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數字媒介視閾下的集體記憶書寫與情感公眾

摘 要：數字媒介改變了人們生活的各個方面，不僅是人類記憶傳承中必需的空間載體與海量容器，還在重大歷史事件記憶的拼接和傳承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人們可以在互聯網媒介空間中上傳個人“自傳式記憶”，與其他網民交流互動，建立線上展館和紀念館來構建集體記憶，并隨時存儲或查看自己和他人的記憶。數字媒體技術塑造了人們關于各類大型事件多模態式、拼圖式的記憶內容。然而，技術作為一把雙刃劍也使人們的記憶變得堅韌而又脆弱。本文對數字時代下人們關于重大事件的集體記憶行為進行了分析，旨在探索媒介技術的轉變帶來的全新集體記憶書寫方式以及集體記憶內容的重塑。

關鍵詞：集體記憶；社交媒體；記憶媒介化

中圖分類號：G20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8122（2024）03-0122-04

一、引 言

正如揚·阿斯曼（Assmann）所說，每一個時代的社會都存在一套特有的、可反復利用的集體記憶承載形式[1]，社會群體會在過去的集體記憶基礎上形成具有統一性與特殊性的社會意識。過去，人們常使用文字、圖畫、建筑等擁有實體的儲存媒介承載記憶，而在大眾媒體時代，報刊、廣播、電視開始在集體記憶的建構中占據主導地位。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社交媒體平臺如雨后春筍般涌現，數字化、移動化的新技術和新設備使得即時記錄和交流分享成為可能[2]，它塑造并拓展著人類的記憶時空，悄然改變著人類的記憶方式和存儲介質。

二、數字技術、集體記憶與媒介賦權概述

集體記憶是一個由社會群體共享的記憶和知識集合形成的信息庫[3]。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將集體記憶視為一個社會框架，認為人們的個體思想置身于這一框架之內，并匯入到關于過去實踐的記憶中去[4]。集體記憶的對象往往是社會中發生的重大危機事件，例如戰爭、大型自然災害、突發公共事件等。1913年，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提出人們對過去事物的記憶不一定反映事物的真實面貌，由此學界就記憶是如何形成的這一問題展開了大量的討論，毫無疑問的是記憶與媒介有著深刻的聯系[5]。阿斯特莉特·埃爾（AstridErll）在其著作《文化記憶》（MemoryinCulture）中提出：“媒介在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這兩個層面所扮演的角色無比重要，如果沒有媒介，文化記憶根本無從想象[6]。”對媒介的研究一直貫穿于記憶領域的研究中，學者時而將媒介作為記憶交流與傳承的工具，時而將其看作記憶信息的重要載體，時而又將其稱為建構和重構記憶的手段與途徑。安德魯·霍斯金斯（Andrew Hoskins）認為，媒介技術的變革正在重塑個人和社會記憶及遺忘的方式、內容和原因[7]。就書寫記憶的介質而言，在過去一段時間內，物質載體牢牢占據著記憶和緬懷實踐的核心位置（如紀念館、紀念碑、歷史博物館等），常常被用作承載選擇性的集體記憶，“通過凸顯、篩選、遺忘和剝奪等話語策略，實現集體記憶的‘寫入’與‘忘卻’”[8]，但是隨著技術進步帶來的媒體話語權下移，自上而下式的媒介記憶構建系統逐漸崩潰[9]，人的主體性被激發，受眾開始參與到集體記憶的編織與構建中，這是媒介賦權的體現[10]。

