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經濟領域初創企業并購的反壟斷法識別機制

摘 要：數字經濟時代，超級平臺針對具有競爭潛力的初創企業實施的扼殺型并購具有顯著反競爭效應，應該予以反壟斷規制。然而，并購初創企業并不完全等于扼殺型并購，根據初創企業并購動機可以分為消除競爭、技術驅動、數據驅動和生態系統型并購；根據效應可以分為積極型和消極型并購；根據并購企業關系可以分為橫向、縱向和混合并購。全面禁止或全面審查初創企業并購的規制模式，忽視了其推動創新、提高效率的積極效應，且將面臨市場和效應不確定性、規制成本收益難以平衡及申報標準不適用性等監管難題。因此，需要設立識別和區分機制，從諸多初創企業并購中精準定位具有潛在反競爭效應的并購行為，實現鼓勵創新和避免壟斷之間的平衡。

關鍵詞：數字經濟；初創企業并購；反壟斷治理；識別機制

扼殺型并購最初起源于制藥行業，其含義為大型企業收購初創企業之后終止其創新項目的并購交易[1]。近年來，隨著數字經濟的發展，其網絡效應、雙邊市場和跨界競爭的特征，超級平臺收購潛在或新生競爭對手引發固有的競爭隱憂，通過收購初創企業，超級平臺能夠消除潛在競爭威脅和顛覆性創新從而維系其壟斷地位。2020年2月，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便命令Alphabet、Amazon、Apple、Facebook和Microsoft提交過去十年中有關收購交易的詳細文件，調查目的就是分析超級平臺是否利用收購來壓制新生競爭對手或壟斷相鄰市場。需要指出的是，盡管嚴格審查扼殺型并購有利于維護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但扼殺型并購目前已有概念泛化趨勢，有學者便認為，扼殺型并購的定義應擴大到所有威脅初創或新生企業競爭能力的并購[2]，這一定義意味著，部分超級平臺利用規模優勢、研發資源和創新能力幫助初創企業提高創新效率和產品質量的積極型并購也將變成反競爭行為，忽視了主導企業推動新興企業項目創新研發和創新激勵的正面效果。此外，現有審查和監管機制面臨不確定性、申報門檻和執法資源有限等困境，全面禁止超級平臺實施初創企業并購將阻礙技術創新和效率提升，而逐案審查又將可能出現“假陽性錯誤”。因此，需要在審查監管之前設立一個識別機制，將具有反競爭效應的初創企業并購與具有積極效應的初創企業并購區分開來。為了更好地識別反競爭收購，本文通過制定識別因素和查明并購動機的方式來構建識別機制。

一、初創企業并購的類型化分析

數字經濟領域初創企業并購的表現形式多種多樣，會因為并購的動機、效果、發生市場等因素呈現不同方式，需從多元化角度對各種不同的初創企業并購形式進行類型化分析[3]。

（一）動機類型化

隨著數字經濟商業模式和盈利方式的創新，企業并購的動因更加復雜化和多元化，一項并購活動可能受到單一或多種動機的混合驅動，超出了傳統理論的分類范疇。數字平臺并購初創企業的動機主要可歸結為以下四類。

1. 消除競爭型并購

消除競爭型并購是指超級平臺為了消除潛在競爭威脅以維持支配地位而實施的初創企業并購[4]。譬如，英國監管機構CAM命令Meta出售其于2020 年收購的動畫圖片平臺Giphy。CAM表示，Giphy 曾計劃推出自己的數字廣告服務，但在收購完成后這一計劃便被Meta取消，消除了Giphy作為英國數字廣告服務市場潛在挑戰者的可能性，嚴重遏制了市場競爭[5]。消除競爭型并購可以進一步細分為扼殺型并購和吸收型并購。扼殺型并購，指的是在位者收購潛在競爭對手并終止其創新項目，以避免其壟斷地位被顛覆性創新所替代。吸收型并購則指超級平臺完成收購后，并不會立即終止目標公司的創新項目，而是納入自身生態系統。

