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摘要: 人工智能技術蘊藏著改變政治傳播生態的巨大潛能。基于政治傳播的四個主體(政府、媒體、平臺、公眾)和三種形態(宣傳、溝通、營銷),人工智能時代的政治傳播實踐和研究有了一些新進展。要推進政治傳播的理論創新,未來需要從實證主義范式關注個體視角的人機互動和社會視角的數字不平等,從人文主義范式對人和技術的主體性進行文化研究,以及對人工智能時代的社會制度變遷和人類文明發展進行政治經濟學反思。
關鍵詞:人工智能;政治傳播;人機互動;數字不平等;智慧文明
課題: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媒介體制與社會信任研究”(編號:19ZDA325)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4.03.002
隨著人類社會步入智能時代,人工智能正在成為這個全新時代的基礎設施。人工智能是一種通過分析環境并采取行動來實現特定目標的智能行為系統。它通過模仿人類思維和行為來自主決策和解決問題。作為人類思維的一種高度抽象表現,人工智能可以執行認知功能,模仿人類理性和行為,并擁有自動的思維結構。人工智能系統通常包括推理、學習、感知、預測、規劃或控制等方面的能力。構成人工智能系統的應用程序和技術包括但不限于機器學習、人工神經網絡、模糊邏輯、基于案例的推理、自然語言處理、認知繪圖、多智能體系統、機器推理和網絡物理系統等。
當代意義上的人工智能概念肇始于20世紀50年代。近年來,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人工智能概念與算法、大數據等熱門概念一同進入公眾視野,一系列基于人工智能的新工具、新應用也應運而生。2023年,隨著生成式人工智能應用ChatGPT的爆火,人工智能成為業界與學界的“寵兒”。
人工智能技術蘊藏著改變政治傳播生態的巨大潛能。人工智能的出現,改變了人們的認知、情感、態度和行為,以及政治制度的運行方式,從而影響了不同國家的政治制度。政治傳播是“關于政治的有目的的傳播”,政治與傳播是政治傳播的兩個核心變量,而技術與這兩個變量都存在緊密聯系。
技術在政治傳播領域扮演的重要角色一直都是學界關注的焦點,因為技術既是改變政治傳播實踐的因素,又是政治力量塑造的結果。人工智能技術如何影響政治傳播實踐?政府、媒體、平臺和公眾的政治傳播實踐在人工智能時代發生了哪些變化?這些新實踐和新變化推動政治傳播研究有了哪些新進展?人工智能時代的政治傳播研究應該聚焦哪些新的方向?本文將圍繞這些問題進行初步探討。
一、人工智能時代的政治傳播新實踐
政治傳播的構成要素包括主體、內容、媒介、受眾和效果等。不少學者認為,政治傳播強調“主體性”的人類活動,因此可以從主體的角度將政治傳播分成三類。第一類是以政黨/政府/國家為主體的政治傳播,包括政府治理、政府傳播、政府與媒體的關系、政府與公眾的關系、國際政治傳播等。第二類是以公眾為主體的政治傳播,包括公眾的政治信息獲取、政治議題認知、政治知識學習、政治情感變化、政治意見形成和政治參與行為等。第三類是以媒體為主體的政治傳播,包括媒體政治內容的生產和傳播,以及對社會各領域產生的影響。此外,過往研究忽略了平臺在當下政治傳播過程中的重要作用。這些平臺是人工智能基礎設施、技術工具和應用服務的提供商,對社會系統和個人生活的深度嵌入使其在現代社會的發展中扮演了重要的組織和中介角色。政府、媒體和公眾在進行政治傳播活動時,對平臺的依賴性越來越強。因此,在人工智能時代,要考察第四類政治傳播,即以平臺為主體的政治傳播,要關注平臺在政治傳播過程中的獨特作用。
