華麗耀眼，就像超脫了物理法則和金錢限制的拉斯維加斯”。進入元宇宙，只需要戴上耳機和目鏡，找到一個終端，就可以通過連接進入。人在元宇宙中的形態是網絡化身 Avatar，“是電腦根據光纖傳輸的數據規格繪出的動態畫面……是人們在超元域里互相交流時使用的聲像綜合體”。一個現實的人在元宇宙中可擁有多個化身，化身也并非完全是自由自在的，要遵守元宇宙中的規則，而“從理論上講，誰也不能對規則置之不理，但實際上，這要看不同的電腦是否有能力準確、高速而又適時地交換信息”。

有人認為，元宇宙至少包括八大要素，即身份、朋友、沉浸感、低延遲、多元化、隨地、經濟系統和文明。報告《元宇宙2022——蓄積的力量》指出，元宇宙具有六大特征：沉浸式、社交性、開放性、永續性、豐富的內容生態、完備的經濟系統。也有人認為，元宇宙應包括九個元素，即虛擬世界、3D、實時渲染、互操作性、大規模擴展、持續性、同步性、無限用戶和個體存在。三種論述之間的差異并不太大，只是對其支撐技術和未來發展的側重不同，共同的是時空拓展性、人機融生性和經濟增值性。

結合具有元宇宙性質的電影、大型交互游戲和人們對相關技術發展的展望，筆者認為在關于元宇宙的設想中：元宇宙的短期呈現，可能只是社交和娛樂領域內的高沉浸體驗服務，主要體現為數字藏品、臨場感更加真實的大型交互游戲和影音體驗、“去中介化”的交流體驗等，人可以隨時隨地沉浸其中；ChatGPT已經客觀地展現了一個語言的元宇宙，也讓人們看到了人機互動更加可能的樣態。元宇宙的中期呈現，可能是打造全媒體傳播體系，布局元宇宙經濟體，并整合各種應用，成為多功能匯聚的“全效媒體”，逐漸滲入人在現實世界的生產、交往、消費等實踐活動中，使人“即時滿足”。元宇宙的未來呈現，可能是由多個平臺向統一平臺演進，全球性的經濟增值性更加明顯，它旨在打造完善、屬于“元宇宙人民”的獨立的經濟體系和虛擬文明、數字文明，形成一個既超越現實世界、又與現實世界相融相生的“混合現實”世界。元宇宙就是未來人們的一種真正的數字生活樣態，是將虛擬生活與現實生活全方位混合在一起之后的一種“新現實”。

二、 元宇宙的邏輯批判：基于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理論

在最早對“批判”概念進行深刻闡述的康德的著作中，批判絕不僅僅是批評和否定的意思，它更是一種全面的考察和分析。馬克思沿用了這樣的用法，以“界限”的厘定和反思作為批判的核心，將其視為一種針對抽象觀念和抽象力量的反思性活動。抽象觀念表現在社會領域中，最典型的就是馬克思所批判的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試圖以元敘事的方式和獨斷性的同一性消解思想的多元開放；抽象力量就是指現實生活中那些無限制膨脹并企圖控制全部生活的社會存在，如現代社會中的資本、技術等。于是，馬克思立足于“現實的個人”，通過對資產階級社會抽象觀念和抽象力量的批判，建構了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理論，將之作為其哲學思想的核心概念和人類解放、社會發展的最終目標。這也就成了我們面對當前的元宇宙敘事、面對元宇宙的“批判的武器”。

（一） “現實的個人”與“數字人”

馬克思在論述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時，首先指出“我們開始要談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這是一些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包括他們已有的和由他們自己的活動創造出來的物質生活條件”。在馬克思主義看來，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中的“人”是與“抽象的個人”“原子個人”相對立，“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的“現實的個人”，是感性的個人、整體意義上的個人、具體的個人；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而不是宗教、資本或物等其他“非人”的東西。在元宇宙中以網絡“化身”存在，且比現實個人更逼真、更懂自己也更超越自己的感性存在，能夠自己學會成長的“數字人”，卻更像馬克思批判的那種“他們自己或別人想象中的那種個人”。

