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針對當下“美不可解”、美丑不分的審美亂象,祁志祥教授在對古今中外關于美的定義加以甄別比較和綜合分析的基礎上,提出了“美是有價值的樂感對象”的觀點。他指出,美有三種基本的規定性,分別是愉快、價值和對象性。他的“樂感美學”學說,思想觀點獨到深刻,為我們樹立健康的審美觀,正確辨別美丑義界,從快樂和價值兩個維度從事美的欣賞和創造提供了有益的參考。
關鍵詞 美;價值;美育;樂感美學
“美是什么”,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同時也是一個極為復雜的問題,復雜的程度使它成為美學研究史上的千古之謎。甚至有人不滿意幾千年來關于這個問題的回答,認為這個問題不可回答,是一個偽問題。但是,如果我們真的把它全否定了以后,就會在實踐上導致美丑不分,美丑混淆,造成混亂。到底什么是美,什么是丑?我們必須對這個問題給出一個基本的回答,給大家在實踐當中作為參考。
什么是美?人們常用“美”這個詞,這個詞在現實生活當中使用頻率極高。但是如果我們問,美到底為何物,這個問題是極難回答的。人們可以描述美學現象、審美現象,百分之百的人都能夠描寫,但是能夠回答美是什么的人,萬分之一,甚至千萬分之一的人都做不到。
從歷史上看,古今中外人們對這個問題曾經作出過若干思考,作出過各種解答。這些解答有三種類別,一種是主觀論,一種是客觀論,一種是主客觀合一的二元論。
當你見到一個物,說“美”的時候,這個美到底是什么詞呢?是名詞還是形容詞?是指稱對象還是形容主體的感覺?其實兼而有之。對象的美是beauty,引起的反應是beautiful。這在英文當中是分得很開的,但是在漢語當中都是一個詞“美”。這個詞既可以做名詞——指對象具有的品質,也可以是形容詞——對美所引起的主體的情感狀態的一種形容。那么,人們的愉快感是因為對象而起,因為對象具有美的品質,還是因為人產生了愉快感,對象才變得具有美的品質?在漫不經心當中,我們就埋下了二律背反或互為因果的風險。有美學家說,美與美感是雙向逆反、互為因果的。
從實際情況看,有一種主觀論美本質觀,認為“美”這個詞就是beautiful,指愉快感。但在美學史上,美的愉快感不是指所有的愉快感,只涉及視聽覺的愉快,這是古希臘的基本觀點。中國古代,東漢許慎寫了一部《說文解字》,這部字典當中對美的解釋為“美者甘也”。“甘”是一種什么滋味?快適的滋味。后來王弼在《老子道德經注》中說,“美者,猶喜也”,美是一種喜樂的情感。到了20世紀50年代,美學爭論當中出現四派,有一派是主觀派,代表是呂熒。他說,美不是社會存在,而是一種社會意識。當代美學家汪濟生在1986年出版了《進化論系統的美學觀》,這是他本科畢業以后寫的一本40多萬字的書,非常棒。他論述的核心觀點是,美并不僅僅是視覺和聽覺的快感,而是所有的快感,甚至包括機體覺的快感。所有這些都是從主觀方面來定義美,把美理解為beautiful,是對我們面對某個物產生的愉快情感的一種形容。
這其實不大符合常識。我們說一個人的美,是說這個人具有美的顏值,而不是說,這個美是對我們主觀感覺的一種形容,對象本身并不美。所以與主觀論的美本質論相對的,是存在著大量客觀的美本質論。