也有學者將“形態”作為政治傳播的一種理論分析框架。政治傳播的不同形態既是對政治傳播內部要素融合機理的概括,也是對這種內部機理所展現的外部形貌的抽象。目前,政治傳播的基本形態包括政治宣傳、政治溝通和政治營銷三種。政治宣傳是推廣政治理想的政治傳播,從意識形態的角度傳播政治內容。政治溝通是推進政治運行的政治傳播,立足于現實政治中的民主運行理念和多元政治訴求。政治營銷是擴散政治影響的政治傳播,依賴于現有政治價值的交換,以及對未來政治和社會治理的承諾。在數字化時代,政治傳播雖然仍包括這三種形態,但其中的運行機制、發展過程和傳播效果正在發生深刻的變革,也出現了互相融合的趨勢。
基于上述政治傳播的四個主體和三種形態,我們可以將人工智能技術在政治傳播中的作用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見表1)。
遵循這一類型學的思路,我們將從宣傳、溝通和營銷這三個維度,展開介紹四種主體在人工智能時代的政治傳播實踐情況。
1. 政黨/ 政府/ 國家的政治傳播實踐
人工智能技術在政黨/政府/國家的政治宣傳層面,成為輿論戰和形象建構的工具。在輿論戰層面,在國外政黨選舉的過程中,不同政黨利用僵尸網絡(botnet)、深度偽造(deepfakes)等手段,對網民產生政治影響,甚至改變選舉結果。例如,美國等西方國家的政客越來越多地使用機器人“水軍”來生產攻擊對手、美化自我的信息,使自己在社交網絡上更受歡迎,從而操縱公眾輿論。深度偽造技術也被用于制作敵對政黨的虛假視頻,從而損害其候選人的聲譽。此外,人工智能技術也在深刻影響著國家間的輿論戰。例如,在2023年巴以沖突期間,生成式人工智能在以色列—哈馬斯之間的虛假信息戰中興風作浪,引發了前所未有的“虛假信息浪潮”。生成式人工智能生成了一些虛假圖像,使本就混亂的網絡信息環境進一步惡化。在形象建構層面,一方面,人工智能技術幫助政府對內進行正面形象宣傳,鞏固國家認同。例如,“學習強國”通過打造信息智庫、建立智能互聯等手段,豐富了政治傳播內容,拓寬了政治傳播渠道,強化了政治傳播效果。另一方面,人工智能豐富了國際傳播和數字外交的“工具箱”。例如,AIGC技術支持下的虛擬主播給海外受眾帶來了正面的情感體驗,有助于提升其對中國國際傳播內容的悅納度。
政府/國家層面的政治溝通可以分為制定政策、提供服務、內部溝通三個層面。首先,人工智能通常在決策過程中發揮支持作用,而不是完全自動化或“接管”政治決策。例如,塞浦路斯政府開發了一個人工智能系統,通過收集和分析有關健康和社會護理的不同數據,系統地評估社會保障服務的有效性。其次,人工智能協助政府向用戶提供相關公共服務信息。比如新冠疫情期間,公共行政部門通過聊天機器人回答有關新冠肺炎的各種問題。又如比利時使用JobNet AI系統,協助就業服務部門的公務員對公民進行相關技能培訓。最后,人工智能技術被公共行政部門用于內部管理,以精簡和改善其行政程序和組織結構,比如瑞典市政廳使用機器人Tengai減少招聘過程中的偏見。人工智能時代政治營銷的一大特色是政黨/政府的政治品牌傳播。
人工智能技術為政黨的政治品牌推廣和傳播提供了技術支持,生成了大量的傳播內容和數據,實現了精準化營銷,推動政治活動的線上聯結與線下動員。早在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之際,特朗普便借助劍橋分析公司(CambridgeAnalytica)的技術支持,收集選民信息,挖掘民意喜好,打造政治品牌,最終成功當選。近年來,中國利用人工智能技術打造了“AI黨建云”“學習強國”等平臺,賦能基層政治品牌建設。
2. 媒體的政治傳播實踐
