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號的正義

摘 要： 在一個由欲望心靈組成的社會里，符號主宰著我們所見所思，構成了每一個人都無從逃遁的系統的“魔陣”。符號的一個基本特質是通過其表意功能塑造關系想象，標識交往場域。在紛繁復雜的經驗世界，一個社會功能場域的良性運作在相當程度上有賴于以符號為媒介的意義想象，以及以此為前提而生成的符號秩序。就人民司法傳統而言，馬錫五審判方式的成功之處就在于通過場域共治的象征策略，將場域的支配邏輯整合進“人民即正義”的符號秩序之中。而在多元分化的現代社會，人們想象正義的想象力結構也呈現多元分化的異質性特質，這就要求作為社會公共產品的現代司法制度能夠在“供給/需求”選擇分化的互動博弈中，以多元分化的符號策略實現想象力的捕捉。

關鍵詞： 司法認同；司法象征；想象正義；符號秩序；符號暴力

中圖分類號：D926" " " 文獻標識碼：A " "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24.01.08

一、符號的社會功能

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符號作為外在表意的“能指/所指”，可以說是一種無處不在、無微不至的社會現象。符號以不可窮盡的信息深度和廣度深刻“內嵌”到了每一個理性社會人的所見所思之中，構成了社會溝通和文化意義上的龐大表征系統。在憑借意義網絡加以聯結的社會中，一切善惡、真假、正義與非正義……其實都只不過是經由符號加以編碼的結果。[1]符號也因此成為我們窺探社會文明運行奧秘的深層密碼。

（一）符號捕捉我們的想象

在商品經濟社會中，用以交換的勞動產品和服務往往會超出其實際的使用功能而被賦予額外的消費意義。比如，名牌服裝、高檔餐廳、豪華轎車等。這種額外的消費意義往往又都是由特定的符號載體加以標識和傳遞的。商品制造者會通過精心設計的商業標記來傳遞自身產品獨特的文化底蘊和品牌價值，從而獲得盡可能多的商品溢價。比如，著名汽車品牌“寶馬”曾經有過作為航空發動機制造商的經歷，其在乘用車商標的設計語言上就有意識地使用“藍天白云上的螺旋槳”作為符號內涵。通過這樣的符號策略，汽車制造商無時無刻不在以顯赫的身世捕捉消費者的想象力，塑造自身的高端品牌形象。

（二）符號塑造我們的信任

當我們面臨各種各樣的選擇時，為了降低做選擇的信息成本，往往會以符號作為重要的決策參考。在商業社會，只要有需求，市場在逐利的指揮棒引導下就會產生旺盛的供給。普通消費者很難克服其中的信息不對稱，對這些魚龍混雜的市場供給作出準確判斷。而品牌符號則可以讓我們在不掌握充分信息的背景下，依然會根據對品牌的抽象信任做出選擇。

（三）符號規范我們的行為

“紅燈停、綠燈行”是現代交通出行必須遵循的基本規范，人們之所以會自覺遵守交通規范，其心理驅動主要在于：其一，避免因為違規而遭受制裁；其二，在于對符號的規范性期待。因此，絕大多數駕駛員即便是在非常熟悉的街道，并且明知某些道口不會有“電子警察”，他們也依然不會任意違反交通規則。原因在于，不按規則行車存在很高的風險識別成本。比如，路況風險、被蹲守警察抓現行風險，等等。而一個清晰的紅燈信號則可以大幅降低這種風險識別成本，讓我們無需始終處于一種承受或者對抗風險的緊張狀態，從而使得遵守交通規則成為符合理性的選擇（當然，“飆車黨”遵循的選擇激勵不在此列）。在這里，符號的魔力在于化簡復雜性，緩解我們的決策壓力。

（四）符號調整我們的預期

同樣以商品服務消費為例。按照消費社會學的觀點，消費是人們用以顯示認同的符號、象征和社會交流的工具。從主體間互動的角度來看，我們不僅僅是在消費商品和服務，我們更是在消費“意義”和“認同”[2]。相應地，市場供給也會針對認同需求，通過各種符號策略來迎合消費預期。比如，消費者進到設施簡陋的路邊攤和大排檔，圖的就是一個經濟實惠；而高檔餐飲則會通過豪華裝修、儀表得體的前臺迎賓，以及各種視覺、文化符號來塑造意義想象、標識自己的市場定位、建構目標客戶群和相應的消費認同。

