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類的社會經濟生活發展到一定階段,城市(聚落)就出現了。
當為數眾多的一批人聚集于一地,不需要直接從事農業生產勞動,可以通過非農業勞動而穩定地獲取生活所需時,城市(聚落)開始出現。城市的興起說明農業生產已經發展到較高水平。只有在糧食出現足夠剩余的情況下,社會才可能出現非農業人口聚居的現象;同時,也表明了人類文化和文明的發展。有了城市生活,政治、經濟、文化、社會交往和生活方式就開始多樣化,人類文明進入新階段。因此,我們把城市的出現看成人類文明進步的一個重要符號。
城市起源很早,兩河流域是世界上農業發展最早的地區,人類文明和城市也最早出現在那里。有人認為,中東地區第一座真正的城市是埃利都,它的產生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200年左右,甚至可以從公元前3500年算起。1 兩河流域南部最早的一批城市還有烏魯克、尼普爾、基什等。后來,農業在世界其他地方發展起來,那些地方的城市也隨之出現。幾乎可以認為,農業發展到一定的(產生足夠的剩余)水平,城市的出現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農業不僅是城市生活的基礎,而且,在近代市場經濟發展起來以前,農業發展狀況還決定了農業文明時代的城市化水平和城市規模。
就農業文明時代世界上大多數地方的城市發展水平來說,城市化通常在10%—20%之間徘徊。2 農業文明出現很早,幾乎經歷了上萬年時間發展,但農業生產一直發展較慢。在近代農業革命發生以前,農業生產率不高,糧食剩余有限,這就限制了一個地方可以供養城市人口的能力。有一種保守的推測,認為在古代,即使是在相當繁榮的地區,要讓一個人脫離土地而生活,就需要超過10個人在土地上干活。1 此外,由于市場的地方性和貿易流通不夠發達,一個國家或一個地方的農業生產力水平,基本上限制了該地能夠供養在城市生活的人口的數量。從城市方面來看,城市的規模與它的功能相匹配,如果城市的功能強大,其影響超越當地,那么,城市可獲得的資源可以來自更廣泛的地域。不過,農業文明時代,大多數城市是地方性城市,是一個地區的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城市提供服務的范圍限于當地,它能吸引的人口和汲取的資源也就在當地。從政治上看,農業文明時代城市的規模又與城市在政治體系中的位置有關,也就是說,城市在某個政治體系中所處的位置,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該城市的規模。通常來說,首都作為政治中心,往往是一國或一定區域內規模最大的那個城市。龐大的帝國容易形成規模巨大的政治中心城市。歷史上少見人口規模可以達到上百萬的城市。古代的羅馬、君士坦丁堡、長安、開封、北京等城市有上百萬的人口,它們都是當時龐大帝國的統治中心。一個普通的王國,其政治中心的規模也是有限的,比如近代以前的巴黎、倫敦,人口規模長期停留在一二十萬。此外,受政治結構的影響,城市政治功能一旦降低或轉移,也就意味著城市地位的下降和城市規模的縮減,這種情況在中外歷史上也比比皆是。
農業文明時代的城市基本上屬于政治中心,是權勢的所在地,而商業和服務業則是服務于權勢的。一般的城市規模從幾萬到一二十萬不等。人口規模幾十萬的城市,就是大城市了,數量不多。在農業文明時代,純粹的商業城市少見。像古代腓尼基人和希臘人,是以經商為主的民族,這樣的商業民族本來就罕見。在這些商業民族生存的地方,確實可以看到一些純商業性質或以商業為主的城市,如推羅、馬賽、迦太基等,不過,用今天的標準來衡量,它們都是一些規模不大的城市,這樣的城市在農業文明時代屬于少數。2
總體上看,在近代世界性的市場經濟出現以前,城市從屬于農業文明。一方面,農業生產的基礎和條件決定了一般的城市化水平,而且,城市化進展緩慢。據研究,以歐洲整體(除俄國)而言,以5000人的規模作為城市標準,歐洲城市化水平在從公元1000年到1700年的7個世紀里只上升了幾個百分點,即城市人口占總人口的比率從9%—11%上升到11%—14%。但是,如果把城市人口的標準降低到2000人,城市化水平的上升程度就更小了,從公元1000年的12%—15%上升到1700年的只有15%—17%。3 另一方面,如前所說,城市規模的大小也取決于城市在政治體系中的位置。城市主要是一個權力中心,經濟活動依附于權力運行。城市生活方式對整個社會的影響還是有限的。毫無疑問,在漫長的農業文明時代,其他類型的城市,如因為商業貿易而興起的城市、以宗教和文化為依托和圍繞軍事要塞而發展起來的城市,也是存在的,但這些功能單一的城市數量少、規模小,對于一個區域城市化總體水平的影響有限。
