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桂榮
(河南大學文獻信息研究所 河南開封 475004)
學界對晚清圖書館學翻譯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西方圖書館觀念的傳入,對西方圖書館的考察與譯介,英、美、日圖書館學的傳播及其影響,以及傳教士對西方圖書館模式的輸入等方面。其主要研究成果有錢維鈞關于西方圖書館學在中國的早期傳播研究[1],胡俊榮對晚清西方圖書館觀念與模式輸入問題的考論[2],程煥文關于晚清中國人對西方圖書館學的譯介與考察研究及其對清末民初日本圖書館學的傳入與影響研究[3],吳稌年對從“藏書樓”到“圖書館”術語演變的研究[4]。近年來,平保興對晚清圖書館學翻譯的研究著力較多,諸如對“圖書館”一詞來源的探究,對晚清英國圖書館學譯介史的梳理,對晚清圖書館學報刊譯介史的概論述要等,其指出學界對晚清圖書館學報刊史料的挖掘整理尚存在不足,相關研究有待深化[5]。鑒于此,筆者通過梳理晚清歷史文獻,根據對“晚清民國期刊全文數據庫”“愛如生·近代報刊庫”的調研,發現學界對晚清近代意義上的“圖書館”一詞的譯介演變過程研究因缺乏第一手材料支撐,很多人無法明了其詳情。
程煥文的《晚清圖書館學術思想史》指出,最早譯介“書院”一詞的是意大利傳教士艾儒略的《職方外紀》,這是明末清初西學東漸中最有代表性的第一部漢文地理書。書中首次以“書院”一詞向中國介紹西方圖書館事業,輸入了圖書館觀念,對中國知識分子影響深遠?!皶悍e書至數十萬卷……其都會大地,皆有官設書院,聚書于中,日開門兩次,聽士子入內抄寫誦讀,但不許攜出也?!盵6]
1835至1893年是晚清圖書館學翻譯的萌芽時期,諸多國外人士和晚清重臣均在其所著述的圖書文獻中使用“書院”一詞來表述西方“圖書館”的意義。據英國馬禮遜父子的《外國史略》(約1835—1847年成書)記載:(荷蘭)大書院有四處,皆聚印翻譯之書,(葡萄牙)書院積書冊八萬本[7]。
1856年,美國祎理哲著《地球說略》記載:“(法國)初,國中書院稀少,凡入院讀書,大多富貴人。至今,添立多處,有大書院26所,小書院不勝數。無論貧賤,皆得所學……藏書之室極廣大,所藏卷帙,約有數十萬卷。(英國)是國之人,最為敏達,大小書院,不計其數?!盵8]
1897年,美國戴德江著《地理志略》記載:“(瑞典挪威)中有著名之書院,雄壯可觀,又有閱書室,所藏之書籍約50萬卷。(德國)京都柏林,居民約110萬,其中有最著名之書院,又有閱覽室,內藏之書約60萬卷?!盵9]
在晚清的知識界,林則徐在其1841年撰寫的《四洲志》中,多以“書館”來譯介西方的“圖書館”。程煥文認為,該書將西方的“圖書館”譯為“書館”與今日的圖書館僅一字之差,比傳教士翻譯為“書院”更為準確、更接地氣、更易被國人接受[10]。但是,在諸多晚清學人的著述中,以“書院”來指代“圖書館”的仍占多數。
繼林則徐的《四洲志》后,1842—1852年,魏源幾次增改,將《海國圖志》擴充到100卷,成為近代史上最早一部由國人編纂的介紹世界各國情況的巨著。該書在介紹歐巴羅(歐洲)諸國藏書時用“書院”指稱,如“書院積書至數十萬卷,……其都會大地,皆有官設書院,聚書于中。日開門二次,聽士子入內抄寫誦讀,但不許攜出也”[11]。
1848年,徐繼畬著《瀛寰志略》,亦在多處以“書院”指代圖書館之功能。如介紹奧地利居民36000人,有書院,藏書7萬冊;佛蘭西(法國)有大書院,藏印本書36萬冊,鈔本7萬冊,游學之士許住院借讀;西班牙有書院,產洋布;英吉利有大書院,曰屋度,文儒所萃[12]。