媒體機構積極采用人工智能技術進行政治宣傳。在信息生產方面,人工智能技術可以優化內容創制、視頻剪輯、文稿修改、內容校對等環節,革新傳統工作模式、工作形態和工作流程,提高媒體生產運營效率,提供更加符合用戶需求的媒體新聞內容。例如,中國日報社在應用ChatGPT進行國際傳播內容的寫作時,發現這一工具還可以為編輯提供創意方案?!缎l報》的“報道伴侶”(ReporterMate)工具利用人工智能技術助力記者實現“增強式新聞”(augmented journalism)。利用這一工具,該報記者基于澳大利亞選舉委員會的數據,撰寫了關于政治捐款的報道。在信息傳播方面,人工智能推動了新聞產品的個性化和新聞推送的自動化。當前,人工智能語音技術和個性化新聞推薦算法的結合漸成趨勢,相關產品通過用戶數據分析和處理,主動發現用戶當前或潛在的需求,并主動推送信息給用戶。《人民日報》、《光明日報》、BBC等國內外重要媒體都已將人工智能工具運用于新聞的個性化推送中。
人工智能技術也能夠幫助媒體機構及時、有效地和受眾進行政治溝通。類ChatGPT模型可以用于客服平臺,以政策、政治新聞報道等作為語料庫,與公眾進行智能對話,提供政治相關的信息和建議。在政治溝通過程中,媒體機構還通過智能主播強化與用戶的情感聯系。2022年兩會期間,《工人日報》應用百度數字人主播度曉曉,推出《兩會曉曉說》新媒體欄目,對多個社會熱點話題進行了報道。智能主播的擬人化特征可以促進用戶感知社交存在和人類溫暖, 增進其與公眾的情感交互。
同時,媒體還借助人工智能工具進行受眾分析,預測受眾行為,結合政治傳播內容,進行智能化的政治營銷活動。例如,《紐約時報》(TheNew York Times)的“感覺項目”(Project Feels)能夠解讀和預測《紐約時報》文章對受眾的情感影響,然后為受眾提供相應的個性化廣告。
3. 平臺的政治傳播實踐
平臺公司的人工智能產品成為政治宣傳、溝通和營銷的基礎設施。作為宣傳載體,網絡平臺利用人工智能技術整合政治信息,將不同組織和個人生產的內容集于一身,并根據用戶的背景、興趣和需求推送相關信息。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使技術平臺得以生成多模態的政治信息。比如,OpenAI在2023年11月發布了GPT-4 Turbo,相關用戶在搭載類ChatGPT模型的平臺上,可同時應用圖像創建模型DALL·E3、文本轉語音模型TextToSpeech和開源語音識別模型WhisperV3進行政治內容的生產和傳播。
作為各方政治溝通的載體,網絡平臺也利用人工智能技術快速識別、統計平臺社區的相關言論,維護社區環境和賦能網絡治理。例如,在中國網絡治理“清朗行動”中,平臺利用人工智能技術快速識別用戶的違規或違法言論,并及時采取禁言、封號等處罰措施凈化網絡信息環境。
同時,平臺也通過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智能投放工具,有意識地改變算法機制,進行政治信息的營銷。平臺能夠綜合目標受眾的信息,準確分析受眾特征,并根據受眾興趣生成有說服力的信息,提升政治廣告的勸服效果。目前,Meta和谷歌等平臺已經開始為廣告商提供人工智能驅動的工具,旨在實現更輕松、更高效的個性化政治營銷。2023年8月,埃隆·馬斯克(Elon Musk)也宣布解除社交媒體X的政治廣告禁令,允許其在美國投放所有政治廣告。
4. 公眾的政治傳播實踐
在數字時代,公眾不再是被動的信息接收者,而是主動的信息生產者和傳播者。人工智能技術不僅賦能政府和媒體,也使個人的力量得以增強。在參與政治宣傳時,公眾可以借助人工智能工具,快速收集信息,生產相關內容,成為“政治傳播專家”。公眾可以利用智能投放系統,推廣自己的政治觀點。例如,微博、抖音、小紅書等社交媒體均對個人用戶開放了投放功能,用戶付費后,就可以將自己生產的媒介內容推送給投放系統選定的其他用戶,從而擴大自身的影響力。人工智能技術也為個人的信息獲取帶來了便利。例如,今日頭條使用人工智能個性化引擎,為用戶推送每日新聞和文章。用戶也可以通過修改設置,屏蔽自己不感興趣的政治新聞。
