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一個擁有悲憫情懷的作家,白先勇始終在描繪世間的眾生相,用自己飽經滄桑的人生閱歷、獨特的視角、細膩的筆觸道一個時代的悲涼,用鏗鏘有力的筆調書寫舊時代的挽歌。
白先勇自小便受到傳統文學的濡染和熏陶,具有濃厚的中國傳統文學素養,在他的小說創作中,傳統文化所帶來的歷史感一直圍繞在文學作品中,這也使白先勇筆下的女性人物形象具有區別于其他作家作品中女性形象的獨特性。少時特殊的成長經歷與長大后的流散經歷也都潛移默化地影響他的創作,他始終將困局、悲劇等作為女性書寫的重要元素,旨在鼓舞人們擺脫當下的現實困局和生存焦慮,擁有直面人生的勇氣。白先勇說:“我寫作,因為我希望把人類心中無言的痛楚轉變成文字,用文學寫人性人情。”白先勇的小說中刻畫最多、最深入骨的就是女性形象,他對女性的命運展現出極大關注,他的筆下存在著眾多個性鮮明的女性形象。面對多難的命運,有選擇沉醉于過去的尹雪艷;有選擇向命運妥協回歸安穩生活的金兆麗;有選擇沉湎過往,逃避無數現實之后無奈反擊卻只激起了一點小水花的娟娟;也有選擇以毫不留情方式斬斷過去與自己聯系的玉卿嫂。
沉醉于過去的尹雪艷
尹雪艷屬于“流落到臺北的大陸人”,二十年前在上海百樂門她是紅極一時的舞女,二十年后當時給她捧場的五陵年少兩鬢已經開始添霜,可“尹雪艷總也不老”,在臺北,尹雪艷依舊是風月場的紅人,“仍舊穿著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一徑那么淺淺地笑著,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從百樂門到尹公館,物是人非處處變,可她還是穿梭于古今不曾有分毫的變動。
尹雪艷孤傲又自信,不多言不多語便讓那些男人爭先為她冒險,王貴生拼命賺錢以期奪得尹雪艷但最后只落得一個下獄槍斃的下場;洪處長休妻棄子贏得了尹雪艷最后卻丟官破產,連個閑職也撈不上;正人君子徐壯圖變得脾氣暴躁,不顧家人最后喪生于叛亂的工人之手。男人們為了尹雪艷前赴后繼,當事人則只是冷酷地審視著那群人,游刃有余地穿梭其中。然而她冷酷的外表下藏著的卻是她的自卑,無論過去的日子如何輝煌,無論眾人如何眾星捧月,她的經歷注定使她始終無法被體面人家接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做不了良家女。所以她需要別人的簇擁,她要用眾人的追捧來慰藉自己內心的悲涼。
因為無根,所以她重視身外之物,她將自己的公館經營得豪華氣派,將客廳布置得妥妥帖帖,“尹雪艷公館一向維持它的氣派”,大家也賓至如歸,樂不思蜀。老朋友和新知在公館進進出出,吃喝玩樂,尹雪艷像個局外人一樣,用悲天憫人的目光看著這些人“互相廝殺、互相宰割”的丑態,像死神一樣,居高臨下,俯瞰著蕓蕓眾生,目睹他們一步一步走向墮落,慢慢腐朽。但尹雪艷何嘗不是就這樣一個人走向幻滅呢。
從上海到臺北,尹雪艷同樣在世俗的欲望中沉浮著,她固守自己的過去,無法拋棄往日榮光,然而在這個日薄西山的世界,她的命運早就注定了,可她不甘心,不甘心走向這樣的歸宿,她審時度勢地把握著每一個機會,財閥王貴生帶給她金錢享受,金融財閥陳處長給她帶來權勢和地位,臺北人徐壯圖是充滿前途的實業家,能夠帶給她的更多。尹雪艷就這樣周旋在這些人之中,享受著金錢和地位,而在三人或死或敗后,她也是自私地選擇毫不留情的離開。在內心深處她有著對尊嚴和高貴的渴望,但她掙脫不了命運,她只能是命運的犧牲品,就像一件值得賞玩的私人物品,做上層人物的陪襯和附庸。
