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目的:“風物”有三重含義,一是風光景物,二是風俗特產,三是特指風俗、習俗。清末文人張謇一生圍繞南通這座城市創作了大量詩歌,其中關于南通風物的描寫隨處可見。這些風物既呈現了南通獨特的氣候物澤,又記錄了張謇在這片土地上造福民生的活動印記。文章以《張謇全集》為中心,從自然物產和建筑民俗這兩個方面梳理張謇詩中的南通風物,并探究其民生視角。方法:以《張謇全集》為中心,用分類學的方法初步對張謇詩歌中出現的南通風物進行分類,并與《柳西草堂日記》中部分張謇詩歌的寫作背景進行比對印證,分析張謇風物書寫的民生視角。結果:通過對張謇詩歌中的南通風物進行歸類,并與《柳西草堂日記》中部分張謇詩歌的寫作背景進行比對解讀,發現張謇的南通風物書寫出現在各種題材的詩歌中,并體現出“憂農時”“與民同樂”等民生思想。結論:張謇的詩歌中出現了大量南通風物,描繪了時代交替之際,南通從雨水豐沛、民生艱難的江野風貌到工廠林立、校舍儼然的近代第一城的轉變。與此同時,張謇的詩歌中對南通風物的白描與側筆,多從中下層民眾的生活苦樂展開,表達自身的悲憫或欣慰,這種對中下階層農民、漁民、市民生活狀態的頻頻觀察及有意無意的著筆,自然流露了他對民生的關注,而這種民生視角的形成原因仍待進一步探索。
關鍵詞:張謇詩歌;風物研究;民生視角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03-00-03
張謇,字季直,清末民初著名的實業家、教育家、政治家。張謇一生留下了大量的詩歌作品,并在生前刊刻詩集《張季子詩錄》初編(1911),存詩400余首,民國時期刊刻的《近代詩鈔》中收錄的張謇詩就出于此。其后,哲嗣張孝若先生在為父作傳時收錄編刻了張謇的全部文學作品,大大增加了張謇詩歌的存世數量。近年來,江蘇古籍出版社與上海辭書出版社兩次編印《張謇全集》,將張謇的詩歌均收錄在全集中,較為齊全[1]。考慮到全面性與權威性,本文以2012年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張謇全集》[2]為中心展開論述。張謇一生,無論是仕官還是創業,都在為國計民生奔波,其足跡遍布各地,而其駐足最多的地方還是他的故鄉南通。因此遍覽張詩,詩中南通風物如沙灘之貝,半隱半現又隨處可尋。有學者專門將提及風物的詩單獨分為一類,如許乃為(2015)的《張謇詩簡論》中將張謇詩內容分為史詩品格、仕進心聲、報國素志等9類,并將風物勝景也作為張謇詩的內容分類之一[3]。高菊(2020)在《張謇詩歌研究》中,除了探索張謇的生平、交游與詩學主張之外,還對張謇詩歌的題材內容進行了分類,其中有一類就是山水風物紀游抒懷[4]。也有學者將風物作為詩體大類下的題材小類,如薛瑞(2010)在《張謇試帖詩研究》中將張謇的試帖詩按照思想內容分為頌圣詩、求仕詩、述志詩和時景詩[5]。目前學界在張謇詩分類方面主要存在兩個現象:第一,張謇詩歌中的風物并不單純只存在于一類題材中,在非山水風物類或者紀游類詩歌中也有風景名物的顯影;第二,目前學界對張謇詩歌中的風物分類并未局限在某個地域,而是整體性、全面性歸納。張謇生于南通金沙,長于南通西亭,雖有諸多奔波,但其舉身立業之地,仍圍繞南通展開;張謇詩歌中,風景名物數量可觀,占比最多的是帶有南通地方色彩的風物。這也是本文將張謇詩歌中的風物范圍限定在南通的用意。
“風物”一詞最早出現在《國語》中:“夫樂以開山川之風也,以耀德于廣遠也。風德以廣之,風山川以遠之,風物以聽之,修詩以詠之,修禮以節之。”[6]這里的“風”作動詞使用,是傳播的意思,但并未離開風的本義。《辭海》中“風”的第一個定義是“空氣流通的現象”,后來引申到風光、風俗,正是因為風具有傳播功能[7]。海德格爾曾說:“存在是一種襲來,當這襲來離去的時候,留下在者閃爍。”如果風也是這樣一種襲來,留下的在者也就是廣義上的物。風飄走,物沉淀,留在一片固定的區域,生長成風光景物、風俗物產。陳春文教授在翻譯《為什么我們留在小地方?》時,把海德格爾說的“諸物(die Dinge,all things)”翻譯為風物[8]。