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私的感情”是梁漱溟理論中重要的道德倫理觀念,人類使其生命超脫于本能,所思所為與利害得失無涉,而豁然開朗達到無所謂之境地。關于“無私的感情”,在梁漱溟不同時期的著作中有著不同的表達,通過綜合的方法,來探尋究竟何為“無私的感情”,以及“無私的感情”對人生和社會問題有何意義。
近年來針對梁漱溟倫理思想的研究層出不窮,同時伴隨著情感主義德性論倫理學的興起,倫理學界對梁漱溟理論的重視又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感情”作為梁漱溟道德倫理理論中的一個關鍵因素,諸多學者對此闡發了自己的觀點。基于原著并參考已有學者觀點,嘗試探討何為“無私的感情”及其對人生和社會究竟發揮著何種作用。
何為“無私的感情”
梁漱溟對“無私的感情”的論述始終處于儒家的框架之下,并且主要從生活和生命兩個角度證明“無私的感情”的存在。其早期論述中,雖然沒有直接提及“無私的感情”,但可以從他對“生活”的相關闡述中找到“無私的感情”的影子。人作為萬千生物中的一種,當然也具有生物的特征。“所謂生物只是生活”,生活與生活者其實并不是兩回事,二者是一種不可分割的關系。在梁漱溟看來“盡宇宙是一生活,只是生活,初無宇宙”。宇宙之所以能夠存在就是因為被生活所托。楊國榮認為,這與泰州王學提出的“宇宙在我,萬物生身”觀念大致一脈相通,作為意志(意欲)化身的己實際上被視為萬物之源。而生活被梁漱溟稱為大潛力或大要求或大意欲,即“生活就是沒盡的意欲”。在這之后他以時間為劃分標準區分了“前此的我”與“現在的我”,“現在所謂小范圍的生活——表層生活就是這‘大意欲’對于這‘殆成定局之宇宙’的努力”。時間進行單向度流動,以當前為準,時間自然可以被分為過去、現在和未來。“前此的我”即為差不多已成定局的宇宙,是生活者已然達到的階段;“現在的我”即為現在的意欲,是對“前此的我”的一種努力奮斗,而與已所達到的前一階段有所不同,“前此的我”是生活者當下向前的一種精神。
之所以“現在的我”需要對“前此的我”進行奮斗,是因為“凡是‘現在的我’要求向前活動,都有‘前此的我’為當前的我的‘礙’”。所謂奮斗即是“現在的我”為了達到當前狀態繼續向上的目的,克服“前此的我”的‘礙’的活動。在梁漱溟看來“人的動作不是知識要他動作的,是欲望和情感要他動作的”。既然奮斗是一種活動,那么就必然與情感相關。談及奮斗的過程,梁漱溟則引入了孔子的人生哲學,孔子對生抱有一種以生活為對,以生活為好的態度。孔家沒有別的,就是要順著自然道理,頂活潑頂流暢地去生發。要想達到這種狀態,就需要了解梁漱溟如何從儒家的角度看待理智與直覺的關系。可以依據二者的關系將情感區分為“有私”與“無私”。
首先儒家肯定了直覺的作用,孟子主張“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在人的直覺上就存在著愛有差等的觀念,對自己的親人具有更深厚的情感,而對陌生人就差些,對于一些無生命的物品就更差些。而墨家及一些其他學派,強調打量計算,這種計算總是想要找到一個確定的道理,以此為參照行事。即便真的存在這樣的道理,人基本不能做到對此道理的全然恪守,若一味利用這一道理在行事過程中進行調和,會導致調和也不對,不調和也不對的窘境,在想要做到不偏不倚全然按道理奮斗的同時,卻恰恰失去了行事折中的可能性。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為人所遭遇之事各不相同,種種變數隱匿在事件的背后,沒有人能總是在事件發生之前洞悉其背后的種種變化,也就無法在行動時完全參照該準則行事。所以儒家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禮記·中庸》)“天賦予人的氣質叫做‘性’,一切順著本性叫做‘道’。道,是人一會兒都離不開的,如果是可以離開的,便不是道了。”人在面臨行為選擇中只要做到率性就好,不必精于計慮。這種不用學就擁有的能力可以近似理解為現在所說的為善的直覺,并且人天生就有這種好善的直覺,這是基于儒家“性善論”的傳統而得出的結論。其次,儒家肯定理智對直覺具有補丁作用。儒家強調直覺的作用,對過度的理智計算進行了排斥,“徹底的理智把直覺、情趣斬殺得干干凈凈”。人的生活中除了物質生活固然還存在精神,精神生活對于一個人來說,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而精神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即為人的情。“墨子兩眼只看外面的物質,孔子兩眼只看人的情感。”孔子之所以注重情感,原因在于人的行為受本能和直覺的支配,可以將其歸結為一種情感沖動,理智無法直接控制這種情感沖動,但是這種情感依舊需要理智發揮作用使其調和得中。在梁漱溟看來:“孔子差不多常常如此,不直接任一個直覺,而為一往一返兩個直覺;此一返回即為回省時附于理智的直覺。”只有這樣才能達到情志安寧的狀態。
