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媒介與輿論中的社區考古：以權益與話語為視角

摘" 要：文章通過案例，探討了在當今中國大眾媒介、大眾輿論場域有關權益與話語的社區考古議題。可以看到：一方面，雖然在社區考古語境中確實存在“公”強“私”弱的二元結構，但大眾媒介、大眾輿論仍足以催化社區對于與考古類文化遺產有關權益的自覺；另一方面，雖然在社區參與對考古類文化遺產的大眾媒介、大眾輿論語境闡釋議題時，官方話語同樣強勢，但社區闡釋中可能的誤讀與延異分別帶來的如身份認同建構與后現代解構，仍展現出社區考古尚存的話語權力的能動性。通過上述探討，旨在管窺與強調社區考古乃至公眾考古有關權益與話語的政治學屬性。

關鍵詞： 社區考古；大眾媒介；大眾輿論；權益；話語；公眾考古

中圖分類號：G122" " " " " 文獻標志碼：A

DOI：10.19490/j.cnki.issn2096-698X.2024.01.027-036

Abstract： The article discusses community archaeological issues related to rights and discourse in today’s Chinese mass media and public opinion through case studies. It can be seen that although there is indeed a binary structure of “the public” being strong and “the private” being weak in the context of community archaeology， mass media and public opinion can still catalyze the communities’ awareness of the rights related to archaeological cultural heritages. On the other hand， even though the official discourse still predominates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archaeological cultural heritages in the context of mass media and public opinion， issues such as identity construction and postmodern deconstruction caused by potential misunderstandings and differences in communities’ interpretation still demonstrate the discourse power initiative that exists in community archaeology. Through the above discussion， the article aims to glimpse at and emphasize the political attributes of rights and discourse related to community archaeology and public archaeology.

Keywords： community archaeology；mass media；public opinion；rights；discourse；public archaeology

1" "問題的提出

“社區考古”概念中的“社區”究竟指涉什么？目前來看，學者對此并未有高度一致的定義①。筆者無意在本文中深入推敲這一社區考古研究的基礎問題，但想要指出與探討對社區考古概念更為延展性的理解。“社區考古”的“社區”往往首先是地理性的。一般來說，考古類文化遺產②中重要的考古遺址，屬于不可移動文物大類的一部分，因而其會與周邊的物質實在產生聯系，所以社區即指涉考古遺址周邊的地理區域。但考古遺址與周邊地理區域所產生的聯系，絕不止于土地的連接、景觀的綿延等，在社區考古語境中言及社區，往往談論的還是以地理性為基礎的權益議題。目前，國內外學者已經日益形成共識的是：文化遺產不應該只是政府、學界或少數人的“禁臠”，更廣泛的大眾等也應或多或少地獲得與文化遺產相關的權益。傳統上的文化遺產權益主控者，如政府、學界等，有義務對包括社區居民在內的大眾賦權，推動文化遺產的共享。1987年的《華盛頓憲章》中所言即有此意：“居民的參與對保護計劃的成功起著重大的作用，應加以鼓勵。歷史城鎮和城區的保護首先涉及它們周圍的居民。”而在當今中國的考古學科語境中，推動考古成果的普及亦被很多學者視作公眾考古事業的主要任務，如曹兵武[1]談道：“在專業考古的引領下進行公眾尋根，擴大科學考古學的社會應用，把科學的考古發現和認識讓有興趣者、利益相關者精確地知曉，把考古遺存、資料保護好、利用好、管理好，讓公共資源作用最大化、最優化。”實則同樣在強調對包括社區居民在內的大眾之于考古類文化遺產的知情權等權益的尊重與踐行。總結來看，從考古學科的調查、發掘、研究，到對文化遺產的保護、利用，與考古類文化遺產有關的社區權益議題包括且不限于：土地所有與使用權益，考古工作的經費、人力、設備等資源的管理權益，遺產保護規劃與工程的決策與實施權益，遺產開發利用的投入與收益權益……