歷代名家留下了許多關于風物的名句,比如“江城無宿雪,風物易為春”(鄭谷),“一帶江山如畫,風物向秋瀟灑”(張昪),“行游晝不厭,風物夜宜看”(沈佺期,一說孫逖),“風物催歸緒,云峰發詠題”(劉長卿)……這些物都存留在風襲來的場域中,風使這片場域上的所有東西開始蒸騰,最終以一種地域性、民族性的方式沉淀在這片場域,形成了風物。這個場域具有整體性,如鄭谷所見風物的整體是無宿雪的江城,張昪所見的秋日風物的整體是眼前一帶的江山。張謇所見的風物的整體,就是時代之風拂過南通留下的在者。那些風拂過沉淀下來的東西就是本文所說的南通風物,分為無人之風物(自然物產)和有人之風物(建筑民俗)這兩大類。
1 無人之風物——南通的自然物產
無人之風物,就是與人類活動參與無關的自然氣候與天產物澤。南通在江畔與海濱交界之處,長江以北,淮河以南,黃海以東,是典型的亞熱帶季風氣候,具備江南地區雨水豐沛和海濱城市水產豐富的雙重特點。張謇詩歌中的風物,體現了舊時南通的江野風貌。
“七旬苦旱不得雨,一雨十日不得晴,癡龍如羊怒目獰,萬鱗掀舞天瓢傾……”這首《雨嘆》生動描繪了南通夏季降雨的景象。南通通常在七八月份進入梅雨季節,先是連續幾天的干旱,然后是悶熱,最后是大雨瓢潑,有時下幾個時辰就天晴,有時要連續下好多天,此詩描寫的就是后一種情況。《題邱履平扇贈行》中提到“黃花時節雨蕭蕭”,同樣印證了這一點。提到氣候的還有《凍蚊》《春晴忽雪》,《凍蚊》寫于民國四年十月初三,立冬之后。南通的深秋初冬偶爾會有回暖,蚊子也喜熱而出。與此并提的還有“秋梨花”,梨花本在春日開放,南通秋冬乍寒還暖,也會有秋日梨花滿枝頭的景象。《凍蚊》是乍寒還暖,《春晴忽雪》就是乍暖還寒,二者都體現了南通氣候“不干脆”之特性。
南通瀕江臨海,水系發達,水產風物頻頻出入張謇詩。比如“邱生餉我東海魚,纖如帶長白如玉。粒鹽糝花疑有霜,劑桂薰蔥旨且馥”(《履平餉帶魚》)、“昨日刀魚入市鮮……新城城外港通潮,蚌味清腴晚更饒”(《與金滄江同在退翁榭食魚七絕三首》)、“……錯兼紫文蛤,鲙佐黃頭鰱……”(《初秋偶興寄蘇堪》)……帶魚、刀魚、蚌、紫文蛤、黃頭鰱……張謇在交游詩中提及的各種水產頗有南通特色。帶魚鮮活時為銀色,死后變成銀白色,刀魚鮮美價廉,蚌滋味清腴,黃頭鰱、紫文蛤最宜佐酒。文蛤現今多為褐色,然紫文蛤的紫并未虛擬,文蛤在南通被稱為“車螯”,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詳細記載:“其殼色紫,璀璨如玉,斑點如花。海人以火炙之。”張謇還特地寫過《春江漁汛歌》:“刀魚性愛須,時魚性愛鱗……河豚善嗔嗔腹鼓,鼓乃浮波翻白雨……”時魚并未出現在任何記載中,也有可能是鰣魚,鱗軟可食。
2 有人之風物——南通的建筑民俗
在海德格爾的思想語境下,人們意識不到風的存在,正如人們身處此間,意識不到空氣的存在。但人類自身也是風動起來的產物,從而生發出此間萬物,卻不顯自身。棲居的人不是南通風物書寫中的一環,但由人類長期生活而形成的建筑與風俗,與之相關。張謇是時代之風吹動的人物,時代之風吹拂他身,進而生發了實業之志。工廠、學校、公園……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土地上,成為南通風物的一部分。
宣統二年十二月,張謇寫了一首博物苑詩《整治博物院粗成有作》:“濠南苑囿郁璘彬,風物駢駢與歲新。證史匪今三代古,尊華是主五洲賓……但得諸生勤討論,征收莫惜老夫頻。”光緒三十三年,張謇籌辦的通州公立女學校開學,宣統二年,張謇作《女子師范學院校歌》:“通州女師范,乃在城之東。名園襲珠媚,講席開春風。春風駘蕩百蟄融,園中卉木新蔥蘢。女子有學兮欣欣棣通,女子有學兮邦家之隆。”民國六年七月,張謇回海門長樂夏祭,在船上寫下《南通公園歌》:“南通勝哉江淮皋,公園秩秩城之濠。自北自東自南自西中央包……我父我兄與我子弟于此之逸,于此其猶思而勞,南通勝哉超乎超。”第一所博物苑、第一所公立師范院校、第一個南通公園……這些建筑凝聚了張謇對南通未來的思索與規劃,最終形成南通近代第一城的風貌。