比如說,古希臘人同時指出,美不是視聽覺愉快,而是引起視聽覺愉快的事物。這個事物的特點是什么呢?是視覺形式和聽覺形式具有和諧對稱的特征。但是,是不是所有的和諧、對稱都是美的呢?我們承認,大量的事物是符合這個要求的,比如說人體的五官,按照中心線的對稱原則去看,對稱地長著兩只眼睛、兩只耳朵是美的,但對稱地長著兩顆痣,能說是美的嗎?所以,人們不能僅僅說形式對稱就是美的。“和諧”也是如此。比如,我現在穿的衣服上下顏色一樣,看上去比較和諧。但有的時候,和諧的東西看多了以后,有人喜歡有點例外。比如,希望來點“撞色”。牛仔服也可以配西裝,似乎也挺美。因此,相對于和諧的東西看膩了的審美主體,撞色或者說不守規則、另類,也變成了一種快感對象、一種美。可見,和諧和對稱作為美的原則,并不是絕對的。
古希臘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亞里士多德曾經說過:“美就是本身具有價值并同時使人愉快的東西。”我認為這是西方美學史上最好的美的定義。這個定義關于美具有使人愉快的性質和具有價值的屬性這兩點,與我們的美的定義不謀而合。它的缺點就在于把美界定為一種永恒不變的、脫離主體而獨立存在的東西,一種客觀的東西,實際上并不盡然。
狄德羅也是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偉大學者。他說“美是關系”。他舉了一個例子,說“讓他死吧”這句話,人們只有在了解這句話是在什么情況之下說出來的,才能判斷它是不是美的。說這句話的是一位父親。當這位父親的兩個兒子已經在衛國戰爭當中犧牲后,他還有一個孩子也即將投身戰場,這時,他的女兒問,爸爸,您的兩個兒子已經死掉了,這個如果也死了怎么辦?爸爸說,如果不得不死亡,就讓他死吧。保家衛國是公民的責任,如果他的三個兒子都死,他也在所不惜。于是,隨著對“讓他死吧”這句話的關系的一層一層說明,“讓他死吧”這句話到底是美還是丑,屬性也就逐漸彰顯出來。狄德羅的話有道理,但是也沒有道理。“美是關系”,究竟是什么關系?僅僅說美是關系,就好比說50∶100是40∶80一樣,沒有約減到最小公倍數,不準確。如果約簡到1/2,就對了。
康德是德國偉大的美學家,他寫過《判斷力批判》。他提出的一個觀點是,美是無利害關系的愉快對象。康德也值得我們關注。他把美也就是亞里士多德所說的純客觀的“東西”說成是一種“對象”,即“愉快的對象”。而愉快的對象只能相對主體而存在。康德的貢獻就在于,第一是對象性,第二是愉快性。這是美的兩個最大的特點。他對美作為愉快的對象有一個限定,就是無利害關系。比如樹木花草之美,并沒有給我們功利的好處,但我們仍然感到愉快。一般的情況下,給我好處了,我就愉快;不給我好處,我就不快。而美恰好是不給我好處,我也感到愉快。所以他說美是無利害關系的愉快的對象。但這能夠說明外在美,不能解釋內涵之美。比如,我們說最美醫生張文宏,為什么?救死扶傷,敢于揭露真相。他因為真和善而美。善是什么?“可欲之為善。”所以在這里,美不僅不是無利害關系的對象,反而恰好是滿足人們救死扶傷利益需求以后產生的愉快的對象。所以康德的這個判斷只能解釋外在美,不能解釋內涵美。
黑格爾寫了一部《美學》,提出“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說得通俗一點,感性顯現就是形象顯現。抽象的理念用形象的方式把它表現出來,那就是美。這個定義有好多的實用性。文學創作就是帶著一種理念,把它形象化,創造了光彩照人、栩栩如生的形象,在這種形象當中又蘊含著某種傾向和理念,所以是一種美。但是美難道僅僅是理念的感性顯現嗎?難道情感和人的符合理念的基本情欲的表現就不是美嗎?
