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鄉村建設運動始于20世紀初,歷經了一個世紀諸多學者的探索,形成了鄉村建設的不同看法與主張。鄉村,成為中國現代學術追問的精神“原鄉”。1989年,陳志華、樓慶西與李秋香組建了“鄉土建筑研究組”,從此開啟了中國鄉土建筑研究與保護工作。《傳統的生命力—一個黔東南侗寨的遺產價值變遷》(以下簡稱《傳統的生命力》)的作者李光涵博士,碩士期間留學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師從弗蘭克·馬特羅(Frank Matero)教授。她早年接受規范的歷史建筑保護學術培訓,后又在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孫華教授的指導下,將博士田野點定于貴州省黔東南榕江縣的大利村。李博士在這一田野點進行了長達7年的“鄉村遺產”研究與保護工作。從西學的物質性文物保護遺產研究轉向中國活態鄉村遺產研究,她近10年的工作應當被視為青年一代知識人在中國學者百年探索“鄉村建設”的道路上交出的一份新答卷。
1" "新轉向:從“遺跡”到村寨
20世紀90年代,陳志華引用費孝通先生《鄉土中國》中的“鄉土”一詞,以“鄉土建筑”替代“民居”。他還引入社會學視角,將鄉土建筑視為一種動態的文化過程與鄉土生活聯系起來研究,“借助家譜、碑刻、題記以及訪談材料,研究鄉土文化影響下的村落布局、建筑形態以及各類鄉土建筑在社會活動中的功能和意義”①。這一主張深刻影響了做鄉村遺產保護的后繼者們,尤其是以李光涵為代表的新一代文化遺產保護學者。李光涵博士在北京大學求學期間,還常與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王銘銘教授的學術團隊來往、交流與合作,推動了其博士論文在“社區”視角和“民族志”方法上的嘗試性探索。《傳統的生命力》一書可謂是李光涵博士7年田野調查研究成果的結晶,也是其自身轉變為學科知識人的重要標志。
首先,本書在研究對象上,從關心“遺跡”“建筑單體”轉向關注具有豐富的、變動的日常生活世界的村寨或鄉村。這意味著文化遺產保護專業在方法論上由以工程技術為主要保護手段的物質性保護,轉向具有日常性、整合性和多元性的“活態”遺產的研究與保護上。《傳統的生命力》尤以歷史過程論的視角來書寫貴州侗寨村莊的“地方性知識”。將遺產對象放置在豐富的社會歷史語境中,在動態的社會歷史變遷中辨析其現狀的來源與演變路徑,這是十分重要且精彩的。
也就是說,鄉村不再被視作是遠離國家的、無歷史的、孤立的、靜態的對象。李光涵博士像一位勤懇的歷史人類學家一樣,在長達7年的耕耘中逐步將作為侗族村寨的大利村,“從利洞到大利”的歷史層累中一一揭示出來。作為沒有文字傳統的侗族村寨,作者首先考察起源傳說,除了族源傳說以外,最具“地方性知識”價值的乃是本村最早“內排楊氏”的譜系族源傳說—提供了元末明初黔東南地區發生影響深遠的民族融合的史實例證。后在清代“苗疆再造”的影響下,納入王權統治的黔東南地區,經歷了劇烈的社會文化變遷。大利村在“大歷史”的震擺中逐步在交通路網和基礎設施建設、人口規模、建筑民居樣態等方面擴展“小地方”的發展空間。然而由于民國時期的兵匪禍亂、村寨萎縮、鄉紳家族衰敗等預示著大利村走向了歷史的另一階段。我們如今所見的研究對象—村落,本身就是層累歷史的結果。如李光涵博士在書中指出的,村內的諸多歷史遺跡是這些層累歷史的證據。
在這個意義上,李光涵博士雖然不是地方志專家,但她充分尊重地方史學者的文獻與材料。更可貴的是,作者將文獻中的“大歷史”與長期實地田野調查所獲得的“地方性知識”進行了生動有效的互讀。雖然有時候這樣的互讀因追求理性的敘事而使當地人的話語有所缺失。人類學家大多會就此批評傾向于理性敘事的文化遺產專家盲目地在鄉村中努力追尋或揭示的“真實”并不存在。但如果首先懸置這一爭議,從文化遺產行業的方法論轉向而言,李光涵博士所繼承的自陳志華、孫華以來的鄉村建筑遺產保護研究路徑是相當清晰且可行的。
2" "翻譯者:自下而上的“多重價值闡釋”
嘗試