風不僅吹動偉人,還拂過塵埃萬物、蕓蕓眾生。張謇詩歌中不僅描繪了他對南通的建筑設想,還提到了南通人的生活風俗。“江城昔競元宵燈,大廟小廟各有稱,火珠中瑩上下瑳,畫幛柱綺墻壁棱。下至坊鬼社公社,紙糊竹縛事若應。金闐鼓咽徹衢巷,攢頭萬點膻廚蠅……”張謇在《正月十五日農學校棉作展覽會成而雪》一詩中描繪了南通元宵廟會的熱鬧景象。燈火繁盛,人山人海,燈火映著燈罩上的錦繡圖畫,就連燒給去世之人的竹燈紙燈、祭祀用品也一應俱全。金鼓之聲響徹大街小巷,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南通有祭祀燒經的習俗,元宵節人們不僅與親友同樂,還會給去世之人點燈,以照亮他們回家的路。至今,每逢元宵,南通濠河邊仍會舉辦燈會,熱鬧非凡。南通河道發達,港口眾多,清末民初大多農人以捕魚為生,張謇在《絲漁港》中寫道:“分土自通如,連村接草廬。家家種桃樹,市市賣江魚。簡俗馴終易,安生智有余。真漸田父愛,昔為野疏謀。”絲漁港現在南通市通州區那邊,已不叫此名。“絲”在南通話中是用網捕撈的意思,那里以前是一個小漁村,當地人以捕魚為生,家家有種桃樹的習俗,張謇到來后,那里逐漸擺脫了以捕撈江魚為生的貧苦生活,耕種有時,安居樂業。張謇詩歌中不乏對這些民風民智的著筆。
3 民生視角下的風物書寫
張謇詩歌中的南通風物,不只是客觀描繪,在視角選擇上也體現了民生觀。例如寫風物氣候,若常人著筆,或感物候之新奇,或寓情于景,感懷己身。張謇去過韓國和日本,所經歷之地風景各異,又悼念亡妻,觸景傷懷,創作的詩歌中不乏這些立意。然涉及南通的物候描繪,則大多從民生視角出發,抒發對農時的憂誤和對農民的憐憫。張謇寫過很多關于雨的詩,如《雨嘆》《苦雨》《連雨不止河水大漲田稼淹沒殆半憫我農人有作》……《苦雨》:“梅熟寧堪爛,苗新正苦薅。雨聲鋪野闊,水氣餾空高。鳥斷兼晨食,魚浮四注濠。三年連兩潦,奈此下民勞。”這首五律描繪了連日下雨后的田野澇害的景象,成熟的梅子在枝頭腐爛,而禾苗剛種難以成活,鳥無食可尋,魚遍翻白肚,人自然也無糧可收。一個“苦”字既寫了雨水的連綿無盡,又點明了張謇的情感與態度,他不是苦大雨使他心情煩悶,而是苦此雨使農人受災。《連雨不止河水大漲田稼淹沒殆半憫我農人有作》題中一個“憫”字也與“苦”字有異曲同工之妙,具體內容,篇幅有限,不再贅述。這樣的民生思想不只出現在幾首物候詩中,在提及南通的物產天澤時也有體現。例如《春江漁汛歌》中的“荒江野店堆盤盎,下酒家家充午餉”,刻畫的是漁汛時期各種魚類出現在底層民眾餐桌上的場景,詩人與友人歡聚,吃魚敘舊,重在抒發與友人的知己之情,但在如此歡樂的場合下他仍會聯想到底層民眾在物資不富足的情況下的生活景象,繼而花一兩句著筆。這種著筆,有時刻意,有時無意。但正是在這種有意與無意之間的輾轉游移,使關愛民生、與民同樂的張謇形象躍然紙上。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將意境分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張謇詩歌中的意境更多是“有我之境”,這與張謇的人生經歷也有一定的關聯。由晚清儒家傳統文人轉變為近代儒商知識分子,張謇的一生頗具傳奇色彩,但無論如何改變,他一生始終踐行儒家思想。在棄官從商的路上,他拋棄的只是宋儒中“積極取士”的部分,但關愛民生的思想一直影響著他的一言一行[9]。這大概也是張謇在詩中提及南通風物時,總是用憂懷民生的筆觸去創作的原因。
4 結語
南通是張謇用心至深之地,也是張謇用情至深之地。張謇詩歌中對南通風物的提及與描繪,不僅起到了用文字記錄南通風貌的作用,還抒發了他愛國憐民的悲憫情緒。他筆下的舊時南通不僅有江野風貌,還有民生苦樂。探究張謇詩歌中的南通風物,并深入思考他著筆時的民生視角,對進一步探究張謇的民生思想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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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于江秋(2000—),女,江蘇南通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