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價值鏈歷史發展與后疫情時代的重構趨勢

摘要：

全球價值鏈的興起和迅速發展，是自冷戰后近30年來，經濟金融全球化最突出的表現之一。全球價值鏈的形成提高了全要素生產率、拉動了經濟潛在增速，為全球經濟協同增長立下汗馬功勞，也造成分配、就業、供應鏈脆弱等結構性問題。新冠疫情的暴發，更是加速全球價值鏈重構趨勢，以歐美為中心自由放任的全球化已經發生變化。未來全球價值鏈分布將不會單純由效率驅動，公共安全風險、分散集中度等因素都將被充分考慮。整體將呈現由生產消費“全球一盤棋”，向以中美歐主要消費市場為中心的“三足鼎立”區域化轉變，產品之間競爭或由企業之爭演變為供應鏈之爭。以制造業產品全球分工為特征的傳統全球化進入停滯期，而以數字技術驅動的全鏈條全球化，尤其是服務業全球化，正在快速提升。具體而言，產業鏈、供應鏈重組將是未來十年影響全球經濟和投資最重要的變量。

關鍵詞：全球價值鏈重構國際財經合作貿易保護主義中國經濟轉型

作者簡介：

陳超，中國投資有限責任公司研究院院長、研究員；

鄒琳，中國投資有限責任公司研究院博士；

王梓雄，中國投資有限責任公司研究院博士。

“全球價值鏈”（GVC）的興起和迅速發展，是自冷戰后近30年來，經濟金融全球化最突出的表現之一。由貿易自由化和科技進步帶來的通訊成本、運輸費用和關稅成本的降低是推動GVC快速發展的主要動力（李優樹、張坤，2022）。在經濟全球化和科技進步的推動下，GVC不斷發展，而一個基于規則、開放、透明和非歧視的全球貿易體系是經濟全球化和GVC的基礎（雷切爾·費菲等，2023a）。GVC的形成提高了全要素生產率、拉動了經濟潛在增速，同時也造成了一系列結構性問題。如GVC分工能顯著提升全要素生產率，這一促進效應在金融危機前、發展中經濟體、高技術行業表現更明顯（李跟強、姚夏茵，2023）。又如GVC分工對通脹具有顯著正向影響，其中貿易失衡是GVC分工影響通脹的重要渠道（魏如青、鄭樂凱，2022）。同時，GVC體現了世界各國生產力的分工組合，承載了全球經濟基礎的表達。GVC的生產與分工推動了迥異于“國家全產業鏈”時代的國際關系和權力結構的形成，充分體現了以規模、樞紐、位置、參與度、關鍵節點和鏈主等要素構成的國際權力形態（余南平，2022）。

中國在產業鏈上的爬升更是打破原有分工格局，令多邊機制締造者美國對全球經貿態度發生了根本性轉變。得益于中間品貿易自由化和最終品關稅下降，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并加速融入GVC有效提高了中國的福利水平，促進產業結構升級，也提升了其他大多數地區的福利（段玉婉等，2022）。隨著西方保護主義崛起和國內分配失衡加劇，歐美啟動供應鏈縮鏈重組，美國主導的多邊經貿協調機制已名存實亡。GVC在經歷了過去30年的快速擴張后轉向停滯與收縮，無形資產作用愈加凸顯，全球價值鏈發展模式分層與利益分配固化成為新特征（張輝等，2022）。原本推動GVC分工演進的技術進步、經濟特征、政策環境等主要驅動因素都發生了逆轉。新冠疫情的暴發對全球價值鏈的發展造成重大沖擊，并在未來數年通過世界政治經濟格局對GVC發展動力產生持續影響，將改變全球價值鏈發展趨勢（李優樹、張坤，2022）。新冠疫情之后，許多跨國企業都開始重新評估全球價值鏈的未來走向，考慮的方向包括退出問題、多元化問題、區域供應鏈、庫存問題、垂直生產問題、“重新生產”及“保持原位”等（雷切爾·費菲等，2023b）。

