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目的:陸游是南宋愛國詩人的杰出代表,金朝與南宋之間入侵與反入侵的斗爭,以及南宋內部投降和抗戰(zhàn)兩種政治力量的斗爭伴隨詩人一生,然其愛國情懷終生不渝,殺敵報國、恢復中原的愿望訴諸筆下,奏出了那一時代文人詩歌的最強音。陸游自覺地將詩篇與現(xiàn)實斗爭緊密聯(lián)系起來,國家身處困頓之中卻報國無門的共同遭遇,使陸游以對屈原愛國精神的關注和對哀思傷懷傳統(tǒng)的繼承為中心,超越時代與屈原成為知音。文章主要統(tǒng)計陸游詩中的屈原書寫,從中探究陸游對屈原的接受。方法:文章對陸游書寫屈原詩中的相關關鍵詞作頻次統(tǒng)計,分別為與屈原相關、與詩題相關、與屈原活動時空相關,直觀地反映出屈原對陸游影響之深。結果:陸游對屈原的理解和接受以愛國精神為中心,更在“屈騷”精神的基礎上更進一步,主張寫作詩文應當緊密結合現(xiàn)實社會,關心國家、民族與人民的命運,同時密切結合詩人的生活際遇,凝聚詩人的真情實感。結論:陸游詩歌中對屈原的書寫展現(xiàn)出深刻的家國烙印,并以“怨句”為底色加以呈現(xiàn)。“怨句”底色的形成與詩人的性格和生活體驗密切相關,因此在不同的時間與處境下,陸游詩歌中“怨句”的書寫態(tài)度不盡相同。詩人對功名失意、報國無門始終心存戚戚,因此書寫屈原的詩中呈現(xiàn)出“怨句”底色。
關鍵詞:陸游;詩歌;屈原;愛國詩人;“怨句”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03-00-03
陸游的一生,正逢宋朝民族矛盾十分尖銳的年代。讀書學習、家庭教養(yǎng)和時代洗禮使陸游在少年時代就確定了“掃胡塵”“吞殘?zhí)敗钡谋ж摚⑶覉猿植恍福淇婆e失利、仕途不順、生活顛沛均與之息息相關。詩人言其“四十從戎駐南鄭”時,創(chuàng)作上發(fā)生了“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的巨大變化,表明陸游深受屈原影響,其自覺將詩篇與現(xiàn)實斗爭密切聯(lián)系起來,對屈原的書寫展現(xiàn)出深刻的家國烙印,同時繼承了楚辭哀思傷懷的傳統(tǒng)而富于感傷或悲劇意味,以“怨句”為底色加以呈現(xiàn)。
1 陸游書寫屈原詩作類型分析
1.1 與屈原相關
與屈原相關指屈原其名直接出現(xiàn)于詩歌題目或內容中,其頻次見表1。
屈原,名平,字靈均,曾任三閭大夫,與宋玉合稱“屈宋”,與賈誼合稱“屈賈”,因此以上關鍵詞從字面上反映出詩歌與屈原相關。其中,屈宋并提10首,在同類型并提模式的詩歌中數(shù)量最多。陸游時常親臨“屈宋藩籬”,抒發(fā)異代相通的家國身世之感,表達對屈宋辭賦成就的肯定與仰慕之情,“微言入孤夢,恍與屈宋游”“是間儻有句,可與屈宋鄰”“時時醉黃封,高詠追屈宋”等句有追躡之意。同時,“屈宋遺音今尚絕”“屈宋死千載,誰能起九原”等詩則反映出詩人有感于屈宋品行與成就無人承繼的遺憾。陸游“對于‘屈騷’的學習和汲取可以說是貫穿一生”[1],從少兒時期到涉世的逐步加深,詩人希冀從“屈賈”中汲取養(yǎng)料。“盡拾靈均怨句新”是楊萬里對陸游詩的評價,由此可見屈原對陸游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之深。
1.2 與詩題相關
與詩題相關指詩歌中沒有直接出現(xiàn)屈原其名,而是出現(xiàn)《楚辭》代表篇目及其中的代表意象,其頻次見表2。
《楚辭》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浪漫主義詩歌總集,同時也是屈原開創(chuàng)的新詩體。據(jù)統(tǒng)計,楚辭《離騷》篇在陸游詩作中的出現(xiàn)頻率較高,由此可以看出陸游對《離騷》的喜愛和珍視,因常用心誦讀而了然于心,如“有口但可讀離騷”“平生離騷讀千遍,屈沱秭歸要親見”“離騷古文傍倦枕”等。《招魂》是借巫陽之口訴說故園之可愛,勸魂魄歸來安享,所以陸游書寫屈原詩作中對“招魂”的化用多伴隨詩人身處旅途異鄉(xiāng)的孤寂之情與年華不再壯志猶存卻無處施展的憤懣之思,如“客路一身真吊影,故園萬里欲招魂”“月兔搗霜供換骨,湘娥鼓瑟為招魂”“漢廷雖好老,楚澤未招魂”等。《九歌》是屈原的抒情組詩,其中寄寓了屈原的人生感喟,陸游詩作中可見對《九歌》的化用,如“七澤蒼茫非故國,九歌哀怨有遺聲”“猶勝楚人簫鼓里,九歌哀怨下湘君”等。另外,對屈騷的化用還有楚辭《漁父》篇,具體表現(xiàn)為常出現(xiàn)“漁父”“獨醒”與“滄浪”三個詞,下文將對此作詳細闡述。