車爾尼雪夫斯基是19世紀俄國的一位美學家,他提出“美是生活”。“生活”在這里是生命存在的意思。所謂美就是生機勃勃的那種事物;死亡就是丑的。但似乎也不盡然。曾經有學者寫了一部書叫《死亡美學》。佛教肯定死亡的美,認為活著是痛苦,死亡才是解脫,那里是極樂世界。
中國的美學家蔡儀說,“美是典型”。典型就是平均數。比如一個人的身高,把這個性別的人的身高全加起來,除以總人數得到一個平均數,就符合美的標準。長相也是如此。但是又有人問,一個典型的人是美的,那么一條典型的蛇也符合平均數,它也是美的嗎?蔡儀說,盡管在蛇這個物種當中是典型的,但放在整個動物發展的序列當中,它是不典型的。在動物發展的序列當中有高下之分。人這個物種是最典型的,所以人是最美的動物。蔡儀的說辭盡管能夠自圓其說,但是經不起實踐的檢驗,所以后來基本上被拋棄了。
李澤厚是20世紀50年代美學討論中涌現的在美學界影響最大的一位。他認為,美既不是純客觀的,也不是純主觀的,而是實踐的產物。實踐是聯系主客體的,是主體在意識的指導下變革自然、改造自然、謀取生活財富的一種特殊的勞動方式。 他認為美都是由這種勞動實踐所創造的。但是這個觀念人家不信。大自然沒有人的實踐勞動的痕跡,難道就不美嗎?盡管他作了解釋,但是很牽強附會。
美是主觀見之于客觀的一種謀生的活動,另一種表述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當我們把“美是實踐”改造成“美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這個表達的時候,問題又來了。什么是“人的本質”?“人的本質力量”和“人的本質”是不是一回事呢?“對象化”是什么意思?難道一定要物化嗎?主觀意念的想象也是物化嗎?“人的本質”本身就是一個跟美是什么一樣難解的未知數。
二元論從主客觀合一方面界定美。代表人物是朱光潛,他提出美是主客觀的合一。他說,美就像琴聲一樣。這個琴聲在指頭上嗎?不在。在琴弦上嗎?也不在。美也是如此。美并不僅僅在物,也不僅僅在心,它是主客觀合一的產物。但這個定義只是說美來源于何處,并沒有告訴我們美是什么樣的。
另一位二元論者是北大的葉朗,他說“美在意象”。他晚年出了一本書叫《美在意象》。世界美學大會曾經在北京大學舉行。外國學者曾經戲言,美在意象,那么他們跑到中國來看故宮、看長城干什么?沒有必要啊。而且意象并不都是美。我們夜里做了一場噩夢,夢醒了以后渾身出汗。夢魘,可怕之極。能說所有的意象都是美嗎?
介紹了各種美的定義之后,可以說,它們都說對了一部分的道理,但是都留下了另一個方面的巨大的缺憾。那么,什么定義是相對說來缺點少一點,真理的顆粒多一點的?到底用哪一種定義,信奉它,再教給學生?我就開始了自己的思考。
1998年我提出“美是普遍愉快的對象”。這篇文章在《學術月刊》發表以后,被好多地方轉載。但是后來經過長時間的思考,我發現,光用一個“普遍”限制不住這個愉快的對象走向反面。毒品不也能普遍引起愉快感嗎?但是美嗎?不是。所以我又嘗試著從另外的角度來界定美作為愉快的對象的獨特屬性。好多年以后,我找到了一個詞叫“價值”,美是有價值的樂感對象。探討花了好多時間,真正提出是2016年的時候。
歷史上的情況是,大家莫衷一是,爭論沒有高下。于是,當下美學界的現狀是不回答這個問題,認為這個問題是偽問題,不存在美的本質,也不存在美的真諦。
臺灣學者蔣勛有一段視頻說,美的本質其實不需要解析,美的本質只是“一棵樹搖動另外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外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外一個靈魂”。他這是描述審美現象,不是回答美本質。他說,我們只要感受美的現象就行了,我們不需要回答什么是美本身。這種觀點得到了當下世界美學潮流的支撐。當下世界美學潮流的理論支撐是什么?不是馬克思主義的社會存在論,而是海德格爾的主體存在論。