一是會造成“現實的個人”的撕裂?！艾F實的個人”總是處于同自然的關系之中、只能通過感性對象才能實現自身，而元宇宙的出發點和目的卻并不是“現實的個人”，或者說其目的是想要讓“數字人”更加成為我們自己， “個人怎樣表現自己的生活”因具有現實和網絡不同的“表現”形式而同“他們自己就是怎樣”之間形成張力，進而造成整體意義上的個人的對立。在整體意義上，個體存在和社會存在都從屬于現實的個人，傳統的現實的個人的體驗也往往是人心合一的體驗。元宇宙會出現現實的個人“頭”在元宇宙世界、“身體”在現實世界的撕裂，畢竟“現實的個人”不可能完全脫離現實而僅靠元宇宙活著，至少其生存的基本需求仍要在現實的世界中滿足。當人們在元宇宙中獲得的心理補償、情感供應總是大于現實的人際交往所獲時，人就難免會更加排斥現實世界，甚至會實施更加偏激的行為。元宇宙的“數字人”也會因總是超脫于現實的個人的生存處境，造成個體存在和社會存在之間的對立，這不僅可能引起個體在網絡存在和現實處境之間的撕裂，也會因現實和虛擬的巨大落差而讓個體更加沉迷于網絡幻想。如《雪崩》所述，當現實的乞丐和元宇宙中的王子是同一個“人”時，其結果必會造成自我的迷離和錯亂，甚至失去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看完3D電影、取下眼鏡時那一刻的眩暈或不適，長期使用VR之后引發的平衡障礙、空間錯位等，便是一種最好的注解。最終的結果可能是，表面上元宇宙成了現代人尋求精神寄托和信仰的避難所，而實質上在元宇宙構建的幻覺空間中，人們越發沉溺于借助數字技術獲得的對萬事萬物的掌控感，人在不自知中陷入數字化成癮的泥沼，元宇宙以一種非強制的手段囚禁人的精神。

二是“數字人”將掌控甚至企圖取代“現實的個人”。在此前元宇宙的現實境遇中，元宇宙作為一種旨在融合虛擬與現實后的新現實，它想實現的不僅是人的身體數字化，而且一直致力實現人的全面數字化。它企圖為每個人在元宇宙中定制一個數字身體，讓人成為數據的人。也就是說，在當前元宇宙尚未落地的現實中，每個人在跟虛擬世界互動時，均具有兩個身份，一個是實體的人，一個是數據的人，這二者共同構成了當下現實生活中的完全的社會人。當前大多數人在離開手機、離開網絡時，所產生的那種社會剝離感或者危機感，可以被視為元宇宙的預演。以此設想，在元宇宙的那個高度智能化時代，在日常生活和人際交往中，實體人和數字人，到底誰會決定誰，或者哪一個將變成社會中的“我”和他人眼中的“我”？在元宇宙的世界中，答案是“數字人”，每個現實個人離開數字人將“寸步難行”，甚至“生不如死”。那時，“現實的個人”就是元宇宙生成且主宰的一串抽象化的數字編碼，人與人的交流就是一段又一段的數據流，且隱私全無。元宇宙在其看似給人以極大便利和無限擴展人的活動空間的同時，消解的可能正是現實的人之為人的意義，帶來的恰是人的主體性現代性危機和交往異化。

（二） “自由的自覺的活動”與“數字自由”“數字勞動”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論述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理論時，著眼點始終是人的實踐，不僅指出“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導致神秘主義方面去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更明確“一個種的全部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現實的個人總是通過實踐認識世界，而這種實踐就現實地表現為從事“自由自覺的活動”。這不僅是人建構自身生存狀態的根本方式，也是實現勞動解放和人的全面發展的重要手段。人的發展本質上也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的實現。而在“自由的自覺的活動”中也內在地包含基于“人是一個特殊的個體”“一個現實的、單個的社會存在物”所要求的人的唯一性和不可取代性。元宇宙中人的“自由自覺的活動”，不可否認，由于生產元素的變換及對實踐空間、時間限制乃至物理限制的破除，作為“化身”的人們可以在其中自由探索、豐富生命體驗甚至嘗試某些在現實世界被禁止或條件不允許的實踐活動，甚至可以讓一些人擺脫沉重的體力勞動，擁有現實不可能獲得的能力。但是這并不是真相的全部，對此的“界限”也應進一步反思。

