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文學醫學倫理學批評視角出發,可以發現摩爾在《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一詩中實現文學與醫學的跨學科相融,書寫了鼠疫、癌癥、脊髓灰質炎三種疾病,幫助重新審視美國復雜的醫史倫理環境。詩歌以隱喻的方式揭示了醫學精專、現代技術、公民健康等醫學倫理事件,展現了詩人對社會公民疾病與安康的關愛以及構建和諧共生國度的理想信念。“美善愛”是摩爾詩歌美學實踐與生命倫理觀的靈動統一,是她倫理智慧的充分體現與對社會歷史發展趨勢的前瞻性把握。
關鍵詞:瑪麗安·摩爾;《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文學醫學倫理;倫理智慧
中圖分類號:I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9052(2024)03-0074-03
引言
醫學倫理學屬于倫理學的一個分支,它“是運用一般倫理學原則解決醫療衛生實踐和醫學發展過程中的醫學道德問題的學科[1]”。醫學與文學看似渺遠的兩個學科實則互為延屬聯動。文學倫理學批評認為“文學是特定歷史階段倫理觀念和道德生活的獨特表達形式,文學在本質上是倫理的藝術[2]。”文學作品會記錄現實生活中的種種醫學倫理問題,而醫學的科學發展同樣需要文學倫理教誨的浪漫滋養。文學倫理學批評與醫學倫理學可聯姻構成文學醫學倫理學批評,從倫理的維度分析、闡釋和評價文學作品中的醫學道德問題以及對社會文明做出深度反思。20世紀美國女詩人瑪麗安·摩爾(Marianne Moore, 1887-1972)將文學思忖投向醫學精專、現代技術、公民健康等醫學倫理問題,但尚未引起國內外學界的深入研究。摩爾非常注重作家的社會責任,曾言:“與其說醫生是詩人,不如說詩人是醫生[3]”。本文解讀《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The Staff of Aesculapius”, 1956),通過對疾病書寫和醫學倫理隱喻的辨析和考量,探究美國現代主義背景下未來醫學的發展方向,挖掘摩爾豐沛的倫理哲思和倫理智慧。
一、疫病書寫與醫史倫理環境
摩爾在《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中書寫了美國歷史上聞之色變的三大疾病:鼠疫、脊髓灰質炎和癌癥。文學倫理學批評要求對文學作品的解讀不能脫離特定的倫理環境,強調要站在歷史的倫理現場進行客觀的倫理闡釋和道德評價[4]。本文重回疾病的歷史現場,審視美國復雜的醫史倫理環境,以明晰詩人創作背后的倫理意蘊。
詩歌首節描寫了瘟疫給社會帶來的災難,迫切需要“制止瘟疫的蹂躪[5]”。瘟疫的荼毒可再見于摩爾改譯的寓言《因瘟疫得病的動物》:“一場疾病于某年襲擊世間,/攻倒獸類并將恐懼傳染全員……/到處與生靈交戰,/它未奪走一切但一切都被危及[5]。”摩爾借這則17世紀法國社會現實寫照的政治寓言映襯美國的瘟疫。這個瘟疫即鼠疫,是20世紀美國最嚴重的流行疫病之一。醫史專家布里特在《瘟疫與苦難》中提及美國鼠疫蔓延的主要原因:一是強烈排華情緒引發的主觀誤判;二是缺乏對鼠疫的醫學科學認知;三是政府官員為一己私欲否定瘟疫的存在[6]。舊金山唐人街是美國鼠疫首次爆發的集中區,第一個感染死亡的是中國移民。人口眾多、衛生條件惡劣的唐人街成為了瘟疫的罪魁禍首,反華情緒甚囂塵上,中國居民被迫隔離,疫情在封鎖區內急劇惡化。衛生官員還向下水道傾倒石炭酸,將感染了疾病的老鼠和跳蚤驅趕出來,加速疾病的傳播。舊金山州長又因擔心該市聲譽,極力否認瘟疫的存在,并對發現疫情的官員開展誹謗活動。與寓言中的國王獅子和狐貍等大臣讓無權無勢的驢子成為瘟疫的唯一抵罪者如出一轍,美國政府蒙昧偏見使華裔社區成為公共健康危機的替罪羊,他們才是這場公民災難真正的罪魁禍首。