尹雪艷總也不老,但她同樣躲不過在歲月的輕描淡寫中被時光的磨損與侵蝕。
向命運妥協的金大班
作為身處社會最底層的卑微“妓女”,金大班的前半生,更多的是在風月場游走迎合,販賣自己的靈魂以換取金色的財富,這也是一個與尹雪艷有著相似命運的底層人,在“夜巴黎”的二十年使金大班不僅喪失了從良的機會,也失去了擁有傳統婚姻的權利。金大班的出場形象是這樣的:“穿一件黑鯊金絲相間的緊身旗袍,一個大道士髻梳得烏光水滑地高聳在頭頂上;耳墜、項鏈、手串、發針,金碧輝煌地掛滿了一身,這是一個俗氣又張揚的舞女。”當面對童經理的埋怨時,金大班從起先的“笑盈盈”到“一眼便睨住了童經理,臉上似笑非笑”“打鼻子眼里冷笑了一聲”最后“一屁股坐在化妝鏡前,狠狠地啐了一口”,短短的幾個動作和神情便知道這是一個在風月場上摸爬滾打了數年的老手,而不是什么嬌滴滴的小女人。
淪落風塵的女子形象在文學史上并不新奇,金大班卻有著屬于自己的獨特性。“玉觀音”金大班雖然低俗,但內心深處始終有著自己的良善,存有一絲悲憫情懷,她也曾年少輕狂過,與世間所有女子一樣憧憬向往著美好的感情,年輕時她也有曾擁有過一份真心的愛情,為了愛情她想離開這個牢籠,可她與這社會抗爭帶來的結果是:姆媽和阿哥聯合起來狠心而殘忍地將她肚子里已經成形的男胎打了下來,她的愛人月如被官家綁了回去。金大班就這樣背負著自己沉重的過去生活著,這段感情二十年來也始終壓在心頭無法釋懷。當這樣相似的情況發生在朱鳳身上時,她憤恨她不爭氣,她用不善良的話語只是不想朱鳳再走上自己的老路罷了,當她看到朱鳳那“充滿了怨毒和兇光”的目光時,她突然明白了,她也心軟了,“難道賣腰的就不是人嗎”“那顆心一樣也是肉做的呢”,最后她選擇幫助朱鳳。也許也是在彌補當年的遺憾吧,自己當年走不出去的圈子大概也希望別人能夠走出去。
特殊的人生經歷使金大班習慣了將自己的喜怒哀樂隱藏起來,那若無其事的笑容底下是數不清的苦難和折磨,是二十年來不為人知的血與淚。她的從良道路也是看似光鮮實則悲涼,在臺北當時的社會情況下,像金大班這樣年老色馳的妓女,幻想早已沒有了,留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現實,如果不早點找到出路,連自己的后半生都無法保證。十幾年前的金大班可能會選擇雖然貧窮卻對她一往情深的青年男子泰雄,但現在的她只會,也必須選擇又老又丑的南洋土財主陳榮發。容顏的老去使她早已失去選擇從良的資本。正如白先勇所說,金大班最后一夜的最后一口煙,一吐就是二十年,然而,二十年來的滄桑是無法一夜吐盡的。
沉湎過往無奈反擊的娟娟
白先勇筆下的女子總是充滿了許多讓人意料之外的苦難,《孤戀花》里的主人公娟娟就是如此,娟娟是一個從頭到尾都散發著悲劇色彩的角色,悲劇氣氛從始至終都籠罩著這個女子,她的出身和經歷中似乎從未出現過光亮,她受盡委屈也不過想掙得一絲在世間活著的生機。娟娟的母親是一個被關在豬欄里的精神病人,被鐵鏈子囚禁了半生,父親更是一個毫無人性的畜生,在她十五歲時將她奸污了,她小小的身板獨自承載著先天的瘋癲和后天的罪孽,她似乎一開始就是被這個世界拋棄的人。這樣凄慘扭曲的人生經歷,從—開始就注定了娟娟的悲劇性,沒有任何人可以拯救她,甚至連她自己在面對慘況時發出的都是“沒法子呦”這樣的言語。
《孤戀花》中還穿插著五寶這個角色,五寶也像娟娟一樣順從著命運,只偶爾發出“這是命”的話語,而娟娟的命運更多的就是在沿著五寶的路在走,在這條通往深淵的道路上沒有人可以插手她們的人生。五寶的結局是被黑暗吞噬,娟娟的結局也陷入了死胡同,即便有“前人之鑒”,娟娟也避不開這些苦難,它們緊緊地“粘”在娟娟的身上,因為這些不受自己控制的苦難,娟娟似乎從未有反抗之心,她似乎從一開始便知道自己根本逃脫不過命運的捉弄。盡管自己只想卑微如螻蟻的活著,也會遭到百般的刁難和千般、萬般的蹂躪,她長著一副飄落的薄命相,那蒼白的小三角臉上總是浮起一抹比哭泣還要凄涼的笑容,讓人心寒。她總是任人擺布,從不拒絕只會順從,連聲音都是空洞的,讓人覺得失去了靈魂。