一是元宇宙中的自由是一種撇開現實不談的“數字自由”，是一種標榜“絕對自由”的“形式自由”，其實質恰如馬克思批判資產階級那般，是掌控元宇宙的階級“自己為自己編造出的諸如此類的幻想”。如前所述，在元宇宙中，“自由”一直是被時刻高揚的標簽，也是其最終建構的獨立文明體系中的核心價值理念?？涩F實卻是：一方面，基于元宇宙以逼真立體場景、視覺文化暴力帶來的“即時滿足”，個體很容易放棄自我感知和神經系統的控制權，由元宇宙操縱，直面元宇宙中以碎片化呈現出的多元、豐富的場景，這造成個人精神中的批判意識、反思意識缺失以及審美意識、個性需求等被元宇宙這個“物”所奴役。隨著這種數字奴役的加深，不僅作為現實個體的人的主體性將被不斷削弱，人不斷“機器化”，而且個人意識的獨立性也將被不斷消解，人連僅有的“自我意識”也將被剝奪或控制。最終，人在技術向度與人文向度之間失衡并陷入迷途，變成如哈貝馬斯所說的“單向度的人”。另一方面，當元宇宙成為媒介平臺，看似平等而沒有制約的交往模式往往也使人們的交往碎片化，形成彼此區隔的小圈子，那些圍繞議題自發形成、沒有邊界又不受引導的討論，總會使一些教條化的交往回路不斷強化和自我封閉，產生非理性情緒，論題、觀點和立場會更趨于極端和激進，看似“完全自由”，實則深陷其中。恰如當下動輒出現的“網暴”，無數網民被裹挾其中，看似獨立自由的發聲，實際上是被技術集聚為虛擬世界中“集體無意識”般的情緒，突破道德倫理、規章制度的底線。

二是元宇宙中人的活動是一種破除時空限制的“數字勞動”，人的發展就是恩格斯曾批判的那種“心理的發展”“抽象的人的發展”，其實質并不是勞動的解放和造就“自由勞動者”，而是更加身不由己的勞動者。元宇宙帶來的新數字勞動可能是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建構，而非“去殖民化”。在元宇宙中，實踐的維度將更多側重虛擬世界中的實踐活動或虛擬的精神生產，利用內容生產工具，生產出超越客觀現實世界的人物、事物、場景等內容，并通過元宇宙進行傳播、共享。但是這種生產并不是以實現人們的現實生活需求作為價值追求，而是以感官作為存在的評價準則。它們也往往只可能存在于想象空間中，而非物理空間中。恰如學者們已指出的，這種想象往往就是幻覺，看似天馬行空、光怪陸離的背后，是對人的創造能力的弱化、虛化，造成的后果將是現實的個體在心理或精神層面的極大發展和在現實生產實踐中的不斷退步，以及因同質化的表達和體驗而導致的個體之間的差異被消解。娛樂的表象也更加遮蔽元宇宙對參與設計者、內容愛好者和生產者的剝削，人以“產品消費者”的身份嵌入生產模式，成為自覺的勞動者，既直接增加價值量，也間接幫助價值實現。當工作與休閑的界限被元宇宙打破，帶來的可能并不是休閑時間的增加，而是既付出了必要勞動時間，也犧牲了原本該有的休閑時間，最終造成的將是更為隱蔽的人的勞動異化。勞動并沒有成為人發展自己的手段，而只是提高了資本獲取剩余價值的能力，勞動者也不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閑暇。當我們為“勞動即娛樂”歡呼的時候，恰恰忘了其背后的“娛樂即勞動”，也會忘了追問“我們在為誰勞動”“我們為什么要如此勞動”等問題，我們以為我們只是在取悅自己，其實我們是在取悅“元宇宙”。