新興技術帶來了便攜且被普遍使用的數字媒體和通信設備，由此構成了一個廣泛的媒介空間。當人們習慣性地將需要記憶與保存的內容上傳其中時，媒介的功能便發生了蛻變，成為人類集體記憶的承載空間，改變了人類的記憶方式和記憶內容。正如馬克·杜澤（MarkDeuze）在《媒介生活》（MediaLife）一書中提出的：“我們應當認識到媒體的使用和挪用如何滲透到當代生活的各個方面。”[11]過去，媒介被人們視作信息傳播的工具或信息內容的載體，但當人們將其視為記憶的延伸、記憶的守護者與擴散者甚至建構者與重構者的時候，其意義又將不同[12]。如今，媒介不僅是人類記憶在歷史和文化傳承中所必需的空間載體與海量容器，還使公眾的生活體驗與觀點的分享傳播突破了時間空間的限制，在重大事件集體記憶的拼接和傳承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數字媒介允許個體在媒介空間中進行記憶書寫，產生大量的“紀念性故事”，最終匯聚成互聯網的“活檔案”，構成集體記憶。這種媒介技術的轉變所帶來的全新集體記憶書寫方式與記憶內容是本文關注的重點。

三、數字媒體對集體記憶的路徑重塑

馬歇爾·麥克盧漢（Mcluhan）認為媒介是人體的延伸[13]，媒介記憶就是對個體記憶的放大和拓展。媒介的個體、集體、社會記憶的“倉庫功能”和“銀行功能”不斷被強化。個體、集體等社會成員可以將自己需要保存的記憶內容上傳到網絡媒體空間，并隨時隨地提取和使用，而受眾也能夠通過社交媒體參與到對集體記憶的編碼過程中，為多元化的集體記憶帶來更具個人化經驗的視角。比如，當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習慣在社交媒體平臺使用Vlog、Plog等方式記錄自己的生活經歷以及所見所聞所感，并隨時隨地對記憶進行查看和使用。這種將社交媒體視為記憶存儲和讀取工具的記憶構建方式，也被視為數字時代下集體記憶的媒介化。

（一）集體記憶的多重書寫方式

在各類引發互聯網熱議的事件中，社交媒體充當著事件中介化與數字化的見證者[14]。人們不僅可以通過社交媒體獲取各類信息，也可以即時分享自己的經歷和記憶，對每一個重大事件發表自己的觀點、采取行動，并積極與他人交流、互動。這樣的無數個人廣泛參與互聯網的互動，產生了“可寫的集體記憶”[15]。正如霍斯金斯所言：“網絡通信本身就在動態地增加、改變和消除鮮活的檔案記憶。”[16]

例如在俄羅斯與烏克蘭戰爭期間，世界各地的人們通過社交媒體平臺獲取關于沖突的最新消息，并發表自身的看法和觀點，與其他網民展開交流互動；一些身處事件中心的人則通過在社交媒體平臺上發布文字、圖片和視頻的方式向公眾講述他們的親身經歷，從而形成了大量的在線日記，其中記錄著重大歷史事件中人類的反應。在這一過程中，社交媒體平臺成為人們存儲記憶的空間，人們在其中或是呼吁和平、期望兩國可以停止戰爭，或是表達對身處境遇的悲傷和恐懼，又或是發泄自身的不滿與憤怒。如果這些記憶的主人不主動刪除自己所發布的內容，那么這些記憶將難以被抹去。同時，數字媒體打破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使得全球網民可以對事件進行實時交流，這在技術變革前是無法想象的。例如，1347年的亞洲人不可能實時得知歐洲正蔓延著可怕的黑死病，而在2022年，全球各地的網民卻可以在俄烏沖突的初期便通過社交網絡獲取到有關兩國局勢的最新信息，并在沖突進一步升級時對這一事件展開激烈地探討。