（五）符號參與我們的博弈

在越來越激烈的社會競爭中，符號更是以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參與我們的博弈。比如，在高等教育領域，一所大學會因為有985、211這樣的符號加持而平添光環，為其培養的學生提供額外的競爭優勢。一些地方普通院校為了吸引“優質”的研究生生源，就在招生政策上專門推出生源獎學金，為來自985、211院校的本科生源提供專項獎學金。這其實就是所謂“地位的信號”[3]，如果地方普通院校的研究生群體中能有相當比例的名校本科生生源，這個事實在一定程度上就可以簡單直觀地說明其學生培養質量和學校在教育市場中的地位。這當然也反過來給名校本科生源的考生帶來考研、或者申請調劑的顯著競爭優勢。而這些因素又反過來加劇了學生報考所謂985、211大學的競爭壓力。

（六）符號影響我們的認同

獲得符號加持的高校在招聘、招生過程中赤裸裸地歧視沒有這些符號加持的高校同仁。更讓人感慨的是，這種符號影響甚至侵入了私密性的個人情感領域，不少年輕人在選擇戀愛對象時，都要講究學歷出身上的門當戶對。

就這樣，在一個欲望心靈組成的社會里，符號主宰著我們所見所思的方方面面，構成了每一個人都無從逃遁的系統的“魔陣”。而通過每一個人都能感同身受的符號生活，我們也許會發現，社會文明玩轉心智密碼的深層奧秘或許就在于通過各種符號化的象征媒介，形成形形色色的關系場域，編織出層層疊疊的意義之網，并經由主體間相互期望的意義編碼與解碼，在意識形態化的文化觀念和意義結構中打動情感、規訓心靈。

二、場域視角下社會法律實踐的符號策略與合法性挑戰

符號的一個基本特質是通過其表意功能塑造關系想象，標識交往場域。比如，我國四大名著《水滸傳》中“楊志賣刀”的情節就非常典型。青面獸楊志在盤纏耗盡、生活無著的無奈情況之下，只得“將了寶刀，插了草標兒，上市去賣”。在這里，楊志將祖傳寶刀插上草標兒、站在街邊的舉動作為一個整體性的事件，實際上就是通過“草標兒”這個約定俗成的符號指向一個意義內涵明確的交易，任何路人、過客通過這個符號都可以順利解讀出“一個彪形大漢攜刀站在街邊”這個整體性事件的全部含義，從而使得潛在的交易對象可以按照市場議價的場域邏輯展開交往行動。

在社會交往空間中，有無數經由各種符號加以標識的形形色色的多元場域，這是社會不斷發生分化演變的結果，這個過程也賦予了場域相應的自主性。[4]這意味著場域能夠按照自身的邏輯和規律展開運作，不受其他外部因素的橫加干預。[5]比如，在經濟系統中，社會參與者信奉“生意就是生意”，或者“親兄弟，明算賬”的場域邏輯；在科學領域，參與者強調“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在法律系統/司法場域中，“公平/正義”則是人們不滅的信仰。

對于社會行動者來說，場域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按照預設的游戲規則和準入門檻合法地參與博弈，各取所需、爭奪稀缺性資源和支配性地位的高度理性化的社會情境系統。而在這種情境化的互動交往中，符號是社會行動者聯結、并且玩轉場域“游戲”的重要象征媒介和行動資本。關于這一點我們在《水滸傳》“楊志賣刀”的故事中應該已經可以有初步直觀的體驗，下面我們將在本文的論域中展開更進一步的討論。

（一）全面依法治國視野下的法律場域和符號機制

在當下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隨著“依法治國”方略的興起，社會分化以及相應的場域自主化進程驟然發力、提速，帶來了經濟騰飛和文化繁榮的大好局面；但與此同時，也存在著社會分化水平不充分、不均衡，以及場域自主化程度受限的發展瓶頸。為了提升從總體支配到分化整合的法治保障水平，[6]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創造性地提出了新時代全面依法治國的工作布局，明確要求堅持依法治國、依法執政、依法行政共同推進，堅持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一體建設。

