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目的:了解數字網絡文學平臺與網絡文學作者之間的新型勞動關系,闡明勞動關系博弈過程中的一些新特點。方法:從傳播政治經濟學出發,以邁克爾·布若威的《制造同意》和數字靈工理論為切入點,通過研究網絡文學平臺對網絡文學創作者的勞動控制,從考核、技術、監管和觀念四個層面對網絡文學平臺的勞動控制進行分析。結果:從考核層面上看,網絡文學平臺對作者的勞動控制,主要是通過績效考核來達到隱性勞動控制的目的;從技術層面上看,網絡文學平臺運用算法等數字技術,將勞動矛盾從平臺方與讀者轉移到作者與讀者之間,加強了對作者的勞動控制;從監管層面上看,平臺以自由工作的方式,通過節點化的管理,將工作場景打碎,完成了人力管理的杠桿效應;從觀念層面上看,網絡文學平臺通過技術賦能,打破了文學話語權,推動了平民草根“微名人化”的進程,為“人人皆能成為作家”賦魅,強化了作者參與生產的勞動動機。結論:網絡文學平臺通過技術、考核、監管、觀念等層面的勞動控制,使作者的勞動自由轉為隱性的勞動自由,導致作者進一步被剝削。文章從平臺主體性和作者主體性的角度出發,挖掘制造同意背后的邏輯,并提出相應措施,以幫助作者群體提升勞動聲量,更好地實現自我價值和社會價值。
關鍵詞:網絡文學平臺;制造同意;數字靈工;勞動控制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03-0-04
0 緒論
不同于馬克思關注客觀勞動過程,也有別于韋伯聚焦勞動主體的主觀研究,布若威針對芝加哥工廠“趕工游戲”的民族志研究,力圖從工作現場中的主體與勞動過程揭示工人執著于薪資,同意雇主的高配額工作量,對勞動權益與福利制度作出讓步的原因[1]。通過物質獎勵,雇主得以把勞資矛盾轉移到勞工內部,完成對勞工剩余價值的進一步剝削。數字平臺的異化,使其對靈工(采用靈活就業形式的人群)的管理從顯性轉向隱性,通過技術、規制和管理方法,在平臺監管與工作自由相互融合的過程中,勞動者產生了類似布若威所說的“同意”[2]。對于這種被動性的意見,可能勞工都不自知,勞動關系囿于表面的種種誘惑逐漸失衡。當這種邏輯投射到網絡文學平臺與網絡文學作者身上時,則變成了平臺不斷制造作者的“被同意”。
技術進步帶來了新的勞動服務類型,催生了“數字靈工”這一概念。未來工作研究院將其定義為企業雇用知識技能創意型遠程自由工作者的用工模式,以及自由職業者從事知識技能創意型工作的遠程辦工模式[3]。數字靈工有別于數字勞工,其有三個特點:第一,生產資料不再由資本完全占有;第二,工作時空觀發生改變,擺脫了“具身”“在場”“計時”的工作模式,取而代之的是“不在場”“計件”的結算方式[4];第三,更加強調高技能、高要求、高復雜性的勞動,從體力勞動轉向技能勞動、腦力勞動。對網絡文學創作者來說,與過去以時間、空間為控制手段,將勞動者與工作場所、生產資料緊密捆綁在工廠的傳統勞動關系不同[5],他們可以自主決定工作時間、工作地點甚至薪資。這種彈性工作要求,實現了看似自由的工作模式。網絡文學平臺不斷應用互聯網技術,不斷吸納身為創作主體的數字靈工,這不僅挑戰了傳統勞動關系的規制方式,還極大地改變了勞動控制方式[6]。
1 制造同意下的勞動控制
1.1 考核層面:通過績效考核控制
平臺對作者的控制體現在引入了關鍵績效考核指標(KPI,Key Performance Indicator)。通過量化的考核標準,對作者的勞動進行控制。網絡文學創作者的收入構成主要有全勤獎、打賞收入、廣告收益和版權收益。以番茄小說的全勤獎為例,作者需要更新滿10萬字的次月起,且當作品的聽讀分成收益≥100元,并滿足自然月當月每日有效更新字數6000字以上,才能拿到最低800元的全勤獎。若是連續10天每日更新字數在10 000字以上,還會額外獲得888元的爆更獎勵。而絕大多數網絡文學平臺的獎勵機制要求作者日更4000字以上,且一個自然月不能斷更3天,才能獲得基本的全勤獎勵。身為數字靈工的創作者若要拿到全勤獎,則需要持之以恒地努力。
文學作品的創作具有一定的獨創性和自主性,作家須不斷構思與推演,這個過程需要耗費大量的腦力和體力,平臺通過量化考核標準,將數字靈工的內容創作蓋以日更字數的考核,加速了網絡文學類型化的進程,使得文學創作走向文學生產。但更重要的是,通過績效考核,實現平臺對作者的勞動控制。創作主體看似得到了自由的工作體驗,實則受到每日更新字數的限制,逃離工廠的創作者們不過是跳進了另一個同質的量化考核標準體系,這種傳統的工作倫理的同意,在顯性自由的掩蓋下轉化為了新的勞動同意。過去人們對以互聯網發家的公司往往存在一種不老派的刻板印象,當平臺唱起了夕陽紅,拿著績效表發放薪資時,會讓人感到這與傳統雇傭制的勞動控制并無區別。