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對本質、對一般的存在、對抽象的概念一概不感興趣。在此基礎上誕生的現象學反對在現象之外再去尋找本質,認為本質就在現象當中,描述現象就暗含著對本質的感受認知,于是就走向了對本質的解構。反本質不夠,還要反體系。本質好比是一個桃子的核。桃核抽掉了以后,外面的東西也要去掉,把在基礎之上賴以生存的大廈也要推倒,這叫反體系。反體系以后還嫌不夠,還要反理性。我們知道,哲學理論是靠理性吃飯的,它是靠大前提、小前提、三段論吃飯的。但是現在他們說要反理性。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說,理性是思想最敏頑的敵人,放棄理性,思想才能啟程。德國哲學家亞斯貝爾斯說,只有當理性觸礁的時候,哲學才能啟程。我不知道理性觸礁的時候,理性沒有的時候,哲學怎么啟程。我是搞理論的,搞藝術哲學的,我也不知道放棄了理性思想該怎么啟程。實際上根本行不通。
本質是事物的規定性。美有邊界,有規定性。說它的邊界不存在,它的規定性不存在,也就是本質不存在,這能行嗎?果真如此,不僅在實踐上導致美丑混淆,也不符合人的求知天性。說“美是什么”是個偽問題,而提問并尋求關于這個世界是什么的答案,是人認知世界的一種方式,是人思考的一種天性。就是說,形而上學是人的本性,這一點連海德格爾本人也承認。李澤厚說,人心永遠有問什么是什么的形而上的追求。這種追求導致我們不停地追問,就像西西弗斯,雖然很難達到目的,但必須努力窮盡它。
對古今中外關于美的各種各樣的定義加以甄別比較和綜合分析,我們得到的結論是,美是有價值的樂感對象。我們要指出,美有三種基本的規定性。
第一是愉快。
我的“樂感美學”經常被人誤讀為樂(yue)感美學。這是不對的。“樂”有音樂的含義,但是在這里不是音樂,它指快樂。
大千世界,美的現象多種多樣。有形式的美,有內涵的美。形式的美,比如湯姆·克魯斯和黃曉明的美。內涵的美,比如張文宏的美。在張文宏的美和黃曉明的美之間,要找出統一性,可能嗎?我們即使在形式美當中比較,黃曉明與湯姆·克魯斯的英俊的統一性也是找不到的。在民族音樂與西洋音樂當中要找到美的統一性,也是不可能的。從客觀方面找不到美的統一的規定性,但是人們為什么把這些對象都叫作美?看來是有一個可以總結得一致的東西。即無論指稱什么樣的現象是美,在主體反應方面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即愉快。美只有從主體愉快方面才能找到它的統一性。從客觀方面尋找是誤入歧途,此路不通。主體方面找得到的統一性,就是愉快。
《淮南子》早已指出:“佳人不同體,美人不同面,而皆悅于目;梨橘棗栗不同味,而皆調于口。”中世紀的神學美學家托馬斯·阿奎納指出,凡是一眼看到就使人愉快的東西,就是美的東西。
首先,美所引起的愉快,不需要思考的中介,是本能性的反應。
康德指出,美是不依賴概念而被當作一種必然愉快或者普遍愉快的對象。這話什么意思?就是說,美是不加思考、不假思索,必然和普遍感到愉快的對象。真的美的東西,所有的人普遍都覺得美。這就叫“普遍愉快”。“必然愉快”指不去觀賞就不感到美,去觀賞就能感受到美。當下西方的美學藝術理論說,藝術品只有當人去看它的時候,它才是藝術品;人不去看它的時候,它就不是藝術品。我認為這是似是而非的,不能成立的。康德早就說了,美的東西不需要每個人都去欣賞。真正去欣賞了,就會感到愉快。“必然愉快”就是這個意思。
其次,美是引起愉快的對象本身,而不是愉快本身。
再次,美所引起的愉快不僅是視覺和聽覺的愉快對象,而且包括其他感覺——嗅覺、味覺、觸覺的愉快對象,還包括中樞覺的愉快對象。
最后,美作為一種愉快對象,簡稱“快感對象”。但是在進行學理研究的時候,我們不把它叫作“快感對象”。因為快感容易使人產生誤解,以為美只是使我們肉體感到愉快的東西。不是的,美是“樂感對象”,而不宜叫作“快感對象”。中國傳統文化、儒家文化當中有一個詞叫“樂感”。“樂感”指什么?感性歡樂與理性歡樂。先秦的儒學是容忍和包容巨大感性歡樂的儒學,這就是“曾點之樂”。但先秦的儒學從來沒有陷入感官快樂論,它同時還“君子憂道不憂貧”,符合道德的生活,哪怕粗茶淡飯,也是最大的快樂。美是樂感對象。