從研究主題上,李光涵博士受文化遺產專業訓練,其研究亦以“遺產價值”為主要方法工具。這一價值理論來源于以威尼斯憲章為代表的建筑修復和保護實踐生發的遺產思潮,深刻影響了全世界范圍內的遺產實踐。“價值”不僅貫穿于遺產認知、保護和管理的各個環節,而且它是世界遺產精神的集中反映與共同主旨。然而,《傳統的生命力》并非簡單粗暴地尋求將國際憲章或公約中的“價值”適用于中國鄉村。在長期的扎根于大利村的日常生活中,作者體會到一種日常性鄉村生活世界。于是,她致力于自下而上地作出“多重價值體系的闡釋”。如果我妄自加以概括,她的這一闡釋主要有“從單一到多元”“從靜態到動態”以及“整體保護”此3點特色,尤以“整體保護”最為突出。
作者視“大利村的遺產構成是一個共同體的有機系統”②,將大利村的遺產構成體系劃分為文物本體和文物環境2大類,同時包含村寨的物質與非物質要素。她說:“系統的底盤是土地,承載了人、物、地、神(非人類),以及它們之間的種種關聯和整體關系,構成了一個自內而外的次序。”③借用孫華教授對傳統村落空間區域劃分的研究④,李光涵博士采納了內、中、外三圈的看法,將社區之外的自然世界納入了遺產構成的有機系統之內。她拓展了人居建成環境之外的自然基礎,“一個理想的侗寨應該是山、水、田各有其份……大利村的景觀環境由其山體、水體等地理載體,以及人為的田、林、地等生產要素組成,支撐著村寨內圈結構,形成一個由社會、生產和環境要素互相作用的聯動網絡”⑤。
特別有意思的,也被作為歷史建筑保護專家的作者記錄下來的,“大多數村民并不覺得村寨里的建筑有特別價值,也不一定認可其保護的意義,但植被較好、樹木多,是最被認同的村寨特點,也是村民最關心的保護對象”。在這里,作者若有所思,也留下引發讀者思考的疑問:到底什么是應當被保護的對象?當遺產專家與當地人對保護的優先級順序產生分歧的時候,該如何分析并行動?侗寨的民居建筑的臨時性與自然環境的永恒性之間是否存在某一更深的西南鄉村智慧?
另外,在內圈,由人構成的社區被作者劃分為公共和私人2類空間。作者分別對其進行了討論。公共空間與族群的身份認同緊密相關,如鼓樓、薩壇、風雨橋、寨門與戲臺—被視為侗族族群性標志的公共建筑。她選擇這4個具有典型“侗族”村寨的公共建筑,分析了它們在應對當代文化遺產行業標準、古建修復或重建的具體情境時的不同命運。在歷史或美學價值上偏低的風雨橋,村民恰恰在修復中表現出最強烈的主體性。因為它坐落在鄉村生活世界的日常性之中,是社交的樞紐,是記憶與情感傳遞的場所。而具有最顯著的民族特征和象征意義的鼓樓卻并不為村民所關心。作者認為,它作為一種遺產,其價值“更多來自一種定型化的想象,通過建構村民和外界理想的鼓樓形象,完整了侗寨景觀,獲得了侗族文化展示的外在意義”⑥。雖然薩壇與鼓樓都面臨著重修的相似處境,但是“與鼓樓可以當代形式再造方式不同,除非村寨的社會和族群結構發生根本性的改變,村民不會輕易改變薩壇的形式、位置和周邊環境”⑦。也就是,薩壇雖為遺跡,卻仍具有“靈驗性”。靈力,為村民所禁忌與敬畏。
作者并未將“遺產價值”的國際標準簡單適用于鄉村遺產的價值認定中,而是細致分析和闡釋了不同歷史建筑或物質遺存在具體社會歷史情境中的不同處境:“以大利侗寨為例,家庭的住宅、家族的墳林、宗族的薩壇、全寨的風雨橋等從私人到公共的各類空間,對于個人、家庭、房族、全體村民來說都有著不同層次的意義和價值。”⑧第四章應當被視作本書最為精彩的章節,因為作者實現了她在緒論中所聲稱的“希望探討以個案的方式解讀基于地方知識的村落價值體系……借助遺產保護工作者長期身處在田野的獨特處境,作為內外遺產價值知識體系之間的‘翻譯者’,從而找到兩種知識體系之間交融協作的可能性”⑨。正是在“翻譯者”的學術定位中,作者努力實現一種自下而上的,而非自上而下的“多重價值體系的闡釋”。
3" "知識論:中國鄉村遺產路徑
本書延續的另一個學術脈絡值得注意:20世紀50年代,社會學家、民族學家和歷史學家在西南地區展開了社會歷史調查工作,成果以《中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資料叢刊》為名出版。而李光涵博士的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的孫華教授10多年前在西南地區主持并開展了西南少數民族村寨的調查研究和保護工作。對于以往的西南少數民族研究存在的缺憾,孫華教授認為應用考古學的類型學方法,“在制定西南少數民族村寨保護規劃之前,先要對這些地區的村寨進行全面調查,基本掌握現有村寨的相關信息,才能進行一個民族或一個自然地理單元的各村寨的價值比較,從中選擇不同價值層面的村寨,將其列入不同的保護層級,才能確定保護的范圍、資源的取舍和發展的方向”⑩。