如上述所論雖然，社區考古語境中的權益議題往往是基于地理性的，但在本文中筆者將通過幾則案例（見第2節），探討在當今中國與考古類文化遺產有關的社區權益議題步入大眾媒介、大眾輿論的現象。其中原因：一是社區所指涉的“周邊地理區域”其實難以劃定明確邊界，一個村莊、一個鄉鎮甚至一個城市、一個省份在一定情況下都可能符合“周邊地理區域”這一模糊描述。也就是說，固然社區概念往往以地理性為基礎，但其中權益議題的相關性與歸屬感所能波及的遠近，也影響著社區的范疇。更重要的一點是，哪怕大眾身處與某一考古類文化遺產相距甚遠、已難以被視作周邊地理區域的位置，但如果該社區考古的權益議題與大眾形成了共鳴，其同樣有可能成為大眾媒介、大眾輿論的關注點。尤其是當考古類文化遺產位居城市乃至特大城市之中，其社區不僅媒介生產能力強，而且其權益議題易與輿論生產能力也不可小覷的、更為廣泛的城市大眾形成共鳴，那么該社區考古的權益議題所能造就的影響力，便更為可觀。上述現象提醒我們，在大眾媒介、大眾輿論日益發達與喧鬧的當今中國，社區考古絕非局限于“一畝三分地”之內的“小話題”，在一定條件下，它同樣足以引發全國乃至更大范圍的關注。

更進一步，筆者意圖通過另外幾則案例（見第3節）探討社會考古語境中一種特殊的權益議題—社區參與對考古類文化遺產闡釋的權益。在后過程主義考古學理論中，便強調對考古材料的闡釋難以脫離闡釋者所攜的知識話語，所以伊恩·霍德（Ian Hodder）與斯科特·赫特森（Scott Hutson）[2]說：“首先，過去是在現在中主觀建構的，其次，主觀性過去存在于現在的權利策略之中。”而批判遺產研究同樣指出，對遺產價值的闡釋本質上是一個權力議題，遺產價值并非先驗的，它是不同知識話語的利益相關方協商甚至斗爭得出的，如勞拉簡·史密斯（Laurajane Smith）[3]所言：“遺產本質上是一種制造意義的文化生產過程。”因此，具體到社區考古語境，筆者所謂社區參與闡釋的權益，不僅指誰主控對考古類文化遺產的闡釋權，可以將其應用于相關的研究、教育、展示、利用等環節，還包括在圍繞對考古類文化遺產的闡釋所形成的話語場域內，社區使用符號化后的考古類文化遺產所操演的話語行為，以及由此產生的權力博弈。可想而知，這一社區考古的權益議題雖然也可以局限于小范圍、去媒介，如學者對社區有關考古類文化遺產的口述史作調研與借鑒，但正是大眾媒介、大眾輿論的再生產能力，活化與復雜化了與社區參與闡釋相關的權力版圖，建構了社區考古語境中既已出現的若干話語現象，并將其與更大范疇的當今中國大眾文化地圖作了接駁。

并且，社區參與對考古類文化遺產闡釋的權益也促使我們反思“社區考古”概念中“社區”的外延。已有社會學科學者如胡鴻保、姜振華[4]指出：19世紀德國學者滕尼斯（Ferdinand Tonnies）提出“Gemeinschaft”（共同體/社區）這一概念時，“不僅包括地域共同體，還包括血緣共同體和精神共同體”。然而，經吳文藻等社會學科前輩學者的譯介，“社區”在中國成為與地理高度綁定的概念。而目前在國內有關社區考古的論述中，已有學者注意到社區未必僅基于狹義的地理性，如秦嶺、龐睿[5]提出：“由主動型受眾構成的‘學習者/愛好者’社區，可能是今后社會中更為常見的一種‘社區’類型……網絡為上述群體提供了新的交流平臺，而在這些平臺上，群體自發或有組織地形成了新的‘社區’，這反過來也要求我們對社區本身的性質有進一步擴展的理解。”也就是說，“社區考古”概念中的“社區”也可以基于話語場域而展開，凡是與考古類文化遺產在話語層面具有關聯性的社區/社群，廣義地講也可視為社區考古語境所涵蓋的對象。如此，就社區參與對考古類文化遺產闡釋的權益的探討，也有助于我們更進一步理解與反思社區考古的深意。