公眾也越來越多地通過人工智能技術進行政治溝通、表達政治訴求、尋求政治參與。公眾除了圍繞政治議題進行討論,還可以利用人工智能工具生成文本、圖像、視頻或程序,進行多模態的政治表達,甚至還有少數人通過人工智能發布虛假信息,干預政治進程。2023年年初,美國有用戶利用DALL-E 3等工具,生成美國前總統特朗普被紐約市警察圍毆、逮捕的圖片,在美國社交媒體平臺廣泛傳播,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此外,人工智能技術也助推了個人政治品牌的營銷活動。在2015年歐洲難民危機期間,芬蘭有不少反移民人士利用YouTube表達自己的政治主張,打造個人政治品牌,成為“微名人”(microcelebrity)。他們在YouTube上通過生成可持續的算法可見性來占據政治空間。
二、人工智能時代的政治傳播研究新進展
人工智能技術給政黨/政府/國家、媒體、平臺和公眾的政治傳播實踐帶來了諸多新變化,也引發了學術界對人工智能時代政治傳播的新探索。通過對當前人工智能和政治傳播研究文獻的梳理,本文從上述四類主體出發,將該領域的研究進展概括為以下四個方面。
1. 人工智能與國家治理研究
人工智能技術給國家的政治傳播帶來了新機遇,也帶來了新挑戰。一派學者認為,人工智能是一種重塑政府職能的工具,將人工智能技術整合到公共服務中能為公眾提供巨大的公共價值。與政府使用的其他數字技術相比,人工智能技術對公眾的影響力更大。而且,該技術具有自我學習的特點,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會提高公共部門的績效,并影響其決策。另一派觀點認為,人工智能技術或許會危及民主進程,成為政治操控的工具,導致全球民主的倒退。此外,人工智能也會產生諸多倫理風險。當政府將人工智能用于決策時,黑箱系統缺乏透明度會增加政府的治理風險。如果人工智能工具出現失誤,可能會對政府形象和社會輿論產生負面影響。
人工智能時代的國家形象傳播也引發了較多學者的關注。人工智能工具能夠在信息檢索場景、內容生產場景和情感陪伴場景方面幫助國家在國際傳播的多元場景中進行內容生產,并與海外受眾進行多維交互。在提升國際傳播內容生產效率的同時,人工智能技術從創新敘事模式和減輕“文化折扣”兩個方面提升了國家的國際傳播能力。同時,在錯綜復雜的信息地緣政治中,西方國家正在借助技術壟斷和霸權進一步強化其在國際傳播中的話語優勢和主導地位,智能化地傳播中國的負面信息,污名化中國的國際形象。部分發達國家甚至利用人工智能技術侵害他國網絡主權,且相關侵害網絡主權的行為更為多元、隱蔽,治理難度更大。人工智能技術也被頻頻用于輿論認知戰,加劇了全球數字不平等。
現有人工智能與國家治理研究主要集中在治理決策和效能方面,尚未涉及制度層面。學者們,特別是歐美發達國家的學者們,仍然在既有制度框架內討論人工智能如何影響國家治理,對人工智能時代的制度變遷關注不夠。同時,全球南方國家和地區,特別是中國,正處在積極推進數字社會轉型之時,人工智能技術驅動的制度改革創新也值得更多的學術關注。
2. 人工智能與媒介效果研究
現有研究對人工智能技術如何提升媒體政治傳播的效能進行了探討,認為人工智能技術推動了政治傳播全過程的迭代升級。人工智能技術顯著提升了政治傳播的信息收集能力,能通過自動場景識別進行數據抓取,呈現出數據化、智能化和專業化的趨勢。在生產層面,人工智能擁有強大的內容生成能力,可以全天候、自動化、大規模、高效率地生產政治傳播內容。媒體政治傳播的把關人機制也在發生變遷,智能算法顯著推進了政治傳播內容審核的智能化。在分發環節,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主要包括個性化新聞推薦、智能化新聞播報以及智能化傳播效果分析。人工智能技術嵌入政治傳播實踐,實現了政治信息推送的精準化,也引發了對“信息繭房”風險的憂思。
