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目的:《春琴抄》中的不可靠敘述是日本唯美主義大師谷崎潤一郎的創(chuàng)新之處,文章旨在深入分析《春琴抄》中的不可靠敘述,探求其中的審美意蘊。方法:通過解讀敘述者并且超脫敘述者的視角范圍,同時借助對照比較更好地把握作品,進而探究《春琴抄》中的人物形象、審美意蘊與主題內(nèi)涵。故事內(nèi)敘述者佐助使用大量贊美之詞描述春琴,《鵙屋春琴傳》是佐助編寫的,同為故事內(nèi)敘述者的鴫澤照對春琴的一些事情避而不談,故事外的異故事敘述者且作為隱含作者象征的“我”也存在主觀臆斷,因此多重敘述下他們所描繪的春琴形象存在相互矛盾之處。結(jié)果:春琴形象的構(gòu)建涉及事實/事件軸的不充分報道與價值/判斷軸的錯誤解讀、不充分解讀,其最終指向是佐助式價值判斷:佐助刺瞎雙目是為了超脫形體的束縛,因為春琴容顏已被損傷,肉體也會衰亡,他便以現(xiàn)實的春琴為媒介,在美丑轉(zhuǎn)化之間將時間與感覺凝縮為一瞬,由感官美、虛幻美凝定為一種永恒的女性之美,化視覺之美為專屬的抽象思維建構(gòu)之美。結(jié)論: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雜糅了多方面的元素,包括翻譯的契機、惡魔主義者的寫作傳統(tǒng)、陰翳之美的日本風情,同時《春琴抄》中的不可靠敘述映射出谷崎潤一郎對女性美、官能美的執(zhí)著與癡迷。
關(guān)鍵詞:谷崎潤一郎;" 《春琴抄》;不可靠敘述;審美意蘊
中圖分類號:I313.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03-00-03
0 引言
谷崎潤一郎是日本唯美主義代表作家,筆耕不輟,佳作連篇。由于在早期作品如《刺青》《惡魔》等中塑造出殘忍的女性角色以及表達對“惡”的極致追求,他又被稱為“惡魔主義者”。谷崎潤一郎在創(chuàng)作初期極力推崇西洋文化,其后因諸多契機而回歸東方與古典,并在傳統(tǒng)中求新求變。《春琴抄》創(chuàng)作于谷崎潤一郎審美嬗變時期,小說于1933年一經(jīng)發(fā)表便引起日本文壇的極大關(guān)注。本文旨在從敘事學中的不可靠敘述角度探究《春琴抄》中的人物形象、審美意蘊與主題內(nèi)涵。
布思在《小說修辭學》中率先提出“敘述者不可靠性”的概念,“當敘述者按照作者的思想規(guī)范(即隱含作者的思想規(guī)范)說話行動,我把這樣的敘述者稱為可靠敘述者,反之,稱為不可靠敘述者”[1],布思將不可靠敘述分為涉及故事事實與價值判斷的兩種類型。隱含作者的代言人通常是故事外的異故事敘述者,而故事內(nèi)的同故事敘述者作為人物與隱含作者創(chuàng)作的作品規(guī)范產(chǎn)生距離進而呈現(xiàn)出不可靠敘述。不可靠敘述這種敘事交流現(xiàn)象要求對文本進行“雙重解碼”[2],解讀并超越敘述者的話語,從而推斷事情的本來面貌,探究小說的審美意蘊與主題內(nèi)涵。