在全面依法治國視野下，無論是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還是充分釋放社會分化和場域自主化的發展潛力，都需要依賴法律的力量提供結構性支持，而在這種關系結構中，司法無疑處于一種樞紐性的位置。這一點正如布迪厄指出的，司法場域是圍繞法律解釋權展開爭奪的場所。[7]而按照場域的運行邏輯，參與者們在自身的利益驅動下圍繞法律決定權展開爭奪的主要對象就是符號。

一方面，社會行動者要想參與場域游戲就必須通過恰當的符號標識來表明自己認同并且愿意遵守相應的游戲規則。在“楊志賣刀”的例子中，給待售物品“插上草標”就是這樣一種典型的符號邏輯（因為這樣就可以向外界傳遞一個明確的信息，潛在買家上前詢價的行為不會被視為是對一個武士的羞辱。或者說，一個原本驕傲的武士給祖傳寶刀插上草標也就意味著他必須接受窮困潦倒的自己不得不賣刀救急這個“掉價”的事實）。而在司法場域，參與者則必須向游戲的主導者證明自己的準入資格，因為只有適格的當事人才能參與法律游戲的博弈。這個過程同時也是游戲主導者在符號秩序層面表明自身有權壟斷對場域游戲合法規則的解釋權。對此，相關的經驗研究有一段特別精彩的描述：司法工作人員常常苦口婆心地規勸當事人不要輕易把生活、道德上的問題拔高到法律的層面上來。但當法院最終不得不受理這些糾紛時，他們對問題的界定就會迥異于當事人的日常生活的理解。而當事人也就隨之喪失了定義問題的話語主導權和選擇糾紛解決方式的控制權。[8]3我們耳熟能詳的“秋菊打官司”的故事就是其中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例子。

另一方面，場域游戲的參與者們也會在自身的利益驅動下，盡力訴諸相應的符號資本和行動策略去挑戰場域游戲主導者“對于解釋場域合法游戲規則的壟斷權”。比如，在一起法律關系簡單明確的信貸糾紛案中，被告人一方就充分運用“失土農民群體”的身份符號和“集體圍觀”的行動策略，“迫使”法官努力做通了原告方的思想工作，以調解的方式豁免了己方的絕大多數利息。[9]

我們可以看到，場域的關系結構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取決于游戲參與者能夠調動、整合什么樣的符號資本。與此同時，場域也會努力擺脫外部因素（如政治、經濟）的影響和干預，爭取自身運行邏輯的相對自主性。這就涉及場域建構的符號策略問題。

（二）司法場域的符號策略與合法性挑戰

如前所述，在法律系統中，“公平/正義”是人們不滅的信仰。這就意味著，司法場域必須以追求公正作為建構自身自主性的底層邏輯。當然，在特定的社會歷史文化條件下，這種底層邏輯又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們想象正義的想象力結構。比如，在生產力發展水平停留在漁獵文明程度的愛斯基摩人社會，對于除殺人事件以外的常規社會沖突，格陵蘭島地區的當地土著主要訴諸“斗歌”的準司法程序解決糾紛。在這個場域的游戲規則中，參與者按照高度規范化的傳統曲調唱出自己的控訴或抗辯，誰感覺自己更能調動圍觀者的情緒（用各種嬉笑怒罵的犀利語言慫恿觀眾唏噓和嘲笑對手），誰就可以自認為是勝利者。不過，無論孰是孰非、勝敗與否，“輸贏兩家都得重歸于好，他們相互交換禮物，作為解決紛爭的紀念”。與此同時，游戲的參與者則會因為自己的表現而贏得相應的社會威望，在愛斯基摩人看來，“這就是愛斯基摩人社會所需要的足夠的正義[10]。”

“斗歌”機制最富有啟示意義的一點在于，它并不是根據實體意義上的權利義務關系評判正義與否，而是訴諸儀式化、程序性的主體間互動來捕捉想象力。這固然是因為作為低級漁獵文明的愛斯基摩社會尚不具有能夠在實質意義上為社會主持普遍正義的中心權威，但即便是在更高層次的社會文明中，基于強大中心權威的功能分化而承擔社會正義期望的權力系統也會基于法律文化技術等背景因素的考慮而使用程序主義進路作為伸張正義的權力策略。