二
農業文明時代的城市從屬于農業文明,城市本身并不具備可以把人類文明推到一個更高階段的革命性力量。到近代早期,形勢發生了變化。資本主義在歐洲成長起來,國際貿易興起,世界市場在形成,商人們聚居于城市,城市生活方式開始引導人類的社會經濟生活。“城市化”這個概念很好地概括了過去5個世紀人類文明史中的一個重要方向,它將仍然是人類文明發展的大趨勢。
14、15世紀,商品經濟開始在南歐和西歐興起,長途(國際)貿易繁榮,一個新的時代就要到來。15、16世紀,隨著地理大發現和新航路的開辟,世界性的交往和聯系建立起來,以世界市場為基礎的市場經濟體系初步形成。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一批新型的城市即工商業城市首先在地中海沿岸,繼而在西歐和西北歐地區發展起來。意大利北部的城市如威尼斯、熱那亞、佛羅倫薩等開風氣之先,從事東西方貿易,有利的地理位置使意大利城市成為歐洲現代資本主義成長之地,成為那個時代歐洲的經濟中心。由于意大利這些城市的工商業發達,城市工商業巨賈還控制了城市的統治權。國際貿易也帶動了北海和波羅的海沿岸地區城市的繁榮,在中世紀發展而來的漢薩同盟城市基礎上,那里的城市經濟充滿了活力。此外,在意大利北部城市群和北海、波羅的海沿岸城市群之間的商路沿線,以及德意志內地、萊茵河流域,一批城市也被國際貿易帶動起來。結果,我們清晰地看到,在近代早期國際貿易的推動下,歐洲的一些工商業城市繁興,它們構成了那個時代國際貿易網絡上的各個節點。
新航路開辟以后,國際貿易逐漸發展為全球性的貿易,歐洲經濟活動的中心從地中海沿岸轉移到大西洋沿岸,位于北海和波羅的海沿岸的城市獲得了更大的發展空間。在低地國家,商貿城市安特衛普和阿姆斯特丹,以及制造業城市萊登,成為新型城市的代表,這些城市的生存和發展完全與國際貿易和世界市場聯系在一起。
與過去作為權力中心的城市不同,這些城市是工商業性質的城市。在農業文明時代、中世紀之前的歐洲和地中海沿岸地區,這種城市有少量存在。現在則是比較廣泛地存在,并且預示著在世界市場的條件下將會有越來越多的工商業城市作為全球貿易網絡中的節點城市涌現出來。它們依賴于國際貿易和為滿足世界市場的需要而進行生產的制造業,它們的服務對象不僅是城市及其附近的鄉村,更加重要的是,它們服務于全球市場。在這里,政治功能依然存在,但城市掌握在工商業者手里,工商業活動不再依附于城市的政治地位,城市的權力為城市工商業者服務。
17世紀是低地國家的“黃金時代”。到18世紀,英國崛起了。英國政府推行重商主義政策,大力發展手工業,擴大大西洋貿易交往和對東方的貿易。英國出現一批以倫敦為代表的新興工商業城市。英國比較重要的港口還有利物浦、紐卡斯爾、赫爾、南安普敦、布里斯托爾、普利茅斯、樸次茅斯、查塔姆、多弗等。在這些城市中,有一些原來主要是政治中心和宗教中心,現在,它們從事國際貿易體系內的工商業活動,城市的工商業功能強大,具有超越政治功能的趨勢。另一些城市從過去的小城鎮發展為國際貿易中心和制造業中心。還有一些城市則是在全球貿易的影響下,無中生有地成長為重要的工商業城市。它們基本上與政治體系無關,也與本地的農業發展狀況無關,而是依賴于世界市場。利物浦和布里斯托爾早在奴隸貿易時期就發展起來。利物浦在公元1700年才第一次出現在英國的城市名單中,18世紀20年代不足萬人,1801年達到了8.7萬人。1
為配合殖民貿易的需要,在歐洲以外的世界其他地方,一批新的貿易城市被建立起來。一些城市原來有對外貿易的傳統,現在則獲得了新的發展動力。印度有四大城市,即孟買、加爾各答、馬德拉斯和德里,這些城市的興起和發展都與殖民主義有關。有的甚至完全是在殖民主義勢力推動下建立和成長起來的。它們是印度近代城市發展的縮影。還有一些城市,最初僅僅是歐洲商人的據點和進行交易的場所,但隨著貿易的發展,慢慢地發展為城市,如1510年葡萄牙人占領的果阿,這是歐洲人在印度建立的最早的貿易據點。在此后的半個世紀里,這個小小的殖民據點迅速發展成為有20萬居民的近代商貿城市。2 我們以前把這些城市稱為“殖民城市”有充分的理由,因為這些城市服務于殖民者的利益,是歐洲人主導的世界城市體系中的一部分,而且是被支配的那一部分,它們的興起或衰退都由殖民者的利益決定。在西班牙、葡萄牙統治時期,拉丁美洲建立了許多城市,它們就是為宗主國服務的殖民城市。葡萄牙人從16世紀30年代開始著手建立城市,從1532年到1650年間共在巴西建立了6座城市和31個城鎮,其中包括圣維森特、奧林達、薩爾瓦多、里約熱內盧,這些城市均位于沿海地區。這些城市之間的相互聯系還不如它們各自與里斯本的聯系來得密切,充分說明了這些城市的殖民性質。3 礦業城市的興衰最能說明問題,波托西(在今玻利維亞)這個著名的白銀城市因為盛產白銀而發展起來,人口最多時達到16萬,但是,在白銀生產枯竭以后,城市迅速衰敗。4