厄運不期而遇,五月花的常客柯老雄找上了娟娟,面對像柯老雄這樣賭博吸毒無所不及的人,娟娟也只有順從,她像一個失了智的孩子,受盡了虐待和折磨,恍恍惚惚地承受著,凄涼又無奈,甚至沾染上了毒品。終于出事了,那天“天好像讓火燒過了一般,一個大月亮也是泛紅的”,娟娟舉起了黑鐵熨斗向著柯老雄的頭顱猛捶下去,敲開了他的天靈蓋,至此,冤孽了結。但娟娟也完全瘋掉了,她那張小小的小三角臉比從前更蒼白和消瘦,她的笑容卻沒有了從前的凄涼意味,反而帶著一絲瘋傻的憨稚。雖然余生都要被關在瘋人院,但相對于她這一生的漂泊和孤苦,這應該是她此生最好的結局了。白先勇筆下的酒女,無論是久經歡場之人,還是懵懵懂懂的新人,其實都被舊時代禁錮,她們的悲劇具有一定的必然性,處于這樣的社會她們的生機遲早會被慢慢消磨掉。
斬斷過去的玉卿嫂
《玉卿嫂》的故事通過“我”的視角來講述,玉卿嫂生得漂亮,原本是一闊戶人家的媳婦,丈夫因為抽鴉片而死去,婆婆懷疑她與老爺的跟班慶生有染,將兩人掃地出門。慶生患有肺病,迫于生計,玉卿來到“我”家里幫傭,即便都是下層人她也沒有感受到這個世界對她的善意,男傭們用下流的語言議論她,女傭們也嫉妒這個漂亮而標致的女人,然而這些她都不在意。她傾其所有地愛著那個叫做慶生的男子,讓自己墜入了感情的漩渦。玉卿嫂外表端莊文靜,但她的內心十分狂熱甚至偏激,她將自己所有的感情乃至生存的意義都完全傾注在慶生身上,她的愛深切、瘋狂而又極端。她不顧一切入魔般地與慶生一起,在慶生身上投入所有,慶生就是她生存意義的全部,她說“我也不敢望你對我怎么好法子,只要你明白我這份心意”。
玉卿嫂愛得魔怔,瘋狂執拗地管著慶生,好像恨不得將兩人永遠粘在一起不分開。她的悲劇也因這性格缺陷而來,她對待愛情的態度熱烈真摯,但慶生并不愛她,她不懂得愛情需要雙方互相的付出和維持,她把愛情當成了生活的全部,沉迷在這份愛情里根本不思考是否慶生也需要這份愛,即便慶生說:“玉姐,我求求你,不要再來抓死我了,我受不了,你放了我吧,玉姐,我實在不能給你什么啊!”在這種情感糾葛中,只有玉卿嫂一廂情愿、傾其所有的投入。在玉卿嫂的“愛”里,只有她一人演繹著所有的角色,慶生半推半就地附和著,直到他遇見金燕飛,他選擇從這種愛里逃離。可慶生就是玉卿嫂的生命,她又怎么會允許慶生的不忠和叛離,于是在那個寒冷的黑夜,她選擇與慶生死去,桌面上流滿了暗黃的燭淚,淡藍色的燭光奄奄一息,慶生仰臥著,喉嚨管有個杯口寬的窟窿,玉卿嫂伏在慶生的身上,胸口上插著一把刀,鮮血一滴一滴地流著。
白先勇從小就體會過病魔從手中奪去生命的驚心動魄,小時候的肺病使他的童年與其他人多少不同,對他的寫作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同樣是死亡主題,出現在白先勇筆下就充滿了一種特有的中國式蒼涼感。這是他的自覺追求,也是他的自然流露”。
即使生活還在繼續,苦難留下來的蒼涼卻無法被掩去。
白先勇對女性心理的剖析有著獨特的見解,他筆下的女性個個都有血有肉,她們被舊時代的黑暗社會吞噬了生命,默默無聞地接受著不公的命運,幸而白先勇的目光注意到了這些可憐的女子,他用文字記錄書寫這些處于弱勢地位的女子,讓她們被世人關注,也有了被世人銘記的意義。
(作者單位: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