這主要因為程序正義相較于實體正義是一種信息識別成本較低的外在符號。比如，程序運轉所呈現的無差別適用和平等對待的形式外觀就是一種更易于實現想象力捕捉的符號信息。[11]在程序化的法律交往實踐中，每一個預設的時間節點、步驟和形式要件都象征著合法與不合法的劃界。[12]盡管這種劃界未必能夠精確地對應實質意義上的正義與不正義、合理與不合理，但只要這種形式與實質之間的差異不突破程序符號本身所能承受的閾限，[13]人們就能夠以簡化的方式想象正義。

當然，正如已有的實踐反思和理論檢討所指出的，程序正義的符號策略在簡化復雜性的同時，也隱含著忽視實質正義和社會價值共識的合法性風險。[14]這主要是因為程序正義作為低信息成本的外在符號并不必然指向一種具有高品質信息內涵的司法公共產品。就像在愛斯基摩人的例子中，“斗歌”機制作為一種社會公共產品其實只能滿足人們最低限度的解紛訴求：雙方當事人都能通過盡情釋放語言暴力而獲得情感宣泄，并從中找到某種心理平衡。在雙方都不想把事情“搞大”，卻又缺乏有效的中心權威來“擺平”各方利益的社會條件下，他們只能接受這種“差強人意”的程序“正義”。

從捕捉想象力的角度來看，程序性的符號策略在想象正義層面所達致的效果有點類似于國人在改革開放之前對生活用品所奉行的“實用即正義”的消費價值觀。在選擇空間和物質水平均極為有限的社會背景下，一雙“解放鞋”對絕大多數普通人來說就已是對消費品的想象力極限了。就此而言，以程序正義作為合法性標簽的司法公共產品實際上只不過是追求國家治理績效的流水線產品，并不必然具有高品質的信息內涵和合法性張力；尤其是，在“司法為民”的人民司法傳統反襯之下，這種追求司法投入與產出之“性價比”的程序符號策略必然會面臨合法性認同的諸多挑戰。

三、何以合法：司法場域的符號秩序和正義想象

在紛繁復雜的經驗世界，一個社會功能場域的良性運作在相當程度上有賴于通過符號得到控制的意義想象，以及以此為前提而生成的符號秩序。對此，我們或許可以嘗試通過對比分析經驗領域的類型化場域來直觀說明。

（一）場域的象征策略與符號秩序：以汽車消費市場為例

在家庭乘用車消費市場，各大汽車廠商通過各種旨在捕捉想象力的品牌象征、符號標識以及相應的產品策略，在長期充分的選擇博弈基礎上形成了一個邏輯清晰、層次分明的市場符號和價格秩序。雄踞頂端的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豪華品牌”（當然，視市場認可程度不同，還有一線豪華和二線豪華之分），緊隨其后的則是眾多經濟型合資品牌（其中又有德系、美系、日系、法系和韓系之分），進而則是更為物美價廉的各大自主品牌，等等。在品牌序列之外，又有旗艦車型、行政級座駕、商務中型車、緊湊家用車和小眾性能車等產品序列的邏輯區分。任何在價格競爭體系中參與場域游戲的市場主體在打造自身的產品定位和價格策略時都必須慎重對待已經形成慣習的市場格局和游戲規則，那種無視市場符號和價格秩序的“信仰神車”（比如，明明是普通的經濟型品牌，卻試圖靠堆砌技術和性能把產品價格上探到豪華品牌的價格區間）通常都會陷入無人買賬，或者“叫好不叫座”的認同困境。[15]

而特定場域中符號秩序的生成，實際上又取決于符號本身所內在沉淀、凝聚的信息與意義內涵。比如，各大汽車廠商都會投入大量成本參與各種世界級的汽車賽事，以此表明自身雄厚的技術實力，塑造品牌形象；同時，它們也會不吝成本地為各種有助于品牌推廣的社會公益或商業活動提供贊助，從事慈善事業，邀請各類明星人物充當品牌代言人，打造公共形象。回到產品層面，市場定位不同的廠商也會充分運用各種象征性的技術策略標識、呈現自身的品牌價值。比如，豪華品牌通常喜歡使用生產成本更高的后輪驅動作為汽車驅動形式，在動力總成上也往往不吝惜以發動機的汽缸數量和排量取勝（通過在汽車車身上額外裝飾的精致銘牌標注的發動機缸數，如V6、V8；或者發動機排量，如3.0、3.7等符號標識來凸顯汽車“高人一等”的身價；有的汽車廠商在其旗艦車型上甚至使用排量高達6.0的W12發動機）。而非豪華品牌在盡力控制生產成本的同時（通常使用生產成本更低的前輪驅動和小排量發動機），也會努力通過一些先進技術象征來凸顯自身具有過人之處的品牌價值。比如，德國大眾集團在中國大陸地區的產品營銷策略就曾經長期以其在經濟型車輛上也普遍使用激光焊接車身的獨有技術來凸顯其造車工藝在保障汽車被動安全性上的行業領先地位。