2. 技術驅動型并購

技術驅動型并購旨在獲得初創企業的顛覆性創新技術，以使主導平臺更具創新能力和成長潛力。由于規模優勢和技術積累，超級平臺能夠支持初創公司進行更深層次的突破性創新，以優化升級產品性能，從而實現優勢互補。舉例來說，谷歌將Waze的地圖技術整合到谷歌地圖應用中，這項技術整合不僅使流量和地圖分析方面得到顯著改進，還極大推動了谷歌地圖關于本地推薦和評論應用方面的優化創新，從而創造出更方便用戶、更具競爭力的產品，沖擊了當時地圖軟件領域的既有壟斷者。

3. 數據驅動型并購

數據驅動型并購是指以并購方式獲取企業所擁有的用戶數據[6]。在流量和數據驅動的數字經濟中，數據已然成為數字經濟發展的關鍵生產要素，數字市場競爭主要體現為數據資源競爭，因此，數據并購愈來愈受到平臺企業的青睞。超級平臺希冀通過收購方式獲取目標初創企業的核心用戶數據，以訓練平臺算法和優化產品服務，從而生成更多數據，不斷將其數據規模優勢滲透到其他領域，維持并強化其市場地位。Facebook收購WhatsApp很大程度上便是考慮到后者擁有的大量優質的用戶數據，能夠提高其廣告服務質量。

4. 生態系統型并購

生態系統型并購是指數字平臺通過將被并購的初創企業的項目整合到收購方的數字生態系統中，實現業務多元化和創新互補。GAFAM經常將初創企業的項目整合到現有數字生態中，以作為內部研發替代品，進軍新領域來鞏固市場主導地位。騰訊通過收購初創企業將產品線從社交平臺擴展到視頻文娛、游戲板塊、智慧零售、云計算等領域，以及阿里巴巴從電商擴展到金融、物流、云計算等領域都是典型例子。通過這樣的擴展，超級平臺相較于單一的競爭對手更有競爭力，能利用其巨大的技術優勢和數據資源提高創新能力、擴大業務范圍，進一步增強其對用戶的吸附力。

（二）效果類型化

積極型初創企業并購指的是能夠對市場競爭和技術創新產生積極效果的初創企業并購交易。主導企業通過對有價值的初創企業進行投資，使被收購成為初創企業的主要退出途徑之一，從而激勵高風險創新，增加初創公司進入市場的動力，以此加強競爭并加速創新。此外，大企業并購新創企業后可產生協同效應，有助于成功創新和部署產品發展規劃[7]。2019年，被谷歌收購的智能穿戴領域初創企業Fitbit的CEO James Park表示：借助谷歌的資源和全球平臺，Fitbit將能夠加速創新和擴大規模，并使大眾更易獲得健康。

消極型初創企業并購是指在超級平臺收購過程中，采用消滅競爭對手或者阻止競爭對手獲得創新技術的方式，從而對動態創新、市場競爭環境和消費者福利造成負面影響。相較于積極型初創企業并購，消極型收購將致使超級平臺在原有優勢基礎上形成數據和技術雙重壟斷。消極型收購除了扼殺型并購外，還存在逆向扼殺合并和扼殺區等表現形式。逆向扼殺合并是指超級平臺收購初創企業的創新產品后，可能導致平臺放棄自主研發創新活動，使消費者無法從新產品和技術中受益。而扼殺區則指主導平臺通過在某一區域頻繁實施扼殺型并購，增加該區域初創企業風險融資難度，從而消除該領域未來競爭的可能性，進一步提高了市場集中度。按照Hathaway的統計數據顯示，從2015年開始，在和GAFA的核心業務有直接競爭的行業中，獲得首次融資的企業比例逐漸下降[8]。

（三）并購企業關系類型化

1. 橫向并購

橫向并購是指收購方與目標公司在同一業務領域中產生橫向業務競爭的并購類型。在數字市場中，超級平臺橫向并購的目的通常是消除或吸納作為直接競爭對手的初創企業，因此其對動態創新和市場競爭的實質性減損最為突出。申言之，在橫向并購的過程中，由于收購方是同一領域發展成熟的主導企業，其收購往往是為了通過業務疊加而擴大市場優勢，缺乏支持初創企業開展商業模式、產品和技術創新的動力，從而將影響整個市場的競爭環境和創新能力[9]。以Facebook收購Maskrade為例，Maskrade是一家為用戶提供視頻聊天和實時游戲功能的應用程序，Facebook通過此次收購消滅直接競爭對手，進一步鞏固其在線社交娛樂市場的主導地位的同時，還放棄了Maskrade在視頻聊天領域的原有創新技術。