1.3 與屈原活動時空相關
這類詩歌中常出現(xiàn)與屈原相關的地點和節(jié)日等關鍵詞,其頻次見表3。
楚人稱江之別流為沱,屈沱為屈原故居,秭歸是其故鄉(xiāng),郢為楚國都城。屈原遭放逐后,曾長期于沅湘一帶活動,最終抱石投汨羅江,以身殉國,伴隨屈原忠魂的只有無盡的湘水,因此陸游詩中“湘水”的出現(xiàn)多伴隨“魂”意象,如“招回湘水魂”“湘水空招去國魂”“獨招湘水魂”“還持一尊酒,往酹湘水魂”,勾起無限傷情與哀愁。屈原沉江這一天恰逢五月初五,為感念其忠君愛國之志,初為驅瘟除邪的端午節(jié)便增加了紀念屈原的意味。出于對屈原人格的敬仰,陸游寫有《夏雨初霽題齋壁》《三峽歌》《屈平廟》《楚城》等緬懷之作。同時,每逢端午,詩人總要吊唁屈原,如《乙丑重五》《建寧重五》《歸州重五》等就是陸游在端午時節(jié)寫下的緬懷屈原之作。《荊楚歲時記》記載,“五月五日競渡,俗為屈原投汨羅日,傷其死所,故并命舟楫以拯之”,因此端午緬懷屈原之作中常常有“競渡”民俗活動的出現(xiàn)。例如,“斗舸紅旗滿急湍,船窗睡起亦閑看”“飛棹中流救屈平,俚歌寧復楚遺聲”,伴隨競渡賽事的俚歌意欲效仿楚音召喚屈原遺魂,可見詩人對屈原的深切緬懷之情。據(jù)以上關鍵詞檢索統(tǒng)計相關分析,可較為直觀地看出屈原對陸游詩作的深刻影響。
2 陸游書寫屈原詩作的家國烙印
陸游對屈原的理解和接受以愛國精神為中心,在“屈騷”精神的基礎上更進一步,主張寫作詩文應當緊密結合現(xiàn)實社會,關心國家、民族與人民的命運,同時與生活際遇緊密聯(lián)系。更重要的是,陸游創(chuàng)作身體力行,正如其在《喜潭德稱歸》中所言,“少鄙章句學,所慕在經(jīng)世”。這種認知與陸游所處的時代背景相關。收復中原是陸游詩歌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主題,其一方面抨擊奸臣禍國,另一方面同情人民苦難。其中,兩首吊屈原詩——《屈平廟》和《楚城》皆打上了深刻的家國烙印,表現(xiàn)出詩人對國事的憂思。如《楚城》又言:“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詩人探尋遺跡,舊事歷歷在目,楚國之城及屈原祠皆是一片荒涼。“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世事面目全非而灘聲依舊,詩人借歷史告誡統(tǒng)治者若茍且偷安、貪生怕死,最終只會山河破碎,生靈涂炭。
除對國事的憂思外,還有詩人對自身際遇的慨嘆,其滿腹才華無處施展,故詩中時常出現(xiàn)和屈原一致的對自身際遇與命運的感嘆和怨憤,如《鄰山縣道上作》所述內容。詩人于1172年入蜀,為了家國安定與心中抱負遠赴蜀地,蜀地與家鄉(xiāng)遠隔千山萬水,正如《投梁參政》曰“殘年走巴峽,辛苦為斗米”,其中辛苦不言而喻。入蜀后,詩人一病四十余日,一月間又沒有得到王炎的招命,故此詩詩意頗哀。詩人漂泊在外,形影相吊,孤寂之感油然而生,揮之不去的還有對故園的懷念。詩人壯志猶在卻無處施展,旅途之中借酒澆愁,萬千思緒只能化為悲歌。
據(jù)上文對關鍵詞的統(tǒng)計,陸游詩中對屈騷的化用還集中在《漁父》篇,主要表現(xiàn)為“漁父”“獨醒”與“滄浪”三個詞。屈原被小人所構陷,遭遇放逐,行走在江邊見到漁父,漁父詢問其原因,屈原稱“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而后漁父竭力開導他,與世俗共浮沉,最終自我保全。然而這條道路與屈原所思所想截然不同,屈原寧肯葬身魚腹,以身全志,也斷不愿與塵世同流合污,《漁父》一詩中的漁父形象正是如此。詩人一心報國卻壯志難酬,其個人的遭遇正是民族命運的縮影。對“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化用主要見于《庵中雜書四首其三》,“萬物并作吾觀復,眾人皆醉我獨醒”;《病酒新愈獨臥蘋風閣戲書》中也有“逝從屈子學獨醒,免使曹公怪中圣”之類的“獨醒”書寫,可見陸游對屈原“獨醒”態(tài)度的關注。對于“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的化用主要見于《南堂納涼二首其一》“已無纓可濯,清嘯對滄浪”,以及《袖手》“自然塵事遠,不用濯滄浪”等。漁父所言“水之清濁”正暗示境遇的黑白,陸游不堪俗世之累,可從相關化用詩句中窺見一二。詩人報國無門之怨憤、郁結無處排解,只有遲暮而白發(fā)蒼蒼、事業(yè)未竟的慨嘆。