人工智能時代的媒體信任是該領域的一大研究熱點。信息環境的失序與智能算法的不透明性,給公眾的媒體信任帶來了嚴峻挑戰。調查數據顯示,西方公眾對包括新聞媒體在內的社會機構的信任度呈下降趨勢。真實信息是民主制度運行的基石,虛假信息會對民主環境造成嚴重破壞,并直接危及公眾對媒體的信任。視聽證據本是媒體最可靠的證據形式,但以深度偽造為代表的人工智能應用扭曲了人們對現實的感知,打破了人類的傳統認知。研究發現,觀看深度偽造視頻的人會質疑真相,他們對新聞的信任度也會隨之降低。此外,人工智能技術具有高度專業性,“黑箱”中的規則通常是普通人無法理解的,這種低透明性也加劇了媒體的政治信任風險。人工智能應用給人們辨別新聞真假以及信息來源帶來了困難,使人們難以區分人類生產的信息和機器生產的信息。在面對不同的政治信息時,人們往往不信任媒體使用人工智能對內容的自動審核和把關,由編輯人工推薦的政治新聞則更受歡迎。
該領域的研究仍然將人工智能技術視為人類傳播活動的中介,而忽視了以AIGC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術越來越接近一種主體的存在。既往的傳播效果研究主要探討人們經由技術中介生產和傳播的內容如何對他人的認知、情感、態度和行為產生影響,進而提出了一系列經典傳播效果理論。當機器的類人屬性日益增強時,技術媒介的角色將不再局限于傳統5W模式中的渠道,新的研究視角值得期待。
3. 人工智能與平臺權力研究
作為人工智能技術的主要生產者和相關服務的供應商,平臺是政治性的,受到經濟、金融和商業模式的驅動,并深深嵌入政治傳播生態之中。平臺在數據資源的“雙重價值生產”中不斷攫取政治、經濟利益。在平臺人工智能技術研發的過程中,設計者的偏見會通過算法設計等環節注入模型之中,導致模型不可避免地帶有系統性偏見,出現價值觀對抗和“觀點霸權”等問題。此外,研究還發現,平臺公司越來越多地控制著政治新聞的生產和傳播。隨著人工智能功能的日益強大,新聞機構可能會更加依賴平臺,自主權也會因此受限, 在政治傳播領域喪失公共性。
同時,作為數字時代政治信息的傳播中樞,平臺的監管責任也引發了關注。人工智能技術作為一種“技術修復”的工具,被平臺用于審核假新聞和仇恨言論的“算法決策”,平臺試圖以此增強對內容的監管。但是,人工智能背后的算法“黑箱”可能加劇而不是緩解平臺內容政策的許多現有問題,其不透明性會使大規模社會技術系統中懸而未決的公平和正義問題進一步復雜化。因此,學者們呼吁設立實質性的倫理框架 和明確的法律規范來監管平臺對人工智能技術的生產和使用,加強政府對平臺自我規制的程序性引導,防止平臺權力的無序擴張。
隨著數字平臺的基礎設施角色日益凸顯,平臺研究將成為人工智能時代政治傳播研究的核心領域。目前關于平臺權力的研究是一個好的開端,但如何從更為宏闊的制度層面對算法平臺的挑戰和機遇進行更加深入的政治經濟學分析,值得學界進一步思考。平臺化的人工智能技術將如何影響業已存在的社會不平等,會使資本主義制度呈現哪些新的特征,將資本主義制度推向何種新的階段,又會給新興經濟體的制度創新帶來哪些新的契機,成為亟待回答的重大問題。
4. 人工智能與主體性研究
現有研究探討了人工智能技術如何影響政治傳播中人的主體性問題。研究發現,人工智能技術的應用不僅拓寬了公眾參與政治的渠道,而且增強了人們政治參與的廣度和深度。人工智能技術 除了推動形成在線投票、社交媒體討論、用戶內容生產等網絡時代的政治參與模式,還能對負載民意訴求的各類數據、信息和資源進行無偏性的萃取、分析和提煉,精準挖掘社會發展過程中的民生痛點、焦點和難點,提升公眾政治參與的針對性和有效性。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依托海量的數據庫,可以顯著提升公眾政治傳播內容的獲取和生產能力,拓寬“政治傳播專家”的范圍。借助智能設備和應用,公眾可以更加深入持久地參與政治過程。各種智能應用可以實時提供多維度、多模態和多來源的政治信息,實現全員化、全息化、全程化的政治參與。