1893年,鄭觀應在《盛世危言》中論藏書言:“泰西各國均有藏書院、博物院,而英國之書籍尤多,自漢、唐以來,無書不備,本國書肆新刊一書,例以二分送院收貯?!盵13]可見,“書院”作為中國有一千余年歷史的文教機構,在大多數西方傳教士和晚清學人的圖書文獻中,最初代替了西方的“圖書館”被譯介過來。
目前,我國圖書館學界較重視對本學科術語變遷史的研究。通過研究詞語概念,可以發現歷史進程中所產生的概念與實情之間的一致性、偏移性和差異性?!捌诳襟w作為一種特殊的社會利器,既能客觀地記錄社會發展變化,又能對社會變遷的種種因素做出一定程度的揭示,同時又會反作用于社會?!盵14]文章利用“晚清民國期刊全文數據庫”和“愛如生·近代報刊庫”兩大數據庫,以“書院”“藏書樓”“圖書館”三個主題詞進行檢索,時間跨度為1840—1912年,通過解析歷史文獻來研究近代意義上的“圖書館”概念譯介演變的歷史軌跡。
19世紀后半期,西方傳教士再次來到中國并逐步從東南沿海向中國腹地滲透。他們在華創辦報刊、翻譯西書,逐步影響著中國社會的發展與文化變革。他們最初借講學譯書活動與當時各類人士接觸,開譯印科學書籍之端[15]。19世紀末期,其轉向社會科學書籍翻譯。域外學士在傳播西方科學文化的同時,扮演了西方文化的傳播者和中西文化交流的中介者雙重角色。他們借中國“書院”一詞,為古老的中華文明輸送了西方圖書館意義上的近代“書院”概念,推動了中國圖書館近代化的進程。

表1 以“書院”為題名的譯介統計
由上表可知,近代報刊中較早以“書院”為標題譯介西方library至國內的刊物是林樂知于1868年在上海創辦的《中國教會新報》。1872年該報改名為《教會新報》,1874年更名為《萬國公報》,1907年底停刊,這是由外國傳教士主辦的發行時間最長、發行量最廣、影響最大的傳播西學的重要中文報刊。林樂知在華活動47年,不僅做過教員、譯員和報人,還在上海創辦了中西書院,1904年書院并入東吳大學(今蘇州大學)。林樂知以譯書、著書、興學、辦報為業,在晚清西學東漸史上書寫了重要一頁[16]。
“愛如生近代報刊庫”收錄的資料顯示,1854年《遐邇貫珍》中的“近日雜報”一欄,記錄有“英倫敦地方有官置書院一所,內貯各處圖書典籍,及各地古物奇器。凡有士人,不論貧富,皆聽其入院中誦讀書籍,學習技藝。其經費皆取給國家。上二年間,計其所貯之書,已有四十七萬卷”[17]。《遐邇貫珍》是英國傳教士麥都思在香港創辦的第一個中文報刊。
可見19世紀中后期,library在一些中文報刊中多以“書院”一詞被譯介到國內。1868年,林樂知在辦報之初即倡導“應效外國義書院法以益人”,首次以“義書院”一詞在報刊中譯介西方的公共圖書館制度?!拔鲊柮赏x館、男女義學外,無論京都、省會、府縣、鄉鎮,有國家欽準設立之義書院,有民間設立之義書院。其所設者,因恐民間有貧苦無資購書者,均可至義書院查看,或取書至家,看完還來?!盵18]該文又介紹了法國、俄國、羅馬、荷蘭、比利時、奧地利、英國、葡萄牙等國官府與民間書院的藏書,院中或設有古今奇跡、各種異書、各國方言,或抄或刻圣經、史記、印版、泥版、兵書、戰術、制造、軍器等事項吸引國人關注。據《康熙字典》與眾共之曰“義”,如義倉、義田、義社、義學、義井等,可見,“義”是免費的、公共的。用“義書院”來譯介西方的“公共圖書館”,在晚清報刊中當屬首創。