2" "社區權益議題

在與考古類文化遺產有關的社區權益議題中，可謂起始與基礎的一項便是考古工作的權益。中國現行的文物保護法律體系，對考古發掘工作的從事主體進行了規范。《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2017年修正版）第二十七條：“一切考古發掘工作，必須履行報批手續；從事考古發掘的單位，應當經國務院文物行政部門批準。地下埋藏的文物，任何單位或者個人都不得私自發掘。”截至目前，經國家文物局批準、具有考古發掘資質的單位，仍全部為國有的高校、科研院所或博物館[6]，這意味著：與英國等一些西方國家不同③，在當今中國，社區縱使擁有土地所有權等權益（如農民集體所有土地），也基本上不會獲得考古發掘資質，進而可以從事考古發掘工作④。但以筆者的分析，現行法律并未明文規定、按照“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原則即表示允許的事項，以及進而社區之于考古工作可擁有的權益如：①具有考古發掘資質的單位從事考古發掘工作時，團隊內可以存在工作關系不正式隸屬于該具有資質單位的單位或個人，因而理論上社區可以以具有資質單位準許（邀請或雇傭）的單位或個人身份參與考古發掘工作，如：已成為慣例的在考古發掘項目當地雇傭農民工，或近年來出現的公開招募考古發掘志愿者⑤；②與考古發掘無涉的考古調查、研究工作無須履行報批手續，從事考古調查、研究工作的單位或個人亦無須具有相關資質，因而理論上社區可以以“考古”的名義行使與發掘無涉的調查研究工作，如：民間機構編制包括考古類文化遺產在內的文物信息平臺⑥。

王思渝[7]曾在討論河南淮陽平糧臺遺址的社區考古議題時，提出“公”與“私”的二元結構：“研究者通常將考古遺址視為與歷史建筑、傳統村落等其他文化遺產類型相比更為理所應當的‘公地’，即：在所有權和使用權的雙重意義上都交由‘公’家的代表來掌控。而在傳統的經驗當中，對于生活在遺址周邊以‘私’為基礎的在地社區則采取相對漠視的態度。”以上述在法律層面對社區之于考古工作的權益分析為例，的確可以看到：在當今中國，存在與考古類文化遺產有關的權益主要由官方掌控的現象。而且，這種“公”強“私”弱的格局在中國的社區考古語境中維持已久，已似乎形成某種令人習以為常的平衡，社區甚至會放棄查考與踐行自身原本可以擁有的權益，造成“公”強“私”弱的格局被進一步強化。不過近年來，社區之于考古類文化遺產的權益議題開始浮現于大眾媒介、大眾輿論之中，“公”強“私”弱的平衡似乎出現松動跡象。如果說在既往少數情況下“公”與“私”走向對立面的原因，或是“私”違法犯罪在先（如當地村民盜墓），或是“公”的出現影響了“私”自身既有的權益結構（如考古工作者與當地村民因土地補償款等發生博弈甚至沖突），那么近年來，則開始更多地出現“私”進入并不違法犯罪、但于道德或事理與“公”存在爭議的權益灰色地帶，社區有意無意間對其與考古類文化遺產有關的權益作出了聲張。在這一過程中可以看到，大眾媒介、大眾輿論足以起到催化作用。

例如近年來出現的自媒體直播考古工作現場的現象：在河北邢臺廣宗縣，聞當地村民之訊而來的眾多自媒體人自發聚集在考古工作現場周圍進行直播，以至于發展出類似鄉村大集的“社區活動”，當地村民在其中或出售食品，或擺起游戲小攤[8-9]。眾所周知，社區圍觀考古工作現場在國內是素來有之的現象，這種圍觀的重點未必僅僅在于觀察考古類文化遺產的自身價值，還在于窺探大眾眼中“神秘”的考古工作本身。但在大眾媒介催化之前，這種圍觀現象尚且局限于地理性的社區，而自媒體直播等新興大眾媒介則使遠不限于社區地理區域的大眾，也可憑靠自媒體人等的幫助參與圍觀。在這中間，傳統意義上的地理性社區，一定程度上扮演了自媒體直播考古工作現場的發起者與組織者角色，而且反過來，新興大眾媒介之上的圍觀，又激發了社區之于考古類文化遺產的權益自覺。

