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明代太平府城池、關隘的修筑是為彈壓左江土司、防御安南入寇,加大明廷對于廣西邊疆地區的管控力度。而其下轄的流屬政區城池修筑進程則較為緩慢,屬于“改土歸流”以后的延伸措施,亦是開展各項善政的首要前提。城池的修筑對于推動地方開發、移風易俗的進程起到了積極的影響,諸位興修城池的知州倍受后人敬仰。明代太平府城池修筑差役的分配變化是地方社會變遷的一個縮影,隨著衛所軍戶的減員,民戶與地方衙門成為修筑城池的主力。從明初的衛所軍士主導的筑城差役,演變為“軍七民三”再至“軍三民七”的差役分配模式,并形成地方衙門出辦工料、民戶與軍戶僅出力役的協作方式。由于太平府流屬政區的編戶齊民有限,大部分筑城力役是由土屬政區的土民來承擔,這又考驗著明廷對于左江土司的控制程度。崇禎年間,太平府城池的重新修筑刻意回避左江土司的參與,顯示出在國力式微的處境下,地方官員對于土司參與筑城的復雜心態。
關鍵詞 明朝 廣西土司 太平府 筑城 衛所
自明代以來,在廣大的南方地區原先沒有城墻的城市亦開始陸續修筑城池。學界對明代廣西、廣東、福建的筑城運動之興起、社會背景以及筑城經費籌措等相關內容都有了深入的探討(P276-286)。就廣西范圍內的具體個案而言,明代左江流域的太平府筑城史實是一個值得注意的議題,尚有進一步深究的余地。太平府作為明代廣西首個改土歸流的府級政區,地理形勢非常險要,是對內控扼左江土司、對外防御安南入侵的軍事據點:“內以防察土官,外以控制交夷,實江嶺要沖,邊陲藩屏也?!保≒232)其城池的修筑在最初是由太平守御千戶所負責,凸顯出濃厚的軍事防御色彩。當前,杜樹海先生已經注意到明代太平府筑城過程中的衛所軍民差役分配,由于并非專論,只是作為輔助論據進行補充說明,僅限于對明初衛所軍士與民眾參與筑城的描述,尚未進一步延伸(P103-104)。明代太平府城池修筑的差役分配經歷了多次重要的轉變,亦是地方社會變遷的一個縮影。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之上,以太平府城池、關隘的修筑過程及差役分配為主要內容,其次是探討明代太平府區域內城池在修筑過程中所面臨的社會問題及應對措施,并以此為個案,總結出明代左江流域城池修筑的若干特點。
一、明代太平府城池關隘的修筑及完善
在明朝建立之初,明廷就對左江流域的行政區劃作出調整。元代的太平路被改制為太平府,此時的太平府仍由土官世襲擔任知府,洪武元年(1368)歸順明廷的左江土官黃英衍作為太平府的首任知府。至洪武二年(1369),黃英衍的族親黃龍關(又稱黃英杰)在上思州起兵叛亂,其兵鋒一度達到廣西中部的郁林州。待明朝的軍隊反應過來后,黃龍關的叛亂很快就被瓦解,廣西諸土司被明軍的凌厲攻勢所震撼:“自是兩江僮酋膽落。”(P4)明廷為擴大戰果,將王朝勢力深入左江流域,由此引發了一個附帶性的后果,便是將黃英杰的族親、時任太平府知府的黃英衍革職并編管于泰州(P1302)。明廷隨之對太平府進行改流,設流官知府施政。
(一)太平府主體城池與周邊關隘的修筑