（二）合法性視角下司法場域的意義生產與符號支配：以馬錫五審判方式為例

旨在定分止爭的司法在一定意義上也是某種需要靠“消費者”買賬的社會公共產品，這就需要將合法性視角導入司法的社會支配實踐中。司法的場域游戲有一個顯著特點，那就是在參與游戲的爭訟雙方之間是一種典型的零和博弈。任何一方當事人的主張得到法院的承認或支持，往往便意味著相對方當事人需要為之承受代價。而司法若想獲得“勝敗皆服”的合法化張力，就必須訴諸某種象征機制去填補當事人的心理缺口。[16]比如，在愛斯基摩人社會的“斗歌”機制中，雙方當事人之所以可以不計較物質經濟利益層面的利害得失，以“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姿態化解沖突，原因就在于他們能夠以個人社會威望的增長預期來獲得心理補償。這其實也是“斗歌”機制能夠維持合法化張力的社會文化背景。

也正是在合法性視角下，我國司法元老謝覺哉對現代社會權力場域的意義生產曾經有過一段精辟的闡述：“有些同志認為只要事情做得對，老百姓滿意，就是民主。不知這并不是人民做主，你是治者，人民是被治者。你做得好，是‘明主’，但離人民的‘民主’，差得天遠”。[17]也就是說，在現代司法的場域游戲中，權力主導者除了需要在事實和規范之間理順利益關系，更要在象征層面盡力捕捉游戲參與者的合法性想象。而在現代人民主權國家，最能捕捉合法性想象的莫過于“人民當家做主”的意義生產了，這也是馬錫五審判方式在當時迅速興起的時代背景。

馬錫五審判方式最可稱道之處在于，場域的權力主導者不再獨占對場域游戲規則合法定義的壟斷權力，而是將其有限度地讓渡給了場域的公共參與者。以合水縣丁、丑兩家土地爭議案為例：合水縣五區六鄉丑懷榮和二鄉丁萬福在拓荒墾殖的過程中發生土地接壤的事實，兩家的糾紛也因此而起。1938年，這一地區還處在國民黨寧縣政府的管轄范圍，丑懷榮因其侄女婿在該縣當保安隊長，便疏通關系，獲得了有利判決。丁家不服，上訴到國民黨平涼高等法院，并以重金賄賂得力人士。結果，法院又一邊倒地改判支持丁家。合水縣抗日民主政權于1940年正式建立后，丑懷榮遂再行訴訟。由于政權初建，司法機關尚無余力理順本案的復雜關系，決定按1939年《陜甘寧邊區土地條例》中“土地糾紛未經解決之前，其土地管理權屬于耕者所有”的規定處理，問題就這樣擱置了下來。[18]

我們可以看到，國民黨政府的問題在于其貪腐專橫，導致法律/司法場域的運作缺乏必要的自主性，因而不具有以其“依法”裁判的場域邏輯實現有效社會支配的合法化張力。正如強世功指出的，由于在當時，“無論是意識形態的合法性政治，還是官僚理性化的權力建制，都僅僅停留在國家層面，或者說停留在‘大傳統’的層面，而廣大的民間社會，尤其是鄉村社會，仍然是由傳統的文化和制度作為一種‘小傳統’而統治著。”[19]這就使得法律支配的制度主義場域邏輯尚還不能有效對抗由各種“地方性知識”所構成的強大慣習。

而馬錫五審判方式的高明之處則在于其通過場域共治的方式，[20]利用社會文化網絡作為國家權力進入鄉村社會的渠道，[21]并以此消解國家正式制度與“地方性知識”之間的內在緊張：1943年，丁、丑兩家訟爭至隴東分庭，馬錫五指派石推事到合水縣實地調研。石推事到當地充分了解實際情況后，牽頭組成吸收當地干部和群眾參與的調解組，依據政府的土地政策和法令進行協商調解。最后，在雙方自愿接受調解方案的前提下，正式劃定地界，訂立息訟契約。[18]

