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對可訪問性公共知識的生產與傳播,是出版區別于其他知識生產傳播活動的規定性特征。從印刷書到網絡出版物,所有的出版活動都是將知識置于一種供公眾按需獲取和訪問的公開狀態,從而為人類的知識生產貢獻一種具有交互性的公共知識。可訪問性公共知識的制造是出版之“出版性”的重要內涵,該視角對認識出版在知識生產中的獨特價值,對做好出版工作和出版學理論建設具有參考價值。
關鍵詞:出版;知識;可訪問性;按需獲取;交互性
課題:國家社科基金特別委托項目“中國出版業繁榮發展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研究”(編號:23@ZHO03);
上海市社科規劃一般項目“新媒體平臺二次創作版權規范體系研究”(編號:2022BXW005)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4.03.005
出版的本質是知識的生產與傳播,或者說出版是知識的存在方式,日益成為出版學科的共識。從知識生產和傳播的角度認識出版的本質屬性,出版就不再只是將作者之作品公開化的“管道”,即傳統定義所指的“編輯、復制作品并向公眾發行的活動”,其還具有知識層面的生產性,為公眾提供一種出版者制作加工的知識。這一認識也指明了出版是“作品傳播活動”,即知識的生產與傳播活動。但如果據此將出版定義為“信息、知識的生產與傳播”,或是“通過公共媒介實現知識信息傳播的社會活動”, 則過于泛化。人類的知識交流網絡紛繁復雜,即便是對知識的公開傳播,“出版”也不是唯一的方式。黃旦教授近日撰文指出,出版“是傳播的一種,但出版不可被傳播化……把傳播出版化,才有自己的存身之本立足之地”。出版研究要加強對出版傳播之“出版性”的關注。出版是一種特定的知識傳播,科學界定其“特定性”,不僅是定義出版的關鍵,決定了出版的邊界,還事關學科獨立性,是出版學理論體系構建的基礎。
一、模糊的邊界:報紙、廣播與書籍
如果說知識生產與傳播是出版的本質屬性,那么出版在知識生產與傳播上的特定性就是出版的“種差”特征。就像界定人是什么樣的動物一樣,出版是一種怎樣的知識生產與傳播也是橫看成嶺側成峰。
1. 書報皆有序
關于如何探究出版在知識生產與傳播上的特定性,黃旦回到對“書”本身的關注。正如羅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所言,“文本的生產、傳播和閱讀過程,印刷書時代與手抄本時代不同,屏幕時代又與印刷書時代不同,但書之序實乃一個跨越歷史的常量”。他認為貫穿手抄書、印刷術和電子書等不同出版模式的“常量”——“書之序”,就是“出版性”,并將這個常量解釋為“將知識、思想‘公開化’或者‘公共化’”。為了進一步界定出版相較于其他傳播的特定性,他將書籍與另一個印刷出版物“報紙”作比較,指出經過“出版”的知識“是條理化系統化了的專門的知識,具有較為嚴密的組織結構……絕非報紙上的新聞(信息)”,從而將出版的特定性理解為以類似書籍的形式對“經驗、思想、知識的組織、生產和公共傳播”。也就是說,報紙不是一個典型的“出版物”,至少不具備其所謂的“出版性”。
將書籍作為出版的經典模型,對不同歷史階段、不同技術條件下的“書籍”在知識呈現和傳播上共同且獨有的特征進行總結,為審視出版在知識傳播上的特定性開辟了很好的視角。書籍是知識最典型的象征物,出現在古今中外各種與知識相關的機構標識和藝術表達中。但是,基于書籍和報紙的不同對“出版性”進行定位,并將報紙視為一個不具備“出版性”的非典型“出版物”的視角卻值得商榷。