太平府在改流之初,尚未立即修筑城池。直至洪武五年(1372),明廷才差遣隸屬于南寧衛的太平守御千戶所前來筑城:“自洪武五年,知府趙鑒具奏,蒙委千戶程良督軍筑造,周圍六百四十二丈,墻高一丈五尺,廣一丈二尺,垛子高五尺。城門有五,東曰長春,南曰鎮安,西南曰安遠,西曰鎮邊,北曰拱辰。各建樓子上敵樓八座,串樓五百六十四間?!保≒174)盡管太平府城池已經頗具規模,不過此時的城墻仍屬于土墻,尚未采用石包墻的模式,這與同時期廣西其他政區的城墻修筑特點是相一致的(P276)。至永樂六年(1408),太平府城池再次重修,并得到周邊州縣的協助,此番修整開始采用石包墻的模式,“各州縣助之,易之以石”。不過城墻的串樓久經風霜,受限于經費的籌措,沒有選擇繼續重修,原先的五百六十四間串樓不復存在,“止存敵樓八座”[5](P174)。
成化十二年(1476),知府何楚英又對太平府城池進行一次大規模的翻新:“時太平城垣舊磚凋剝,改筑新石,期于永固,弭盜庇民,民賴以安?!保≒198)正德十四年(1519),因太平守御千戶所的軍士被調往廣西中部的大藤峽區域進行協防,知府鄧炳注意到太平府城門與現存駐防軍士人數之間存在較大的差距,于是將西南邊的安遠門砌封,以緩解軍事駐防的壓力,從此太平府城池只剩下四個城門:“正德十四年,知府鄧炳以城小門多,軍士又調守潯州,難于防守,申達巡撫楊公準將安遠門砌塞,今存東西南北四門?!保≒174)其后在嘉靖、隆慶、崇禎年間亦有數次重筑城池的舉動,這些又導致了筑城差役的調整(詳后)。
除了城墻主體的修筑與調整之外,城墻外池及周邊區域設施的完善亦受當地官員的注意。例如嘉靖三十二年(1553),知府何派行將南門(即鎮安門)的位置重新進行選址,并將城門外圍的魚塘填平,開辟為一處商業聚集地,以吸引客商。這既有效利用了已廢棄的塘池,又便于人口的遷入:“軍民廂民以為魚塘起科,嘉靖三十二年知府何派行因見南門正在府門前右,且門外無居民,草莽荒穢,將鎮安門遷正對府,其魚塘填塞,建辟街店,招舊街客商居此,蓋為府治捍衛計也?!盵1](P174)
城池之外的關隘修筑亦屬于太平府城池完善過程的組成部分。由于太平府直轄區域狹促,受到周邊各土屬政區的圍繞,當土官因為利益而起沖突掠殺時,兵火難免會波及至府城周邊。為了防御這些潛在的危險,地方官員會在城池的外延區域修筑關隘,以形成軍事緩沖。
壺關的修筑,就是一個很典型的案例。壺關位于太平府治的北面,是防御左州、太平州等方向來犯之敵的重要據點,由于太平府東、西、南三面環水,的確易守難攻,而北面卻無險要之處設防,此處乃盜寇橫行之地:“壺城三面阻江,惟北門外一路,平陸無有關隔,時遭寇掠?!碧礁泵娲媪糁膹U的土墻及關隘,其歷史沿革或可追溯至宋元之際(P233)。正德三年(1508),知府胡世寧決定在舊關之外采用磚石對該區域的城垣、關隘進行重筑,重啟這一遠古的軍事設施,其力役、經費由諸屬土官提供:“(胡)世寧檄諸土官建關其上,一時萬夫畢集,工費數千金,皆土官辦給?!保≒199)重筑后的壺關,其城墻橫跨麗江兩岸,極大地加強了太平府的整體防御能力:“壺關,在府治北三里,舊筑土墻,風雨頹壞。正德三年,知府胡公世寧于舊關外以石砌筑,東西跨河一百九十丈二尺許。”[1](P175)這一舉措保障了太平府城內的民眾免受兵災:“郡勢面腋阻江,而背獨無限,公檄營城北為壺關,增戍其上,民始帖席?!保≒54)知府徐師皋又在此基礎上修筑了關樓和女兒墻,進一步完善了壺關的設施:“繼知太平事者,則有徐珠公至焉。于是關樓之建、女墻之筑,然后壺關之設遂其事焉?!保≒233)