但就圍觀考古工作現場這一現象本身而言，其相關權益問題迄今并沒有形成共識性的結論。從法律層面看，考古工作是否享有《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范疇內的著作權（如2020年修正版第三條第九款“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或是否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保守國家秘密法》范疇內的國家秘密（如2010年修訂版第九條第五款“科學技術中的秘密事項”），恐怕還有爭議，反而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2018年修正版）第二十七條第二款（“一切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必須依靠人民的支持，經常保持同人民的密切聯系，傾聽人民的意見和建議，接受人民的監督，努力為人民服務。”），大眾在理論上享有監督官方考古單位考古工作的權益。如果說既往實踐中考古工作者往往與社區就圍觀考古工作現場形成了權益灰色地帶（如一種約定俗成的權益邊界“圍觀不能影響考古工作”實際上難以準確界定、全憑雙方博弈），那么自媒體直播的介入，便加深了這一權益灰色地帶的矛盾尖銳性。更進一步講，自媒體直播等新興大眾媒介較之國內不少考古工作者已多次合作、比較熟悉的傳統大眾媒介—（官方）電視媒體直播，突出體現了“數字民主化”（digital democracy）的時代現狀，這固然不意味著可以無視自媒體直播考古工作現場的消費性、民粹性弊端（如不少自媒體人只是為了“蹭考古流量”），但也要承認：新興大眾媒介一定程度上挑戰了過去無論是地理性社區圍觀，還是社區/大眾于傳統大眾媒介圍觀，常會出現甚至得到鞏固的“公”強“私”弱的權益格局。

不過，如果我們將與考古類文化遺產有關的社區權益議題，簡化為“公”與“私”的二元結構，還是會忽略一類實際存在的、在早些年尤為普遍的現象，那便是在所謂“公”的內部，一般反映為考古文博行業與政府之間，其實也并不總共享著相同或相近的權益訴求。這時，反而考古文博行業有可能與包括社區在內的大眾形成權益同盟，與政府產生分歧。這一現象經由大眾媒介、大眾輿論的關注與推動，最有代表性的案例當屬2013年的福州地鐵屏山站公眾考古事件。早在2012年年底，在福州地鐵屏山站施工過程中，便發現了考古工作者早有預料與提醒的疑似秦漢閩越王城（冶城）的古代遺存⑦，此后考古發掘工作才得以于此艱難展開。2013年11月4日，《海峽都市報》等當地媒體集中報道了考古成果。11月5日《海峽都市報》跟進報道：考古發掘工作被限期于26天內完成[10]。當晚，時任福建博物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的高健斌（微博賬號@春風過驢耳）發布微博，“喊話”福州市人民政府，對考古發掘工作限期完成的要求提出了質疑⑧。隨之，媒體（除《海峽都市報》外，還包括《福建日報》、@新浪福建等當地媒體，以及人民網等國家級媒體）與考古工作者的自媒體形成合力，在大眾媒介、大眾輿論中激起熱點話題，直至限期完成的要求被當地政府取消[11]，考古發掘工作最終于2014年1月結束⑨。

在福州地鐵屏山站公眾考古事件中可以看到：社區的蹤影不僅表現為當地媒體報道、當地網友自媒體響應，還體現為考古工作者對其自身社區成員的身份指認：在某考古工作者就此發布的微博中，使用了“我作為一名福州市民，同時作為一名文物工作者”的說法。這展露出在政府與社區之間，考古文博行業身份的模糊與滑動性，對于主要以文物保護等專業目的為權益訴求的考古文博行業而言，社區其實具有與其共享權益訴求的潛在可能。而在當時的國內環境中，大眾媒介、大眾輿論也具有能力加固考古文博行業與社區（大眾）的權益同盟，甚至與當地政府進行博弈，如人民網等多家媒體對該考古工作者做了采訪。特別是當時新興的大眾媒介微博，對于考古文博行業與社區（公眾）之間打破壁壘、構建聯系（如與微博網友的積極互動），起到了一定的推動的作用。