新聞作為一種日常的、感知的、信息化的知識,確實并不天然具有所謂的“出版性”。但是當我們將一張報紙作為一個整體的知識單元或者一個出版物的界面來看待時,報紙所呈現的版面化、結構化的新聞就是一種組織化、條理化的知識,一種“被出版”的知識。如果從定期連續出版物的角度看待整份報紙,報紙生產中的方針定制、選題策劃、欄目設計、版面制作無不體現出夏蒂埃所言的“千方百計地為文字世界排序的種種設計”,這是另一種層面的“深思熟慮”,更不用說報紙以實體復制件發行的傳播方式。盡管與狹義的書籍相比,報紙具有自己的特質,更像是“馬賽克,是一堆可分離、分解的數據和信息,書籍是個人的自白形式”。但當這些數據和信息被組織在一起時,便具有了“書之序”。
換句話說,出版作為一種特定的傳播,其特定性并不首先在于知識的類型,而應該植根于知識的生產傳播方式。報紙具有出版性,并不代表新聞一定具有出版性,兩者僅僅是交集關系。有學者認為“出版是系統化、智識性知識的生產與傳播”,所以新聞類報紙不應被視為出版。事實上,新聞作為一種特定的知識類型和知識實踐,與學術、教育、文學、影視等各種形式的知識實踐一樣,必然會與作為知識生產傳播實踐的出版有所交集,或者說出版就是這些不同類型知識實踐的存在方式之一。也就是說,出版作為一種知識實踐,是知識在生產組織層面和再生產層面的實踐。系統化、智識性知識的生產和傳播并不是出版實踐能單獨完成的,而是在與學術實踐、教育實踐、文學實踐、影視實踐等知識實踐的互嵌中共同完成的,就像出版實踐和新聞實踐的結合產生了報紙或其他融媒體新聞產品一樣。所以被組織的新聞,即“報紙”是具有出版性的,因為它讓新聞以出版的形式被編輯加工和條理化,并以出版物的形式供公眾獲取。反之,新聞的出版也不等于新聞的傳播或全部的新聞實踐,新聞可以被出版,也可以制作成電視新聞節目被播放,還可以現場公開發布。后兩者是新聞的其他生產和傳播方式,不是出版。
當然,報紙與書籍不能混為一談,同樣是生產條理化、系統化的知識,書籍和報紙的知識生產在條理化、系統化上的性質和程度并不相同,意識到兩者的差別非常重要。但書報的差別再大也只是不同出版物類型之間的差別,或者是兩者在知識類型偏向上的差別,絕非“出版”與“非出版”的差別。更何況書報的差別只是相對而言,兩者的區分并不是絕對的。書籍與報紙之間呈現的深與淺、舊與新的差別,有些可能只是特定歷史轉型期出版物的古今之別。進入文化工業時代的大眾出版經歷了轉變,大量實用類書籍出現,特別是生活類、指南類、市場資訊類、幼兒類書籍。多樣化的報紙也同樣會登載系統化、有深度的內容。這些報紙的內容相對書籍確實更新更前沿,但大多不能算作“直覺的、感知的”知識。內容的系統性和深度可以作為描述書籍與報紙有別的類型特征,但并不適宜作為區分書籍與報紙的依據。
2. 被“廣播”的知識與被“出版”的廣播稿
知識傳播從來都不是出版的專利,即便是對系統化知識的公開傳播。雖然從媒介偏向上廣播電視更傾向于娛樂和資訊,但聲音和影像在知識的傳播上從未缺席。如果說長篇嚴肅文學的廣播連播、人文歷史類電視紀錄片在知識的系統性上還不夠典型,西歐國家流行的人文社科知識廣播或許是一個很好的參照物。在具有哲學傳統的西歐國家,英國BBC的《我們的時代》《里斯演講》、法國文化臺(France Culture)的《哲學之路》《歷史的共鳴》、西德廣播二臺(SWR2)的《知識》等名牌節目都以深入探討哲學與社會科學領域的思想性、智識性問題而著稱。