2. 縱向并購

縱向并購是指兩個在同一產業鏈上不同層次的公司進行合并，收購方與被收購方不存在直接競爭關系。數字經濟時代，初創企業的業務通常是向超級平臺提供互補技術或服務，缺少與收購方的核心產品市場之間的實質性橫向重疊，因此大多數初創企業并購都屬于縱向收購。盡管縱向收購沒有橫向收購那樣的顯著限制競爭效應，但其在動態發展的數字市場仍然會產生壟斷隱憂。具言之，超級平臺可能會通過提前收購作為潛在直接競爭對手的初創企業，在下游市場或產品未來重疊市場形成壟斷。例如，雖然YouTube在被谷歌收購時并非谷歌的直接競爭對手，但其具有在數字廣告服務市場發展成谷歌重要競爭對手的可能性。同樣，如果Instagram沒有被Facebook收購，那么其現在也可能成長為Facebook在社交媒體領域的競爭對手。

3. 混合并購

混合并購是指超級平臺通過收購彼此經營沒有關聯業務的企業，獲得不同領域的資源和技術，形成完善的數字生態網絡。以谷歌收購Nest為例，Nest是智能家居領域最有潛力的物聯網初創公司之一，谷歌通過收購Nest成功進入智能家居產業，并將Nest與其語音助手結合，推進了谷歌在智能家居領域的發展進程。混合并購在工業經濟時代通常涉及不同的產品市場，不存在直接的競爭關系，也不會對消費者福利造成明顯的損害，因此未引起競爭監管機構的關注。但在數字經濟時代，超級平臺能夠通過收購不相關業務領域的初創企業，增強其跨界競爭能力，將其市場力量傳導到數字經濟其他領域，具有實際限制競爭的可能性。

二、識別初創企業并購的合理性

通過對數字市場收購初創企業開展類型化考量，不難發現超級平臺收購初創企業并不必然導致破壞競爭的負面效應，而全面監管可能會抑制其推動創新潛力。而如果全面放任，則會產生降低競爭烈度、減損消費者福利的負面效應。因此需要一個事前識別機制，本節將從初創企業并購不確定性、成本收益分析和反壟斷審查的適用局限證成初創企業并購進行事前識別的合理性。

（一）初創企業并購的不確定性

在動態創新、差異化、網絡效應的數字經濟領域當中，相關市場、收購動機和并購效應方面都存在一定的不確定性，難以直接判斷一項初創企業并購交易是否需要規制。

首先，相關市場不明確。在數字經濟中，受雙邊市場、跨界競爭、網絡效應等特征影響，超級平臺業務涉及眾多市場，參與合并的主體之間并非單純的直接競爭或互補關系，單一的相關市場界定模式無法完整反映并購的復雜程度和重疊邊界[10]。例如，嗶哩嗶哩便包括用戶投稿視頻、影視作品和直播等多個應用板塊。因此，嗶哩嗶哩至少活躍于三個不同的市場：視頻創作平臺市場，與西瓜視頻、抖音等企業競爭；傳統影視播放市場，與愛奇藝、騰訊視頻等企業競爭；直播服務市場，與斗魚、虎牙等企業競爭。這樣的平臺性質決定了此類市場的復雜性和獨特性，平臺的縱向整合也可能產生實際的橫向合并效應，即使初創企業提供的產品或服務原本與超級平臺無關或是互補，在雙邊市場的特性下，其提供的產品或服務也會構成平臺節點，對相關產業構成直接替代威脅。

其次，行為動機不明確。數字市場中，超級平臺收購初創企業的動機多種多樣，一項收購的動機既可能是消除競爭對手、鞏固自身壟斷優勢，也有可能是通過收購初創企業加快技術創新，并利用其規模和專業知識的協同作用來提高服務質量和用戶體驗，以進一步擴大其市場優勢。此外，并購交易中的收購動機往往不是單一的，而是多種動機混合。譬如，Facebook收購Instagram的目的不僅僅是消滅潛在競爭對手或擴大用戶群體，更重要的是獲取其核心技術、用戶數據及研發團隊。