未來GVC分布將不會單純由效率驅動，公共安全風險、分散集中度等因素都將被充分考慮。新冠疫情帶來的GVC破壞性結構重構，增強系統應對未來突發事件沖擊的韌性成為重構的主要方向（甄珍等，2022）。GVC加速重構，其區域化、本土化、多元化、數字化、綠色化趨勢明顯增強（倪紅福、張志達，2022）。地緣政治動蕩也是影響GVC重構的重要因素，通過抑制中間品貿易與降低外國直接投資發揮作用，一國地緣政治風險上升會顯著降低其在全球價值鏈的整體參與，特別是對中低創新力國家的作用更強（周先平等，2023）。產業鏈、供應鏈重組將是未來十年影響全球經濟和投資最重要的變量。

一、全球價值鏈基本概念

（一）全球價值鏈特征是生產過程的跨國分工

世界銀行指出，GVC是指一個產品多國制造，價值創造發生在不同國家，將單個國家的制造優勢或某個環節的工藝優勢進行匹配，企業專注于特定環節，而非整個最終產品。資料來源：

https：//www.worldbank.org/en/topic/global-value-chains。全球價值鏈實際上是為實現商品或服務價值，連接生產、銷售、回收處理等環節的跨國企業網絡，涉及從原料采購和運輸，半成品及成品生產和分銷，直至最終消費和回收處理的整個過程（見圖1）。學者從不同視角不同組成部分概括描述該過程，核心內涵是一致的，即一國的出口產品并非全部由本國生產，最終產品包含眾多國外生產的中間品。例如，從生產角度描述為“全球產業鏈”“全球供應鏈”；從分工角度描述為“垂直專業化”“產品內分工”“國際外包”“全球生產分工”；從貿易角度描述為“中間品貿易”。“全球價值鏈”這一描述更加強調全鏈條，以及網絡中不同節點上增加值的分配。

與傳統生產活動相比，全球價值鏈有兩個突出特征：一是高度專業化，二是企業間保持持久關系（World Bank Group，2019）。按照出口強度（出口占工業總產值份額）衡量，典型的全球價值鏈行業包括電子、汽車和機械，而農業、批發和零售業等則通常為國內生產行業。根據產業特征可將全球價值鏈分類，有研究將其分為6類，其中4類與生產相關，2類與服務相關（麥肯錫研究院，2019）。一是全球創新價值鏈：汽車、計算機和電子以及機械等行業催生了價值最大、貿易強度最高、知識最密集的商品貿易價值鏈。二是勞動密集型產品價值鏈：主要包括紡織、服裝、玩具、鞋履和家具制造業，其特點是貿易強度大、勞動密集度高。 目前中國是全球最大的生產國。三是資源密集型產品價值鏈：主要包括農業、采礦、能源和基礎金屬等行業。四是區域生產價值鏈：主要包括金屬制成品、橡膠和塑料、玻璃、水泥和陶瓷、食品和飲料等側重當地生產的行業。五是知識密集型服務價值鏈：主要包括專業服務、金融中介、IT服務等高價值行業。六是勞動密集型服務價值鏈：主要包括零售和批發、運輸和存儲以及醫療保健。

（二）跨國公司是全球價值鏈的重要推手

全球化分工受資本和貿易自由化共同驅動，國際生產、貿易和投資越來越多地圍繞著GVC展開，世界各國被廣泛納入到全球化大生產的復雜網絡中。在GVC發展過程中，跨國企業扮演了主導角色，通過對價值鏈細分、在母國和東道國配置價值鏈不同環節，將具有比較優勢的經濟體納入其垂直專業化體系。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UNCTAD）認為如今全球80%的國際貿易與跨國企業控制的國際生產體系相關。