（三） “真正的共同體”與元宇宙的“空間資本化”

在論述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最終達成時，馬克思主義始終強調，“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說，只有在共同體中才可能有個人自由”。這個共同體絕非以往的那種“虛假的共同體”，而是生產力高度發達、廢除私有制、消除人與“共同體”間的異化與對立、人們擺脫了人的依賴關系和對物的依賴關系的“真正的共同體”。只有在這種“真正的共同體”中，即全體社會成員作為自由人平等合作、共同占用、自由享用的聯合體中，才能實現每個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這是因為，現實的個人只有基于共同利益和共同解放訴求而形成一種共同關系模式，才能真正確保實踐活動成為一種“自由自覺的活動”，也才能真正實現自身的解放，并得到自由全面的發展。宣稱批判或消解現實世界的“中心化”、旨在建立一個真正共同體的元宇宙，是否就是馬克思主義所強調的“真正的共同體”？它是否彰顯現實的個人的共同利益和共同解放訴求？這也是對上面問題的反思。基于元宇宙尚未真正落地的實際，這種反思只能從邏輯的推演入手。

一是在小說《雪崩》中，元宇宙正是被資本所控制的?，F實主體要進駐“必須征得‘全球多媒體協議組織’的批準”“支付的錢全部流入由‘全球多媒體協議組織’擁有和運營的一項信托基金”。這些控制元宇宙的資本家，“還擁有一種數字化的超級病毒，這種病毒用二進制代碼寫成，能夠傳染電腦，或是通過視覺神經進行傳播”。 “和現實世界中的任何地方一樣”，元宇宙“也需要開發建設”，“在這里，開發者可以構建自己的小街巷，依附于主干道。他們還可以修造樓宇、公園、標志牌，以及現實中并不存在的東西”。這里的運營者是資本家，而身處其中的建設者，就是數字資本主義時代下的“勞工”。同時，資本與科技媾和之下的元宇宙被“賦魅”，個體被元宇宙主宰，“將無線電接收器植入某些人的顱骨內，控制他們，通過廣播發布指令……讓指令直接進入這些人的腦干?！戳四X一樣”。此時，作為元宇宙基礎的科學技術將如哈貝馬斯所言而成為一種意識形態，使民眾非政治化。這種占主導地位的、把科學變成偶像的隱性意識形態，比舊式的意識形態更加難以抗拒。它在掩蓋現實問題的同時，不僅為既定階級的局部統治利益作辯解，并且站在另一個階級一邊壓制局部的解放需求，損害人類要求解放的利益本身。

二是這種被資本邏輯控制、資本與科技媾和的實質已彰顯在元宇宙的發展邏輯中。馬克思主義認為，為了克服資本積累的危機，資本總是到處占領“空間”，也“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世界。當現實世界的資本空間日益縮小時，資本主義的空間性就是一種神秘化的空間性，這種空間性隱匿在幻想和意識形態厚厚的面紗中，借以逃避批判視線。元宇宙的崛起，根源于西方現代性危機，其產業發展就是一批西方資本家在資本邏輯的推動下，面對現實世界市場由產能過剩和疫情影響而引起的利益空間萎縮、平均利潤下降而建構的新資本空間，元宇宙努力實現的人的“全身沉浸”正是為了更大程度追逐和占有剩余價值。Facebook之所以在當時更名為元宇宙，正是因為負面新聞纏身，其宣稱構建新“世界”的目的，就是引導數十億Facebook 的非游戲玩家進入了類似 Steam 的數字社交經濟，一個完全由其控制的自上而下的貨幣平臺。資本推動元宇宙的一系列操作，正是基于將一切存在物商品化、市場化甚至私有產權化的逐利理念，通過創造新概念、炒作新風口、吸引新投資謀取高回報，以“割韭菜”的方式快速實現資本增殖。中國發布了《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關于防范以“元宇宙”名義進行非法集資的風險提示》。在元宇宙概念的推動下，作為其經濟系統支撐的虛擬幣價格的持續震蕩，背后國際金融資本的收割操作，則是明證。元宇宙的日益發展必然需要更多的資本積累，必然會不斷擠占傳統經濟的空間，也就必然要求實現其最終目的，即構建相應的獨立完善的經濟系統和文明系統。這種資本積累帶來的后果，則是其他非資本主體的“貧困積累”，以及當文化消費、精神消費也變成資本積累的新形式后，人在精神層面、主體層面的“貧困積累”。因此，元宇宙所推崇的現實世界的“去中心化”只是為了使資本在“新世界”中“再中心化”。有學者直接稱其為“從全球性的平臺資本主義升級而成的元宇宙資本主義”。