對于該案的順利解決，張希坡認為，“我們靠的是正確的政策法令，以及依靠群眾實事求是的審判作風。因此，本案解決后，當事人和群眾都說：‘民主政府處理案件，真是深得人心’[18]。”

雖然從表面上看，司法的場域游戲與汽車市場的交易秩序是大異其趣的，但從關乎意義生產的想象力結構看，這兩者之間又有異曲同工之妙。就像消費者對汽車的社會符號想象并不僅僅是一臺代步的交通工具那么簡單，而是代入了各種關乎社會身份和地位的意義聯想。司法公共產品要想實現“勝敗皆服”，同樣也需要通過具有廣泛社會認同基礎的強大外在符號捕捉各方參與者的合法性想象。比如，在人民主權國家，民主機制為身份多元的共同體成員之間提供了一個充分博弈的互動平臺，“因而能夠在個體和共同體兩個維度發揮認同的塑造功能[22]。”而馬錫五審判方式的成功之處就在于將場域的支配邏輯整合進“人民即正義”的符號秩序之中，這就為場域主導者的權力支配提供了不容挑戰的合法性權威。謝覺哉在1944年5月18日草擬的一份司法指示信中指出：“馬錫五同志的審判方式……是負審判責任的人親到爭訟地點，召集群眾大家評理，定出雙方都愿意接受也不能不接受的法子……這方式的好處，政府和人民共同斷案，真正實習了民主。”[23]

四、何以想象：現代司法場域的認同張力

馬錫五審判方式的成功離不開其所使用的空間符號策略，“政府和人民共同斷案”的象征意象之所以能夠獲得廣泛的社會認同想象，是因為在田間、地頭就地審判的時空場域中，各方參與者在角色代入感上各有其“主場”想象：一方面，法官在審判場景中無疑擁有不容挑戰的“主場優勢”；另一方面，參與聽審的村野鄉鄰雖然是法律的“門外漢”，但這個法律審判場所在物理空間上卻處在他們的“地頭”。正所謂“強龍難壓地頭蛇”，這樣一種相互交織的場域邏輯使得法律的“門外漢”們也可以有足夠的文化符號資本在場域游戲中為自己贏得一席之地。[24]

當然，在多元分化的現代性社會，人們想象正義的想象力結構也呈現多元分化的異質性特質，這就要求作為社會公共產品的現代司法制度能夠在“供給/需求”選擇分化的互動博弈中，以多元分化的符號策略實現想象力的捕捉。在這里，捕捉合法性想象的關鍵在于通過多元的程序空間，讓當事人能夠基于程序選擇權的行使而想象一個將自我投射其中的期望結構。這一點正如吉登斯指出的：“生活政治議程的實質問題集中在整體人類權利和個體權利之上，自我的投射是主體面對社會抽象系統的支配和滲透時將生活世界再道德化的根本推動力。”[25]在這個期望結構中，認同并不是對某種事先預設、并且恒定不變的符號象征（比如，法官作為消極、中立的第三方）以及相應的結構功能組件進行抽象連線的結果，而是隱含著主體對自我與他者之間關系的具體判斷。[26]而認同的張力則內在于一種主體間的互動建構，“以使個人的自我能夠按社會態度和自我對話，這種社會態度組成自我的結構，把人類社會有組織的行為模式內在化，并在自我的結構中得到反映。”[27]這也進一步衍生出基于交往視角的相互性邏輯：“一個公民可以就公共權力的行使提出其他公民也可以接受的理由”。[28]下文將結合具體的制度路徑闡釋這種基于程序多元和選擇分化的符號互動策略。

（一）現代司法場域的程序多元特質

在社會高度分化的背景下，人們對司法的需求也呈現出多元復雜性，傾向于尋求一種量體裁衣式的“定制的正義”。為了回應多元化的社會訴求，現代司法基于“程序相稱”的理念也呈現出程序多元的特質。[29]這主要表現為各種有針對性的專門化司法程序（比如，繁簡分流）、各類專設機構（比如，類型化的專門法庭和專門法院），以及各具象征意義的第三方機制（比如，獨任制、合議制、參審制、陪審團制，等等）。在程序多元的大趨勢下，國家供給的正義也不再是像物質匱乏年代那樣以一雙“解放鞋”的單一款式“老少通吃”，而是基于差異化的社會需求而呈現出選擇分化的想象空間。