1.2 技術層面:通過算法推薦控制
“鐵打的平臺,流水的創意勞動者”,平臺主導的算法機制使平臺將流量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依托互聯網發展的平臺經濟,看似自由平等,但卻是“貪婪的資本家將勞動者的拼命工作貨幣化的方式”[7]。讀者的喜好影響著作者的寫作意愿,算法通過數字化的方式將這一部分呈現在數字靈工面前,依托算法推薦的應用,網絡文學平臺對用戶的垂直推送和作品的曝光度占據主導性地位。過去,開拓市場的責任主要由資本方承擔,然而當作品數據不佳時,作者往往會抱怨“讀者不懂我”。平臺將作者與自身的矛盾,在技術掩蓋下轉移到了作者與讀者之間,在無形中制造了“被同意”。另外,一項關于外賣騎手的勞動控制研究發現,通過應用端的問題反饋,如實際送達時間晚于預測時間,平臺會縮減騎手的配送時間,對外賣騎手的控制進一步加強[8],這也是“新泰勒主義(Neo-Taylorism)”的又一表征[9]。這表明在算法的應用過程中,通過計算作者對當前考核標準的適應能力和剩余價值空間的計算,網絡文學作者的勞動控制會愈發緊密。例如,當平臺通過技術介入管理,用戶習慣不斷喂養算法學習,依托大數據模擬評估結果和預測模型,相應會在一定的承受范圍內給出進一步提升勞動產出的新評價標準。從近幾年平臺全勤獎要求的日更字數的增加,能看到算法應用下網絡文學平臺對作者的勞動控制逐步加強。
1.3 監管層面:通過節點化控制
自由職業者的勞務平臺主要有兩種:一是業務撮合平臺;二是資源分享平臺[10]。網絡文學平臺看似是在作者與讀者之間扮演著撮合達成交易的角色,實則成了一種“隱形上司”。通過縮小規模,互聯網平臺靈活性更強、所付出的成本更低、所承擔的責任更少[11]。閱文集團公開的2021年度財報顯示,截至2021年底,閱文集團擁有約2000名全職雇員,而當年閱文集團擁有的網絡文學作者數量達970萬人。這在人力資源管理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杠桿,平臺方給出的答案是將作者群體打散,進行節點化管理。從平臺視角來看,網文創作的自由工作方式,模糊了創作者與平臺之間的勞動關系。關于勞動關系的認定,主要從人格從屬、經濟從屬和組織從屬三者之間界定,人格從屬通常是認定勞動關系最主要的標準。所謂人格從屬,指的是勞務給付者的勞務給付行為受到勞務受領者的指揮、監督與控制[12]。前文提到,網絡文學創作者在獲得平臺薪酬時,不得不受到一些規制,可能是管理上的顯性控制,也可能是來自算法的隱性控制。與勞務受領者相比,給付者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而勞動法及相關權益保障措施的出臺正是為了保護相對弱勢者。勞動關系的模糊帶來的最大問題就是勞動保障的失衡。網絡文學平臺對作者的勞動保障并沒有明確的合同規制,而是傾向于將創作者個體化,鼓勵以靈活就業的方式參加城鄉居民醫療保險。真實的勞務受領者往往要承擔更多,不僅生產資料獨自承擔,如電腦、手機等生產工具,勞動保障也是自己負擔,且商業保險的福利相較于明確勞動關系訂立的福利,力度更小。平臺方通過節點化管理,實現了“去雇主化”,進一步降低了管理成本和生產成本,模糊了作為資方的社會責任,實現了利潤最大化,同時也使得數字靈工陷入了“作者放心飛,有事自己背”的掙扎。長此以往,難以形成平等的勞動群體權益協商體系,造成了創作者與平臺的對話不平等。
1.4 觀念層面:通過技術理想控制
在現代,紙質文學的話語權由兩部分人掌控:一是文學出版物的控制者,如報社、雜志社、出版社的編輯等;二是專業的文學評論者[13]。正如馬爾庫塞所言,“藝術,就是要創造出一個被認為是在既成現實中被壓抑的現實”。網文創作者從早期的論壇到垂直網站再到數字平臺,實現了被嚴肅文學壓制的話語自由。網絡文學平臺為每個人提供了麥克風,創作者只需要完成在線注冊和作品上傳,就能實現幕后到臺前的傳播過程。平臺將作者上升到作家的話語層面,通過勞動的賦值,提升了創作者的地位認同,推動了“微名人”的階層流動[14],通過技術平等推動話語平等。正如馬云所說,“我們痛恨不公,自己也絕不會這樣做。我們只想證明,如果阿里可以成功,那么80%的人都可以成功,只要你勤奮、努力和學習,愿意改變自己,替別人多想想”[15]。
崇尚共享平等的網絡電商平臺,其推廣機制實質上是一種權錢交易,通過付費提升曝光度。平臺通過技術理想層面的概念認同和案例化呈現[16],迎合大眾“人人都可以成為作家”的心理,以公司的價值導向,在技術的粉飾下,規訓作者的價值觀,從而掩蓋了勞動生產過程中的種種矛盾,贏得了創作者的一致“同意”,加速了市場上的頭部壟斷。當平臺管理出現問題時,人們對“讓好故事生生不息”還是“讓好故事生不如死”的討論,也反映了平臺從觀念層面對數字靈工的勞動控制。