我們看到了一大批與全球貿易相聯系的工商業、貿易城市在世界各地興起。在這些城市中,位于歐洲,特別是位于大西洋沿岸地區的城市,處在全球貿易的中心位置。而世界其他地方的商貿城市,則是分布在全球貿易網絡上的節點城市。
三
與農業文明時代的城市相比,近代早期出現的城市有明顯的特征。
這是一個資本主義成長和發展的時代。農業依然是商品經濟發展、從而也是城市發展的基礎,但是,農業本身也專業化和商品經濟化了。城市通過貿易,甚至通過遠程貿易從遙遠的地方運來城市生活所需的糧食和木材等物資,而城市附近的農村只要提供蔬菜、水果以及少量的糧食就足夠了。城市附近農村的生產趨向專業化、市場化。如此一來,城市與農業的關系發生改變。一方面,城市不再依賴或滿足于從附近農村獲取城市生活所需要的糧食、食品和其他各種物資,城市的需求不再依賴于地方供應。而城市本身所提供的產品和商品,主要市場也不在本地。于是,城市在供、需兩方面都超越了地方市場的限制。另一方面,受到市場經濟的影響,城市周邊的鄉村也開始擺脫“自給自足”的生產模式,專門從事以市場為導向的農業生產。城市與其周邊的鄉村共同從事商品經濟活動,雙方在不同程度上被整合進市場,并通過市場發生關系。
國際性長途貿易確實使近代早期歐洲城市工商業的發展具有超越當地市場限制以及歐洲各國政治體系支配的可能。跨越了國家和地區的長途貿易聯系的是世界市場,城市工商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空間。同時,歐洲過去的政治權力不僅不能制約城市中新興的有資產者的成長,而且各個層級的政治權力也在努力推動工商業的發展,以便為政治權力的鞏固和擴大提供經濟基礎。特別是在國家層面,近代早期的歐洲主要國家正處在從王朝國家向民族國家轉變的過程中,王權趨向集中,而歐洲民族國家之間又發生激烈的競爭,各國都在致力于發展本國的工商業,努力將國家的經濟基礎從傳統的以土地和人頭數量為依據,轉向以發展國際貿易和征收工商業稅收為依靠。那時,歐洲各國都出臺重商主義政策,體現了實現國家富強的政策導向。
相對于農業文明時代城市主要作為權力中心和城市工商業依附于權勢的狀況,近代早期的這些城市是一種新型城市,在這里,工商業是城市的命脈,工商業者控制城市,城市的權力為發展城市工商業服務。
與過去相比,近代早期工商業城市的數量大大增加了,在工商業比較發達的地方,比如在尼德蘭地區,城市化水平較高。據研究,1675年,七省聯合的尼德蘭共和國42%的人口生活在61個人口規模均超過2500人的城市里。今天的荷蘭又是其中的主要省份,它的城市化率達到61%。1雖然這里的城市標準低了一點,但能看出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口比例應該是比較高了。這樣的城市化率在農業文明時代或同時代的其他地方是達不到的。也就是說,在市場經濟初期,在歐洲市場經濟比較發達的地區,城市化水平就已經超越了農業文明發展上萬年所能達到的程度。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也是市場經濟的功勞。與此同時,在世界市場的影響下,在歐洲以外的世界其他地方,分布著一些經濟“外向型”的城市。它們共同構成了世界經濟體系形成之初的全球城市網,某個城市的作用和影響力取決于該城市在這個經濟體系和城市網絡中的地位。作為該網絡的中心,17世紀的阿姆斯特丹是世界經濟的中心。到18世紀,倫敦取而代之。其他城市,無論是在歐洲,還是在其他世界各地,都通過世界市場與世界中心城市發生這樣或那樣的關系。
近代早期興起的工商業城市與農業文明時代的權力中心,雖然在城市類型方面不同,但城市興衰的機理是一樣的。如果說,過去作為權力中心的城市的影響力基本上取決于它在王國或帝國政治體系中的地位,那么,市場經濟條件下,作為依賴于國際貿易活動而成長起來的工商業城市,其影響力取決于它在世界市場中的地位。以往,城市的規模和影響力追隨政治功能,城市的規模和影響力大體上與其政治功能相適應。在政治功能發生轉移的情況下,城市會出現衰退,商業變得蕭條。現在,城市的興衰取決于它在世界市場上的作用,16、17世紀歐洲的世界市場中心發生過從地中海沿岸的意大利城市到北海、波羅的海沿岸地區城市的轉變。在低地國家內部,世界貿易中心也發生了從安特衛普到阿姆斯特丹的轉移。到18世紀,世界貿易中心再次轉移,這一次是從阿姆斯特丹轉到倫敦。