根據GVC理論的早期提出者格里芬等人的研究（Gereffi et al.，2001），跨國公司主要采取兩種模式構建GVC網絡。一是生產型驅動，通過投資形成價值鏈。此類跨國企業往往是擁有技術優勢、謀求市場擴張的大型企業，通過直接投資（包括綠地投資和并購）的方式直接控制整個價值鏈。該方式增加值主要體現在研發、關鍵零部件制造等環節。全球創新、知識密集型產業往往形成生產者驅動價值鏈，如汽車、飛機、計算機、半導體和裝備制造等。二是采購型驅動，通過采購和外包形成價值鏈。此類跨國企業往往擁有品牌經營優勢、掌握國際營銷渠道，與價值鏈上其他企業彼此產權獨立，通過如貼牌代工等方式彼此關聯。該方式增加值主要體現在品牌經營、營銷渠道構建等環節。勞動密集型產業往往形成采購者驅動價值鏈，如服裝、玩具、家具和農產品等。

二、全球價值鏈發展歷程和特征

（一）全球價值鏈發展經歷三個階段

根據World Bank Group（2019）和張繼強等（2020）的研究，二戰以來，GVC發展大致經歷了“慢—快—滯”三個階段（見圖2）。第一階段是初步形成期，為二戰后至20世紀80年代末，GVC主要分布在美國、歐洲、日本等國家（地區）。二戰后在馬歇爾計劃推動下，美國對西歐各國提供經濟援助支持其戰后重建，帶動了國際資本與貨物流動。1948年關貿總協定實施，極大地促進了國際貿易自由化。80年代美國、歐洲、日本紛紛放寬資本管制，開啟了跨境資本流動的自由化。同時技術進步有效降低了跨國間的運輸、通訊成本。在政策和技術的共同作用下，垂直化國際生產分工和中間品貿易逐漸興起，GVC登上了經濟全球化的舞臺。當時GVC在區域上仍以美國、歐洲、日本等國家（地區）為主，全球化程度較為局限。

第二階段是快速發展期，為20世紀90年代初至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前，主要將新興市場國家納入體系。20世紀90年代，隨著關貿總協定升級為WTO，全球化開啟了高速增長。這波高峰中發達經濟體的對外直接投資呈井噴式發展，對外投資建廠成為熱潮，由跨國公司驅動的直接投資“編織”了GVC網絡，新興經濟體加入網絡成為新的增長力量。在此背景下，GVC的深度和廣度都得到巨大發展，表現為價值鏈參與度不斷提高，長度快速延長。中間品貿易超越最終產品，逐漸成為國際貿易的主要組成部分。本輪全球化進程中，中國發展為世界工廠，成為GVC和國際貿易的中心之一。

第三階段是發展停滯期，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至今。金融危機后，全球貿易開放度難有顯著提高，甚至出現下滑。張繼強等（2020）以對外經濟貿易大學的GVC指標來看各國在GVC的參與度也開始下行。本階段發展停滯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金融危機暴露了過去20多年高速發展所累積的經濟社會問題，特別是貧富差異、人口、債務等結構性矛盾，激發了保護主義浪潮的興起；二是主要新興經濟體尤其是中國在產業鏈上的爬升，中間品實現了廣泛的國產替代，使得國內生產活動取代GVC生產；三是美國、歐洲、日本等發達經濟體嘗試科技創新和制造業回流，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GVC的參與程度。

（二）全球價值鏈的分布特征

在全球產業鏈前20年大發展階段，隨著改革開放的中國主動融入全球產業鏈，歐美等發達地區的生產外移至低成本的中國，“歐美市場”和“中國制造”實現了完美結合。整體看全球化分工的具體表現為：發達國家消費、新興市場國家生產；發達國家生產技術密集型高附加值產品、新興市場國家生產勞動密集型低附加值產品。根據World Bank Group等（2019）的研究，以中國、美國、德國為主的三個生產中心逐步形成，成功帶動亞洲（日本、韓國、東盟等經濟體）、美洲和歐洲區域制造業的快速發展。

從行業分布看，少數制造業領域集中了大部分GVC，不同行業的GVC差異較大。一些行業長期深入嵌入GVC，并保持高增速，例如基礎工業，需大量進口化學品、基礎金屬、橡膠、石油等初級投入品。一些行業較早嵌入GVC，但近期有退化傾向，例如紡織品和皮革行業，價值鏈不斷集中，目前中國成為最大生產國，且占據許多生產環節（World Bank Group，2019）。