需要指出的是,近代利用“書院”一詞譯介西方之事物時,既有圖書館之義,有時也與“學院”“大學”“藏書樓”混用。如1902年,美國美而文女士在《游奧克司福特大書院記》中展示了英國奧克司福特大書院及其博物院、藏書樓,“大書院之博物院乃天下教導學習各種學問最廣大最完備之院也”[19]。奧克司福特大書院共21所,其中茂登書院(1264)為英國書院之始,還有皇后書院(1340)、新書院(1379)、大拉瑪利亞書院(1458)等,各書院中皆有藏書樓。1903年 ,其在文中記法京巴黎大書院設有六館:道學館、律學館、醫學館、格致館、文學館、藥學館,館內有學生課業。這里的“書院”含有“學院”之義,“六館”即后來的專業學院或圖書館。文中稱法京巴黎大書院是“天下至大至美之大書院,乃世界之最古者”[20]。晚清以“書院”表達“圖書館”機構概念的翻譯時有混用,這為后來“藏書樓”“圖書館”的譯介埋下了伏筆。
19世紀中葉,中西文化在發展中既相互排斥又互相吸納。“晚清的翻譯活動與西方傳教士來華傳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傳教也好,文化滲透也好,在客觀上促進了西學在近代中國的傳播。”[21]隨著西學東漸熱潮的來臨,中國傳統書院制度受到沖擊,西方傳教士在中國沿海和重要港口城市創辦的新型書院——教會書院,遍設香港、澳門、廣州、福州、寧波、杭州、上海、青島、天津、北京、開封、武漢等大中小城市30多個,建立大小書院97所,其在中國的發展有70多年的歷史[22]。1877年,《申報》在其“藏書便讀欄”報道:“本埠西人,設有洋文書院,計藏外國書約有萬卷,每年又添購新書五六百部。閱者只須每年費銀十兩,可隨時取出披閱,閱畢繳換,此真至妙之法也?!盵23]這里的“洋文書院”顯然是西方library在中國的移植。
晚清時人用“書院”來譯介西方library這一文化機構,其原因有三。一是“英語library一詞源于拉丁語librarium,原意為藏書之所”[24]。書院在我國最初是藏書??毙迺?,后來發展成為講學之地,具有學校的功能。盛郎西認為:“書院起源于唐末,白鹿洞書院是中國最早的書院,書院因學館藏書,為士子讀書的地方而取名?!盵25]胡適指出:“書院為中國未興學校前一千年中唯一的學制,在這一千年中,一切學術思想的中心,皆在書院,書院制可以代表這一千年中國的高等教育。”[26]書院藏書是中國固有的文化傳統。宋代王應麟的《玉?!酚醒裕骸霸赫?,周垣也”,即圍墻的意思。故有學者認為書院就是用墻圍起來的圖書館、藏書樓,或者個人的讀書堂,類似于中國的“圕”字[27]。中國書院的藏書用書與西方學校圖書館功用一致,故在晚清的半個多世紀里,傳教士以及國人大都用“書院”來譯介西方的library,這是主要的社會歷史原因。
二是在晚清,國內外人士皆沒有找到更合適的詞語來表述library這一西方文化制度。雖然晚清使臣對國外圖書館多有考察,但都沒能找到更合適的詞語來表達“圖書館”這一概念。王韜深諳西學,也沒能找到更確切的詞語來翻譯西文library?!巴蹴w先后使用過‘藏書之所’‘書庫’‘典籍院’‘大書院’‘書院’等詞語來表達西文的‘圖書館’一詞?!盵28]24正是這種翻譯的演變,才使后來的“藏書樓”和“圖書館”相繼誕生。
三是從翻譯策略來說,這是近代翻譯文本生成的“達旨”“歸化”現象,近代早期翻譯偏重意譯。嚴復在《天演論·譯例言》中提出:“譯文取明深義,故詞句之間,時有所顛倒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義則不倍本文。”[29]翻譯文本生成的深層機制——文化策略,包括歸化(domestication)和異化(foreignization)兩種翻譯現象,歸化和異化是美國翻譯理論家韋努蒂(Lawrence Venuti)提出的概念。我國學者劉英凱認為,歸化“喻指在翻譯過程中,把客籍的出發語言,極力納入歸宿語言之籍”[30]。晚清以“書院”來翻譯西方library屬于“以中化西”的翻譯策略,這是“達旨”“歸化”的翻譯現象。在近代翻譯界,歸化翻譯大行其道,這與當時的思想文化氛圍有關。