許多廣播節目并不是采取廣播電視節目常見的訪談對話形式,而是由知名學者在廣播節目中現場播講他們提前寫好并經編輯加工的講稿。廣播雖然采取了口語表達形式,但它的許多內容并不比大多數圖書的內容輕松。有的學者如本雅明甚至親自上陣充當電臺主持人,開展廣播教育實踐。顯然,這些知識正是出版中常見的智識性、系統化的深度知識,而這些廣播節目的制作和播出就是對這些知識的“組織、生產和公共傳播”。也正因為和書籍的媒介偏向契合,這些節目的廣播稿向來都是出版業爭奪的內容資源,許多人文社科類名著如梅洛-龐蒂(Merleau-Ponty)的《知覺的世界》、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的《黑洞》、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的《知識分子論》、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的《西方的衰落》都是對廣播節目的出版。有些出版商甚至直接將嘉賓的打字稿整理出版,形成了一系列講義性質的高品質學術出版物。
顯然,這些電臺廣播節目的制作及播出屬于“經驗、思想、知識的組織、生產和公共傳播”,極具系統性與智識性。瓦爾特·本雅明(WalterBenjamin)甚至認為,雖然有書籍和報紙雜志,但知識的大眾化“被深深地束縛在這樣的條條框框之下,為某些知識領域中的相關內容或多或少地套上一種吸引人的形式作為包裝,在某些情況下將其與共同經驗和常識聯系起來。這樣造成的后果就是:經驗的傳達并非總是直接的,而是通過間接的二手途徑”。在他看來,對系統化、智識性知識的生產傳播不僅不是“出版”區別于其他傳播的專屬特征,而且出版在知識傳播的某些方面比廣播更遜一籌。來自現場的包含豐富信息的實時聲音在知識生產和傳播方面有著文字所不能替代的獨特性。出版作為一種知識實踐具有二手性。因此,從人類知識交流的整體實踐看,即便是“智識性系統化知識的組織生產和公共傳播”也具有較強的層次性。“系統化知識的生產傳播”或許可以被視為出版在知識類型上的偏好特征,但并不適合作為區別出版與其他知識生產與傳播方式的“種差”特征。相反,出版從來都不排除影音表達,中國迄今尚存的三百余家音像出版社及其昔日的輝煌,農村放映隊至今還在放映著的農業技術科普音像制品,還有形形色色的融合出版產品都表明,出版在傳播音影感知類知識方面同樣有著悠久的傳統和持久的生命。
二、“書”的隱喻:一種公開可獲取的知識形式
同樣是對系統化學術知識進行精心組織、生產和公共傳播,通過電波播放給聽眾,就是廣播,制作成批量化的紙質書賣給讀者,就成了出版。出版社采取多版本出版策略(multi-formatpublishing)在亞馬遜同步銷售圖書的電子書版和有聲書版(audiobook)供讀者在線獲取,當然還是出版。紙質書、電子數和有聲書這三種形式,盡管載體不同(紙張或磁盤),傳輸方式不同(物流或網絡),呈現媒介不同(文字或聲音),但都被視為出版。而廣播即使其內容是經過編輯加工的系統化知識,甚至可能是和有聲書版完全相同的音頻,并且也可以通過網絡電臺或網絡轉播提供給受眾,但依然不是出版,只能是廣播。
顯然此處“出版”與“廣播”的區別并不在于知識的類型、表達方式和編輯制作方式,而在于知識的提供方式。出版與廣播雖然媒介偏向不同,但都可以進行知識的組織、生產和公開傳播。在節目播出前或者圖書發行前,都要對內容按照公開傳播的要求進行編輯加工和制作。特別是對于錄播的節目,節目的編輯過程和音像出版物的編輯制作過程基本一致。“編輯加工橫斷了所有媒介信息傳播領域,并非出版所獨有。”兩者最直觀顯著的區別就在于知識提供的技術形式,廣播是通過發送實時信號供聽眾接收或通過網絡直播、轉播等形式供用戶網上實時收聽,而出版是通過實體復制件的制售或者上傳至網絡供用戶在線瀏覽、點播或下載。