從行業結構看，GVC制造業比重較大，服務業發展迎頭追趕。1980—2009年，運輸、旅游、商業服務等服務業出口總額在全球貿易中占比持平在20%，但在貿易增加值中的比例從31%升至43%（見圖3）。在法國、德國、意大利、英國和美國，服務業貢獻了出口附加值的50%以上。即使是傳統制造業出口國的中國，也有超過1/3的出口附加值來自服務業。GVC發展不僅與制造業外包業務密切相關，服務性業務外包也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許多美國制造商的后臺辦公室都設在印度（World Bank Group，2019）。

從國家分布看，GVC整合向少數國家集中，逐步形成美國、中國、德國三大生產中心。各國參與GVC的方式多元化，根據貿易專注行業和創新能力，各國參與方式可以分為四種主要類型：提供原材料、參與初級制造業、參與先進制造業與服務業，以及開展創新活動。數據顯示，發達國家和大型新興國家主要參與復雜的先進制造業與服務業GVC，非洲、中亞和拉丁美洲等地國家仍主要從事原材料出口或初級制造業。在參與度方面，價值鏈擴張同時發生在全球和區域內，不同區域間的差異較大。東亞和歐洲進行區域內部價值鏈貿易較多，北美則更多地參與全球一體化貿易合作。歐洲是區域一體化程度最高的區域，其區域價值鏈整合程度是全球平均水平的4倍（World Bank Group，2019）。

三、全球價值鏈對全球經濟深刻影響

隨著GVC的發展，通過全球化分工和國際貿易，全球經濟實現了發達國家和新興市場國家的“互補式”增長。GVC提高了全要素生產率、拉動經濟潛在增速，為全球經濟協同增長立下汗馬功勞，卻也造成了分配、就業、供應鏈脆弱等結構性問題（World Bank Group，2019）。

（一）全球價值鏈為全球經濟體系帶來巨大積極影響

第一，促進了全球經濟增長。GVC充分調動全球范圍內的閑置勞動力，增加了勞動和資本等要素投入，從而拉動當地經濟增長。以人均國內生產總值（GDP）累計變化衡量，GVC的參與國均經歷顯著經濟增長，為世界削減貧困起到重要的作用（見圖4）。張繼強等（2020）的研究認為，在GVC促進全球經濟增長中，最重要的機制是極大地提高了全球經濟效率。一方面，GVC充分調動起全球范圍內的限制勞動力，增加了勞動和資本等要素投入；另一方面，GVC通過提高全要素生產率而拉動全球經濟潛在增速。規模效率和科技創新是全要素生產率的兩大成分，GVC對于這二者均存在顯著的推動作用。規模效率層面，全球化大生產通過開展垂直專業化的分工，促進了企業規模的不斷壯大，跨國企業的發展提高了生產的規模效率，從而拉動全要素生產率提高。科技創新層面，全球化大生產至少從3個渠道促進了全球范圍內的科技創新：一是全球化的資源配置降低了企業生產的成本，同時為企業提供了更加廣闊的市場，從而增加了企業利潤，企業可以進行更多的科研投入；二是全球化使得各國可以開展專業化的生產和專業化的人才培養，有利于科研人員的成長；三是全球化的環境導致了企業間更激烈的競爭，而科研產品可以獲得全球化市場的收入加成，激勵機制也更加完善，使得對創新的激勵機制更加豐富，有利于促進

科研創新互動。

第二，促進了發展中國家的結構性轉型。GVC將發展中國家的勞動力從生產率較低的活動中解放出來，投入生產率更高的制造業和服務業活動，從而促進其結構轉型。張繼強等（2020）認為，GVC為參與其中的發展中國家和新興市場經濟體提供了全面而廣泛的全球化紅利。在GVC形成的過程中，制造業由發達經濟體轉移至新興市場經濟體。尤其是中國的加入，為全球經濟開啟了高增長、低通脹、低波動的穩定時代。