四
近代早期興起的城市是城市化的先行者,它們預示著一種新的以城市為基礎的生活方式即將擴散開來。通過稍后發生的工業化以及隨之而來的城市化,社會將完成從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和城市社會的轉變。
在世界經濟體系建立的初期,市場的需求和容量依然有限。在工商業中,制造業還處在工場手工業生產階段,遠程貿易中的商品品種主要是奢侈品,大眾商品如茶葉、瓷器的貿易規模仍然偏小;糧食、木材、魚類、葡萄酒、羊毛和毛紡織品的貿易規模雖然較大,但它們主要屬于歐洲內部的長途貿易。像棉花和棉紡織品這種商品的大規模全球貿易,要等到工業革命以后才開始。
基于這樣的經濟基礎,近代早期歐洲新興城市的規模還不算大,這個時期取得較高城市化成就的地區也只集中在歐洲西北角。大部分歐洲地區的城市化水平不高,城市規模依然偏小。例如在16世紀初,歐洲最大城市巴黎人口僅20萬左右。魯昂是法國的第二大城市,盡管它的人口16世紀一直在增長,但到1640年左右人口也剛剛超過7萬。在16世紀初,人口規模超過10萬的歐洲城市只有4個,人口超過20萬的只有巴黎1個。唯一與巴黎人口規模比較接近的是那不勒斯,16世紀初那不勒斯的人口為15萬,1547年才達到21萬—22萬。當那不勒斯在17世紀初人口達到28萬時,巴黎的人口也在膨脹。黎世留當政時期(1624—1642年),巴黎人口達40多萬。1 巴黎人口規模居歐洲第一的地位后來被倫敦超越。到公元1700年,倫敦取代巴黎成為歐洲最大的城市。
但是,工業革命將歐洲國家的城市化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這表現為新興工業城市涌現,城市化持續快速發展,單個城市的規模突破歷史記錄。
在歐洲,19世紀以來是城市人口高速增長的時期,從1800年至1910年,城市人口約增長了6倍。2 19世紀末,百萬人口以上的大城市有倫敦、巴黎、柏林、維也納、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另外還有16座城市人口超過50萬。巴黎是歐洲第二大城市、法國的首都和政治文化中心,制造業、服務業和交通運輸業都很發達。巴黎人口在1801年為54.8萬,到1851年達到105.3萬,1896年則達到253.7萬;在不到100年的時間里,巴黎人口增長了近3.63倍。3 法國馬賽人口在1820—1870年間由10萬增至30萬。4 1701年前后,柏林人口大約只有3萬人,到1800年柏林的版圖擴大了一倍,人口增至17萬。到1890年,柏林人口已經增加到160萬。19世紀的柏林不僅是德國的政治中心,而且工業和服務業迅速發展;金屬加工、化工、機器制造、紡織、縫紉等產業蓬勃興起,教育、科研和行政機構快速擴張,銀行、商店和中心商業區隨之發展起來。5
工業化和城市化最典型的國家是英國。18世紀初的英國如16世紀時一樣,萬人以上的大城市只有6個:倫敦、諾里奇、約克、布里斯托爾、紐卡斯爾和埃克塞特。除倫敦以外,其他5個城市的人口都只有一兩萬。但是,在工業革命開始以后,英國的工業城市和港口城市迅猛發展。首都倫敦是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及交通樞紐,早在1700年人口就有57.5萬,占全國總人口的11%以上,不僅是英國最大的城市,也是西歐最大的城市。倫敦人口,1801年達到108.8萬,是英國第四大城市曼徹斯特人口的14.5倍;1851年增至249.1萬,占大不列顛總人口的11.9%;1901年更是達到456.3萬人口的規模,6 這樣的巨大城市在歷史上從未出現過。制造業城市以曼徹斯特最為典型,它1670年才出現在英國5000人以上的城市名單中。那時它還是一個教區小鎮。在18世紀60年代開始的工業革命中,曼徹斯特成了英國最著名的棉紡織工業城市,人口迅速增加:18世紀20年代人口僅僅1.2萬,1841年猛增至40萬以上。曼徹斯特不斷向周圍地區延伸,把附近的小城鎮連接起來,形成一個城市集合體,其人口在1851年達到106.3萬。1 伯明翰是英國五金工業和槍炮工業基地,它與臨近的達德利和沃爾弗、漢普頓等城鎮一起構成英國米德蘭的制造業基地。它的人口在1801年超過7.1萬,1851年達到23.3萬,1901年則增加到52.3萬。2 除了曼徹斯特和伯明翰,英國主要的制造業城市還有格拉斯哥、考文垂、諾丁漢、利茲、謝菲爾德和布拉德福德等。港口城市除倫敦、布里斯托爾和利物浦外,還有紐卡斯爾、赫爾、南安普敦、伯肯黑德等。