最后，損害分析不明確。在數字市場中，收購初創企業的行為對市場競爭和創新的效應難以直接觀察和分析。超級平臺收購初創企業既可能產生消除潛在競爭、阻礙動態創新的消極效應，但同時也有可能激勵新企業的進入，促進市場整體創新。例如，Instagram從一個照片共享應用程序被收購后轉變為多功能、全方位的社交平臺，該例子表明，收購初創企業雖然在事實上消滅了潛在競爭對手，但如果未被并購，初創企業可能會因用戶數據、廣告營銷、云計算等資源限制而難以在具有極強波動性的數字市場展開激烈競爭。在此情況下，評估收購初創企業對未來市場競爭以及消費者長期福利的影響充滿復雜性和不確定性，難以對其徑直開展監管審查，這就需要建立事前識別機制來考量其中的反競爭因素和推動創新因素。

（二）初創企業并購審查的成本收益分析

鑒于數字經濟領域初創企業并購的不確定性，在實施合并控制時，任何面向初創企業收購的反壟斷政策，包括不作為政策都必然會在某些情況下產生成本[11]。一方面，如果過度干預，需要審查數量龐雜收購案件，使有限的執法資源忙于應付諸多專業度、復雜度極高的數字市場并購案件，易出現本應允許的并購而禁止的假陽性錯誤，從而阻礙創新。另一方面，如果干預不足，可能導致本應禁止的并購而允許的假陰性錯誤，致使超級平臺主導地位加強并且嚴重阻礙有效競爭。因此，需要從制度運行的成本收益分析角度出發來分析如何進行制度選擇。

理想情況下，對所有初創企業并購交易進行全面規制是最能保障創新效率和消費者福利的反壟斷規制模式，能夠帶來效率改進和威懾效果收益。然而，全面干預模式可能產生制度行政成本、交易停滯成本以及錯誤執行成本，從而對動態創新和消費者福利造成損害[12]。首先，由于數字市場的動態性和不確定性，對所有經營者集中實施全面審查代價高昂，需要大量的執法人員、時間成本和適配收購市場的量化經濟模型來證明收購的潛在限制競爭效果。例如，美國政府在ATamp;T與時代華納合并案中適用的經濟量化模型便被法院質疑，且其消耗的相關人力、物力和時間成本相當驚人。其次，并購行為既可能帶來壟斷效應，也可能產生效率和創新改進效應，如果錯誤規制積極型收購，將產生創新阻礙、消費者福利受損等錯誤成本。因此，反壟斷機構對數字市場中的所有或大部分交易進行審查既不具有可行性，也不具有規制的經濟性。

相反，反壟斷執法機構選擇全面放任政策，能夠帶來節省執法成本，發揮市場機制自動調節作用的制度效益。但如果不考慮平臺市場的可競爭性狀態和數字市場的特殊發展規律，一律不予規制，就將面臨執行不足的競爭損害成本。2009—2018年間，GAFA于數字科技領域實施近400起收購案未經調查，未能診斷出潛在的扼殺型收購，破壞了數字市場的正常競爭秩序和創新激勵機制，給社會福利帶來嚴重危害。當數字市場由于主導企業肆意收購而缺乏自我調節機制，初創企業又是市場競爭主要來源時，執法機構應該采取更高水平的干預措施，確保壟斷者無法以壟斷利潤收購潛在進入者作為反壟斷政策的重要目標，因為避免壟斷帶來的創新和消費者福利收益將遠遠超過執法成本。

鑒于過度干預和干預不足均將造成一定制度成本，有必要在規制前對初創企業并購進行識別和區分，將審查目標鎖定在加強執法的邊際收益可能超過其邊際成本的并購交易上，即將有限的執法資源集中在對市場競爭和消費者福利危害可能性更大的并購案件，實現制度成本和錯誤風險的合理平衡，科學分配不干預端與過度干預端的執法資源。