（二）線上展館重塑集體記憶

數字媒介給記憶帶來的變化還體現在“線上緬懷”以及大量圍繞重大歷史事件所建立的在線紀念館。隨著大量的網站和社交媒體平臺開始致力于進行一項特殊的集體記憶實踐———建立災難性事件紀念館，“虛擬大屠殺記憶”（VirtualHolocaustMemory）的概念應運而生，目的是保存那些歷史事件的親歷者和見證者的采訪影像以及口頭、書面證詞，避免讓記憶隨著親歷者的逝去而逐漸被淡化。這一概念最初被解釋為通過數字技術沉浸式、交互式、戲劇性地重塑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發生的種族滅絕事件的記憶，其中包括在線展覽、交互視頻以及虛擬現實電影。隨后，便開始在全球范圍內展開一系列關于災難性、悲劇性的歷史事件的紀念活動。同時政府、公共利益機構（PubicMemoryInitiatives）以及網民一起通過數字媒體呼吁更多人加入到檔案館與紀念館的建設中，可以說媒介技術的發展重塑了人們圍繞記憶的一系列實踐[17]，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方式來紀念過去，為歷史和集體記憶賦予了新的色彩與活力。在線紀念館與傳統紀念館的服務目的相同，但創建在線紀念館則更為便捷且成本低廉。在線紀念館打破了時空的界限，使得人們可以隨時隨地多次進行訪問，通過數字技術成為歷史的旁觀者，并且這些記憶可以被永久存檔，成為一份不可磨滅的數字遺產。

例如，以紀念南京大屠殺這一重大創傷性歷史事件和事件中遇難同胞為目的，在政府的領導下建立的線上紀念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存儲了大量關于南京大屠殺事件的詳細圖文及視頻資料、遇難者的照片及其經歷、幸存者的口述及書面證詞，這些資料共同構成了一份關于南京大屠殺事件的較為完整的集體記憶，為后人留下了一份豐富詳實的數字歷史檔案；由南加州大學大屠殺基金會建立的關于二戰時期猶太人遭受的種族滅絕事件的虛擬歷史檔案館（VirtualHistoryArchive），存儲了超過55，000份的數字化證詞和數個“沉浸式”視頻，匯聚成為一份數字檔案式的集體記憶，訪客在其中可以與大屠殺幸存者進行“虛擬對話”，沉浸式體驗這段視覺化、數字化的歷史。

四、數字媒體對集體記憶的內容重塑

網民在社交媒體平臺關于重大事件的討論和觀點集合是集體記憶構建過程中不可忽視的重要部分。在過去，傳統媒體通過在新聞實踐中設置公共議程對受眾進行記憶設定，即通過對某個事件進行大量的報道來加深人們對事件的記憶并構建記憶內容。而現在，社交媒體平臺中眾多意見領袖發布的觀點和看法、網民激烈的討論交流以及反復的新聞報道不斷重塑受眾對事件的記憶，不僅影響著公眾的認知與看法，也使互聯網記憶空間成為記憶話語競爭的新場所。在傳統媒體時代，人們很難與報紙和書籍的內容進行雙向交流，表達個人觀點，往往被迫接受由上而下輸入的記憶。而媒介賦權使得微觀、個體化敘述視角下的記憶通過社交媒體平臺的互動、轉發、搬運獲得熱度，踏出了“個人化”的領域，走向了更為廣闊的互聯網空間，最終匯聚成較為完整的事件集體記憶。

（一）拼圖式的多角度記憶

無論是在微博、Facebook還是抖音等社交媒體平臺上都有整合大事件討論的話題頁面，人們通過發布相關內容并添加相應話題即可參與到討論之中。無數段由個人書寫的經歷與觀點被匯聚，呈現出與傳統媒體中宏觀視角所不同的微觀的個人視角版本的集體記憶。以俄烏沖突為例，在X平臺的話題“#俄烏沖突”中，和官方機構媒體視角的觀察相比，私人記錄更碎片化且帶有強烈的情緒。相較于散落各處的零散記錄，話題中匯聚著公眾多視角的日常記錄，有處于沖突漩渦中心的親歷者視角，其中包括被政府征兵即將參與戰爭的普通人、身處戰區遭受炮火轟炸的平民，也有遠離戰爭沖突的旁觀者視角，其中包括沒有被卷入戰爭中的俄羅斯與烏克蘭人以及其他國家高度關注該事件的公眾。深受俄烏戰爭影響的諸多個體在社交媒體上見證并書寫歷史，其個人經歷與情感書寫共同匯聚成多維度的俄烏沖突集體記憶，蘊含著巨大的歷史意義和社會維系潛能。親歷者的發聲與旁觀者的轉述并存，形成了一幅多視角且更真實的事件記憶共同體，推動記憶共享，引發情感共鳴[18]。