不過近年來，隨著黨和國家愈發強調文物工作的重要性，類似福州地鐵屏山站公眾考古事件的現象已鮮有復現。這固然十分可喜，但從社區考古的角度需加考量的是：當考古文博行業與政府的權益訴求趨于一致，是否又會進一步強化“公”強“私”弱的二元結構？現已成為成都東華門考古遺址公園的原成都體育中心，便是發人深省的案例（圖1、圖2）。1991年竣工的成都體育中心曾是成都的重要建筑，一方面，作為足球場，它在1994年舉辦了職業化后的中國男子足球甲A聯賽的首場比賽，當時代表四川省參加聯賽的全興隊此后創造了四川足球一度的“金牌球市”，四川全興隊球迷在成都體育中心高喊的加油語“雄起”，也成了四川省地域文化的標志之一；另一方面，作為大型演藝活動的舉辦場地，眾多著名歌手曾在此舉辦的演唱會，也給很多成都市民留下了美好記憶。但自2013年起，在成都體育中心外圍與內部陸續發現了古代遺存，年代自秦漢三國直至宋元明清，內涵豐富、等級規格高，且其范圍還不限于原成都體育中心，如今學者已將東華門遺址劃定為包括原成都體育中心在內的東華門至天府廣場一帶，將其視作成都城市中心2 000余年未有變更的寶貴實證[12]。實際上，原成都體育中心所在地與成都城市中心古代遺存相重合，并不令人意外⑩。但真正促成成都體育中心轉型為東華門考古遺址公園的契機，還是成都體育中心自2013年起逐步開啟的改造。最初的改造目標仍為體育中心建筑升級，但在陸續發現古代遺存后，在考古文博行業的肯定與建議下[13]，原成都體育中心開始轉變性質，直至如今在官方的宣傳中，此地作為考古類文化遺產的重要屬性已基本取代其曾作為足球場與大型演藝活動舉辦場地的歷史意義，如《四川日報》即以《前身為成都體育中心，發現摩訶池、明蜀王府園囿區等文化遺存 東華門考古遺址公園首次開放》一文，介紹了這一性質的轉變，并援引“中國文物學會會長、故宮博物院學術委員會主任單霽翔”所言：“成都東華門遺址是獨一無二的考古發現，目前已被列入蜀道申遺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潛在價值”[14]。

體育中心建筑可以另地新建，考古類文化遺產卻不可再生，成都體育中心的性質轉變本無可厚非，也并不意味著成都市民截然站在東華門遺址保護、利用的對立面。但其性質轉變過程在大眾輿論中的表現，卻具有象征意義：高大的原成都體育中心看臺將其中的考古工作現場四面圍合，這座建筑的命運進程由此成了成都市民難以觸及的“黑箱”。偶有網友自臨近建筑的高層居高臨下拍攝到看臺內部的考古工作進展，更加形象地展現了這一性質轉變過程的神秘[15]。通過如此一番“化繭成蝶”，考古文博行業協同當地政府在城市更新語境下確立了考古遺址公園的合理與合法性，然而社區參與考古類文化遺產保護、利用決策的權益卻并未充分得到彰顯，社區有關足球場與大型演藝活動舉辦場地的集體記憶已顯得難以與官方話語相提并論。甚至一些具有廣泛影響力的學者的建議，在日后的官方宣傳中也未得到重視：“第二是圍繞體育館本身的有效保護。這里是‘雄起’的發源地，有體現成都精神，精神不能敗。球迷也好，市民也好，對體育館還是有感情的。”[16]無怪乎有學者批評道：“所以，那種試圖喚起地方對于既往歷史敬畏的種種努力，也大多退化為某種‘形式上的關切’，歷史甚至成為土地開發的賣點，比如遺址周邊地塊如何依托‘東華門遺址公園’衍生更高的土地價值。”[17]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在政府、考古文博行業與社區（大眾）的三者中，如果社區（大眾）一方失卻了實現與考古類文化遺產有關的權益的能力乃至訴求，那么即便看似考古文博行業與政府形成了權益同盟，結局于考古文博行業而言也未必是理想的。