那么相較于節目的播放,出版的傳播方式與廣播最核心的區別是什么呢?曾有學者提出,出版最本質的規定性是“復制”,“不論是傳統出版那樣先復制再傳播,還是數字出版那樣邊復制邊傳播,只要按照規制復制知識信息,按照規制的傳播方式和渠道傳播,就是出版活動,反之就不是出版活動”。復制化傳播的確是出版最核心的特征,但嚴格來說,通過網絡提供數字出版物并不一定會包含復制件的規模化產生。出版商所做的是將出版物內容上傳至網絡服務器,將內容置于一種公開可獲取的狀態。服務器存儲系統雖然是一個出版物內容的固定復制件,但并未提供給用戶,也沒有批量化制作。獲取網絡出版物的用戶可以將其下載至本地磁盤上形成新的固定復制件,也可以在線瀏覽。而且出于版權保護目的,有些出版商只提供內容的在線訪問。在線瀏覽內容在屏幕上的顯現,以及瀏覽過程中上網軟件和內存的緩存形成的對作品片段的臨時復制,并不是一種可反復利用的固定復制件。如果這種“復制”算作復制,電視信號在電視屏幕上的顯示或者電影放映機在幕布上的投影所形成的畫面和物質載體的瞬間結合,也可被視為復制,甚至曾被認為是一種“無載體復制”。 所以作為臨時再現作品的客觀技術現象的“臨時復制”不能和下載復制、印刷復制、光盤復制所形成的永久性、可重復利用的批量化復制相提并論。作為出版之規定性的“復制”如果包含臨時復制或母盤存儲的單次復制,那復制就不是出版所特有,而是許多傳播活動共有的技術現象。如果限定為規模化復制,則在線訪問的過程并未形成規模化的固定復制件。總之,將“復制”作為出版的專屬特性可能并不利于區分出版傳播與非出版傳播。
那么“出版”與“廣播”在內容提供方式上最本質的區別是什么呢?從傳播形式看,廣播電視的傳播是發送實時信號,發送和接收必須同步進行。而出版的傳播內容并不需要用戶同步接收。出版方通過實體復制件發行網絡或開放式網絡存儲將內容置于公開可獲取的狀態,用戶可以根據需要隨時獲取或訪問。
從內容交付方式看,出版作為一種特定的知識傳播,其特定性表現為一種“按需獲取”的公開傳播。書籍對于界定出版具有隱喻功能。同樣的音頻內容,通過廣播或網絡電臺傳播,不被認為是“出版”,通過有聲書供在線點播或下載,就是“出版”。因為人們在需要時才去獲取它,并且可以隨時和反復收聽,有紙質書的購買和擁有體驗。
實際上,購買紙質書與電子書在權利性質上有質的不同,購買紙質書獲得的是有體復制件的物權,而購買電子書獲得的是出版商通過數字權利管理系統(DRM)人為制造出來的訪問權限。消費者并不能像轉售實體書一樣去轉售或轉發一本電子書,甚至未必能夠一直擁有它,一旦服務器關停,書便不能被閱讀,就像kindle中國所為。如果內容的盈利模式依靠流量,出版商便不再設置權限,而讓公眾免費閱讀。如此不同的兩種信息交付方式之所以都被視為“出版”,是因為兩者在使用上的效果和感受是相同的,讀者在需要的時候能隨時獲取并反復欣賞。受眾在內容獲取和使用上的自主性,讓這些知識傳播成為知識出版。