2 治理思路與對策
2.1 政府層面
政府作為國家的頂層設計機關,應從立法層面與勞動保障設立層面進行考慮。
第一,通過建立健全相關法案,明確界定數字靈工等平臺自由職業者與勞務提供方的勞動關系。平臺網絡文學創作者的勞動既具有一定的勞動從屬性,又具有一定的自主性,是一種介于從屬勞動和獨立勞動之間的第三類勞動形態[17]。這種職業身份不同于工廠化的標準,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受委托方,作為獨立的個體經營戶時,又會受到平臺方顯性或隱性的控制。因此,很難在現行的勞動法案中找到明確的法律依據。加快對“第三類勞動形態”的法律保護,做到身份能界定、維權有途徑、判定有依據,對私有資本的無序擴張也能起到一定的控制作用。
第二,通過健全數字靈工的勞動保障制度,實現網絡文學創作者勞動保障合理化、制度化。突破當下從勞動關系構建保障制度的觀念,在新型勞動關系上作出相應的調整,將平臺經濟從業者從雇傭與委托之中獨立出來,建立相應的保障制度。
2.2 平臺層面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引導技術向善,以人為本,保障內容創作者的勞動權益,形成以人為本的創新競爭力。
第一,西方學者提出了“平臺合作主義”,以希冀作者與平臺之間對技術的聯合運用和管理,實現數據的公開透明,引導技術向善。然而由于技術應用往往是平臺的商業機密,且信息流通過程是人們看不見的“后臺”,所以更應該從源頭治理。技術是座駕,人是舵手,只有堅持以人為本,做好企業管理人員的入職培訓,提高職業素養,強化人才尊重意識,才能使平臺經濟走向良性循環。
第二,增加簽約作者的勞動保障福利,加強人文關懷。互聯網時代,人才是企業發展的核心競爭力,尤其是網絡文學同質化現象極為普遍的今天,只有推進內容差異化、垂直化發展,才能引領新的發展潮流,實現文學價值與商業價值的反哺。留住人才的必由之路是提高福利待遇,優化創作過程中的薪酬分配制度,保障其勞動所得不受侵害,通過內部保障和福利制度,進一步增強勞動者的工作滿足感與幸福感。平臺只有保持技術向善和留住人才,才能不斷增強自身競爭力。
2.3 靈工層面
技術的不斷更迭,既促進了人體物理屬性的解放,又促進了人類思想意識的自我解放。從靈工層面看,要想提升勞動者話語主體性地位,形成擲地有聲的話語體系,加強平等對話的能力,就要不斷強化創作者的勞動觀念,形成不受資方影響的行業協會以及推動協會進行勞資協商。當前,平臺與作者類似于“合作共贏、風險自擔”的市場主體[18]。占據頭部的壟斷集團,通過節點化的管理,打散了作者,不易形成數字靈工的集體性話語,作家們各自為政,聲浪不一,這一點在“五五斷更節”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因此,要加強作者內部交流,形成一個權益集體,提升對話的平等性。另外,還要通過培訓不斷加強對勞動法規的了解,對勞動權益保障等話題要具有一定的敏感性。通過培養作家集體性的勞動自覺意識,有利于形成一個勞動權益集體,發揮類似傳統大工廠時期的工會作用,為制定一系列的行業規范和勞動準則等綱領性文件增添新動力,通過群策群力等方式,解決數字平臺勞動糾紛等相關問題。
3 結語
網絡文學創作者的意見“被同意”過程,是新型勞動關系的勞動控制過程。既要看到平臺考核方式上的新瓶裝舊酒,又要看到平臺異化下矛盾與責任的轉移過程。人們對表象的自由,趨之若鶩,但在創作獨立性和勞動權益上往往損失更多。只有多關注網絡文學創作者與數字平臺之間的勞動關系,從平臺主體性和作者主體性的角度出發進行平等的對話,挖掘制造同意背后的邏輯,了解新型勞動關系的具體矛盾,才能充分發揮新型勞動關系的優勢,把握數字時代的發展走向,引領作者群體提升自我價值和社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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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胡子祥(1998—),男,江蘇宿遷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數字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