（二）全球價值鏈存在負面影響，新冠疫情凸顯部分問題

第一，帶來了分配、就業不平衡等結構性問題。生產性工作被外包至低技術低工資的國家，壓低制造業工資水平的同時，導致發達經濟體出現結構性失業。此外，逐漸加劇勞動力市場不平等，高技能工人的報酬越來越高，而低技能工人的工資卻停滯不前。張繼強等（2020）認為，發達經濟體“去工業化”行動下，制造業空心化現象較為嚴重，進而出現結構性失業的社會問題。以美國為例，從產值看，美國制造業增加值占GDP比重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便一路下滑（見圖5），制造業提供的就業人數已經不到服務業的1/5，技術工人被迫尋求新的服務業崗位進行替代甚至直接失業。

第二，提高了生態環境成本。GVC涉及大量中間產品貿易，隨著規模擴張、運輸距離增加，導致環境成本上升。貨物包裝產生更多廢棄物，在電子產品和塑料行業尤為突出。伴隨著生產或能源補貼所導致的生產過剩，自然資源承壓。

第三，增加了GVC的脆弱性。由于新冠疫情使得全球各地經濟陸續停擺，GVC的脆弱性凸顯。大量依賴全球“及時生產系統”運營的企業面臨“制造業荒漠”、供應鏈失靈、生產與銷售脫節的情況。根據麥肯錫的報告顯示，受產業鏈斷鏈影響的全球商品貿易總值達到2.9萬億～4.6萬億美元的水平，與2018年數據比較，相當于全球貨物貿易總額的16%～26%（McKinsey，2020）。供應鏈斷鏈產生全球性系統風險，對近期全球性通脹現象推波助瀾（麥肯錫研究院，2019）。

四、后疫情時代全球價值鏈的重構趨勢

近年，西方保護主義崛起和國內分配失衡加劇，疊加新冠疫情的暴發，加速了GVC重構趨勢，標志著以歐美為中心自由放任的全球化時代已經成為過去時。全球化紅利已經見頂，發展模式經歷再平衡，預計經濟低增長和結構性機會并存。在經濟治理、科技進步、可持續性發展三大趨勢共同作用下，產業鏈、供應鏈重組將是未來十年影響全球經濟和投資最重要的變量。

（一）全球化紅利見頂，全球價值鏈結構上呈現“東升西降”趨勢

全球最終需求出現從發達國家轉向新興市場的趨勢，經濟模式也面臨再平衡挑戰。以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由消費向投資調整國內需求，以中國為首的新興市場國家由投資向消費調整國內需求。增量結構調整是對新發展模式的嘗試，必然是漸進和痛苦的，預計經濟低增長和結構性機會并存。一方面，歐美經濟體花費較長時間擺脫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長期增長率偏低，市場擴張空間有限。同時，歐美跨國公司的國際化水平也達到了天花板，傳統制造業布局全球的動力減弱（UNCTAD，2020）。另一方面，中國已于2010年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經濟發展重點也轉向內需。麥肯錫研究院（2019）估計，到2025年，新興市場將消耗全球近2/3的制成品；到2030年，發展中國家將占全球消費總量的50%以上。跨國企業天然地依賴于靠近市場、就地生產的布局，最終需求來源地的變化，將帶來GVC地理分布的轉移。

（二）全球價值鏈后疫情時代將出現重大重構

從地理上看，主要國家對產業鏈自主可控的訴求，或促使價值鏈由生產消費“全球一條鏈”，向以消費市場為中心的“多鏈區域化”轉變。未來價值鏈布局將呈現以中國、美國、歐盟為中心“三足鼎立”的區域化趨勢，產品之間的競爭或由企業之爭演變為供應鏈之爭。