其次,是太平府城北面保障關的修筑。嘉靖四十二年(1563),左江流域宵小橫行,太平府的府庫遭到洗劫,歹人竟揚長而去。這一事件提醒地方官員對太平府城池防御需要加以重視。時任崇善縣知縣的吳輔國坦言此乃急務:“城池之設,亦吏于土者第一要事也?!盵1](P233)時任左江兵備道臺的徐浦在巡視左江流域的治安情況后,指出需要在城池之外再設一關隘,以控扼通往左州、馱樸等地的交通要道,此處乃盜寇入掠的必經之路:“惟北路界接左州、馱樸地方,近被南寧所屬八寨,強賊徑由此路來劫府庫……時有本道臺石徐浦公巡歷太平,剪除寇腳,后因登樓眺望,乃嘆曰:‘此古麗江邑,誠交南之保障也。若于壺城之上,加以敵臺、樓鋪,則有兵待敵之場而賊無可入之地,誠所謂控扼咽喉,一夫荷戟,萬夫莫過之險,在斯歟?!保≒233-234)由于嘉靖四十二年太平府庫遭劫,起因是有內應開城引入盜寇,徐浦此舉意為在城池之外再設一關隘以盤查奸宄,如遇反抗,亦可在保障關之外解決沖突,而不會禍及城中設施與民眾。嘉靖四十三年(1564),吳輔國“奉文創建關墻,長二十五丈,墻角八尺,面寬六尺,高一丈,俱用石砌,墻下開壕塹,中開閘路用板橋”。嘉靖四十四年(1565),時任太平知府的徐師皋認為保障關“有關無兵,隘為虛設”,故在此關加派駐軍,加筑兵宿,進一步完善了保障關的防御能力:“議將左州撥守府城目兵二十三名,分作兩班,一半守城,一半守隘。又見目兵無房屋,晝夜不便巡守,更建瓦屋左右三間,是亦北門鎖鑰處也?!保≒175)
壺關、保障關的修筑反映出當時太平府所面對的治安形勢嚴峻,來自東北、西北方面的不法土司、寇盜是明代太平府的主要威脅,地方官員通過修筑關隘及完善太平府城池的防御能力,加強了中央王朝對廣西邊境地區的管控能力。
(二)太平府下轄各政區的城池修筑
除了主體城池的修筑之外,太平府所屬州縣(附郭崇善縣城池即是太平府主體城池,可參見上文的論述,故不再參與下文的討論)亦發起筑城運動,而流屬政區的城池修筑可概括為兩個特點:第一是“改土歸流”之后的延伸措施;第二則是推動地方開發的首要措施。關于明代太平府土屬政區的城池修筑過程,地方志內語焉不詳,基本是以“舊土垣”“無城池”等語一筆帶過,其中能識別出精確的土城墻周圍數字的只有太平土州、安平土州、萬承土州、龍英土州、茗盈土州,但是修筑者是何人亦不詳,亦無法去推測其修筑城墻的具體時間與社會背景。在雍正《太平府志》中,只有思明土府的城池修筑事跡較為詳細,但由于明代的思明土府尚非太平府所轄,故本文不作討論。
1.左州
左州原屬土屬政區,于成化十四年(1478)改流,成化十六年(1480)開始設流官知州前來理政。根據雍正《太平府志》記載:
“左州,舊無城垣。明正德十五年,知州李欽承遷州治于古欖村,即今州治。筑土城高一丈六尺,周六百七十四丈,立東、西、南、北四門,皆用木架樓于上。崇正〔禎〕十一年,知州李之清以不便防守,捐資創建甕門四座,建敵樓于上?!保≒177)