詩歌的第二節和第三節描寫病毒學家為了人們的“康復”不斷研究,堅持“他仍有未經嘗試的變量”,并最終“擊中正確答案”研發出“一種滅活疫苗[5]”。摩爾在詩歌注釋中提到這種疫苗是索爾克疫苗,即脊髓灰質炎疫苗,由美國著名的實驗醫學家和病毒學家喬奈斯·索爾克1953年研制成功。美國自1930s起就爆發不同規模的脊髓灰質炎(又名小兒麻痹癥),脊髓灰質炎對美國造成致命的打擊,同時對社會的發展又起到重要作用:一方面提高了國家領導人和社會對此疫病的重視程度;另一方面促進醫學科學的重大進步[7]。曾患脊髓灰質炎的美國總統羅斯福積極成立美國全國小兒麻痹癥基金會,在基金會的支持下,索爾克成功研制首個安全有效的滅活疫苗。國家的政策支持與對公民健康和醫學發展的重視撥開了長期籠罩的疫情烏云,重拾國民信心,為千萬兒童和家庭帶來幸福。
詩歌的第四、五節則展現了醫學知識的進步及癌癥的手術治療。詩人以敏銳的觸覺捕捉到斯洛安—凱特林癌癥研究中心(詩歌注釋中提及)已逐漸掌握針對癌細胞的技術。詩中寫道:“知識已獲取以備下次進攻。/選擇性傷害針對癌/細胞而不傷害/正常細胞[5]”。癌細胞經過技術殺死處理后:“由外科醫生填補空間。/對于植入的海綿體,細胞跟隨/體液附著,繼而那原本惰性的變成活的——/這就是框架[5]。”外科手術是美國醫學史上的一項重要實踐,伴隨著麻醉、消毒技術、手術工具和材料的不斷進步。20世紀初期,美國在手術過程中引入新的硫酸鎂和氧氣等麻醉藥,相較于19世紀使用的乙醚和氯仿,效果更佳、安全系數更高。無菌術與麻醉聯合開創了外科手術的新局面,各種醫用刀具、針線和止血器等也得到改進,大大提高手術的治愈率,使外科手術成為醫學進步的主導力量。現代醫學科研團隊的研究和創新使癌癥的治療實現突破性進展,為人類與疾病的抗爭旅程留下重彩一筆。
二、“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的醫學倫理隱喻
摩爾在詩歌中借用古希臘神話之名,行探美國社會文化之實,聯同希波克拉底的醫學事跡,為美國的醫學發展指明方向,具有深刻的醫學倫理隱喻。詩歌開篇坦言:“一個精專的標志,來自最早的/實驗,如希波克拉底的操作/并取代模糊的/猜測,制止/瘟疫的蹂躪[5]。”摩爾認為醫學研究者最重要的品質是精專,專業的知識高于一切無用的形式,能避免醫學上模糊的猜測。希波克拉底是古希臘著名的醫生,被譽為“西方醫學之父”。他使醫學與巫術及哲學相分離,將醫學發展成為專業的學科。他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強調:(1)對知識傳授者心存感恩,對欲受業者無條件傳授;(2)以人為本,善良行醫,盡己之力為病人謀利益謀幸福;(3)神圣公正,絕不利用職業便利做違法缺德之事;(4)精進醫術,胸懷仁心,尊重病人隱私。它對醫生的職責和道德素養作出規范要求,成為現當代醫學倫理的重要基石。摩爾認同他的觀點,并借助美國鼠疫警示:公民安康和社會穩定有賴于對疫病的科學認知和醫學知識的實踐,醫者必須精專學術,社會必須剔除主觀預設及對疾病的舊執念。
知識與技術的進步賦予重生的力量,是醫學更新的標志。“這難道不//像那個大醫師的蘇美爾柄權?——那種動物的棍杖和塑像/它以脫皮/成為一個更新的標志——醫學的象征[5]。”這個“大醫師的蘇美爾柄權”即阿斯克勒庇俄斯之杖,一根有蛇纏繞的木杖。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醫神。他在一次救治米諾斯國王的兒子格勞科斯時用手杖打死了一條蛇,之后進來了另一條蛇,口銜草藥復活了死蛇,他隨即將這款草藥放在格勞科斯身上成功救活了他。后來他總是手持一根被蛇纏繞的木杖,四處行醫救治,蛇杖也因此成為了醫學的符號。那蛇與醫學究竟有何關聯?卡瓦諾總結如下:其一,醫史學家認為阿斯克勒庇俄斯神話故事背后所隱喻的醫療實踐是古代對麥地那龍線蟲病的治療——將像蛇一樣的線蟲從人體緩慢引出,讓其纏繞在一根木棒上;其二,蛇能夠一次性完整脫皮,寓意著生命的恢復與更新;其三,蛇貼附大地而生,熟悉草木藥性,具有大地天然的療愈功能,是大地智慧的化身;其四,蛇有傷害與治愈的雙重屬性,蛇的劇毒能使人喪命,也能以毒攻毒,賦予人二次生命[8]。蛇的自然屬性與賦予的倫理意義代表著醫學中難以界定的矛盾以及人類對生命、智慧和希望的崇尚。