千葉俊二認為《春琴抄》采用的是日夏耿之介所說的“考證傳體”[3],即敘述者“我”路過墓碑,偶然間獲得《鵙屋春琴傳》并結(jié)識照顧晚年春琴、佐助的鴫澤照,借由“我”之口交代春琴與佐助間的奇緣,同時懷疑《鵙屋春琴傳》的真實性,展開相關(guān)推測、聯(lián)想與考證。《春琴抄》共有三層敘事結(jié)構(gòu),一是小冊子《鵙屋春琴傳》的敘述,二是同故事敘述者佐助等人的敘述,三是異故事敘述者“我”的敘述。小說中三種敘事模式交叉出現(xiàn),仔細分析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春琴抄》中存在變形的信息與不可靠的故事事實。同故事敘述者佐助、鴫澤照以及《鵙屋春琴傳》存在事實的不充分報道以及價值判斷的不充分解讀、錯誤解讀。故事外敘述者“我”作為隱含作者的代言人存在道德瑕疵進而解構(gòu)整部小說的可靠性。這對小說的主題意義、審美意蘊有不可估量的影響。
1 不可靠敘述下的形象構(gòu)建:指向佐助式價值判斷
《春琴抄》中春琴形象的不可靠性體現(xiàn)在兩個維度:一是敘述視角的多元化導(dǎo)致對有關(guān)春琴的同一事件有不同的敘述;二是敘述者本身的不可靠性,佐助、鴫澤照出于私心,或美化,或故意隱瞞春琴的性格缺陷,“我”雖處于故事外但推斷故事真相時容易產(chǎn)生主觀臆想,影響讀者判斷。小說對春琴形象的構(gòu)建涉及事實/事件軸的不充分報道與價值/判斷軸的錯誤解讀、不充分解讀。
《鵙屋春琴傳》是佐助在春琴去世三年后編寫的,采用文言文的形式,在使小說具備獨特的藝術(shù)美感的同時,增強了讀者對敘述者的不信任感。同時,由于傳記寫成之后的功用是贈予他人,因此作者不可避免地會在記述中掩蓋春琴的瑕疵、缺陷而多溢美之詞。鴫澤照說過《春琴傳》所不載的一段秘事:春琴上廁所和洗澡佐助從來不假他人之手悉心服侍。這進一步佐證了《鵙屋春琴傳》存在事實/事件軸的不充分報道。
春琴在教授佐助三味線的過程中動輒打罵,但《鵙屋春琴傳》卻說春琴對佐助的嚴苛是竭心盡師傅之責,絕無刻意虐待辱罵之嫌。然而當我們抽絲剝繭、綜合各方的敘述可以看出一開始春琴對佐助的態(tài)度:與其相處中處處顯出執(zhí)拗與任性,甚至有意刁難。佐助結(jié)合自己的體驗,對事件進行了相對真實的報道,沒有刻意隱瞞或遮掩春琴的殘忍之處,但敘述者佐助的不可靠敘述體現(xiàn)在他對事件加以錯誤的價值、倫理判斷上。目盲是佐助癡戀春琴進而美化春琴的重要因素。在發(fā)表《春琴抄》的同年,谷崎潤一郎完成了他美學思想的集大成論著《陰翳禮贊》,實現(xiàn)了對日本古典美的溯源與挖掘以及對陰翳之美的極致描摹,“離開了陰翳的作用,美也不再是美”[4]。春琴那微閉的眼瞼、睫毛投下的淡淡陰影,以及蒼白潤滑的肌膚,給佐助帶來了極大的視覺沖擊,使他不自覺地為這種陰翳之美以及不同尋常的氣度所折服。佐助癡迷于感官世界帶給他的體驗,不僅是視覺上呈現(xiàn)出的春琴容顏的美,還有目盲帶來的陰翳之美,也有通過觸覺感知春琴肉體的快感,晚年的佐助頻繁地夸贊春琴白皙與具有光澤感的肌膚、靈巧的四肢以及盈盈不堪一握的小腳。葉渭渠認為《各有所好》和《癡人之愛》的問世標志著谷崎潤一郎訣別惡魔主義和回歸古典美[5]。《春琴抄》創(chuàng)作于以上兩個文本之后,但綜合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作者并沒有完全放棄對惡魔主義與好色美學的推崇。小說中反復(fù)提及春琴的暴虐殘忍以及佐助享受被春琴凌虐的快感、癡迷于春琴嫩滑蒼白的肌膚,“最美的東西就是人的肉體”[6],這一美學觀念在《春琴抄》中同樣一以貫之。所以佐助對常人以為的虐待、責打加以錯誤的價值判斷,認為是春琴親昵的體現(xiàn)且備受感動,以致甘愿忍受春琴種種嚴苛的要求。這種轉(zhuǎn)換、對照對刻畫人物性格具有重要作用,從此角度切入,能反映出佐助對春琴無條件的偏愛,而這種偏愛源于他將春琴視作自己心中“美”的象征。