這段史料尚有缺漏,僅記載了正德十五年(1520)、崇禎十一年(1638)兩次左州筑城的舉措,而忽略了在嘉靖年間左州知州周墨、左州知州蘇于汲發起修筑城池的史實。周墨的事跡首先可據雍正《廣西通志》進行補充:“嘉靖中,知州周墨修筑城垣?!逼浯斡謸冻C亭存稿》卷十四《廣西知府周公合葬銘》記載,可復原出周墨修筑左州城池的社會背景:“左(州)值田州之亂,民散久矣,公筑土城,繕公宇,設民兵,招徠撫摩,民始歸業。又授以耕耨之法,井田之制,民始樂生。又置學舍,延中州士人教之,民始知禮?!保≒17)嘉靖五年(1526)爆發的田州盧蘇、王受之亂已經波及至左州,人民流離失所。周墨首先通過修筑城池固守,隨后再招徠流民,進而完成了諸多善政。嘉靖末年左州知州蘇于汲的修筑城池事跡不載于地方志,目前可據《粵大記》來進一步補充:“蘇于汲,字澤敷。南海人,敦禮而慷慨大度,弱冠選入邑庠,壯領鄉薦。授官知左州,開辟城池,足固保障。均徭役,減除余糧,捐俸建學,士心翕服,政成名立?!保≒617)蘇于汲任職左州時間為嘉靖三十六年(1557)至嘉靖四十一年(1562)(P17),其修筑城池當屬這一時期。
從目前的文獻資料可見,明代的左州至少存在四次修筑城池的史實。又從周、蘇兩位知州的經歷來看,修筑城池被視為實施各項民政措施(授田于民、減免徭役、興建學宮)的重要前提,被視為善政之首。再者,這些筑城行動的背后動因又與地方動亂存在關聯,上引周墨的案例便是受田州之亂的影響而選擇筑城招納流民。而在正德十五年左州第一次筑城時,距離改流已經有將近四十年之久,此次筑城是由知州李欽承遷移州治后完成的,此舉則是受到了該年左州土人韋廣隆叛亂的影響。韋廣隆的叛亂屬于自左州“改土歸流”后,原官族、土人覬覦左州的歸屬權,企圖“復流為土”,并付諸武力爭奪的系列叛亂之一。早在韋廣隆之前,已經有官族黃金、土人韋廣明鋌而走險,起兵反叛,謀復左州的案例。正德十五年,韋廣隆故技重施,趁知府鄧炳應征古田、知州李欽承攝任知府期間,帶兵攻入左州縣衙,劫走州印(P659)。盡管韋氏事后被明廷捉拿正法,但此事亦揭示了左州“復流為土”勢力的存在依舊是一個潛在的隱患,李承欽遷治筑城的舉動,首要目的在于保存、鞏固左州“改土歸流”的成果。
2.養利州
養利州原屬土屬政區,宣德六年(1431),因土知州趙文安不斷侵略鄰境,其后事聞,被罪誅,明廷開始銓選流官進駐理政:“宣德六年,有趙文安者,以罪誅滅,改除流官,編戶二里?!保≒278)而至弘治十四年(1501),知州羅爵蒞任后才開始修筑城池:
“明弘治十四年,知州羅爵筑土城。萬歷十一年知州葉朝榮始作石城。十九年,知州許時謙以城內空曠,改建北樓,減十之三,石城適圍三百七十九丈,高一丈三尺,城垛口六百四十個,東、西、南、北城門樓并水匣門、小西門共六座?!?/p>
從誅除土官至修筑城池,這一過程頗為漫長,將近七十年之久,這是養利州“改土歸流”進程的不徹底所導致的結果,在此略加辨析。官方文獻對養利州“改土歸流”的時間記載比較混亂,尤其是《明史·廣西土司傳》所言“宣德間稍侵其鄰境,肆殺掠。萬歷三年討平之,改流官”(P8232),使學人受到誤導,認為養利州的改土歸流漫長且有“復流為土”的情形(P1917-1921)。上引康熙《養利州志》記載了弘治年間養利州已設立知州,并且還主持筑城工作,此后亦從未裁撤,何來萬歷三年又討平并改流之說?雷堅先生在結合嘉靖《廣西通志》與《明實錄》的記載后指出養利州改流是在成化十四年(1478),并認為養利州在宣德年間設置流官后,土官仍然保留,而成化十四年才裁革土官(P187-188)??扇牲c。不過,這又與萬歷《太平府志》所言的宣德六年養利州“改除流官”產生了抵牾,這就需要從養利州的具體行政運作模式來作為切入點,才能了解到其復雜的“改土歸流”經過。