可以得到確認的是,李光涵博士基于“遺產價值”對大利村遺產體系的構建與孫華教授應用考古學類型學方法的初衷是相當一致的,也就是“確定保護范圍、資源的取舍和發展的方向”。這幾乎凸顯出了文化遺產作為學科的核心使命,即服務于“保護”事業。保護最重要的就是確立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次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而保護的優先級順序則需仰賴于專家團體給出完整確切且具有說服力的論證。這又回到了“遺產”作為知識生產過程的討論。李光涵博士此篇博士論文的珍貴之處在于:將此疑問的空間與余地充分預留了出來(如上文所提樹林對于大利村人的保護重要性高于建筑,如“翻譯者”角色),她懸置疑慮,且不擅加干預或盲從,還往往在行文中將其作為知識人的困惑坦率表露出來。這在遺產專家們握有絕對話語權的行業中,顯得難能可貴。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李光涵博士的探索及其研究作品在學科知識形成上具有相當的重要性。
我曾在2014年及2015年的暑假先后與李光涵博士一道在大利村開展研究工作,她對鄉村遺產的困惑常常令我感到驚奇。她并不如許多人類學家批評的那樣,帶著行業專家的傲慢在鄉村事務中指手畫腳,相反她總告訴我她是抽離的。她所聲稱的“抽離”,與馬林諾夫斯基在特羅布里恩德島田野日記中呈現出的天真人類學家們的“表里不一”有所不同。李博士以長達7年的項目實踐來探索鄉村遺產的道路,其自身也早已成為了大利村社會文化變遷的一部分。除去建筑修復保護的項目之外,令我印象最深之一是始自2015年與Atlas合作的“侗布婦女合作社”。婦女合作社成立至今仍在良性運營,越來越多的青年一代大利婦女回到她們西南的家園,成為合作社的主導者。
20世紀30年代,英國功能主義學派開創了以田野和民族志為志向的功能主義學派。這一思潮奠定了人類學學科的氣質與方法論基礎,但80年代以后,“主客體”反思思潮又對人類學家將“他者”浪漫化進行了深刻的自我批評。多數人類學家選擇在與“他者”打交道時保持距離,以保證其參與觀察的“客觀性”。然而,為確保這一“客觀性”而造成的主客體分離卻使其田野倫理爭辯至今。李光涵博士這一代中國文化遺產青年學者,雖總表示自己抽離于鄉村世界,實則卻投身于復雜的鄉村實踐中,具體地面對難題并加以行動。實踐的過程,亦是知識生產的過程。
回到本書的題眼“傳統的生命力”—傳統是歷史的結果,其自身也在生長和創造著自身。所謂傳統,并不是一個固定不變的實體對象。在現代學術語境中,它更接近“遺產”的情感語義,表達的是現代人對逝去的懷戀。本書所展現的真正生命力恰恰在于知識人在鄉村實踐中那些真實的敲擊、碰撞與追問。所有克制的介入、謹慎的合作與持續的反身性思考,無時無刻不在反映著作者對大利村鄉民生活世界的尊重。有趣的是,李光涵博士并不樂于參與鄉建藝術家或社會活動家身份的塑造。大利村,更不是她的“代表作”。在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濃厚的學術氛圍中,李光涵博士依舊在尋求解其困惑的道路,在中國語境的“文化遺產”中尋找恰如其分的學科位置。她對鄉村遺產的知識生產路徑抱持著反身性的思考,或許將是推動跨學科知識生產何以可能的路徑之一。因此,本書必將是中國鄉村遺產研究無法繞過的一部作品。
文化遺產是跨學科合作的新行業,正推動新的知識和方法論的生產。新學科萌發于新的社會歷史情境、回應新的學科問題、形成新的學科路徑。文化遺產行業在中國正經歷著制度化的歷史過程,它已深入到我們時代生活的各個縫隙中。無論是從事中國西南研究的民族學家,還是以社區研究為志業的社會人類學家,李光涵博士的論文均值得一讀。作為人文學者,參與討論,應對難題,跨出學科分化的邊界,直面概念與事實之間的張力。就算只是無奈地給出“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樣的回答也并不羞恥。應對和思考現實的復雜性,才能迫使我們攜手共同更接近“真理”、接近中國現代學術的真正“原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