（二）多模態化的記憶

在數字媒介技術背景下，以文字為核心的記憶逐漸被打破，數字媒體平臺承載了多樣且繁雜的表達形態，其中包括文字、圖片、視頻等，這些多種多樣的記錄和記憶形態在互聯網上并存，成為社會記憶的一部分。W.J.T.米歇爾認為視覺信息和文本信息一樣深刻，視覺信息已逐漸成為見證文化和歷史變遷的形式之一[19-20]。比如，在俄烏沖突期間一位生活在烏克蘭哈爾科夫南部的中國留學生（網名為“我是小妖怪”）在社交媒體平臺上發布了許多第一人稱視角的視頻，向網民展示了自己在烏克蘭的實時經歷。她的視頻記錄了由于戰爭而被搶空的超市貨架、屋外連綿不絕的轟炸以及在防空洞中避難的人群。隨著博主鏡頭的移動、場景的轉換以及環境聲音的變化，觀眾們身臨其境地體驗到俄烏沖突中普通人的經歷和感受。視頻式的記錄使人們獲得了沉浸式的觀看體驗，其中觀眾與發布者之間所產生的情感共振與記憶共享，成為關于俄烏沖突集體記憶中濃墨重彩的一筆[21]。

（三）堅韌又脆弱的記憶

數字媒介加深了記憶的持久性和堅韌性，那些由個體自傳式的記憶匯聚形成的集體記憶數字檔案會在互聯網空間永久留存，供人們隨時提取查看，同時人們的記憶也因此得到了深化。一項來自《網絡心理學行為》（CyberPsychologyBehavior）的研究顯示，人們更有可能記住他們在社交媒體上發布的經歷[22]，可以說，數字媒介使人們的記憶變得更加深刻和長久。然而，人們的記憶在變得堅韌的同時也變得脆弱。數字媒體時代，人們可以在網絡空間暢所欲言、與他人進行激烈討論，記憶的分享成為一種雙向的互動選擇，但同時也帶來了一些弊端。作為話語競爭的場所，在互聯網空間人人都可以發聲，因此社交媒體上出現了大量的虛假信息以及具有煽動性的言論，使得人們短暫地喪失了明辨真假的能力，不可避免地錯把一些虛假的內容當作真實的記憶，這也導致大眾關于重大事件的記憶內容中可能存在不真實的部分。霍斯金斯提出，數字媒體技術的出現加重了記憶的二分法概念，即記憶要么是不可動搖和不可磨滅的，要么是在儲存和檢索的過程中遺忘的[23]，可以說，數字技術增強了記憶的流動性、持久性和即時性。

五、結 語

如今數字媒體的使用已經深入影響了當代人們生活的各個方面，任何人都能夠通過數字媒體輕易獲得海量的、無限供應的有關大事件的記憶。根據學者霍斯金斯的觀點，現代媒介及相關技術是塑造社會記憶或集體記憶的最具影響力的要素之一[24]。媒介正在不斷轉變人類集體記憶存儲的方式、介質與內容。數字媒介必然給集體記憶打上屬于數字化時代的烙印，使集體記憶的書寫方式變得多樣化，并為過去的集體記憶賦予生命，但同時人們的集體記憶也變得多角度、多模態、堅韌而又脆弱。互聯網媒介空間的存在使得個人關于事件記憶的書寫可以相互補充、彼此糾正，創造出一份多元化、社會化、聚合式的事件記憶檔案，給未來的人們留下一份豐富的文化遺產。若干年后，當人們再次回憶歷史上的無數大事件時，這些數字檔案形式的記憶就會成為現在的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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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