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段介紹梅貽琦先生生涯的視頻中出現了一個畫面,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是我馬上發現這個畫面很眼熟,一翻騰,果然沒看錯,與我家傳的一張金融券一模一樣。視頻說的是件舊事,1948年底,國民黨政權在大陸覆滅前夕,有一架負有特殊使命的專機落地北平,梅貽琦是被動員登機“南渡”的目標人物之一。那些目標人物中的多數選擇拒絕登機,而梅貽琦的選擇是登機。
梅貽琦之所以如此選擇,據他自己所說是為了清華大學著想。他當時正任職清華大學校長。他個人的生活道路為什么與清華大學的命運聯系得那么緊密呢?說來話長。
眾所周知,清華大學是用美國退還的“庚款”創立的學校,可是一般人所不知道的是,直到1948年,“庚款”并沒有完全成為歷史,那筆款項仍然存在和延續,要徹底說清楚“庚款”的來龍去脈,還得再往更細微一層說。
清王朝依據相關的議事法則將其權柄移交給民國政府后,其與外國簽訂的所有協定和條約仍然都有效。相應地,《辛丑條約》所約定的中國給西方列強應付的賠款都要由民國政府繼承下來。
美國人放棄“庚款”也不完全是他們良心發現,他們還想通過此舉達到另外兩個目的:一是想平息當時因為出臺“排華法案”造成其國內社會矛盾激化的局面;二是想吸引一些有天賦的華人子弟到美國留學,以充實美國的人才智庫儲備。
后來,英國、法國和俄國等國家也效法美國的這一做法,將他們“應得”的“庚款”轉而投向中國的教育事業。當然,各國運作“庚款”的方式方法不盡相同。以下只說法國。
此處還需要強調的一點是,列強如此操作,嚴格地講還不能說是“放棄庚款”,而是把一個過程分解為兩個:首先是當時的政府仍然按照辛丑條約的約定每年交出規定數額的“庚款”,把這筆錢的處置權交給列強,然后由列強將款項用于在中國開辦學校,根據這一機制創立的學校除了被稱為“留美預科班”的清華學堂(后改為大學)以外,還有燕京大學、北洋大學、山西大學等。
史料上未見別的國家運作這筆“庚款”的過程,前文所說的那張金融券則提供了法國人對這筆款項的操作細節。
第一步,成立一個“中法合資”的金融企業——中法實業管理公司,限定“此公司為中法實業銀行指定的不可更換的代理公司”,原文是“不易之代理人”,可見西方人對產權意識是何等地重視和較真。
第二步,依據一系列有法律效力的文件(包括《辛丑條約》),中法實業管理公司向全球(不限于中國境內)發售如圖所示的金融債券(以下簡稱“金融券”),面額為50美元,年利息為4%(四厘)。由于發行對象是不確定的社會公眾,該金融券為“不記名債券”。發行總額為438950美元,此數額是從1925年到1940年中國政府應當向法國方面交付的“庚款”數額。金融券的擔保人是“中國海關總稅務司”。有了以上的操作,法國“應得”的“庚款”就成為清華大學正常運作的資金流的一部分了。
如果沒有意外,到1940年時,所有購買金融券的投資者在每年兩次領取完以四厘計的息錢、并在1940年陸續收回本金后,有關“庚款”的資金用項和操作都將成為歷史。但是1931年起,日本對華發動的侵略戰爭使這項策劃周密的資本運營工程中斷了。
這個意外事變的直接結果是所有金融的投資人無法再從中法實業管理公司所指定的銀行——中法實業銀行(上海分行、香港分行、西貢分行)領取金融券的利息了(俗稱“剪息票”)。直到“二戰”結束不久后開始的全國解放戰爭,那筆由廣大投資人墊付的“庚款”一直由中法實業銀行使用,或者睡在他們的保險柜里。作為那筆基金受益人的清華大學,其掌門人梅貽琦當然知道,清華用來過日子的錢應當存放在哪里,為了追回這筆錢,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樣繼續留在北平。當時國際國內形勢狀況會讓“二戰”中跑到美國去躲避戰火的中法實業銀行可以舉出他們認為足夠充分的理由不履行早前的允諾(即把那筆數額巨大的美金劃給清華大學)。
后來事情的發展也證明了梅貽琦的預判是準確的,當他終于把那筆錢成功追回時,他明白他已經不能再攜帶那筆款項回到中國大陸的清華大學了,只能在中國的另一塊地方上建立一個新的清華(即臺灣省新竹市的清華大學)以繼續履行一個有良知、有使命感的知識分子的天職。
人們以前把梅貽琦稱為“清華大學永遠的校長”,不是沒有由來的,由這張金融券背后的故事就可見一斑。
(作者系本刊原總編審)
責任編輯:楊生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