這也是為什么要在版權法體系中增設“信息網絡傳播權”的原因。版權法中的信息網絡傳播權所規制的網絡傳播行為是一種特定的網絡傳播行為,并不等同于傳播學中的所有網絡傳播。網絡是一個元媒介,容納了幾乎所有人類傳播方式,創造了一個數字化的生活環境,涵蓋虛擬現實、社交媒體、在線平臺等多個領域。人們通過網絡可以進行直播,也可以對廣播電視的實時信號進行轉播,還可以進行私人間的人際傳播。前兩種網絡傳播通過已有的“廣播權”就可以控制,因為他們和傳統的廣播電視一樣都屬于“廣播權”針對的傳播行為,即“以有線或者無線方式公開傳播或者轉播作品”。網絡技術出現之初,有人認為用廣播權可以控制所有通過網絡公開傳播作品的行為。但在實際的版權糾紛中,僅有廣播權并不利于對作品的保護。因為從對權利人的市場影響看,“交互式傳播能夠代替對作品有形復制件的購買,用戶通過反復登錄網站欣賞作品,這種效果與用戶購買一張唱片是一致的。而提供實時信號的廣播電視難以達到這一效果”。也就是說,這種交互式傳播雖然在傳播技術上和廣播相似,它們都是通過有線或無線方式,但實際的傳播效果卻和傳統出版即紙質書、實體唱片的出版更接近,它們都是將作品置于一種公開可獲取的狀態中,讓受眾根據自己需要隨時獲取。信息網絡傳播權在一些國際公約中被稱為“向公眾提供權”(right of making available tothe public)。《劍橋英語詞典》等權威工具書對“出版”的定義是“to make information availableto people,especially in a book,magazine,ornewspaper”(使信息可獲得,特別是通過書籍、雜志和報紙)。這說明按需獲取的交互式網絡傳播與書報刊的出版方式具有一個相同的特質:使信息處于一種可隨時獲得的狀態。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這里所謂的隨時獲取,強調的是一種公開可獲取的狀態和受眾在獲取上的主動性和自主性,相對于口語現場傳播或廣播電視遠程傳播這些實時傳播的定時性而言。這里的隨時并不是說任何時間,而是指服務器的開放時間,或者對實體出版而言就是發行渠道的可供貨時間。
英國《約翰遜字典》將出版釋義為“將一本書推向世界”(put forth a book into the world)。邁克爾·巴斯卡爾(Michael Bhaskar)認為這個定義透露出約翰遜試圖努力解釋“出版”而陷入的茫然,因為這個定義和出版的其他定義一樣模糊不清,即它沒有講清楚“如何”公之于眾。但這個略顯笨拙的釋義透露出約翰遜想要強調的意思,即出版不是一般的公之于眾,而是“以提供書的形式”公之于眾。書的形式讓知識具有不一樣的形態和可獲取的方式。
三、交互的意義:制造可訪問的公共知識
“接受出版是一種信息的保存、傳播和檢索之前,也是應當先問一下這種信息有著什么特性,如果缺少了這樣的信息,我們的社會將會失去什么。”被“出版”的知識是一種特定的知識,從知識生產與傳播方式看,出版為人類貢獻了一種“可訪問的公共知識”。這一認識對于界定出版的邊界,特別是出版相較于其他知識傳播的特定性,提供了新視角。首先,可訪問性概括了印刷出版與網絡出版的共性。無論是通過物流系統提供規模化的復制件,還是通過信息網絡提供可以在線瀏覽和下載的出版物,本質上都是以按需獲取的傳播形式為公眾提供一種可訪問的知識。正如黃旦老師所言,“堅持出版而又超越‘出版’——印刷所形塑的‘出版’,是理解和研究當前和未來數字化出版的基本思路,但同時又要不為印刷所困”。其次,可訪問性表明了受眾在知識獲取時間和內容選擇上的主動性和自主性,這就將出版與口語傳播、廣電傳播等實時傳播區分開了。最后,可訪問性暗含了公開性,即知識因為出版被置于公開可獲取的狀態,這就與私人通信和圖書館、博物館等基于特定范圍的知識提供服務區分開了。