從結構上看，GVC貨物貿易增長放緩，服務全球化在數字技術的支撐下快速提升。以制造業產品全球生產分工為特征的傳統全球化，進入停滯期，尤其是勞動密集型產品的全球化接近天花板；而以數字技術驅動的全鏈條全球化，尤其是服務全球化正在快速提升。過去10年服務貿易增速已經超過貨物貿易，例如，電信和IT服務、商業服務和知識產權收費等增速高達2～3倍。數字技術革命為服務貿易的全球擴展提供可能。例如，5G應用和信息通信技術的快速發展，使得遠程醫療、遠程手術等跨境服務成為現實且成本不斷降低。服務全球化對收入分配和產業組織的影響，比制造業分工更突出，因為數字化服務業邊際成本極低，消費者只選最好的供應者，“贏者通吃”現象將更加顯著。另外，數字全球化令復雜產品的全球分工更加深入，尤其是在前端的研發和設計，以及后端的市場和客戶信息方面，產品附加值的創造將更加集中于價值鏈兩端（UNCTAD，2020）。

（三）跨國公司全球生產布局趨勢

疫情沖擊暴露了全球產業鏈分工體系的脆弱性，許多國家和企業都面臨生產中斷、供應鏈斷鏈，促使各國和企業重新審視GVC風險。產業鏈、供應鏈重組已箭在弦上，將是未來十年影響全球經濟和投資最重要的變量。UNCTAD（2020）提出影響國際生產的三大趨勢，經濟治理、科技進步、可持續性發展。這些趨勢將潛移默化共同作用于全球生產活動，實際影響需根據具體行業、國家進行分析。以汽車產業為例，未來十年的生產、投資和GVC或發生重大變化。尤其是相關政策對行業影響巨大，一些國家已經制定至2030年逐步淘汰內燃機汽車目標，還有許多國家出臺電動汽車購買激勵措施。目前行業GVC高度集中，擁有復雜的原始設備制造商（OEM）網絡和在眾多地方運營的多層供應商。向電動汽車的轉變，使汽車制造的附加值圍繞電池和軟件供應商集中，供應商的地理分布范圍將大幅縮小，會導致國際生產網絡的整合和重組。總體看，確定性較高的變化包括對有形生產類資產的投資減少、價值鏈縮短、附加值更加集中。隨著驅動國際生產因素的減弱，發展中經濟體吸引跨國公司投資運營的機會將下降。

具體看，在關鍵重要行業和長供應鏈產業，跨國公司生產布局將出現本土化、多元化、復制化傾向。一是關鍵產業跨國公司制造環節有回流本土的壓力。各國政府強調“自主可控”，提升對民生以及國家命脈戰略產業的重視。關系國計民生的產業生產，可能出現部分跨國企業犧牲成本“回流”本土，以符合政府和社會期望。行業包括重要原材料、零配件、醫療醫藥等。二是為了避免類似疫情的斷鏈風險，跨國公司自身產生供應鏈多元化和保持冗余的需要。跨國公司對實時生產模式和基于效率分散生產的態度變得保守，企業有意愿保持必要的生產冗余，配置上更加靠近國內，多元化供應鏈是本土化最重要的替代。例如，盡管美國本土的制造業衰落，實體回流不現實，但可就近選擇將生產轉向墨西哥等拉丁美洲國家（地區）。三是在新技術支持下，鄰近消費地的復制化制造布局成為跨國公司的可選項。增材制造或3D打印的應用，大幅降低制造成本，制造環節也大幅整合，減少了制造環節的地理局限性。生產復制化以新技術為支撐，跨國公司將制造環節復制在消費地或附近，并增強對增值設計和協調網絡的控制。例如，在歐美政府尋求供應鏈“去中國化”的大背景下，有跨國企業選擇在東南亞就近設立工廠，規避政策風險的同時，貼近中國市場。

五、應對全球價值鏈重構的有關建議

粗放式的總量全球化已經見頂，全球未來幾年將處于低增速的轉型期，但新機遇也同時并存。新區域價值鏈的建立，小型周邊分布式的制造重構，以及供應鏈多樣化將產生許多結構性機會。