第二是價值。
美是不是給我們的五覺和精神帶來快樂的所有對象?不是。把美等同于快樂對象,這是當前審美中最大的誤區。人們不經意間很有可能就犯這樣的錯誤。實際上,人們真正追求的快樂對象,都是對審美主體的生命存在有積極的推動和促進作用,而不是有反向作用,我們把它叫作“價值性”。亞里士多德早已指出:“美就是本身具有價值并同時使人愉快的東西。”我們把“東西”改成“對象”就可以了。1937年,中國出版了第一部《美學概論》,它的作者是呂澂。他說:“美為物象之價值。”“價值”是什么?是客觀的還是主觀的?“價值”聯系著主客觀兩端,它存在于客觀事物當中,但它相對于我們主體而存在。馬克思指出:“價值是從人們對待滿足他們需要的外界物的關系中產生的。”蘇聯美學家斯托洛維奇在《審美價值的本質》中指出:“價值是客觀現象對人類社會所顯示出來的積極意義。”“價值”等同于“意義”。“意義”是客觀的還是主觀的?“意義”存在于事物當中,也相對于主體而存在。那么,“價值”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它的意思是積極的、健康的、具有正能量的一種東西。所以“樂感美學”不僅是“快樂美學”,還是“價值美學”。美學因為是維護和促進生命的,所以“價值美學”又是“生命美學”。呂澂指出:“于物象之觀照中,所感生之肯定視為美,所感生之否定視為丑。”當人們看到萬事萬物生機勃勃,感到美。春天萬物復蘇,草木蔥蘢,百花綻放,是不是美?因為它契合了人樂生的天性。到了冬天,萬木蕭索、萬物肅殺,感到很悲涼,讓人想起了死亡,而人天生是恐懼死亡的。
并非所有的快感對象都有價值,比如鴉片。包爾生指出:“假設我們能夠研究出一種類似鴉片的藥物,假定這種藥物能夠方便和順利地在整個民族當中產生一種如癡如醉的快樂,這種藥物就是美的嗎?當然不!為什么?因為它引起的快樂是不自然的。靠這種快樂生存下去的生命最后會走向毀滅,所以它是一種無價值的生命。”人類為什么會產生快樂和痛苦兩種情感反應呢?它的物質基礎是藍斑。在藍斑中負責產生快樂的那個物質叫F肽。毒品是我們身體中F肽的天然模仿者,它能給人制造偽快樂。依靠毒品生存的人,久而久之自己身體內部就會停止F肽的生產,要獲得快樂就必須依賴毒品。非常遺憾的是,人類迄今為止仍然沒有找到攻克毒品的有效良藥,所以一旦吸食毒品,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它雖然能給人帶來騰云駕霧、忘卻煩惱的快樂感覺,但最后將給人的生命帶來毀滅。考慮一下,你愿意去嘗試這種快樂嗎?這種給生命帶來毀滅的快樂的東西,它是美的東西嗎?肯定不是,所以它叫“毒品”。
第三是對象性。
亞里士多德說:“美就是本身具有價值并同時使人愉快的東西。”這個定義的局限是“東西”,或者叫“物質”,跟我們主體沒有關系。錯!為什么錯呢?山珍海味是美還是不美?按照傳統的美學,山珍海味絕對是美食。錯!對于“三高”患者來說,它就不是有價值的樂感對象,它就不是美食。啤酒是不是美的飲料,也不能絕對化。對于痛風患者來說,他絕對不同意啤酒是美的飲料。同理,吃飽了以后,再讓你吃那個東西,雖然嘴上還想吃,但對身體沒有好處了,它就變成了“無價值的快感對象”,那就不是美了。我們傳統的美本質觀的缺陷就是把一個對象的美固定化。對象要成為真正的美,對于享受其快樂的生命主體來說必須是有價值的樂感對象,只有這個時候,它才是真美。否則它就不是美,甚至是丑。
在西方美學史上,亞里士多德和康德是兩位偉大的人物。如果把他們關于美的定義的不恰當的部分舍棄掉,把好的成分保留下來,我們就可以合并成一個“美是有價值的樂感對象”這個全新的定義。
美的對象性決定了美的流動性。美是有價值的樂感對象。它處在主客體關系當中,因而使得美具有流動性。對稱是美,這是一般情況;但是,對稱的東西看多了,對于審美主體來說,不對稱也有一種新鮮感,也能產生快樂。和諧是美,相對于和諧美看多了的審美主體來說,不和諧恰恰才能成為有價值的樂感對象,成為美,是不是?