3" "社區話語議題

考古類文化遺產可以由社區參與闡釋嗎？雖然在理論構想中，學者對于吸納包括社區在內的大眾參與闡釋報以積極態度，但在當今中國的實踐中，這類案例其實并不多見。一般而言，2種考古類文化遺產較為突出地存在社區參與闡釋的合理與必要性，其中一類是考古類文化遺產與特定社區存在密切的聯系，而這一社區在當今具有強烈的闡釋訴求。例如，1991年起在紐約曼哈頓發現的、被認為是美國迄今發現的最早的黑人墓地（圖3），包含17—18世紀約15 000具自由或被奴役的黑人的遺骸，遺址被發現后，非洲裔美國人社區對其高度重視，最終遺骸被交予被譽為“非洲裔哈佛大學”的霍華德大學研究，黑人建筑師Rodney Leon被選中設計遺址紀念建筑，甚至在美國國家公園管理局的官網上可看到，該遺址的介紹亦是由紐約首批被奴役的黑人之后裔Christopher Moore撰寫[18]的。正如其紀念建筑游客中心的常設展覽名“奪回我們的歷史”（Reclaiming Our History）所示，該遺址在美洲裔美國人社區的參與闡釋下，成了重新認識紐約這座城市一段被遮蔽的歷史的契機與助力。

至于另一類突出存在社區參與闡釋的合理與必要性的考古類文化遺產，是那些年代距離當今比較切近者，甚至有的切近到社區中尚存祖輩、父輩甚至自己見證、親歷過遺產歷史的大眾。上述17—18世紀的紐約黑人墓地的案例便是如此，畢竟美國總統林肯頒布《解放黑人奴隸宣言》至今也不到200年，自然被奴役的黑人的遺骸在當今非洲裔美國人社區中仍然具有敏感意義。社區參與對這類考古類文化遺產的闡釋，一方面可以體現對社區與遺產關系的尊重；另一方面也便于學者借助口述史等對社區工作方法進行輔助研究。近年來，在國內的保護與利用實踐中，已有越來越多的學者對近當代文化遺產的社區參與闡釋給予了重視，如在北京大學燕南園景觀保護項目[19]中，現在或曾經的燕南園內住戶與單位以及北京大學燕園校區內的常駐師生，就在學者的推動下作為社區參與了對北京大學燕南園的闡釋與保護、利用等事項。

中國考古項目中比較具有社會影響力的大多遺存年代在清朝建立（17世紀）以前?，所以考古類文化遺產并不容易因年代切近而激發社區參與闡釋的能動性。不過近年來，還是存在一類具有特殊性的考古項目，它們遺存年代較晚（多為元明清，甚至有些下限晚至近現代），相關社區也積極參與了對考古類文化遺產的（再）闡釋，那就是制酒作坊遺址考古。諸如先后被評為“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的四川成都水井街酒坊遺址（1999年）（圖4）、江西李渡元代燒酒作坊遺址（2002年）（圖5）、四川綿竹劍南春酒坊遺址（2004年）?，皆是在相關制酒企業廠區內發現，后在制酒企業的大力支持下，經官方的考古單位發掘、研究，得以在學界確定地位。此后，制酒企業便成為考古成果的主動（再）闡釋者，主要方式是在商業宣傳中強調其白酒產品的歷史厚重感，包括且不限于：①紛紛將考古成果作為其白酒產品的重要賣點，如原以“全興大曲”為代表白酒產品的全興酒業推出高端白酒產品“水井坊”，呼應水井街酒坊遺址之名；后制酒企業又將遺址創建為“水井坊博物館”；②紛紛宣傳其白酒產品淵源之久遠，多以“最早”“第一”“祖庭”等稱呼形容制酒作坊遺址乃至其白酒產品的歷史。如21世紀劍南春酒坊遺址考古發現的遺存年代并不早至唐朝，但制酒企業根據文獻自發闡釋，將其白酒產品的淵源上溯至唐，以“唐時宮廷酒 今日劍南春”為廣告語；③紛紛宣傳其白酒產品繼承古法技藝，如“李渡”“水井坊”“劍南春”的制酒企業皆聲稱，其白酒產品利用了考古發現的古窖中的發酵微生物。