第一，在制度環境上，要堅定推進高水平對外開放。一方面，要不斷優化營商環境。持續提升營商環境的便利性、公平性、透明化和法治化水平。有效降低市場主體準入成本，減輕市場主體經營負擔，降低市場主體辦事成本，保護市場主體合法權益，穩定市場主體政策預期。對各類企業一視同仁，保證市場公平競爭，優勝劣汰，激發各類市場主體的活力和創造力，提高資源利用效率。另一方面，要提升利用外資質量和效率。要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制度，推動制度型開放，持續優化外資進入流程，完善外商投資制度，進一步優化外貿外資企業經營環境，減少外資外貿企業投資經營限制。要充分利用外資對創新驅動和產業鏈轉型升級的促進作用，引進外資時重點關注先進技術、關鍵人才、經營模式等高端要素，實現引資、引技和引智有機結合，引導優質外資發揮補鏈延鏈強鏈作用。

第二，在產業政策上，要把提升價值鏈安全穩定放到更重要的位置。除了價值鏈自身發展帶來的穩定性，合理有效的產業政策在很大程度上是價值鏈安全穩定的重要決定因素。要積極引導價值鏈各環節根據區域要素比較優勢進行空間布局。一方面要加快培育專精特新企業。特別是發揮其中“鏈主”企業的關鍵作用，打造一批創新能力強、質量效益優的專精特新企業，支撐全價值鏈各個環節銜接融合。另一方面要在中觀上積極打造特色產業集群。以鏈主企業和重大項目為引領，吸引價值鏈上下游形成協同創新聯合體，加強區域間產業發展規劃對接，打造分工有序、優勢互補的產業集群。

第三，在產業發展上，要提升科技創新水平，賦能價值鏈升級。科技創新是產業發展的重要源泉和動力，科技創新能力是決定各國在GVC位置的關鍵因素。只有不斷提升科技創新水平，實現經濟增長模式由要素和投資驅動向創新驅動的轉變，才能有效賦能價值鏈升級，形成在GVC中的優勢乃至主導地位。要持之以恒加強基礎研究，從源頭和底層解決關鍵技術問題，夯實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根基。要完善知識產權法律制度，加快建立新領域新業態知識產權保護規則。要有效引導企業參與國家重大創新，承擔科技創新重任，加大基礎研究的投入規模，為企業開展基礎研究提供政策支撐和資源保障。讓各類企業實現科技賦能價值鏈，提升在GVC中的話語權。

第四，在跨境金融上，推動對外投資高質量發展，積極支持龍頭企業強化在GVC中的布局。要積極支持相關行業的龍頭企業“走出去”，依托背靠中國的獨特優勢，不斷完善產業鏈配套，努力成為GVC中的“鏈主”企業，在GVC體系中發揮更大更關鍵更核心的作用，進一步打造海外資產新的增長點。同時，通過對外投資合作，向被投資國家和地區輸出中國優勢技術、勞動力和資金，帶動當地居民改善就業情況，推動當地實現產業升級和經濟增長，并實現與被投資國家和地區互惠互利的更廣泛合作。只有不斷優化對外投資結構和完善中國海外資產布局，才能在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中，提升價值鏈體系的韌性和主動權，從容面對各種復雜變化。

最后，在趨勢研判上，要加大對GVC的前瞻性研究。GVC是連接不同行業、國家的復雜跨國網絡關系。未來趨勢性變量較多，各方面的影響因素也不是線性邏輯下的簡單外推，再加上傳統貿易數據和投入產出表數據缺乏即時性，因此對GVC的研究必須做到一定的前瞻性。要進一步鼓勵科研單位和有關企業加大對GVC的前瞻性研究，積極提出具有公共品屬性的政策建議，建立各方參與的溝通渠道，在GVC重構領域為政府確定公共政策、企業選定經營方向提供有益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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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McKinsey， Why Now is the Time to Stress Test Your Industrial Supply Chain，2020.

19. Shepherd， Ben， The Post-COVID-19 Future for Global Value Chains， UNDP Policy Brief， 2021.

20. World Bank Group et al.， Global Value Chain Development Report 2017： Measuring and Analyzing the impact of GVCs on economic development， 2017.

責任編輯：李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