作為有價值的樂感對象,美相對于什么而存在?能夠相對于礦物存在嗎?不能。相對于植物存在嗎?不能。它能夠相對于動物而存在,相對于一切有感覺功能的生命體而存在。西方傳統美學有人類中心主義傾向。實踐美學依據實踐是人特有的謀生活動方式,也認為美只為人而存在。這是不能成立的。我們要打破西方美學和中國當代美學中人類中心主義的偏執,因為這樣會導致對人以外的其他動物的生命存在,乃至于植物和礦物的無節制的破壞,最后危及我們人類的生存。人類如果不能生存了,還談什么審美?美相對于有快感功能的動物體而存在,意思是說任何動物都有自己有價值的樂感對象。但人與動物的樂感對象既有相同的部分,也有不同的地方。莊子有一段話,說一只吉祥的鳥來到魯國的郊野,魯國的國君把它供奉起來,奏人間最美的音樂給它聽,供人間最好的食物給它吃,但是鳥不領情。它驚恐、憂悲,不敢吃一塊肉,不敢飲一口水,三日而亡。莊子總結說,這是用養人的方式來供養鳥,而不是以養鳥的方式來供養鳥。所以我們要設身處地地站在動物的角度著想,照顧到鳥不同的生理結構,它們的樂感對象與人類是不一樣的,從而走向物物有美的生態美學。
本人不贊成美學上的取消主義、反本質主義、解構主義。本人的“樂感美學”是建構美學。它建構了一種美學的本質觀。它強調美是快樂的,所以樂感美學是“快樂美學”。它強調美是有價值的,所以樂感美學是“價值美學”。它強調美作為快感的對象,滲透在五覺感官的對象當中,所以我們把酒、茶、美食、香水等,以及觸覺的快感對象都納入美學的研究范圍,使它變成一種充滿在生活的各個方面的“生活美學”。我們肯定美所帶來的價值有益于審美主體生命的存在,所以樂感美學是一種“生命美學”。同時我們強調美學要打破人類的中心主義,走向一種生態人文主義,從長遠的角度關注人與動物世界及其他物種的共生共存,走向美美與共的天下大美,因而樂感美學是“生態美學”。
美作為有價值的樂感對象,在這個內核的基礎上,我們討論了美的范疇——優美與壯美、崇高與滑稽、悲劇與喜劇。我們討論了美的原因——對象的信息與審美主體的契合。契合的時候產生愉快,處于矛盾的時候就產生不快,這就叫“適性”為美。我們闡釋了美的規律,一般的外部規律——“和諧對稱”和內在規律——“給自然灌注生氣”。我們討論了美的特征——愉快性、價值性、形象性,還有客觀性、主觀性、流動性。我們討論了美的形態——形式美與內涵美,比如黃曉明的美與張文宏的美。我們討論了美的疆域,美存在于現實當中和藝術當中,在現實中美存在于社會與大自然當中。我們討論了美的風格——鐵馬秋風塞北、杏花村雨江南。我們討論了美引起的美感活動的心理本質特征,等等。
聯系當下社會,檢視各種美丑不分的審美亂象,我們深感明確美的義界、確立健康的審美觀的重要。從快樂和價值兩個維度從事美的欣賞和創造,就會為美化我們自己的人生和社會貢獻一份積極的力量。如何從事美的欣賞和創造?先看這個藝術作品有沒有給你帶來快樂,帶來的快樂是積極的、健康的、有價值的還是相反的,或者說你在創造美的時候,有沒有給人帶去積極的、健康的、有價值的快樂?如果給別人帶去有價值的快樂,你就是美的創造者,你就會屢試不爽地、毫無意外地得到別人美的點贊與肯定。
答問環節
提問1:分析哲學的代表人物維特根斯坦,前期,他將美本身置于神秘之域,認為美是不可說的,屬于形而上的領域,人們應該對此采取沉默的態度;后期,維特根斯坦在否棄美的本質的探討基礎上,將美學導向語法或生活形式上的研究,開辟了新的美學方向。當下中國美學這些反本質的取向是否受到后期維特根斯坦思想的影響?您對美學的研究方法——建構主義,是否與解構主義有較大聯系?在此基礎上,您認為中國美學與西方美學的最大區別是什么,是否可以融合?在對美的意義上它們是否始終存在不同理解的內在沖突?