19世紀末,中國社會急劇變遷,文化也在隨之轉型。甲午之役后,士大夫捫心發奮,以求救亡之道。廢書院、興學堂,致使中國傳統書院不復存在。1898年,籌辦京師大學堂的章程中明確提出要仿泰西各國倡建一大型藏書樓[31]。1901年,清廷被迫實行新政,發布興學詔書,令各省書院改為各級學堂。是年,《杭州白話報》刊登中外新聞:“書院改設學堂:外國到處都是學堂,中國到處都是書院。”[32]1902年,《欽定學堂章程》頒布,京師大學堂開辦,詔令各省府州縣大小書院,一律改為各級學堂。省會大書院為高等學堂,郡城之書院為中等學堂,州縣之書院為小學堂,皆仿照京師大學堂章程辦理。各地一律中西兼習,以廣造就。由唐至清,上下千年,深入人心之書院制度,遂為時事之要求,自茲而歇[33]。廢書院興學堂之后,各大書院藏書紛紛庋藏于各省圖書館。1909年河北蓮池書院藏書移送至直隸省圖書館,開封明道書院藏書庋入河南省圖書館。
1925年,高廷真提倡宜仿照歐美遍設圖書館以取代舊書院:“遍設圖書館,以為學校之輔助,庶幾教育又普及之觀也。”[34]肖東發等認為清朝末年受西方教育影響而建立起來的新型書院,如上海格致書院、直隸河北書院,仿西方大學模式建立的書院藏書樓,藏書范圍包括經史、近代科學和外國語等。這類書院既是我國書院教育之余緒,又是近代新式教育之先聲[35]。20世紀初,書院教育在我國近代教育史中劃上了句號,各地書院的藏書則演變為藏書樓一景。
書院改制后,以“藏書樓”指代library的翻譯也延續了一段時間。筆者綜合檢索“晚清民國期刊全文數據庫”和“愛如生·近代報刊庫”,發現《知新報》《集成報》《強學報》《萬國公報》等報刊載較多。在愛如生平臺檢索“藏書樓”一詞,發現《東方雜志》第1—4卷,第12卷和第15卷中多次出現“藏書樓”。如譯者翻譯法國大仲馬著作《絳帶記》時,多處使用“藏書樓”;再如“美國華盛頓國會內之藏書樓”“紐約公共藏書樓”“英國博物院藏書樓”“公共藏書樓”“開放藏書樓”“美國藏書樓調查統計”等,顯然這些“藏書樓”均是“圖書館”的代名詞。
20世紀初是中國教育發生根本性變革的關鍵時期,也是中國近代圖書館事業的分水嶺。“從十九世紀后期起,傳教士等西方人士一方面利用他們在中國辦的各種報刊介紹西方圖書館事業,標榜西方文明;另一方面在一些大城市的教堂等機構中建立了許多大型藏書樓?!盵36]筆者在“晚清民國期刊全文數據庫”中以“藏書樓”為題名搜索到的譯介文章見表2所示。

表2 以“藏書樓”為題名的譯介統計
由表2可知,外國傳教士林樂知和季理斐是宣傳藏書樓的主角,范祎是主要翻譯者。上表與“藏書樓”相關的內容皆是對圖書館規章制度、藏書歷史與規模的介紹。
以“藏書樓”來譯介“圖書館”,源自晚清廢書院后興起的倡建藏書樓熱潮。1900年,《知新報》載外洋各埠新聞:“仰光新設英華藏書樓章程?!?901年,《杭州白話報》登載要辦藏書樓,《蘇州白話報》《南洋七日報》也勸設藏書樓。1902年,英國的季理斐著《論中國宜廣設藏書樓》,開篇曰:“藏書樓亦稱圖書館,在西方無論都城省會,即鄉邑市鎮亦多有之?!盵37]論列六條開設藏書樓之益處——保存古籍國粹不墮、灌輸歐化促進文明、助力教育普及、保護青年修身養性、著作家參考利用、游人得享讀書之樂,遂使得藏書樓成為西學東漸時期的利器。同年,林樂知與范祎合作,譯介英國藏書樓的藏書數量、呈繳本制度、目錄印刷等情況。1903年《啟蒙畫報》有文《記日本藏書樓》,附圖“日本帝國圖書館”字樣,稱“調查全國的藏書樓,總計43所,官立1所,公立15所,私立27所,官立的上野之帝國圖書館,藏書有和漢文349310冊,洋文52208冊,其中供人閱覽的和漢書161367冊,洋書38065冊”[38]。