3 陸游書寫屈原詩作的“怨句”底色
陸游繼承了《楚辭》哀思傷懷的傳統(tǒng),其書寫屈原的詩作多富于感傷或悲劇意味,展現(xiàn)出怨憤、哀傷的情緒,呈現(xiàn)出楊萬里《劍南詩稿》中提到的“怨句”底色。吉川幸次郎將陸游與兩宋詩人作比較,指出“他(指陸游)的詩與過去的宋詩,尤其是北宋的詩相比,給人的印象全然不同。它已經(jīng)不否認悲哀,并坦率地流露了感傷”。陸游詩作中的“怨”是直露的,是富于激情的,這與屈原憤世嫉俗,指斥禍國殃民的小人之“怨”相接近。黃庭堅于《山谷集》中提到,“詩者,人之情性也,非強諫爭于廷,怨忿詬于道,怒鄰罵坐之為也”。在認為詩歌不可一味怒罵成為時人普遍認知的背景下,陸游詩“怨”的特點得以彰顯,即“陸游的詩善于選擇富于感傷或悲劇意味的素材,表達出怨憤、哀傷的情緒,呈現(xiàn)出感傷風格”[2]。
“怨句”底色的形成與詩人的性格和生活體驗密切相關。詩人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積極入世,立志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卻在嚴酷現(xiàn)實面前一再受到打擊,仕途坎坷,屢遭貶謫,頻繁調任,功業(yè)無成。同時,詩人性格較疏放直爽,喜直抒胸臆。因此,在不同的時間,陸游詩歌的書寫態(tài)度不盡相同。1172年,陸游從夔州到南鄭,這是詩人一生中唯一一次親臨前線。他身著戎裝,考察前線形勢,欲殺敵報國,但不到一年,詩人積極的抗戰(zhàn)活動便被南宋朝廷所打壓,此后其一直沉浸于報國無路的苦悶與抑郁中。1176年,詩人寫下“人間清絕沅湘路,常笑靈均作許愁”的自嘲之語。后去蜀東歸,在江西任上,詩人又因撥義倉賑濟災民,以“擅權”的罪名被免官還鄉(xiāng),后寫下“我豈楚逐臣,慘愴出怨句”,以表明自己的詩作仍富戰(zhàn)斗意義。詩人晚年自述,“中年困憂患,聊欲希屈賈”,此處的“聊欲”并非是對屈賈不認同,而是因為詩人對功名失意、報國無門始終心存戚戚。因此,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陸游還是走向了屈原——所謂“離騷未盡靈均恨”“九歌哀怨下湘君”,呈現(xiàn)出“怨句”底色。
在楚國處于庸君當政、民不聊生的黑暗現(xiàn)實中時,屈原通過《離騷》《九章》等詩篇展現(xiàn)出強烈的憂國憂民之情,《哀郢》最為凄婉。“家、國、君,使‘郢’成了詩人的聚焦點”[3],其以真摯情感書寫真實內容,陸游亦追隨此道,以真摯之情抒寫真我之情。陸游在鄉(xiāng)里窮守四年后,于乾道六年即1170年入蜀出任夔州通判。一路上,詩人游覽了大江兩岸的名勝古跡,多紀行之作。而從武昌向西,是從前的楚地,所以詩人多哀郢吊屈之作。九月過荊州,此地為戰(zhàn)國時期楚國的故都郢,因觸景生情,懷古傷今,“有‘荊州十月早梅春’之句,是作于已離江陵之后矣,而編次轉在江陵紀行諸詩之前者,蓋以題為《哀郢》,總攝之也。《哀郢》,用《楚辭·九章》篇名”[4]。詩人心中報國無門的怨憤和苦悶無法排解,只能抒發(fā)白發(fā)新添事業(yè)未竟的慨嘆。
4 結語
本文對陸游書寫屈原詩作關鍵詞頻次的統(tǒng)計較為直觀地呈現(xiàn)了屈原對陸游的深刻影響。國家身處困頓之中卻報國無門的共同遭遇使陸游關注屈原愛國精神和哀思傷懷傳統(tǒng),進而超越時代與屈原成為知音。陸游詩中對屈原的書寫展現(xiàn)出深刻的家國烙印,同時繼承了《楚辭》哀志傷情的傳統(tǒng),以“怨句”為底色創(chuàng)作詩歌,是對屈原的深切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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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一帆(1998—),女,山西陽泉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