或許以傳統觀點審視，制酒企業作為營利性機構，未必屬于看似沒有營利性的“社區”，但在筆者看來，制酒企業對考古類文化遺產直言不諱的（再）闡釋，正是當今中國極具典范性的社區考古語境下社區對話語權力的訴求。從中可以直觀地看到：正所謂“無利不起早”，消費主義的資本邏輯在當今中國對于社會參與闡釋的能動性具有何其巨大的激發作用，而這種激發卻又主要是以摘選與強化官方考古單位的話語為方式的。其結果表面上看是雙贏的，即官方考古單位的成果面向大眾得到進一步的普及，制酒企業也借此獲得了經濟收益，但值得進一步反思的是：這一現象為何集中發生在白酒這一中國文化中頗具象征意義的商品之上？大眾在購買、消費這些白酒產品時，也一道接納了其制酒企業所兜售的“成功人士是關心、懂得考古的人”的商業宣傳理念。從這一點上說，制酒企業對考古類文化遺產的（再）闡釋，對于鞏固大眾對考古的符號認知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它提醒我們不應小覷大眾媒介、大眾輿論語境下社區參與闡釋考古類文化遺產所能釋放的話語權力能量，以及這種能量在當今中國得以釋放的特殊途徑—資本邏輯與官方話語互相鞏固、各獲所需的“合作”。

當然，在上述之外，也并不是說在當今中國，社區之于考古類文化遺產幾乎無法提供有別于官方的闡釋；的確還有一類社區參與闡釋的入口，那便是誤讀乃至延異。不可否認，無論國內外，考古學科自身的深奧，致使大眾難以對考古類文化遺產置喙，進而又會產生對考古的敬畏與疏離心理，潛意識里便放棄了參與闡釋的能動性而聽憑學者。但如果我們暫且擱置公眾考古“教育模式”的立場，即公眾對考古類文化遺產缺乏正確認知與保護意識、需要學者單向的專業教育，那么在公眾考古“分享模式”的語境下，即公眾與學者能夠也有必要建立雙向的溝通與啟發[20]，我們會發現：社區參與闡釋考古類文化遺產時發生的誤讀乃至延異，同樣在話語權力層面具有值得玩味的影響及意義。

關于誤讀，一個代表性案例便是近年來廣泛流傳于大眾傳媒、大眾輿論的新聞事件—“西安地鐵修得慢，是因為西安地下遍布需要考古工作的古墓”。如有戲言稱，西安的考古工作者忙于各種搶救性發掘項目，無暇顧及地鐵施工意外發現的年代較晚的遺存，于是讓地鐵施工隊自己解決[21]。對此，主流媒體曾嚴肅回應，如2019年人民網采訪了西安市文物局，以專文澄清了5點謠言[22]：謠言一，地鐵盾構施工傷及文物？真相—“對不起，我們不在一個維度。”；謠言二，地鐵施工“偶然”發現文物？真相—“別把文物部門當小透明。”；謠言三，地鐵5號線要臨時改線？真相—“相關人員一臉蒙圈，我怎么不知道？”；謠言四，西安文物太多，會草率處理不太重要的文物？真相—“一視同仁，路子不野。”；謠言五，考古是對文物的破壞？真相—“文物工作者是還原歷史的探索者。”誠然，縱覽有關此事的大眾輿論，會發現其中不乏大眾對考古工作的臆想，但實際上，在筆者看來，大眾輿論主要表現出的仍是：以西安市民為中心的社區對當地考古類文化遺產豐富而重要的自豪之情。可以看出，這種自豪之情建立在一種都市生活的市民視野之上，大眾以自我習慣的辦公室職場邏輯，對考古工作與地鐵施工之間的關系加以了理解。埋藏于地下的考古類文化遺產，雖然仿若現代都市的前現代B面，但是在大眾眼中，經由他們喜聞樂見、仿若與自我都市生活邏輯無異的考古工作的重構，古城、古墓等得以順利祛魅，成為大眾眼中鑲嵌在現代都市之內的現代性元素—文物、文化遺產。正如近年來西安地鐵的站名不少取自西安久遠歷史上的地名，甚至其中一些站名如“通化門”“開遠門”（取自隋唐長安城通化門、開遠門之意），不僅該站地上并不可見相應的留存至今的遺址或當代重建的景點，而且它們在成為地鐵站名前都不是西安市民對此地的常用稱呼。西安通過現代交通設施重整古今地名，有意打造出了一座將來自前現代的考古類文化遺產符號化、使之可以妥帖鑲嵌其中的都市。