（二）基于程序選擇象征的合法化策略與認同想象

在程序多元問題上，實行陪審團制的普通法系國家相較于實行參審制的大陸法系國家更具程序選擇分化的多元化特質，值得作為一個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樣本來分析。

普通法系國家有一個源遠流長的司法傳統，任何可能因為司法審判而被剝奪財產（達到一定金額標準之上）、自由乃至于生命的當事人都有權選擇由“鄰人”組成的陪審團審判。而在陪審團的人員構成上，當事人更是具有高度自主的程序選擇權。任何一方當事人都可以選擇接受某位備選陪審員進入陪審團，也可以通過行使有因回避和無因回避將不符合己方期望的人選排除在外。[30]任何一方當事人都會窮盡行使回避權以將不符合他們期望的人選剔除出去，從而盡可能組成一個能夠與自己期望的意義可能性理解保持一致的陪審團。

當然，陪審團審判雖然有助于當事人充分想象一個能夠將自我投射其中的期望結構，但其所耗費的國家公共資源也是超乎想象的。在資源有限的前提下，國家不可能為了滿足當事人的正義想象而進行無限的資源投入（這實際上也是馬錫五審判方式在我國式微的本質原因）。對此，普通法系國家的重要對策就是通過國家有限供給與社會選擇分化所達成的博弈均衡實現國家公共資源的有效配置（雖然未必是最優配置）。

具言之，對于絕大多數優先級程度不是那么高的普通當事人來說（比如，常規民事案件當事人以及刑事輕罪案件被告人），要想爭取陪審團審判的機會，那就必須付出時間成本進行等候。因為相應的程序裝置在制度供給層面是有限的，而就算排隊等待“叫號”的當事人按照程序要求做好必要的聽審準備（這通常意味著各方的證人也都已經到庭可以隨時聽候召喚），如果使用陪審團的法庭因為被其他案件的審判程序所占用而騰不出空來（由于審判程序的進展本身在時間上具有不可控性，排序在前的案件一旦在庭審過程中發生了拖延，排序在后的案件就可能無法在當個工作日被“叫上號”），那么本案就需要另行擇期，然后從頭開始準備程序。這么折騰上一兩次之后（這種情況并不罕見），就算當事人還有一腔執念，他的證人們恐怕早就耗不起了。在這樣的制度預期之下，經驗老到的律師通常會建議他的當事人接受各種具有替代性的司法妥協方案。這也是為什么大規模使用陪審團的普通法系國家往往會有異常發達的民事和解以及刑事辯訴交易制度的原因所在吧。

當然，也不乏有固執的當事人不愿意接受這種“勾兌”的正義。比如，有一個叫施瓦茨的刑事輕罪被告人就寧愿選擇接受法官審判，也不愿意達成辯訴交易。并不讓人感到意外的是，屁股決定腦袋的施瓦茨對法官的裁判結論依然感到忿忿不平，認為這個案子如果能再堅持一下，熬到接受陪審團審判，結果就會大不一樣。但他的律師對此卻心知肚明，這個案子就算交到陪審團手里，也未必會有更有利的結果。[31]而這實際上恰恰就是整個制度賴以維系正常運作的自我合法化策略，它把選擇權交到了當事人的手里，讓他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后果；同時，又以當事人對某個偶在個案結果的合法性詰問換來其對制度整體合法性的認同想象。

（三）被“誤識”的正義與符號暴力的“魔法”

按照布迪厄文化社會學的分析框架，普通法系國家“玩轉”司法場域游戲所依靠的正是符號的合法化功能，以及場域參與者因為“誤識”而產生的對符號暴力的認同。在布迪厄看來，“誤識”的發生是因為“我們一降生在某個社會世界中，就有一整套假定和公理，無需喋喋不休的勸導和潛移默化的灌輸，我們就接受了它們[32]。”而在“誤識”機制中深藏不露的則是符號暴力的深層邏輯。所謂符號暴力指的是，在社會行動者本身參與合謀的基礎上所施加的強制。施用符號暴力之“魔法”的關鍵在于通過符號化、象征性的互動機制，讓社會行動者受制于社會決定機制時，也可以通過形塑那些決定他們的社會機制，對這些機制的效力“盡”自己的一份力。[33]