工業化帶動城市化,使一個國家或地方的城市人口能夠大大超過農村人口,單個城市的人口規模可以達到數百萬,這是史無前例的事情。歐洲工業革命時期的城市化是15、16世紀以來新型城市發展的一個新階段,屬于同一個進程的兩個階段。它們之間具有發展的連續性和階段性,有共同的基礎,就是市場經濟。工業化以及隨工業化過程而發展起來的城市化,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結果,正如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所說的那樣,“市場總是在擴大,需求總是在增加。甚至工場手工業也不再能滿足需要了。于是,蒸汽和機器引起了工業生產的革命”。3可見,歐洲近代城市史存在著從商品經濟發展到工業化和城市化的路徑。其中,資本主義世界性市場經濟的興起和發展具有根本意義。在早期,世界市場初步建立,以商業交易為主,新興城市主要是商業性城市,工業城市數量少,其規模也不及國際貿易城市。但是,到工業革命時期,以生產、加工為主的工業城市、礦業城市,以及與工業化相匹配的交通樞紐城市(包括港口城市和鐵路樞紐),大量出現。
然而,18、19世紀歐洲的城市化還具有革命性,它使歐洲社會經濟生活發生全面變革。越來越多的人口從農村轉移到城市,延續了幾千年的農業、農民、農村社會在較短的時間里轉變成了城市社會。城市統治鄉村,歷來如此,但基礎已完全不同。過去,城市的統治地位靠各種權力支撐;現在,工商業立市。以前,城市的統治者是貴族和封建主;現在,工商業主掌握城市命運。從前,城市被農村包圍;現在,城市活動的空間擴展到世界市場。城市的興衰成敗取決于它在世界市場上的功能和作用。
五
一篇文章難以總結人類城市歷史,但城市史的線索和發展階段還是比較清楚的。在漫長的農業文明時代,城市從屬于農業文明,主要是一個權力中心,城市中的工商業依附于政治功能。一般來說,農業文明時代的城市數量少;除了少許帝國的首都可能形成大城市,其他城市的規模較小;城市化水平長期不能提高。但近代早期以后,歐洲的城市化發展到新的階段,在西歐和西北歐地區,一批工商業城市首先在國際貿易中心和貿易線路上發展起來。這是一種新型的城市,主要履行工商業職能,它們超越地方而服務于世界市場。世界市場的擴大,引起工業革命,從而也進一步推動歐洲的城市化。18、19世紀以后,工業化和城市化迅速改變了歐洲的社會經濟面貌,長期延續的農村社會在較短的時期內轉變為城市社會。新的工商業城市大量涌現,規模巨大的城市也出現了,城市化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今天歐洲的城市化水平就是在那個時期打下基礎。新型城市化依賴于世界市場,城市的規模和影響力取決于其在世界經濟體系中的地位,城市中的權力為工商業服務。與此同時,曾經有地位和影響力但到近代以后遠離世界市場的一些城市衰落了。在近代英國,“衰敗市鎮”不少。
歐洲的城市歷史表明,發展城市化必須依賴于世界市場。近代以來,城市發展越來越超越地方性,不再取決于城市在一國政治體系中的地位,而取決于城市在世界市場上履行什么樣的功能。不像倫敦那樣兼有一國首都和世界貿易金融中心的功能,使它的發展得以獨領風騷,大多數城市的命運系于世界市場。一國的城市化能發展到什么水平,與它在多大程度上參與全球經濟有關。
*作者簡介:俞金堯,南開大學講座教授,南開大學世界近現代史研究中心研究員(天津 300071)。
1 Amelie Kuhrt, The Ancient Near East, C.3000-300BC, London: Routledge Publishing, 1995.
2 1500年,歐洲總體的城市化水平為10%—12%;1600年時這個比率也就是10%—13%;1700年時為11%—14%。參見Bairoch, Paul, Cities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From the Dawn of History to the Present, translated by Christopher Braider,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8, pp.137-141。