回答1:維特根斯坦是西方著名的解構主義美學主張的代表人物。他說美是不可解的,人們應當對這個問題保持緘默。但很有意思的是,實踐上行不通,所以他在另外的場合又說,美是令人幸福的東西。他的解構主義主張在實踐當中也遇到了種種困難。
當代中國整個美學界受到維特根斯坦很大影響。在美學界,我是少數派,解構主義和反本質主義是多數派。但是我要指出一個事實,也就是反本質主義就在于只要人人都拿出斧頭亂砍,造反有理就可以了。每個人都感受過美,都有美的經驗,任何人都會描述美的現象感受,但是要能夠回答“美是什么”,千萬分之一的比例都不到。我甚至早就懷疑,“美不可解”是不是無法回答“美是什么”的矮化的眾人定的一個“攻守同盟”,大家一起說這個問題不可解,這樣就不必為自己思辨能力的矮化表示慚愧。我常常思考維特根斯坦對中國當代美學的影響。首都師范大學王德勝教授在2014年發表的文章說,中國當代美學有三個特征,即“三去”——去本質、去體系、去理性。他概括得很好。以海德格爾、胡塞爾、維特根斯坦為代表的反本質的解構主義,在西方當代美學是一個主聲浪。中國學者往往習慣跟著西方學者的聲音說話。改革開放之初,中國的學界流行什么呢?流行車爾尼雪夫斯基、別林斯基、杜勃羅留波夫,跟在他們后面說話。后來又跟著海德格爾等人說話。中國的學者似乎總是跟在別人后面說話。實際上,在我看來,他們所說的是不是符合審美經驗,符合我們每個人對美的判斷的事實經驗,我想應當更多地從這個方面去考慮。如果信了維特根斯坦的前半句話“我們應當對美保持緘默”,理論家對“美是什么”保持緘默,我們的老百姓怎么辦?你感到快樂,你就覺得美,“過把癮就死”了,“愛就愛他個死去活來”,美因此就沒有了普遍性、統一性,會造成嚴重后果。事實上,美是有普遍性和統一性的。我作的解答,供你參考。
提問2:如何發揮自身的美,將自身的美傳遞給別人?
回答2:這個問題好像給了我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因為我是“樂感美學”學說的建構者。我寫了一本書,他人就說我是“樂感美學”學說的倡導者或者創始人,以前確實沒有這么說的。我在生活當中曾經遇到過好多苦難、挫折,但是我從來不怨天尤人,怨天尤人只會進一步加劇生活本來存在的痛苦。我們要為減緩這種痛苦努力。有人評價我:“你總是把快樂帶給別人。”我帶給別人的快樂不是惡俗的快樂,而是一種高雅的快樂,一種凈化的快樂。生活當中,比較放松的時候,比如在吃飯的時候,我們整個餐桌上是笑聲不斷的。我可以負責全場的笑聲,而不會說一個臟字。這是我的本事,是一種智慧的游戲。優雅的笑聲,也符合“有價值的樂感對象”這樣一個美的定義。所以好多人說:“祁老師,你是‘樂感美學’學說的踐行者。”怎么美化自己?給別人送去有價值的快樂,或者說給別人送去積極的快樂,你就是美的創造者。不信,你試試。
提問3:您強調的樂感是有價值的,對吧? 但是價值是有指向性的,美感是普遍的。那么,從樂感到美感這個階段是如何演變的?