可訪問性揭示了出版物的交互性特征。在數字時代,印刷等實體出版物常常被視為“交互性”概念的反例,“新媒體與傳統媒體的斷裂,集中體現于其獨特的‘交互性’”。“舊媒體因為固定的呈現順序,用戶無法與其進行交互”,印刷因為內容的固定性,更是被視為“封閉空間”。但事實上印刷書就是一種古老的交互性公共媒介,甚至可以說是為“交互性”而生。交互性包含不同的層次。“交互性是受眾與媒介關系中的主動角色,或者說是對媒介溝通施加影響的能力”,固定的內容經電波播放,受眾無法選擇和控制,一旦被置于公開可獲取的狀態,無論是實體復制件的發行還是網絡出版,無論是文字還是音視頻,用戶便具有了內容獲取和訪問上的控制力,人與知識的交互便產生了。一本紙質書,不同讀者的訪問時間和閱讀順序、頻次、速度都是隨機的。讀者獲得了弗里德里希·基特勒(Fredirch Kittler)所言的“時間軸操控”(time-axis manipulation)能力。這當然是書面文字等所有記錄型媒介早已開創的傳統,但非出版的記錄型媒介傳遞只能發生在私人之間。只有不同時空的公眾能夠對同一公共文本進行交互式訪問,社會性層面的知識互動才能出現。這也是互聯網存在的意義。當海量的圖文影音資料被數字化上網時,它們都變成了“出版物”,不僅從未示人的檔案資料被出版,許多絕版的紙質書也因此被再出版。
也就是說,當我們將人類的出版活動作為一個整體看待時,被出版的知識實際上被納入一個龐大的公共數據庫。“廣義的數據庫是一種集體存儲介質。”因為公開的可訪問性,不同時間的知識被匯集在一個空間,每個人可以根據自己的時間對知識進行交互式訪問。圖書館就是這個功能最具象化的呈現,其通過檢索系統進一步提升了可訪問性。但圖書館也只是另一個層面的延伸,其基礎是出版對可訪問性知識的提供。圖書館的版權合法性源自出版物的共享被限定在特定范圍,未對出版物發行市場形成替代。如果超出這個范圍,其就變成了一種出版服務,這是兩者的區別。
出版對人類知識生產的最大貢獻之一就是其提供了一種可交互的公共知識。首先,個人“不同的內容選擇和讀取路徑,生成了一個獨一無二的作品”,這些基于個人閱讀形成的新知識通過或私人或公開的方式繼續傳播。其次,知識的公開使知識具有了“場景性”。人類的知識交流是一張無縫的網,印刷媒介從來沒有取代口語和手抄的讀物。口頭的知識、手寫的知識、現場展示的知識、被播放的知識和被出版的知識共同組成了人類知識傳播的整體系統。出版讓知識以一種隨時可獲取的公共品姿態進入教學、研討、演講等人類各種知識生產與傳播活動中,從而極大地提升了知識創造的廣度和速度。
也正因如此,出版的知識呈現出智識性、系統化的偏向。系統化、有深度的知識只有通過結構化非線性的閱讀方式才能夠被理解,這就需要知識以一種可訪問、可交互的方式被公開傳播。智識性、系統化的知識造就了出版,出版反過來也促成甚至“發明”了許多全新的系統化的知識表達和生產方式,兩者是一種相互塑造的關系。可選擇、可持續訪問的交互性讓所有的出版物,無論是書刊、光盤等實體物的形式還是有聲書、數據庫、網絡文學、平臺類知識產品等網絡出版物形式,都具有了一種“物態”性,讓知識成為一個個可以被不同時空的公眾共同操控的標準化、格式化的知識單元。這種可持續訪問的公共知識也對出版物的質量以及出版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植入人工智能、虛擬現實等智能技術的新一代出版物正在創造著人與知識的互動新方式。這些都是“知識之物”對文化、對知識生產最重要的價值,也是我們做好出版、思考出版的邏輯起點。
(作者于文系華東師范大學傳播學院、出版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