1904年,林樂知與任保羅合譯《藏書樓之利益》,以借法國和英國博物院、藏書樓的悠久歷史和豐富藏書來激勵國人?!敖駳W美各國咸望中國仿行西法,在北京或上海,創造大書樓并設博物院。搜輯數千年來于公家或藏于民間之書籍古玩,悉薈萃于其中,不但化無用為有用,可增長國人之見識,且可增國人之生計,更可揚亞洲古國之聲名文物,以啟他國之敬心?!盵39]并望有志之士加以提倡。
在從“書院”到“藏書樓”的譯介演變過程中,林樂知發揮了積極主動的作用。據考證,林樂知少年時期就酷愛閱讀歷史和文學作品,是一個圖書館迷?!?850年,當他還是14歲時就開始著手搜集圖書準備創建一個圖書館,這讓他的同學們十分嫉妒?!盵40]51860年,他幾經顛簸來到中國時,還不忘隨身攜帶一批圖書?!案又档米⒁獾氖撬橇艘恍┙榻B西方國家社會教育和政治發展背景信息的文章。這些文章通常篇幅短小,包括介紹西方的一些機構,如紐約圖書館,西方醫院的歷史等。”[40]114可見林樂知本人對于美國的圖書館制度有著深刻的體驗與認知。
1906年,國粹派學者劉師培撰《論中國宜建藏書樓》,批判了中國古代藏書的諸多弊端——“庋諸高閣”“書掌于官,民無私藏”,倡導“參用西法,于名都大邑設藏書樓一區,以藏古今之異籍”“按類陳列”“閱書定時”,又云“今考東西各國,均有圖書館,官立、公立、私立,制各不同”[41]。在同一篇文章中,藏書樓與圖書館同用,其意義均指library,那么,“藏書樓”又是如何被譯介成“圖書館”的呢?
學界對從“藏書樓”到“圖書館”的認知轉型,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吳晞認為,當代研究圖書館史的學者們習慣于把我國古代的藏書機構統稱為藏書樓,把近代的新式文獻收藏之地稱為圖書館,并把這一歷史變化的過程歸結為從藏書樓到圖書館的轉變[42]。其指出這種觀點也有不盡合理之處,即近代早期圖書館問世之后,也標之以“藏書樓”,在《從藏書樓到圖書館》一書中用“藏書樓”泛指古代的一切藏書機構。
任繼愈認為,清朝末年,國門洞開,西風浩蕩,中國沿襲了幾千年的舊式藏書樓逐漸退出歷史舞臺,新型的藏書樓(圖書館)開始占據社會主導地位。這種變化漸為有識之士所認同,而后社會形成了新型藏書思想,“一是倡導藏書開放,一是學習西方圖書館的辦館模式”[43]。
程煥文指出,“藏書樓”一詞誕生時其對應的就是西方現代的“圖書館”,“藏書樓”和“圖書館”都是近代社會的新名詞和新概念,其意義均在公共、公開和共享[28]4。從翻譯的視角來看,近代文獻譯介中的“藏書樓”和“圖書館”,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因使用習慣的不同所導致的,其意義均指library。胡適亦在其留學日記中使用“藏書樓”描述美國library之盛,“此邦之藏書樓,無地無之”[44]。由此可見雖然清末“藏書樓”與“圖書館”的譯介時常被混用,但最終還是“圖書館”成為了機構話語的主流。
據顧燁青考證,“圖書館”一詞最早出現在晚清傅云龍和吳汝綸等人的赴日考察日記中[45],筆者認為最早以“圖書館”為主題譯介的文章則出現在維新派人士所辦的報刊之中。早期傳教士所辦報刊中以“書院”和“藏書樓”為題名的譯介文章可視為對近代圖書館概念譯介的一種鋪墊。