三、 元宇宙的未來進路：以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價值約束

“批判”并不是為了否定，而是消解抽象觀念和抽象力量在現實生活中的專制力量，進而努力把現實的個人從虛假和荒謬中拯救出來，以一種內在的超越不斷求得現實的個人的生命的“自由”和“豐富”。當下眾多科技界知名人士要求暫停GPT-5的研發，意大利等國明確禁止使用ChatGPT等，正是基于它對社會和人類的潛在風險?！芭小痹钪娓嗟氖且源司杵渫耆蔀楸毁Y本推動構建的“虛幻共同體”，也防止其打著“新世界”的旗號對現實個體進行隱秘的剝削、控制和統治，更防止其最終超越“現實的個人”的倫理和價值向度。為此，就要以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價值旨歸，約束元宇宙的未來發展，讓元宇宙更好地“服務”于“現實的個人”，而不是成為“現實的個人”的“異化”或另一種形式的“宗教”，以致讓現實世界滑入虛擬化陷阱。

（一） 技術層面：破除元宇宙科技霸權，推動元宇宙技術價值重塑

元宇宙無疑是科技的產物，而且是奉行資本邏輯的科技產物，其對人的主宰和對世界的控制正是通過科技霸權的方式實現的。美國對元宇宙的關注點主要集中在基礎設施與功能性平臺上，其核心競爭力主要體現在硬件入口及操作系統、后端基建、底層架構等方面以及人工智能方向；同時，美國及其伙伴國家通過建立所謂“技術多邊主義”框架下的排他性“技術聯盟”，在5G、6G、人工智能、量子技術、半導體和新型基礎設施等領域正呈現全面擴張態勢。其意圖正是通過國家意志不斷延伸支撐其科技霸權，以愈加集中的控制權，使元宇宙的新技術淪為其又一件統治工具。因此，在我們仍無法鏟除元宇宙作為一種新的技術異化的制度根源時，積極謀求元宇宙核心技術環節自主權，打破西方資本操控的科技霸權，就成為確保元宇宙的建設發展符合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價值追求的現實前提。

從技術層面來看，元宇宙的核心技術主要包括區塊鏈技術、交互技術、電子游戲技術、人工智能技術、網絡及運算技術和物聯網技術等；但是元宇宙并不是這些技術的簡單疊加，而是一種集成系統，具有跨界復合的技術特性。要堅定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堅持產學研轉創用一體，成立類似韓國、歐盟的“元宇宙聯盟”組織或國家、區域的“元宇宙”研發機構，加強網絡基礎設施建設，布局重大科研項目，指導各地科學技術委員會或相關科研機構結合國內外發展情況和本區域研發基礎，聚焦專攻領域，形成聯動效應。如上海市科學技術委員會發布的《上海市“元宇宙”關鍵技術攻關行動方案（2023—2025年）》（滬科〔2023〕157號），明確聚焦沉浸式技術、Web3技術兩大主攻方向。支持相關高校，組建多學科的“元宇宙”學院，著力培養造就具有元宇宙思維的網絡科技頂尖人才、領軍科學家和工程師；對相關具有元宇宙屬性的科技企業給予一定的資金支持和政策引導，指導高新科技企業聯合開展核心技術、關鍵環節的科研攻關。堅持全球性的開放協作，積極借鑒有關元宇宙的最新技術成果，積極參與聯合國、世界貿易組織、二十國集團、亞太經濟合作組織、金磚國家、上海合作組織等多邊框架下的數字領域合作平臺，高質量搭建數字領域開放合作新平臺，實施元宇宙技術的全球研發，努力掌握主動權。