而這種吸納了前現代元素的現代性景觀，恰恰已成為西安這座并非當今中國現代化進程最快、最成功的城市，所引以為傲、獨樹一幟的現代化模式。當城市建設與考古發現出現“矛盾”時，大眾輿論的主流觀點，并非著意強調地鐵施工的迫切性、由此貶抑考古工作帶來的“干擾”，而是正好相反，甚至有網友的高贊留言稱“這種地方其實還是保護為重，不要挖地鐵得好”[21]（類似上述福建地鐵屏山站公眾考古事件中大眾輿論的主流觀點）。可以看出：一座地下遍布考古類文化遺產的現代都市，相較全國各地大興基建的現代都市，反而更令西安市民這一社區乃至大眾感到驕傲。這實則展現了近年來西安市民社區建構自我身份認同的過程，這一過程中的類似案例還可包括大唐不夜城景區、兵馬俑賓館等“網紅”景觀?。而且西安市民社區的自我身份認同也已在全國范圍內產生了知名度，同時明確與強化了西安市民社區在外地/他者眼光中的身份認知。

如果說西安市民社區對于考古類文化遺產的闡釋尚屬與事實略有偏差的誤讀，那么在近年來屢屢成為大眾媒介、大眾輿論熱點的“高校發現古墓”話題中，則展現出一種后現代式的能指與所指錯位后帶來的符號游戲感，酷似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著名概念“延異”（différance）。近年來在位于西安、南京、廣州、北京的多所高校校園，如西安郵電大學、西安財經大學、陜西師范大學、南京大學、南京林業大學、中山大學、清華大學等中，分別發現了古代遺存，但與西安的闡釋略有不同，大眾圍繞高校的闡釋強調了考古類文化遺產的前現代性與高校校園的現代性所形成的異質性張力，如“上學如上墳”“高校是古墓派”等[23]。這種戲謔化發展至極致，便是對在西北政法學院（今西北政法大學）校園發現的西漢張湯墓[24]的闡釋。因張湯作為酷吏的生平與現代意義的政法工作存在相似，西北政法大學學生遂將張湯稱為政法學科的“祖師爺”。可以看到：從考古工作獲得的張湯墓學術成果，到高校學生對張湯墓亦真亦假的崇拜，其間延異蘊含著社區參與闡釋考古類文化遺產的能動性，其之所以以高校這種獨特的社區為中心產生，與社區內部凝聚與互動性強、符號生產與裂變快速而自由有著密切的關系。實際上，考古也只是被高校社區挪用的語料而已，通過強調考古類文化遺產的前現代性與高校校園的現代性所形成的異質性張力，高校社區完成了其后現代式的自我解構、釋放了其后現代式的批判潛能，其目標仍是高校社區對其內外部現代性穩態的一種主動反撥。當然，這種延異式的社區參與闡釋仍然值得考古文博行業思考：是否做好了開放性的準備，以樂見符號化后的考古類文化遺產漂入解構主義的湍流？實際上，在河南淮陽平糧臺遺址社區的伏羲集會（圖6）?與金沙遺址博物館舉辦的成都金沙太陽節?案例中，可以看到：在當今中國，考古類文化遺產在社區參與闡釋時遭遇延異已非孤例，社區考古正在激活潛藏在考古學科與社區之中的后現代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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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上述探討可以看到：一方面，雖然當今中國在社區考古語境中確實存在“公”強“私”弱的二元結構，但大眾媒介、大眾輿論仍足以催化社區對于與考古類文化遺產有關權益的自覺，甚至可以在政府、考古文博行業與社區（大眾）的三元格局中加固后二者的權益同盟，而且縱使在前兩者共享權益訴求的情況下社區權益仍不宜忽視；另一方面，在以官方闡釋為主流觀點的環境中，社區闡釋中可能的誤讀與延異分別帶來的如身份認同建構與后現代解構，仍展現出社區考古尚存的話語權力能動性與價值。

實際上，本文聚焦于大眾媒介、大眾輿論這一場域，最終意圖是：以此管窺與強調社區考古乃至公眾考古的政治學屬性，這種政治學屬性不僅指涉權益，亦指涉話語；它提醒我們社區考古乃至公眾考古的研究與實踐，需跳入當代中國錯綜復雜而又氣象萬千的政治海洋之中，方能兌現這一學術方向的深層次旨趣，以及借由社區考古乃至公眾考古抵達理解與投身當代中國的理想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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