宣德六年,養利州土官被罪誅之后,明廷便直接派遣同知、州判等佐貳流官入駐該州協理行政事務。但留下的一個重大缺陷在于沒有實設流官知州,所以缺乏在真正意義上掌握行政事務的主導力量。直至成化十四年才開始實設流官知州,并且裁革養利州土官知州這一名目。今據《養利州興造記》記載:“自太平而北為養利州,州土守也。宣德初,以僭逆誅,朝廷虛其官弗用,設流官同知、判官、吏目以理州事者,已五十余年。成化間,知府韓(廷)或言其非便,于是再為更定,去同知與判官弗用,設流官知州一與吏目一,以理之者。”表明先前養利州的行政運作模式為:流官佐貳乃實際理政者,但此時土官知州的職缺尚未廢除,是以虛位的形式存在。直至成化十四年,這種模式才被終結。而此時雖然已設流官知州前來理政,但是養利州仍沒有建立起衙署、州庫、公館、城隍、城池等與流屬政區相匹配的機構與設施。
又至弘治十四年,知州羅爵赴任后才開始對養利州城進行大規模改造,興造各種工事,而城池的修筑,正是其中的重要內容:“凡城郭巷道皆治,而其民亦始樂生與事?!保≒517)由此可見,養利州城池的首次修筑,應屬于鞏固“改土歸流”成果的措施,與此同時又推動了養利州移風易俗的進程。萬歷十一年(1583),知州葉朝榮采用石磚對養利州城池進行了重筑[1],這一舉動同樣是在推動養利州“改土歸流”以來的地方開發與移風易俗的進程。葉朝榮之子葉向高是萬歷末年的朝廷首輔,據其回憶乃父在養利州的工作經歷稱:“(葉朝榮)擢守養利州。州故土司,改流官未久,百事草創。府君始筑城、建學、鑿陂塘、墾田導水,經畫并置,赫然改觀?!保≒395)通過這些知州的筑城舉動可見,筑城并非一項孤立的行動,往往還與其他善政產生了聯系,是推動地方開發、移風易俗的首要措施。
3.永康州
永康州的前身是永康縣,屬于土屬政區。成化元年(1465),土官楊雄杰因罪被誅。成化八年(1473),明廷派遣流官入駐理政:“永康縣,成化初,土官以罪誅。成化八年,改除流官,革免三年之貢?!保≒599)此時應該是由流官佐貳來負責日常工作。據《明實錄》的記載,成化十四年,永康縣在改流之后,土官官族為謀求“復土歸流”,導致了多次沖突:“永康土官知縣楊雄杰亦以罪寘極典,其族人連年爭襲,重為民患?!惫识魍㈤_始實設知縣一名主持永康縣的行政事務,以平息這些紛爭。與左州、養利州的情況很相似,永康縣改流至正式建立城池的時間將近一百三十年之久,這與永康縣在萬歷二十八年(1600)由縣升州的進程有關。該年,永康縣鄰境的思同州土官絕嗣,無人承繼,思同州由此改流,而其轄區則被并入永康縣,故而后者得以升州:“今將本州歸并永康縣升作一州,欽定州名,鑄頒州印,銓選知州。從之。即以永康名州?!庇揽悼h升州之后,轄區、編戶得到了擴張,隨之修筑城池。此后又于崇禎十一年采用石磚重筑:“永康州。原無城垣,萬歷三十年始筑土城。崇正〔禎〕十一年,知州李春喬詳建磚城,周圍二百丈,高一丈五尺,垛口二百二十,東西南北四門,敵樓四座?!保≒117)這里說是萬歷三十年永康州才修筑城池,不過,也有其他史料說筑城時間是萬歷三十三年之后的事:“葉時敏,福建人。由舉人萬歷三十三年任永康州知州。