（三）現有合并審查門檻的適用局限

現有機制中，識別扼殺型收購最重要的監管障礙便是初創企業的營業額或市場份額無法突破現有的合并審查門檻，使其能夠完全逃避合并審查機制，因此需要對初創企業并購進行事前識別和區分。目前，主要司法管轄區域均采取事前申報審查制度，在參與并購的企業達到規定的營業額申報標準時，就必須向競爭主管機構申報，經過審查許可后方能開展并購交易。申報標準一般選擇營業額、市場份額、合并雙方的資產等指標。然而在數字經濟領域，初創企業的目的是實現顛覆式創新、擁有規模性用戶群以及具有未來發展潛力的商業模式，相對較少考慮短期利潤，事實上，許多初創企業在被收購時營業額和市場份額很低，甚至處于虧損狀態。因此，初創企業并購很難達到當前的申報標準，從而不受強制申報義務的約束，脫離于反壟斷執法機構的監管視野，可能產生扼殺潛在競爭和創新的反競爭效應。由于上述營業額和市場份額的局限，奧地利和德國等國家選擇采用基于交易價值的申報標準。但基于交易價值的申報標準也存在不足之處，首先，在快速變動的動態數字市場中，交易價值會隨著其他因素而迅速變化，具有不確定性；其次，設計交易價值申報標準閾值需要極強技術性，不合理的設計將導致執法機構審查過多或過低的并購交易。英國《解鎖數字競爭》報告就指出，GAFAM在過去十年內收購了500多家初創公司，執法機構只針對少數交易開展調查，且這些收購均未受到反壟斷機構阻止[13]。

三、初創企業并購的反壟斷識別機制

基于數字市場的網絡效應和動態競爭特性，初創企業并購的競爭效應無法完整體現在營業額或市場份額等標準中，并因而逃脫了反壟斷審查。為補足這一缺漏，需要為未達申報門檻的并購交易設置監管前識別機制，從繁多的并購案件中甄選出具有潛在反競爭效應的初創企業并購，為后續經營者集中審查奠定基礎，實現有限執法資源和盡可能多地審查最具競爭危害可能性初創企業收購案之間的平衡[14]。

（一）關注潛在危害要素

為確保數字經濟合并控制系統具有可管理性和經濟有效性，事前識別機制要特別關注具有潛在危害要素的并購交易案件。首先，以潛在危害要素作為識別機制前提，可以反映出數字經濟的動態性、長期性，從而避免傳統意義上的營業額或市場份額申報標準。其次，多層次的潛在危害要素能夠最大限度地減輕反壟斷執法機構的行政負擔和企業的交易成本。最后，潛在危害要素還有助于篩選出具有重大反競爭可能的初創企業并購案件，以維持創新活力和消費者潛力。當然，識別要素作為執法機構降本增效的重要執法工具，應該避免將其門檻設置太低以致處理過多并購交易，或者設置太高以至于無法處理任何并購交易。

第一個要素是收購方的市場力量，收購方的市場力量是決定收購排除競爭對手可能性的重要因素。如果收購方市場力量小，則其并購初創企業并不會明顯降低競爭烈度，而是會增加自身實力，與占主導地位的平臺開展更為激烈的競爭。縱觀全球初創企業并購案件，扼殺式并購都是由控制關鍵設施的超級平臺發起。因此，監管部門應首先聚焦于具有強大市場力量的平臺。歐盟最新的《數字市場法案》將大型平臺定義為“數字守門人”，規定了特定平臺在打算收購時必須履行通知義務。2022年6月公布的國務院《關于經營者集中申報標準的規定》（修訂草案征求意見稿）也特別為大型企業收購初創企業設定了申報義務。

第二個要素為創新和數據等數字經濟時代關鍵要素。鑒于數字市場動態創新和數據驅動的特征，除了市場份額和市場競爭情況等傳統指標外，還應考慮數據、創新和消費者福利等因素。例如，可以考慮初創平臺的數據量、數據類型、數據處理能力等指標，以及公司的創新顛覆性、技術發展潛力等因素。這些要素強調了數據和創新損害在數字市場中的重要性。有關創新指標，反壟斷執法機構應測試數字平臺并購對企業創新能力及創新激勵的影響，如果并購將顯著降低相關市場的創新能力，那么執法機構就應開展詳細審查，考量并購帶來的創新損害效果。

第三個要素是主導企業的既定收購模式。超級平臺對單一初創企業的收購并不會對市場競爭造成過多影響，但若其進行長期性、規模性的初創企業并購，則可能增加排除市場競爭的概率[15]。因此，在審查并購交易時，不應僅聚焦于單個的并購行為，而應當將其放置于超級平臺系統性的并購行為中審查，綜合判斷并購是否會對相關市場和領域造成影響，并最終判定并購行為是否具有反競爭效應。根據統計數據，谷歌自2001年到2017年共收購近200家公司，從YouTube、Android到Pixel，并購目標多為具有先進數字技術的初創企業[16]。這種長期規劃使得谷歌通過系統性投資和收購構建出龐大的數字生態網絡，具有顯著的危害競爭可能，因此需要反壟斷執法機構及時介入審查。