公眾政治傳播的“情感化”問題也引發了眾多學者的關注。人工智能技術放大了個體“情感”在政治信息環境中的作用,公眾對政治信息的接收和表達更加“情緒化”,邁入“后情感”社會。首先,人工智能技術推動了“深度后真相”(deeppost-truth)的形成,公眾的心態越發非理性。人工智能工具的深度造假功能,顛覆了公眾傳統的真相觀,進一步消解了他們對專家權威的信賴。其次,在政治活動中,情感動員的效果得到加強。人工智能嵌入的媒體平臺,能夠更精確地將情感要素注入政治信息傳播中,強化了“圍觀”機制、情感調動因素和情感交互功能,從而能更有效地動員公眾。 最后,人工智能技術助推了民粹主義浪潮。AIGC工具擁有更高超的造假和追蹤本領,通過持續的、特定的信息流,改變公眾的政治認知和政治態度。在這種環境下,網絡狂歡和網絡暴力現象頻出,不斷消解公眾的政治認同。
上述研究都將人作為政治傳播中唯一存在的主體進行研究,忽略了機器日益凸顯的主體性。人工智能時代的人機關系研究理應受到更多的關注。一方面,研究者需要超越傳統的主客二元論,不能僅將技術視為人類的工具和傳播的中介,而應將其視為一種主體,探討二者之間的互動關系。另一方面,人機關系是否存在中心,中心是誰,也值得進一步討論。
三、人工智能時代政治傳播研究的新方向
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最早提出了社會科學的“范式”問題,強調從事某一科學研究的群體往往共同遵從某種世界觀和研究方式。全球范圍內的傳播學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實證主義研究范式和人文主義研究范式。需要指出的是,傳播學研究或多或少采取了科學和人文的視角,因此這兩種范式并非完全對立,只是代表了研究者的兩種“基本信念和觀點”。包括政治傳播在內的傳播理論研究會受到這兩種基本信念和觀點的影響。從這兩個主流范式出發,要推動人工智能時代政治傳播的理論創新,可以重點思考以下四個方向的新議題。
1. 從人人傳播到人機傳播
從實證主義研究范式來看,個體視角和社會視角是人工智能時代政治傳播理論創新的兩個重要方向。從個體視角出發,智能機器作為一種主體如何影響人的政治認知、情感、態度和行為,將成為政治傳播研究的新課題。過往的政治傳播研究始終關注的是人與人的關系。盡管技術在這一關系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中介角色,但其仍然只是人的工具,是輔助人進行交往的一種手段。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出現,標志著機器開始從中介變為主體,逐漸具備接近于人的主體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作為一個獨立于人的主體與人進行交往。如果說從前的計算機中介傳播是人與人通過計算機進行更加快速、高效、便捷的傳播,當前的智能傳播則是人直接與機器進行類人式的信息和情感互動,形成更加緊密的人機關系。雖然智能機器背后仍然有開發者的存在,但當人們與具備強大自我學習能力的智能機器交往時,會越來越感受到機器的類人屬性。這種全新的類人式的人機互動將為政治傳播研究帶來全新的視野。
2. 智能時代的數字不平等
從社會視角出發,人工智能技術的飛速發展是否會造成新的數字不平等,是政治傳播研究者應當關注的問題。智能機器會彌合不同階層之間的知識溝、信念溝、參與溝和資本溝,還是會進一步加劇業已存在的社會結構性不平等?現有研究發現,不同的技術媒介確實會產生不同的影響。例如,報紙會擴大不同社會經濟地位群體之間的知識溝,而電視則具有一定程度的知識平衡器的效果。對人工智能技術來說,一方面,由于目前AIGC技術還有較高的使用門檻,用戶需要具備較高的知識水平和智能素養才能有效利用,不同群體之間將出現顯著的人工智能鴻溝,社會經濟地位較高的群體受益更多;另一方面,隨著智能設備和應用的不斷發展,特別是隨著交互界面的日益友好,諸如語音、圖片、視頻、數字虛擬人甚至實體機器人等形態的交互方式快速迭代,智能設備的易用性將會大幅提升,有望成為幫助弱勢群體實現階層躍遷的利器。
