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帆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是匈牙利詩人裴多菲·山陀爾于1847年,在自己詩稿的自序中寫下的一首箴言詩《自由與愛情》,其寥寥數語卻因道出古今中外人們不懈追求自由的心聲而為全世界所歌頌。自由作為人類歷史發展進程上一個永恒的使命,激勵著人類不斷進步和發展。艾瑞克·弗洛姆則是美國現代頗負盛名的精神分析心理學家和人本主義哲學家,被尊為精神分析社會學的奠基人之一。在對前輩理論的批判繼承和創新的基礎上,弗洛姆在著作《逃避自由》中提出了逃避自由理論,并通過區分free from(擺脫束縛,獲得自由)和free to(自由地發展)對何謂真正自由作出了合理的闡釋。弗洛姆認為,一旦賦予人安全感的始發紐帶被切斷,外在世界就與人完全分離自成一體,此時人所產生的難以忍受的孤獨感和無能為力感就致使其面臨著兩種選擇,“道路之一是沿著‘積極自由前進,他能夠自發地在愛與勞動中與世界相連,能夠在真正地表達自己的情感、感覺和思想中與世界相連,他又能成為一個與人、自然和自己相連的一個人,且用不著放棄個人的獨立與自我完整”(《逃避自由》);另外一種選擇是“退縮,放棄自由,試圖通過消弭個人自我與社會之間的鴻溝的方式來克服孤獨……事實上,一旦分離,便再也不能返回”(《逃避自由》),雖然這種選擇暫時“緩解了無法忍受的焦慮,避免了恐懼,使生活成為可能。但它并未解決根本問題,所謂的生活常常只是些機械的強迫活動”(《逃避自由》)—所以前者是獲得真正自由的途徑,而后者只不過是逃避自由的無奈選擇罷了。此外,弗洛姆指出逃避自由的機制主要有三種:權威主義、破壞欲,以及機制趨同。
愛爾蘭著名小說家詹姆斯·喬伊斯于1914年開始創作的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被稱作是20世紀整個西方最著名的短篇小說集,小說集總共15篇,可分為童年篇、少年篇、成年篇和社會紀實篇,其中《對手》就是一篇對都柏林人成年生活的真實寫照。小說以濃縮的形式將男主人公法林頓的工作環境、家庭生活和朋友來往集中在短暫的一天,向讀者呈現了一個中年小抄寫員被束縛于癱瘓的工作環境、社交圈子和家庭環境之中,試圖掙扎逃出牢籠失敗的畫面。本文將以弗洛姆的自由觀為切入點,深入探究主人公法林頓在追求自由之路上失敗的深刻原因,以及對現代人追求真正自由的啟發和思考。
一、消費自由
喬伊斯在寫給出版商理查茲的一封信中,明確地表述了《都柏林人》這本書的創作原則:“我的宗旨是要為我國的道德和精神史寫下自己的一章。”在小說中,喬伊斯以寫實和諷刺的表現手法細致入微地描繪了20世紀初期都柏林形形色色的中下階層的生活狀態,整個都柏林社會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彌漫在一種麻木不仁、死氣沉沉的精神狀態中,喬伊斯將之命名為“癱瘓”。在喬伊斯眼中,彼時的愛爾蘭是一個備受大英帝國和天主教會雙重壓迫和桎梏的“癱瘓”之地,而都柏林則是它“癱瘓”的中心,這個城市里無時無刻不在上演著一場場主題名為“癱瘓”的話劇:宗教癱瘓、政治癱瘓、情感癱瘓、心理癱瘓。而情感癱瘓這一場話劇下又有著愛情幻滅、婚姻禁錮、人情淡漠、交流障礙等一幕幕微劇。兒童時期,《姐妹》中的“我”疏離家庭走近亦師亦友的神父,卻對神父離奇死亡懷有難以言喻的感情而告終;《一次遭遇》中的“我”和朋友逃課外出找尋綠眼睛,雖偶遇綠眼睛怪叔叔卻以急于逃離而結束;《阿拉比》中的“我”懷揣對鄰家姐姐朦朧的愛戀,深夜前去其向往的阿拉比市場,卻大失所望,痛苦而憤怒地離開。少年時期,《伊芙琳》中的少女伊芙琳因難以忍受家庭壓抑的氛圍,企圖和男友遠走高飛,在上船前一刻緊勾護欄,茫然不肯離開;《兩個紈绔子》中的萊內漢和科利對美好的生活心向往之,卻寧愿流浪街頭依靠不齒的伎倆向女人們騙吃騙喝;《寄宿公寓》中的波莉和母親合計得以嫁給鮑勃,然而她的煞費苦心難以完全遏制住鮑勃當單身漢的本能。