回答3:我不知道你說的這些前提是從哪里來的,美感是普遍的,價值是有指向性的,這個指向性自然也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指向性,約定俗成不也是一種普遍性嗎?比如說道德。什么叫道德?什么叫善?“可欲之為善。”滿足一個人的欲望,這個人就叫善。但是道德善不是滿足某個個體、傷害其他人的,是必須滿足大多數人的欲望的。所以善也有一個普遍有效性,約定俗成的行為規范才叫善。美是什么?美也具有普遍性,我們叫“普遍有效性”。注意一下,善作為一種社會公意,它有指向。它是一種價值形態,自然有價值指向,是不是?美也有普遍有效性。舉個例子,年輕人處于戀愛期,常常看到這種現象,叫“情人眼里出西施”。男的很丑,但是那個女的愛得死去活來。這個對象到底是不是美,不是由某個人來決定的,而是由大眾的普遍判斷來決定的。如果你愛的一個人只有你覺得他美,其他人都不認可,你將付出“生命”的代價。
提問4:100年前蔡元培先生提倡、推行了美育教育,100年后您提倡了樂感美學。我想問的是,您的主張和蔡先生的美育思想有什么相同之處和不同之點?
回答4:蔡先生認為美學是“美之哲學”。他的這個“美”傳播了西方美學的最初觀念,認為美是一種超功利的快感對象。一般產生愉快感的情況是,你給我功利好處,我就產生愉快感。在沒有得到功利的情況之下,我還能產生愉快感,蔡元培認為這是一種無私心的表現,所以美感就是走向道德的一個橋梁。你無私而感到快樂,所以美感當中包含著一種無私的快樂,一種博大的情懷——博愛,是不是?
蔡元培先生不僅是中國美學研究的先驅,也是最早的美育倡導者。他做過中華民國教育總長。他是最早把美育的概念運用到社會教育、學校教育及家庭教育當中的。新中國成立以后,我們堅持四育并舉——德智體美。在這個方面,蔡元培、王國維都說美育是完整人格的教育。完整人格的教育涉及體育與心育,心育包括德育、智育、美育。美育是什么?蔡元培認為是情感教育。因為美學是研究美的,美是涉及快樂的,是培育和塑造人的優雅情感的一種學問。
但是,在實踐操作中,都是把美育等同于藝術教育。教育部聘請的專家在起草《關于切實加強新時代高等學校美育工作的意見》時,將美育叫作“審美教育”。什么叫“審美”?沒有具體回答。這些美育專家在回答“美是什么”的問題上無能為力,所以最后就把美育說成是一種情操教育,是一種心靈教育,是一種創造力和想象力教育。美育到底為何物,說不清楚。后來怎么實施美育呢?就將音樂教育、繪畫教育納入進來,將“美育”和“藝術教育”畫了等號。“美育”和“藝術教育”有什么不同,他們不知道、不回答。我的研究告訴你,美育是五育的復合互補。第一,美育是情感教育。第二,美育是快樂教育,或者說是情感教育當中的快樂教育。第三,美育是價值教育。第四,美育又是形象教育。因為美是在形象當中的,能夠感動我們的五覺感官,哪怕內涵美也是要具體化到張文宏這個形象身上,而不是理論教科書上的純抽象的那個善的理念。那不叫美,那叫善。第五,美育是藝術教育。所以美育應當是情感教育、快樂教育、價值教育、形象教育和藝術教育的復合互補。
藝術教育誠然是美育的主體部分,主要是便于實施的部分,但是在其他的美育方面,我們要適當進行趣味教育,要進行價值教育,價值教育使美育與德育、智育融通了。中國古代有一部書叫《中庸》。《中庸》是關于情感不走極端的熏陶的教育。它也是一部美學的著作。人類為什么會作惡、犯錯?那是因為人們遇到一些情況,不能控制自己的極端情感。因此,要避免走上犯罪的道路,控制好自己的情感,不走極端,就要符合“中庸”之道。所以“中庸”的熏陶情感的方法是一種美育的方法。
【作者簡介】
祁志祥:上海交通大學人文藝術研究院教授,上海市美學學會會長。
(責任編輯 劉艷妮)
[1]本文根據作者2023年11月24日在“美的真諦”大豐論壇上的演講及答問環節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