佐助一生未娶妻妾,也不與其他女子交往,甘愿忍受春琴的粗暴作風和責罵虐打,在春琴毀容后,為滿足春琴的心愿不看她的臉而自刺雙目。與其說佐助愛春琴,不如說佐助是將春琴視為理想中“美”的化身。小說中提及佐助看見春琴的笑容就揪心以及佐助最后懷念春琴的傲慢不馴、囂張跋扈而不愿結(jié)婚,因為這妨礙并解構(gòu)了佐助對春琴“美”的想象。《春琴抄》通過事實與關(guān)于事實評判間的差異,即敘述者不可靠的價值判斷,向讀者傳遞其潛藏的主題思想與獨特的審美意蘊。
2 多元雜糅:隱含作者與審美追求
隱含作者是以文本為依托,從作品中推導(dǎo)出來的作者形象。以布思、詹姆斯·費倫為代表的修辭學派衡量不可靠敘述的標準是作品的規(guī)范或稱為隱含作者的規(guī)范。一般說來,在敘事文本中,故事外的異故事敘述者往往是隱含作者的代言人和敘事文本中故事的引入者,敘述是相對可靠的。谷崎潤一郎的其他作品大多采用第一人稱回顧視角,如《盲目物語》以盲人樂師“我”的口吻參與并回顧幕府盛衰。再如,《春琴抄》中的“我”充當故事外的異故事敘述者,通過“我”的敘述,讀者不僅能夠了解春琴和周圍人物的故事,還能夠窺見“我”的內(nèi)心世界和審美觀。同時“我”時而會打斷內(nèi)故事敘述者的敘事,揭示其他視角下的不可靠并進行評論或補充。
《春琴抄》的開篇即介紹春琴的籍貫與生卒年,這讓敘述者“我”同故事中的人物拉開距離,強調(diào)身處局外。根據(jù)照片這一實體,“我”對春琴的外貌進行了一番詳細的敘述,“我”認為春琴雖美卻無鮮明的個性,印象淡薄,因為是盲人而有慈祥的感覺,在“我”與佐助不同感覺的對比中突出佐助的獨特審美。“我”直接向讀者發(fā)問,“讀者看了上面的解釋之后,眼前會浮現(xiàn)出一幅什么樣的面貌呢”[7]42,進而拉近敘述者“我”與讀者的距離。在討論春琴為何會患眼疾時,佐助認為是因為淋性結(jié)膜炎,暗指春琴妹妹的奶媽對春琴父母的偏心頗為不滿而加害春琴。這時敘述者“我”出現(xiàn)并質(zhì)疑佐助的推測,認為佐助對春琴過度維護甚至有中傷他人之嫌——揭露兩人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總而言之,也不必再刨根究底地尋究原因,只須明白春琴九歲時已雙目失明就行了。”[7]44這一斷語似乎指向前方敘述的無意義,這也是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話術(shù)。《春琴抄》涉及多個未解之謎,如春琴為何會替佐助求情并收他為徒、春琴的第一個孩子是誰的、春琴的容貌被損到何種程度等,看似未解,但“我”已進行推斷并引導(dǎo)讀者在倫理與情感上認同“我”的推斷。
申丹提醒我們不應(yīng)將隱含作者理想化或直接將其視為正確道德規(guī)范的代表[8]。在春琴摩挲梅樹樹干時,幾個幫閑怪聲怪氣、出言不遜,然而“我”卻認為紈绔子弟的輕佻語言只是一種親熱的表示,是在贊美春琴并非在侮辱春琴。此時,敘述者“我”暴露出真實面目,當作為敘述者有性格缺陷或思想偏見,敘述便出現(xiàn)不可靠的傾向。在此之前,“我”一直以嚴謹考證者的口吻進行推測,多用“或許”“可能”“大致可信”等詞,上述事件不禁讓我們拉響警報并懷疑之前“我”推斷的真實性——“我”的存在也具有一定的不可靠性,所敘述的事情受到自身主觀意識的影響,從而出現(xiàn)一定程度的變形和扭曲。