在成年篇中,《對手》這一短篇小說頗具代表意義。在愛爾蘭經濟不景氣的社會大背景下,法林頓是法務辦公室一個底層抄寫員,每日重復著繁重的抄寫任務,忍受著上司的尖言刻語,領著微薄的工資;下班后,和朋友們連連往返于酒館,寧可借錢或當掉表鏈也要與虛情假意的朋友們狂歡一夜,可謂“今朝有酒今朝醉”;深夜時分,他酒氣熏天地晃到家中,分不清孩子的名字,打罵孩子,妻子做禮拜竟也未歸。短短一日生活的縮影卻是男主人公法林頓每日生活的常態。或許在旁觀者看來,法林頓的種種行徑和選擇似乎與自由絲毫不掛鉤,法林頓也沒有半分自由,他被工作、社交和家庭三條鎖鏈緊緊束縛,透不過氣來;但在法林頓個人看來,醉酒的狀態對他來說就是最好的自由,因此工作期間即便是在主任的嚴密監視下,他因無法忍受煩瑣無味的工作環境,還不時伺機到奧尼爾酒店來一杯黑啤酒,借酒的作用讓自己的內心處在一種自由的狀態,一種狂歡的狀態。“他覺得渾身都是勁兒,一人就能掃蕩整個事務所……他想起自己一生中受到的無數次侮辱、委屈,因而被激怒了……他知道去哪兒見他的哥兒們了,啊……他的整個身心躁動不安,渴望一次毫無忌憚的狂歡。”晚上下班時分,法林頓終于擺脫了辦公室的牢籠,擁有了自由意志,他肆無忌憚地當掉表鏈繼續和朋友們在酒館輪流請客買酒,彼此插科打諢、調侃生活,甚至試圖和酒館的少婦調情。回到家中,他又趁著酒精的作用對孩子隨意打罵,以此來發泄在社會上受到的侮辱和挑釁。然而,法林頓只是借著酒精的作用在精神層面上從弱者身上獲得了期許已久的尊嚴和自由,這種自由并非真實的自由,而酒似乎也愈來愈無法滿足他的需求,“他當了表,花了錢;可現在,連一絲一毫的醉意也沒有!他又覺得喉嚨里難受,真想又回到那熱騰騰的令人頭暈的酒店里去”。
二、逃避自由
“積極自由”,即“自由地發展”,是指人在擺脫始發紐帶的束縛時,獲得自由并能夠自由地發展,使自己自發地在愛與勞動中,與自然、與他人,并與自己自然地產生聯系,且能真正地表達自己的情感、思想和感覺,不用放棄自我的獨立和完整。《對手》中的法林頓在事務所中備受艾萊恩壓制,處于若有若無的地位,他作為一個個體應該享有的尊嚴和尊重被艾萊恩抹殺了,也呈現出他在男性氣質中的從屬地位,他無法表露出自己內心的憤怒、屈辱、狂躁,希望借酒麻痹自己,卻又不敢在上班時間去酒館,只有靠說謊得以暫時脫離壓抑的辦公室環境。和朋友在一起時,彼此炫耀吹噓,他不能和朋友傾訴心中的苦悶和痛苦,只能自欺欺人,靠酒精安慰自己;回到家中,家亦不是溫馨的避風港,“男人清醒時,她就命令這呵斥那;而男人酒氣熏天爛醉如泥時,她就百依百順”,孩子則成為他暴跳如雷發泄心中抑郁不滿的對象,似乎不曾向妻子和孩子表達心中的關懷和愛意,只有強勢和弱勢之分。
顯而易見,主人公法林頓在“積極自由”這條道路上暫時失敗了,他選擇了另外一條道路:“退縮,放棄自由,試圖通過消弭個人自我與社會之間的鴻溝的方式來克服孤獨……事實上,一旦分離,便再也不能返回。”(《逃避自由》)雖然這條道路可以使人暫時“緩解了無法忍受的焦慮,避免了恐懼,使生活成為可能。但它并未解決根本問題,所謂的生活常常只是些機械的強迫活動”(《逃避自由》)。法林頓選擇了退縮,選擇了蒙蔽自己,讓自己終日沉醉在酒精中,緩解自己在現實生活中所遭受的一切;但酒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他只能從一個殘酷的現實半醉半醒、跌跌撞撞地逃避到另一個冰冷的現實中,如此循環往復,等待“自我滅亡”。
弗洛姆認為逃避自由的機制主要有三種:權威主義、破壞欲,以及機制趨同。小說中,法林頓借酒逃避現實、逃避追求自由的行為中,這三種機制各發揮了不同程度的作用。權威主義是指“放棄個人的自我獨立傾向,欲使自我與自身之外的某人或某物合成一體,以便獲得自我所缺乏的力量”(《逃避自由》),權威主義更明確的形式是“施虐-受虐沖動”,簡而言之,渴望臣服或主宰。一般來說,除精神病患者外,每個人身上不可避免地都具備不同程度上的施虐和受虐的特質,弗洛姆傾向于把非精神病患者身上的這種施虐和受虐的性格稱為權威主義性格,因為“施虐者和受虐者的特征總是對權威的態度”(《逃避自由》)。就公開權威(人或組織)而言,法林頓基本上臣服于權威,在事務所中內心雖然充滿怒火卻不得不對艾萊恩唯唯諾諾,只有臣服于上司,才不會丟掉工作,才能領到薪水,買酒醉酒脫離現實,才能夠暫時緩解自己的孤獨和無能為力感。