堅持全人類共同價值，堅持發出中國聲音，推動全球元宇宙技術的價值重塑。近期，隨著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突飛猛進發展，許多研究人員希望將人工智能的價值系統按照人類的價值觀進行“校準”，以確保未來超級人工智能的發展不會對人類造成傷害。這里的超級人工智能，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元宇宙或元宇宙的一部分；人類的價值觀，絕不是某個國家或某個階級的價值觀，而是“類”層面的共同價值觀，也就是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價值觀在“類”屬性層面的展現，也就是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為此，要借鑒元宇宙的信息傳播形式，闡釋好全人類的共同價值對“普世價值”的超越，在虛擬與現實兩個維度拓展國內、國外兩個層面的話語傳播路徑，在促進世界各方對現有共同體進行反思的基礎上，呼吁全球共同對元宇宙技術的發展進行有效監管，并仔細審視各個階段可能存在的風險，共同理智地審視人工智能的“價值觀校準”問題，尋求一種互信的解決方案，不斷破除“數字封建主義”。

（二） 內容層面：推動價值理念虛實一體，共建元宇宙多元內容生態

無論互聯網、媒介環境發生怎樣的變遷，“內容”始終是各方與用戶建立情感溝通的重要紐帶。內容的生態體系也在隨著用戶需求的變化與數字技術的加持不斷升級。對于元宇宙而言，掌握內容生態變化及用戶內容消費偏好對于做好內容營銷是至關重要的，也直接決定著“現實的個人”是否會進入元宇宙，以及是否能夠“沉浸”在元宇宙。因此，元宇宙的發展最終還是取決于內容生態，內容生態繁榮才是制勝的關鍵。畢竟，正如元宇宙類游戲的場景構建一樣，元宇宙的世界場景必須有“內容”填充，關鍵在于“內容”是什么、由誰來填充。這也是影響人最直接卻又最隱秘的方式。

要完善輿論引導工作機制，積極引導對元宇宙的正確認知，培育虛擬與現實間的共同價值認同。要堅持以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凝心鑄魂，不斷鞏固馬克思主義在意識形態領域的指導地位，堅守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以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價值導向，借助主流媒體和官方網絡平臺，揭示有關元宇宙的運作機理、風險挑戰等，借此提升民眾特別是“網民”的媒體素養、元宇宙認知和信息辨別能力，堅決同西方以元宇宙為媒介隱蔽輸入的“新自由主義”“普世價值”“歷史虛無主義”“意識形態終結論”等種種錯誤思潮做斗爭。要借鑒元宇宙的用戶參與、內容生成、精準推送、反饋改進機制等，著力破解當前網上網下核心價值觀培育在內容方面的同質枯燥、實效性針對性不夠問題和在培育手段方面的單一及針對性不強的問題，闡釋好中國式現代化的理論、路線、方針、政策、成就及其世界意義，把更多網民力量匯聚為主流的“正能量”，從而堅定對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認同和對中國式現代化發展的自信，激發起人們在現實世界中干事創業的精氣神。

堅持以“現實的個人”為中心，既使元宇宙的場景建設中具有更多“中國元素”“中國畫面”“中國成就”，也推動不同文明在元宇宙內“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以此支撐元宇宙內容生態的“世界”屬性。利用元宇宙的數字圖像影音技術，促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現實世界和元宇宙中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并做好在元宇宙中的具象化傳播，并真正實現讓“人”走進文化之中，以此讓元宇宙的場景建設中有更多中華5000年文明的深刻烙??；建立科學化、大眾化、國際化的“中國特色”話語體系，做好四個“講清楚”，在元宇宙的場景搭建中，以多元方式呈現中國推進現代化建設的偉大成就，塑造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踐行“全球文明倡議”，聯合世界各國，共同抵制美國推行的以其標準主導的網絡準入和排他規則以及“清潔網絡計劃”“未來互聯網聯盟”等網絡霸權主義行徑，抵御西方固有的文明敘事模式繼續甚至更大規模向元宇宙內轉移、滲透，在利益共享和責任共擔的框架內促進經濟交流、文化交流、教育交流，共享數據，推動世界各國共同參與元宇宙的內容生態構建。