3. 媒介是人的延伸, 抑或人是媒介的延伸
從人文主義研究范式來看,文化研究和政治經濟學批判是政治傳播理論創新的重點領域。在文化研究領域,人工智能時代值得研究的一個深刻問題是:究竟媒介是人的延伸,還是人是媒介的延伸?技術與人的關系一直是文化研究學者關注的焦點。對此,麥克盧漢的名言“媒介是人的延伸”成為關于該問題的代表性觀點。麥克盧漢認為,每一種媒介都延伸了人的某種感官。文字和印刷延伸了視覺,廣播延伸了聽覺,電視延伸了視覺和聽覺,電腦則延伸了人的中樞神經系統。這一觀點體現了強烈的人文主義或人類中心主義立場,即人是萬物的尺度,媒介只是增強人類感覺、思維和行為器官的技術工具而已?;乩盏暮笕宋闹髁x媒介技術論或媒介本體論則指出,人和機器的界限不再清晰,技術才是主體,人可能淪為媒介技術的客體。 基特勒的觀點對思考人工智能時代的人機關系極具啟發意義。一方面,人越來越按照技術設定的框架思考和行動,比自己還了解自己的人工智能技術有能力將人“圈養”在“信息繭房”之中,“囚禁”在“數字牢籠”之內,最終實現對人的“規訓”。另一方面,人經由智能設備和平臺產生的所有數據、分享的所有信息、從事的所有活動,都成為智能系統不斷進化的“養料”,人變成不斷強化技術的工具。又或許,如黃旦所言,“技術和人的‘接合’,不是誰進入誰,也不是誰決定誰,而是互相不能脫嵌的關系”。 無論如何,人工智能時代人和技術的主體性問題將成為文化研究學者無法回避的重大問題。
4. 人類歷史是否“終結”
政治經濟學領域亟待探討的問題是人工智能技術將如何推動人類社會政治經濟制度的變遷。一方面,人工智能時代的資本主義制度有何特征?人工智能技術將如何影響資本主義制度的命運?歷史告訴我們,資本主義的發展史就是一部科學技術的進化史。蒸汽機的發明為封建制度敲響了喪鐘,開創了嶄新的資本主義時代。電力技術使資本主義從自由資本主義發展到壟斷資本主義。計算機技術則推動私人壟斷資本主義過渡到國家壟斷資本主義和國際壟斷資本主義。那么,當前的人工智能技術是否會催生數字資本主義的新形態——智能資本主義?以全景監視、算法意識形態霸權和全時全域剝削為特征的“算法利維坦”對人類社會發展將產生何種影響?另一方面,智能時代人類社會應該走向何方?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可以為人類社會進步作何貢獻?面對智能資本主義擴張所導致的算法霸權、數字殖民、種族仇恨、數字異化、貧富分化、環境惡化、文明沖突等問題,中國致力于推動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文明協調發展,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與智能資本主義文明不同,中國要建設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是“五位一體”的智慧文明。物質文明要通過智慧產業化和產業智慧化實現共同富裕。政治文明要實現智能時代的全過程人民民主。社會文明要從自治、法治、德治到整體智治。生態文明要通過智能化實現綠色化,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精神文明要利用智能技術建構中國自主知識體系,推動文明交流互鑒。人工智能時代,中國如何通過實現中國式現代化向世人宣告歷史沒有“終結”,是包括政治傳播研究者在內的多學科學者應深入系統研究的重大問題。
(作者韋路系浙江傳媒學院黨委副書記、副院長, 浙江大學融媒體研究中心主任;陳曦系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2020 級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