由上可知，在普通法系國家的司法場域游戲中，權力主導者駕馭符號暴力之“魔法”的關鍵即在于為場域參與者提供開放選擇和參與的程序空間，使之“誤識各項制度的中立與合法性[34]”。就像在施瓦茨的例子中，通過法官裁判而形成“合法/非法”的結果區分是基于施瓦茨自身行使程序選擇權而獲得其程序劃界之符號效力的。從施瓦茨的角度來看，這種選擇就有點像我們原本打算是去一家盛名在外的“黑珍珠餐廳”小小地“奢侈”一把，但這家餐廳卻長期客滿為患，吃一頓晚飯不僅“貴得要死”，通常還要付出難以忍受的時間成本排隊叫號，而同去的“豬隊友”卻又不停地大叫“肚子好餓”，于是只好將就轉戰選擇空間更大的“大排檔”。這個時候，這個選擇本身就會在象征層面調整當事人的預期，因為“大排檔”的精髓就在于既能讓消費者大快朵頤，同時又有讓你對各種食材的勾兌不明就里的“黑暗料理”，而“黑珍珠餐廳”的消費體驗就像我們想象中的正義那樣，完美但卻代價高昂。

有所不同的是，對于由國家壟斷供給的司法公共產品，施瓦茨的選擇從表面上看，體現的是其自身權衡利弊之后的自主意志，但這種選擇困境的產生其實是國家有意為之的結果，其目的即在于烘托那個對可望而不可及的完美正義的社會想象。

五、何以認同：未盡的思考

對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建設所面臨的諸多挑戰。一方面，我們完全可以借用布迪厄的相關概念和分析框架嘗試理解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是如何利用符號和象征的想象力捕捉機制來完成合法性再生產的；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該深刻意識到，布迪厄作為當代批判的馬克思主義和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其核心關切始終在于通過洞悉國家統治的無形機制，為撬動、改變社會不平等現實找到可能的意義支點。[35]這顯然是那種試圖通過抽象平等的形式理性化法律技術消弭差異，并為自上而下的等級化決策提供合法性支持的傳統西方法權思想所不及的。

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關于“公正司法”的諸多重要論述中指出的：“法律不應該是冷冰冰的，司法工作也是做群眾工作，一紙判決，或許能夠給當事人正義，卻不一定能解開當事人的‘心結’，‘心結’沒有解開，案件也就沒有真正了結。”[36]這就要求我們的司法實踐要通過知行合一的真誠溝通貫徹相互性原則，真正通過民主和法治的相互促進，建構具有最廣泛社會基礎的認同想象，這或許也是我們今天在司法實踐的精神內涵上重提馬錫五審判方式的意義所在。

當然，馬錫五審判方式自問世之初，其實也始終面臨著如何實現“形/神”相統一的實踐挑戰。比如，1945年陜甘寧邊區高等法院代院長王子宜就在推廣馬錫五審判方式問題上明確表態：“馬錫五審判方式的基本精神，不管是農村、還是城市；不管是上級人員，還是下級人員，都是完全可以，而且應該充分的運用的。”但與此同時，王子宜在具體的操作層面仍然是有所保留的，他說：“我們提倡馬錫五審判方式，是要充分學習他的群眾觀點和聯系群眾的精神，這是一切司法人員都應該學習的，而不是要求機械地搬用他的就地審判的形式[37]”。直至今天，如何以“司法為民”的歷史初心，繼續踐行馬錫五審判方式的精神內涵，在程序技術上也依然有很大的討論空間。我們在加強實踐探索的同時，也應該努力借鑒東西方文明中富有啟示意義的思想資源，在實踐和理論之間實現眼光的“顧轉流盼”，為深化建構馬克思主義法學理論貢獻中國智慧和中國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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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全面依法治國視野下人民司法的當代歷史使命研究”（21YJA820005）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23-9-12

作者簡介：陳洪杰，上海政法學院上海司法研究所教授，研究方向：法社會學、司法體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