“蛇杖”成為現代醫學及健康護理的標志,更成為一種具有社會倫理意義的圖騰符號和醫學倫理象征。首先,蛇杖中的木杖代表人體的脊椎骨,象征醫者正直立德、責任為本的醫德素養。蛇杖是醫者中立的形象,也是患者的希望。其次,蛇杖中的蛇代表蛻變與發展,蛇盤旋向上寓意著生命的希望與醫學知識的無限性。人類的醫學發展如同蛇一樣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更新蛻變,醫學的思維模式由最初的神靈醫學觀發展到今天的自然科學醫學觀,形成了以上帝為中心到以人為中心的醫學倫理觀演進。再者,蛇杖警醒醫者要觀察學習,精進醫術,提升醫德,同時醫者不能違背自然規律,不能超越倫理和法律的界限。所以希波克拉底會在《希波克拉底誓言》的開頭以醫神阿波羅、阿斯克勒庇俄斯及天地諸神仰誓,宣誓要遵從醫者的職業道德,為人類健康造福祉。如今“蛇杖”已成為醫者心中的圣物,成為他們對患者的永恒誓言。
三、“美善愛”的倫理選擇與倫理智慧
阿斯克勒庇俄斯與希波克拉底共同推崇“科學精專、善良行醫和愛己及人”的美善愛合一的醫學思想,這也是摩爾的倫理選擇。倫理選擇是人通過發揮主體作用,堅持加強道德修養并由理性意志控制自然意志,最終成為一個有倫理道德的人[2]。“美善愛”是摩爾實踐和精神統一的詩歌美學,展現了她對社會公民疾病與安康的關愛以及構建和諧共生國度的理想信念,為美國的醫學發展提供道德經驗。難怪沃納特稱“她是美、詩歌和療愈的專才[3]”。那是什么因素影響著摩爾的倫理價值判斷?倫理選擇體現了她怎樣的倫理智慧?
倫理智慧“主要指在倫理實踐中處理各種倫理關系、進行倫理選擇時所體現出的認識、辨析和判斷能力以及有助于道德價值實現的能力”,它的產生需要主客觀條件,更源于歷史的和現實的社會生活[9]。摩爾獨特的求學經歷塑造了她對美善愛的認知,從而內化成自我意識與倫理智慧。摩爾大學就讀于美國著名的布林茅爾學院,歷史政治主修課程使她認識到人類社會發展中的痼疾,產生對國計民生的特別關注。她還輔修生物學,培養了強烈的求知欲、細心觀察的習慣及對科學知識的敏感度,形成一種客觀縝密的敘事風格。霍爾在1963年的一次訪談中問生物課程是否對她的詩歌創作有影響,摩爾回答:“我相信一定影響到了……實際上我想學醫。精準,陳述上的經濟性,用于做出無私利性結論的邏輯,描繪和識別,釋放——至少對想象力有一些影響,在我看來[10]。”后來摩爾常以動植物為題材,將客觀事實與文化意義嵌入自然書寫之中,真誠、精確與科學構成了摩爾詩歌實踐的藝術之美。
摩爾的社會生活與教育背景幫助她將一定的道德原則內化為主體意識,形成符合歷史價值觀的倫理智慧,并以藝術的方式呈現出來。摩爾對公民疾病的書寫與醫學發展的關懷便是倫理智慧的顯化。愛一直是摩爾的生活核心。她在《愛在美利堅》(“Love in America”,1965)中這樣描述愛:“無論它是什么,它都是一份激情——/一種善良的癡呆,它應該在吞噬著美利堅[5]”。摩爾認為愛是善良的、充滿激情的,即便這種愛在別人看來是一種病(癡呆),生病的國度應該以愛和善良來治愈。摩爾對愛的理解與實踐是她對符合歷史性、順應社會發展潮流的倫理道德原則和規范的選擇。“美善愛”是摩爾詩歌美學實踐與生命倫理觀的靈動統一,是她倫理智慧的充分體現與對社會歷史發展趨勢的前瞻性把握,她試圖與國家共同努力構建起適應時代發展要求的新的道德體系。
結語
摩爾通過文學與醫學的跨學科相融構建了獨特的文學文本的歷史空間。她以雜糅拼貼式的文筆記錄了20世紀美國現代流行疫病與非傳染性疾病的重要醫學倫理事件,再現那個時代人們對公共衛生事件和醫學發展的認識水平和審美想象。摩爾致力于成為一名現代“詩人醫生”,以科學的理念診斷社會之疴恙,讓詩歌成為一種浪漫的療愈手段,文學藝術反映其倫理智慧,賦予作品深刻的倫理教誨價值,“美善愛”的生命倫理觀能夠引導讀者提升道德修養和收獲人生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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