（三） 治理層面：規范引導元宇宙資本，系統提升元宇宙治理能力

元宇宙是由科技與資本結合誕生的數字經濟新形態。資本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元宇宙賦予資本向日常生活領域全面滲透的便利條件，也基于資本增殖的天性，試圖讓一切服務于資本。在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價值訴求中，社會生產的目的是“人”，資本只是手段，資本要服務于“人”。因此，要深化對各類資本及其作用的認識，規范和引導資本健康發展，發揮其作為重要生產要素的積極作用。元宇宙仍存在諸多不確定性，需要防范和化解元宇宙領域的系統風險，系統提升元宇宙治理能力，這不僅是確保當下人的發展和現實權益不受元宇宙侵害的關鍵，也是從一開始就使元宇宙的未來進路符合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價值追求的有效保障。

規范數字經濟發展，為元宇宙資本設置“紅綠燈”，依法加強對元宇宙資本的有效監管，防止資本野蠻生長?！百Y本操縱”是元宇宙產業所有風險中的首要風險，是元宇宙發展中已經出現的問題。元宇宙在經濟形態上屬于數字經濟，在移動互聯網競爭階段，其催生的網絡平臺兼具規模經濟和范圍經濟的特點，平臺容易形成一家獨大或寡頭壟斷的市場地位，導致流量競爭、壟斷、數據濫用、“二選一”行為、相互屏蔽等一系列無序競爭行為的出現，這些問題也對數字經濟整體的健康發展產生了不利影響。作為社會主義發展中國家和科技創新后發國家，我們在發揮資本作為生產要素的積極作用、促進元宇宙相關技術和產業發展的同時，在國家層面制定“元宇宙”產業發展規劃，明確產業的邊界、紅線，嚴把資本從事新聞采編播發業務、個人信息采集、大數據收集分析業務等準入門檻，強化市場監管。加強對元宇宙經濟活動的監管，對元宇宙炒作風險開展監測預警，依據相關法律法規，對現有元宇宙領域中的虛擬貨幣和虛擬商品交易、兌換的行為實施全鏈條跟蹤和全時信息備份，整治涉足元宇宙領域的相關公司，持續嚴厲打擊各類互聯網違法行為，引導資本在元宇宙領域內的健康發展。

要在國內和國際兩個維度，系統提升元宇宙治理能力。在國內維度上，要統籌線上線下，一體實施，一體推進。要完善各類型平臺內容審查、數字人格保護、貨幣監管、獎懲系統、數字資產保護等方面的法律法規和體制機制，將智能算法、大數據分析等技術運用在信息采集、生產、分發、接收、反饋中，打造國家大數據中心、意識形態安全數據庫、一體化數字治理平臺等，對平臺搭建者、運營者等進行全過程實時監管，維護個人及國家信息數據安全；要統籌推進當下的經濟治理、互聯網治理、社會治理等，構建多元治理機制，加強通信領域國家標準化戰略的司法保障，加快推進相關法律法規建設，完善數字化的“軟法”體系，努力建立與技術躍升同步的容錯、糾錯機制，解決好數據安全、信息保護、平臺運行等問題，實現規范與發展的動態平衡。在國際維度上，要呼吁建立有效的全球監管框架，形成關于元宇宙治理的全球共識性原則，積極引導與協調非國家行為主體參與數字治理，建構一整套基于人工智能發展基本原則的科技倫理評估機制，推動倫理原則與國際法律之間的銜接，聯合治理網絡釣魚、虛假信息和網絡犯罪等活動，推進元宇宙的健康發展，使元宇宙始終服務人的自由全面發展。

（責任編輯：肖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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