由表3可知,最早以“圖書館”為題名的譯介文章出自梁啟超主辦的《清議報》,刊發“圖書館”譯介文章最多的是《教育世界》。維新人士用“圖書館”一詞來譯介西方的library,較之“書院”“藏書樓”而言更為科學準確。晚清新學的輸入使得圖書館的藏書不僅包括中國的經史典籍,還有大量有關歐美科學技術的藏書以及地圖、機器制造等諸多圖集。1899年,《清議報》刊載了《論圖書館為開進文化一大機關》一文,可謂說清了圖書館的社會功能及其價值意義,開啟了圖書館學翻譯的新篇章。正如李燕亭所言:“至戊戌政變以后,這名詞始由日本輸入中國,宣統年間,頒布圖書館制,圖書館的名稱始漸顯著。館即客舍,有止宿授餐的意思?!盵46]止宿授餐的客舍,較之深深大“院”和藏書之“樓”的保守性,更能拉近讀者與圖書館之間的距離,這與現代圖書館貴在公開致用的藏書目的相一致。

表3 以“圖書館”為題名的譯介統計
梁啟超主辦的《清議報》《新民叢報》和羅振玉、王國維主編的《教育世界》,都以不署名的方式譯介了諸多“圖書館”文獻,開闊了國人的視野,圖書館觀念自此深入人心,“圖書館”也逐漸取代“書院”“書藏”“書館”“書籍館”“藏書樓”,成為中國文化界的一個專有名詞,后被官方和士大夫階層所認可?!秾W部官報》《東方雜志》《教育雜志》等重要刊物亦逐漸采納這一翻譯,形成了社會共識,“圖書館”一詞也真正普及開來。
1904年王國維改版《教育世界》后,十分注重譯述。1907年,王國維充任學部圖書館編審,并于1909—1910 年翻譯了 《大英百科全書》中的《世界圖書館小史》,將世界圖書館歷史分為上古、中世和近世三個時期,分別介紹了英、法、意、俄、美等國圖書館的歷史。這是國內最早系統介紹國外圖書館歷史的譯著,被稱為“中國圖書館學術書籍之濫觴”[47]。
晚清從“書院”到“藏書樓”再到“圖書館”的譯介演變,歷經了半個多世紀。1868到1903年是以“書院”譯介library的階段,主要出現在晚清傳教士創辦的報刊中,譯介文章有19篇。這一時期,相較于“藏書樓”和“圖書館”的譯介來說,歷史跨度更長,發展較緩慢。維新運動后,“書院”沒落,學界又以“藏書樓”“圖書館”來評譯library。1899到1912年,以“藏書樓”“圖書館”為題的譯介文章共87篇,其中以“藏書樓”譯介的文章數量較少,僅13篇,占比約15%;以“圖書館”譯介的數量為74篇,占比約85%。從統計結果來看,有關“藏書樓”的譯介平均每年僅1篇,而“圖書館”的譯介越來越多,于1910年前后達到了峰值,最終取代了“藏書樓”并發展成為一種新興學科(如表4、圖1所示)。

圖1 清末藏書樓與圖書館的譯介數量年度變化圖

表4 清末藏書樓與圖書館的年度譯介量表
1926年,李小緣演講的《藏書樓與公共圖書館》改變了時人對“圖書館”和“藏書樓”的認識。他介紹了美國公共圖書館事業發展速度快、建筑壯麗、布置優良、書籍流通面大、防火機械方便、庋書不費空間、卡片式目錄十分靈便等優點,并指出在中國至今仍有以圖書館為藏書樓者,而不知二者截然不同。他指出藏書樓與公共圖書館的區別在于藏書樓是靜的、貴族式的,貴在保存,設在深山,注重學術著作和文化;圖書館是動的、平民式的,貴在至用,設在城市,注重精神娛樂,是文化宣傳的機關[48]。這一觀點影響深遠,成為后來批判中國舊式藏書樓的靶子。此后,美國公共圖書館概念逐漸深入人心,“公共圖書館”代替了“私家藏書樓”,李小緣也成為中國公共圖書館理論研究的先行者[49]。