（二）調查內在并購動機

通過剖析超級平臺并購初創企業的動因機理，不難發現其中既包含改善消費者福利和推動創新的意圖，同時也潛藏著消除競爭的并購動機。執法機構無法直接有效地判斷并購動機，特別是在科技巨頭為未來發展潛力和技術創新程度面臨高度不確定性的初創公司支付高昂溢價的情況下。在此背景下，反壟斷監管機構可能需要更為直接地識別證據來評估超級平臺收購初創公司是否為反競爭戰略[17]。而并購動機調查能夠有效滿足這一需求且具有可操作性強、誤報風險低的優勢，執法機構可以通過快速溝通程序、內部文檔調查和交易價格組成分析等方式調查并購動機。

1. 快速溝通程序

具體來說，即要求那些滿足條件的并購交易雙方按照規定提交有關計劃交易的基本信息，如目標企業的資產和能力、現有市場估值、交易的理由、交易額，以及可能的促進創新效果等，以便進行初步實質性評估[18]。根據這些必要信息，如果執法機構在一段時間內沒有提出反對意見，這些并購交易將被視為獲得默示批準。快速溝通程序通常比一般審查程序更快，因為它允許申請人和監管機構之間通過快速溝通渠道達成共識，有利于避免耗時的審查過程和降低并購成本。如果在快速溝通過程中發現了交易額對比目標企業的估值過高的情況，或可能引發較大競爭損害的情況，則意味著該案例存在著可疑情況，需要進一步調查。

2. 內部文檔調查

內部文檔調查是指反壟斷執法機構對并購實施企業內部文檔進行調查，以獲取有關交易的詳細信息，為后續評估交易對市場競爭的影響奠定基礎。內部文檔通常包括市場研究報告、風險評估、內部電子郵件、董事會會議記錄和合同條款等。內部文檔調查旨在探明收購方的具體并購動機以及并購完成可能對市場競爭造成的影響。在谷歌收購Fitbit一案中，歐盟委員會對有關該收購的內部文檔進行大量調查，并根據調查信息認定該交易將使谷歌在數字健康領域獲得不公平優勢，從而鞏固其在在線廣告市場的主導地位。最終，盡管歐盟委員會批準了該案件，但要求谷歌承諾不會使用從Fitbit設備收集的健康數據來定位廣告服務，并將其數據存儲在與廣告跟蹤業務相分離的數據孤島中。

3. 并購價格組成分析

此外，還可通過并購價格組成分析，分解收購價格背后估值的組成部分來探究收購溢價的背后意圖。在數字市場中，超級平臺有強烈動機為潛在競爭者或創新顛覆的初創企業支付遠超一般小微企業實際價值的收購金額，從而保護其超額壟斷利潤。當反壟斷執法機構發現收購價格遠超初創企業實際價值，且該溢價又不能歸因于協同效應或議價能力等并購交易本身因素時，便可采用現金流量折現法、市場比較法等經濟工具分析該無法解釋的收購溢價是否屬于主導平臺為阻止或消除潛在競爭者而額外支付的壟斷利潤。

四、結語

數字經濟時代，初創企業往往通過顛覆性創新技術和業務模式來挑戰超級平臺的市場支配地位，超級平臺為維護其壟斷利潤傾向于選擇直接收購的形式來消除潛在競爭對手，嚴重損害了市場競爭、技術創新及消費者福利，因此必須對其予以反壟斷規制。但是傳統反壟斷規制框架面臨并購行為效應的不確定性、執法成本過高及申報標準不適用性等困境，容易忽視并購行為對未來競爭與消費者長期福利的影響。基于此，有必要建立一個識別機制，從未達集中審查門檻或看似不具有重疊市場的初創企業并購交易中，識別出具有消除競爭效果的消極型并購并對其進行反壟斷規制，以有效遏制主導平臺的無序收購行為。本文從關注潛在危害要素和調查主導企業的并購動機兩方面，考察如何建立一個有效可行的識別機制，以實現公平競爭和執法效率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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