處于人心論中的“無私的感情”
梁漱溟認為,人的生命有個體生命與社會生命兩面,人的社會生命之分量高于個體生命之重量。人并不是所有生物中唯一具有社會性的動物,其他社會性動物在其社會生活中,只需要依其先天本能,各盡其能就足以維持其族群的穩定架構。而人類卻不能僅憑本能處理各種可能遇到的社會問題,“顧所以成行其社會者非同蜂蟻之在其身與身之間,而寧在人心與心之間焉”。因為人類的社會生命,先天不能受到機體本能的限制,所以人的社會生命的生發也就自然側重于人所獨有的超脫于本能之外的那一部分,即梁漱溟所說的“人心”。為了對“人心”進行說明,自然就涉及了“本能”與“理智”的關系。
“心與生命同義”,所謂的“心”其實是生命有機體的一種主動性傾向,為了能夠在殘酷的世界中生存與繁衍,生物皆需要做到竭盡所能,努力圖存。但相比其他物種,人類擁有更強的主動性,此為生物進化中人的特殊性所決定的,人既沒有進化出鳥類的飛行能力,也沒有進化出如同猛獸一般強大的肢體力量,卻進化出了萬物之中獨一無二的“最強大腦”。人腦的進化讓人類擁有了語言和思想的能力,由此使人類完成了理智之路,“理智只是本能中反乎本能的一種傾向”。人之所言所行,不可能完全脫離本能,但是人的意志處于超脫本能而向上生發的道路之上。
本能與理智的矛盾,體現在個體生命與社會生命的矛盾中。從個體生命的角度來看,“從一切生物所有生活看去,要不外個體生存、種族繁衍兩大問題而已”。從生物本性的角度來看,人需要窮其一生追尋兩大問題的解決。從社會生命的角度看來,人作為社會的一部分,一方面需要從社會中有所取得,使自己的個體生命得以立足,另一方面人若是想從社會給予中得到持續性滿足,不僅需要考慮自己,還需要考慮社會的其他成員。由此看來社會生命與個體生命具有一種統一性,而在二者中扮演紐帶角色的即是道德。“道”即為“正道”,直目不斜而行正道,“德”即“有所得”,本能即為人的一種需求感,理智則為如何使這種需求感得到滿足。“生物演進,花樣翻新,物種層出不窮,均來自生命向上奮進之勢。”人的生命作為生物生命中的一種,所追尋的同樣也是生命的向上翻新,梁漱溟認為儒家肯定“生”的意義,生命的流暢生發即為道德。其來源于人類行為的一種主動性,是出于人類意志的自主選擇,即“道德之真義應在人莫不有知是知非之心,即本乎內心之自覺自律而行事”。據此便顯現出了情感的重要性,只有“無私的感情”才能使人達到此種生命不斷上升翻新的狀態。
“無私的感情”之現實價值
建立于“無私的感情”基礎之上的理性,與儒家所提倡的“仁”或“良知”有著緊密聯系。以“無私的感情”促成“求真求善”之事,類似于“行仁義”“致良知”以求達到探尋“儒家君子人格”的目的,二者卻存在著不可忽視的區別。王陽明指出:“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傳習錄·徐愛錄)所以可以將“良知”理解為人的一種先天性傾向,是人生而就有的人之為人的本質。而楊國榮指出,“當人為惡時,其道德意識未嘗不處于明覺狀態,換言之,他并非完全不知什么是善,什么是惡,然而,這種善惡之知,并沒有自然地使之導向為善為惡。”在某些情況下,“良知”會出現一定程度的失位。理性則是一種不容自眛且被自覺到無私的感情。但需要注意的是這種感情不是先天的,與傳統所說的“良知”不同,它與后天的倫理關系有著極為密切的聯系。人生實存于各種關系之上,此種種關系,即是種種倫理。情感生發于最初的家庭倫理關系之中,“吾人親切相關之情,發乎天倫骨肉”。而“無私的感情”生發于更為廣泛的倫理關系中。梁漱溟認為:“所謂的倫理關系,即是情誼關系,亦即是其相互間的一種義務關系。”此種情誼與關系的親疏遠近有著緊密的關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實際上是一種情感關系,因系此情感關系,會使人獲得一種自然而然的義務感,為盡此義務,人們各自采取相應的行為。所以梁漱溟的道德哲學可以用“因情而有義”進行概括。訴諸于純粹本能而產生的情感并不足以使人盡自己該盡之義務,只有“無私的感情”才能使人以“求真求善之心”盡己之義務,最終在人際交往領域采取一種以“以對方為重”的倫理原則。
踐行“以他人為重”的倫理原則,需要從本心出發、切實關注他人的需求,以尊重他人為前提行事,一方面超越了人所面對的兩大生命性問題,另一方面超越了精于計慮、因累于利害得失導致的喜怒哀樂之情。這使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不拘泥于“身”與“身”之間的界限,而建立起了一架“心”與“心”之間的橋梁。這種由“無私的感情”所生發的倫理行為,不僅強調了他人的價值,也強調了對他人的義務與尊重,此種考慮他人的方式,并不是建立在價值交換基礎之上的,而是將自己置于一種“無我”的狀態,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梁漱溟的“無私的感情”倫理思想對當今社會依然有著重要作用。
(作者單位:新疆師范大學政法學院哲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