太田三郎認為《春琴抄》的創(chuàng)作與谷崎潤一郎翻譯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的《格萊布家的芭芭拉》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哈代通過老醫(yī)師這個故事外的異故事敘述者講述芭芭拉的故事,并在結(jié)尾直接點明因外表滋生的愛情是愚蠢的,“只有基于人性道德之上培養(yǎng)出的感情才理性而高尚”[9]。谷崎潤一郎借鑒了哈代小說中異故事敘述者的敘事模式,并將《春琴抄》的敘述發(fā)展得更為復(fù)雜多元,同時通過不可靠敘述進行情節(jié)解構(gòu);在主題思想上,《春琴抄》反其意而行之,通過佐助等人的不可靠敘述傳達對女性美、官能美的執(zhí)著與癡迷,并在美丑轉(zhuǎn)換之間尋得永葆美感的方法:自刺雙目,化視覺所得之美為抽象思維的自我建構(gòu)之美。
3 結(jié)語
由于此時谷崎潤一郎的創(chuàng)作正處于審美嬗變時期,《春琴抄》的矛盾性、復(fù)雜性自在言外。春琴既有谷崎潤一郎前期作品中的惡魔式女性的影子,苛待學徒,動輒打罵,又擁有姣好的肉體,外貌具有日本古典女性的特質(zhì),還因目盲而具備陰翳之美。小說的最后,峨山和尚對佐助轉(zhuǎn)瞬之間分清內(nèi)外而使丑轉(zhuǎn)化為美的禪機贊嘆不已,由此敘述者“我”直接向受述者即讀者發(fā)問。結(jié)合上述分析,毫無疑問可以得知隱含作者是肯定、推崇甚至引導(dǎo)讀者贊賞這種做法的。佐助刺瞎雙目就是為了超脫形體的束縛,因為春琴容顏已被損傷、肉體也會衰亡,他便以現(xiàn)實的春琴為媒介,在美丑轉(zhuǎn)化之間將時間與感覺凝縮為一瞬,由感官美、虛幻美凝定為一種永恒的女性之美,在精神層面建構(gòu)出專屬自我的不朽的“美”的想象,這映射出谷崎潤一郎獨特的審美意蘊。
《春琴抄》糅雜了多方面的元素:翻譯的契機、惡魔主義者的寫作傳統(tǒng)、陰翳之美的日本風情。同時相較于以往作品,《春琴抄》不可靠敘述的運用是其敘述方式的創(chuàng)新,他在小說中刻畫出了春琴與佐助復(fù)雜微妙的人物性格和情感,同時增強了小說的神秘感和藝術(shù)性。需要深入分析小說中的不可靠敘述,解讀敘述者并且超脫敘述者的視角范圍,同時通過對照比較從整體上把握作品,更好地理解《春琴抄》的審美意蘊與主題思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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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托馬斯·哈代.哈代短篇小說集:名門淑女[M].姜貴梅,崔永祿,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6:102.
作者簡介:宋蓉蓉(2000—),女,江蘇泰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歐美文學、日本文學。
史永霞(1975—),女,湖南婁底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文學、歐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