下班回家,妻子—“面相尖刻的小個子女人”對他吆三喝四,他也只能唯命是從。讀者或許會認為他有時也會反抗權威,如他喝醉酒時在辦公室敢對艾萊恩“出言不遜”,回到家中要妻子對他百依百順。誠然,彼時從表象上看,法林頓蔑視權威,敢于借酒精來抗拒一切來自“上面”的影響,實則只是他酒醉意識下不清醒時在精神層面的狂歡而已,其并未真正地反抗權威,更不能稱之為主宰。就匿名權威而言,它以溫和的形式出現,如裝扮成常識、科學、輿論等,它不言自明,根本用不著發號施令。在人類父權制社會發展的進程中,男性被社會賦予了各種內涵,男性也普遍認為自己應當具備男性氣質。著名社會學家林納·賽格認為“理想的男性氣質擁有各式各樣的權力和能力:控制女性的權力,控制其他男性的權力,控制自己身體的能力,以及操縱機器和掌握技術的能力”。法林頓作為男性,內心深處對權威的態度是渴望主宰,希望能夠掌控自己的命運,擁有控制其他男性和女性的權力,醉酒后他試圖在事務所反抗上司,在酒館試圖扳倒對手、與少婦調情,在家中試圖控制妻子;但當其清醒地站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時,他渺小、無能為力,只能臣服于權威,“自我”與“本我”的矛盾沖突讓他選擇麻痹自己,逃避現實。
破壞欲是逃避機制的第二種主要機制,在這里弗洛姆所指是非理性破壞欲。他認為“破壞欲的強弱似乎與個人生命的膨脹受阻的程度的大小成比例”(《逃避自由》),即個體的生命欲受阻越強烈,其破壞欲越強。小說中,法林頓在辦公室中、在酒館里、在家中,都無法正常表達自己內心真實的感情、思想和感覺,亦無法正常自發地和周圍的人溝通交流,致使其無法忍受渺小和孤獨感。在事務所頂撞艾萊恩,氣惱了艾萊恩,在酒館中大罵譏笑他失敗的侍者,在家里斥責毆打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孩子。“如果因種種原因他無法把別人當作破壞的對象,他自己就很容易成為發泄的對象”(《逃避自由》),以上行為似乎不能夠讓法林頓很好地緩解自己內心的狂躁和無能為力的感覺,他選擇破壞自己的身體健康和精神健康,讓自己最大限度地沉迷于酒精中,以便使自己忘卻現實。
最后一個重要的機制—機制趨同,是指“個人不再是他自己,而是按照文化模式提供的人格把自己完全塑造成那種人,于是他變得同其他人一樣,這正是其他人對他的期望。‘我與世界之間的鴻溝消失了,意識里的孤獨感和無能為力感也一起消失了”(《逃避自由》)。愛爾蘭在經歷了馬鈴薯大饑荒和經濟危機后,整個社會普遍處于癱瘓之中,男性氣質也出現了危機。彼時男性或是如萊內漢和科利一樣騙取女人的錢而生活,或是像錢德勒一樣弱小充滿女性氣息,或是像法林頓和其朋友一樣常駐于酒館……法林頓生活在那樣麻木不仁的環境中,自然變得同其他人一樣,這樣的一群人抱在一起相互取暖,自然不會覺得孤獨和無能為力,似乎是有了同伴一起對抗當時的社會癱瘓,然而更加痛苦的是法林頓也不得不意識到自己“花光了錢,可現在連一絲一毫的醉意也沒有”,喝酒似乎已經不能再麻痹他的神經,也不能幫他逃避殘酷的現實。
小說《對手》的結局以主人公法林頓意欲買醉卻酒氣熏天清醒地回到家中而結束,法林頓最終沒有獲得真正的自由,也沒有頓悟,畢竟在都柏林整個癱瘓的巨大氛圍的籠罩下,個人可以醒悟并依靠自己的努力獲得真正的自由的希望是微乎其微的,然而沉醉之后擁有清醒的意識是一個社會走向真正自由的必經之路。在《逃避自由》一書中,弗洛姆認為,能讓人類獲得真正自由的途徑是“愛”與“創造性勞動”,這種途徑的前提是發展“內心力量”和“創造力”,它“植根于全部人格的完整與力量中,因而也受自我增長中存在的局限限制”。雖然受到社會發展歷史條件的客觀限制,人類短時期內無法獲得真正的“積極自由”,卻可以借鑒弗洛姆所提供的建議,即通過發展內心的力量和創造能力嘗試著用“愛”與“勞動”去靠近“積極發展”,促使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自我的和諧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