晚清是中國翻譯史上波瀾壯闊的時期,與中國的現代化進程、社會文化的變革、近代學術的轉型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晚清時期,學人翻譯的重心已由西方自然科學技術轉為譯介西方哲學社會科學,翻譯的質量大幅提升以及人員隊伍數量也隨著清末的留日熱潮而出現激增的情況,圖書館學術翻譯便是在這一時期誕生的。晚清有關西方library的譯介文獻數量不算太多,而名稱較為多樣,既有“書院”“書藏”“書樓”,也有“藏書樓”“書籍館”“圖書館”等。正如來新夏所言:“當時介紹的圖書館學文獻,一部分是中國人自著,但僅涉及圖書館設立的重要性,大部分轉譯自其他文字,特別是日本和歐美,或有少量的加以評述,其報道性超過研究性。”[50]這一時期的圖書館學概念譯名多樣,介紹性內容較多,雖能讓人對圖書館的作用、性質等有所認識,但并沒有指出近代圖書館的根本特征,故只能稱之為萌芽性質的圖書館學。
中國近代文化是由西方文化和中國傳統文化互相碰撞、會通融合而來,具有復雜性、變化性和過渡性。有關“圖書館”術語譯介的變遷即是這種文化特征的體現。
在晚清的圖書館學翻譯工作中,游學日本的知識階層起到了十分顯著的作用。1898—1911年是近代中國社會文化轉型的關鍵時期。甲午戰敗后,中國知識階層開始覺醒,紛紛涌向日本留學,翻譯日本著譯之書成為了救國良策。一時間,在日留學生紛紛成立翻譯機構,創辦刊物翻譯西文著作。據鄒振環統計,留日人員創辦的各種刊物共78種[51],如《譯書匯編》《游學譯編》《新民叢報》等。據實藤惠秀統計,在1896—1911年的15年間,日文中譯本共958種,其中科學類僅172種,占比18%;人文社會科學有780種,占比81%[52]。在這個過程中,留日學生創造了諸多新名詞、新概念,如時間、哲學、經濟、社會、圖書館等,對中國產生了重要影響?,F代漢語吸收了大量日本詞匯,中國也因此誕生了諸多新興事業與學科,圖書館學即是其中之一。1921年,杜定友作《圖書館與市民教育》演講時指出:“圖書館乃一新名詞也,為藏書樓與書院之脫胎,其實現于中國者,已數千年矣,但以其用意之不同,管理之各異,遂有新舊之分。”[53]事實上,中國現存的與西方圖書館類似的文化機構已有數千年歷史,但直到清朝末年,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人士大力宣傳西方圖書館學思想,知識階層提倡政府自上而下創辦公共圖書館,這才推動了清末新圖書館事業的發展。
中國近代圖書館學是西學東漸的產物,西方公共圖書館“公藏公用,藏以致用”的思想伴隨著西學的傳播逐漸被國人接受。清末民初,受日本和西方圖書館學思想的影響,中國新圖書館學開始萌芽,藏書建設發生了深刻的變化,譯著與西方科學文化技術深刻影響了藏書發展,近代知識體系也產生了相應的變化。藏書管理與利用面臨著時代變革,傳統的四部分類法已不再適應新式圖書館的發展。一場“三千年未有之巨變”引發了對中國傳統學術與文化的反思與批判,極大動搖了中國古代圖書館學的基礎內核[54],推動了傳統圖書館的學術轉型與變革,近代意義上的新圖書館學由此興起。從晚清以“書院”“藏書樓”“圖書館”譯介library的演變過程來看,近代中國新圖書館學的發展是源于翻譯事業的蓬勃發展。近代凡從事或重視圖書館學翻譯的學人,后來都成為該領域的領軍人才。其中最典型的當數武昌文華圖書館學專科學校培養的眾多文華學子,如沈祖榮、錢亞新、毛坤、呂紹虞、嚴文郁等[55]。由此可見,翻譯在近代中國圖書館學科的建立以及現代化進程中起到了重要的催化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