1 林恩·懷特(小):《500—1500年技術的發展》,載卡洛·M.奇波拉主編:《歐洲經濟史》,第1 卷,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110頁。
2 俞金堯等:《世界歷史(第7冊):城市發展和經濟變革》,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5—37頁。
3 Bairoch, Paul, Cities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From the Dawn of History to the Present, p.201.
1 R. C. Darby, ed., A New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England after 1600, Cambridge 1976, p.83.
2 俞金堯等:《世界歷史(第7冊):城市發展和經濟變革》,第288頁。
3 張寶宇:《巴西城市化問題芻議》,《拉丁美洲研究》1999年第2期。
4 Steve J. Stern, “The Struggle for Solidarity: Class, Culture and Community in Highland Indian America”, in Eduardo P. Archetti, Paul Cammack and Bryan Roberts, eds., Sociology of “Developing Societies: Latin America, MacMillan Education Ltd.,1987, p.36. 也可參考克里斯·萊恩:《波托西:改變世界的白銀城市》,江振鵬譯,工人出版社2022年版。
1 Plm Kooij, “The Netherlands”, in Richard Rodger ed., European Urban History: Prospect and Retrospect, 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3, p.128.
1 Jean Jacquart, “Paris: First Metropolis of the Early Modern Period”, in Peter Clark and Bemard Lepetit, eds., Capital Cities and their Hinterlands in Early Modern Europe, Aldershot: Scolar Press, 1996, pp. 105-106.
2 Paul M. Hohenberg and L. H. Lees, The Making of Urban Europe 1000-1950,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p.217.
3 A. F. Weber, The Growth of Citie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A Study in Statistics,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63, p.73.
4 德尼茲·加亞爾等:《歐洲史》,蔡鴻濱等譯,海南出版社2000年版,第483頁。
5 Paul M. Hohenberg and L.H. Lees, The Making of Urban Europe 1000-1950, pp.215、216.
6 B. R. Mitchell, ed., Abstract of British Historical Statistic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2, pp.8, 9, 20, 23, 24.
1 R. C. Darby, ed., A New Historical" Geography" of" England after 1600, pp.83, 283.
2 B. R. Mitchell, ed., Abstract of British Historical Statistics, pp.24-25.
3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