時州治初創,諸制未備。時敏至,乃繚以土垣周三百余丈,捐俸起造公署?!钡菬o論如何,這都表明了先前永康縣的轄區可能比較局促,無需修筑城池、興造衙署等設施亦可滿足日常施政的需求,而升州則反映出行政事務更加的繁瑣。與左州、養利州類似,永康州城池的修筑亦是推動各項善政的前提:“詳請立學創建殿廡、明倫堂及諸社學土民,始有弦誦聲?!保≒200)有地方人士則認為,在萬歷時期永康縣直接升格為州之后,進而得以建州學、通文教,這或許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改土歸流”:“永康雖古屬荒裔土司,然自明萬歷改并流州,知州葉公時敏始建有學,置博士弟子員,聲明漸暨,迄今將百年所矣?!保≒270)這只是基于碑記作者的個人觀點,按照當前學界的看法,成化八年派遣流官入駐永康縣之時,便已經完成了“改土歸流”。而筆者引用這段話的意思其實是想說明,萬歷二十八年的永康升州事件是得以筑城的關鍵契機,同樣也是其后建州學、文廟等設施的前提與保障。
綜上所述,太平府下轄的流屬政區筑城行動比較緩慢,即便是“改土歸流”、設立知州之后,往往沒有立刻筑城,而是繼續沿用先前土屬政區時期的設施。在經歷了區域開發、社會動蕩等情形后,部分地方官員認為此時已經有筑城的必要,這些城池的修筑可視為“改土歸流”之后的延續措施。在筑城之后往往伴隨著一系列善政的推行,兩者存在密切的關聯,而非孤立的舉動。從諸位提倡筑城的知州事跡來看,筑城往往被視為他們的善政之首,是推動地方社會發展的重要前提。
二、明代太平府城池修筑的差役分配變化
城池、關隘的日常維護耗費頗繁,需要大量的經費、人力、工料。這涉及到太平府衙門與當地軍民的義務所在,如何平衡官府、衛所軍戶、普通民戶三者在承擔這些差役時衍生出的矛盾,這是一個擺在地方官員面前的難題。萬歷《太平府志》的編纂者甘東陽對此感慨:“保戍卒以固守,寬力役以安心,誠今日事也?!保≒176)明代太平府城池的差役分配大致上經歷了三次重要的轉變,這些轉變與社會治安、區域開發等情形存在聯系。
洪武五年(1372),太平府城池由知府趙鑒“具奏,蒙委千戶程良督軍筑造”,表明太平守御千戶所的軍士是當時筑城的主力。不過,嘉靖《廣西通志》指出了太平府城池當初是由“軍民共筑”(P411),考慮到明初太平府僅轄“編戶三里”(P1302)的情況,當地民眾參與筑城的程度應該是非常有限的。誠如徐泓先生所言:“關于修筑城池的經費、工料和勞力之分配,明初,主要由衛所軍士負責,衛所指揮和千戶主導。尤其許多府州縣城與衛所同在一座城內,衛所更在城池營建方面占主導地位?!碧绞赜羲c太平府同處一城,衛所軍士自然需要承擔早期修筑城池絕大部分的經費與力役。
永樂六年(1408),太平府城池修筑的差役分配有了明顯的變化。該年,左江水患沖垮了太平府的城墻,太平守御千戶所向太平府衙門建議采用軍民協修的模式,明確了此后根據“軍七民三”的條例征召衛所軍士、當地民眾進行協助重修太平府城池。民眾的參與由此被制度化:“永樂六年七月,江水泛漲,淹塌城垣四百三十六丈,串樓三百四十六間,千戶王宣等具奏,蒙委本府通文同督軍民修筑。時軍多民少,軍修七分,民修三分?!盵1](P174)盡管如此,此時的衛所軍士依舊是修筑城池的主要力量,這一格局并沒有被動搖。正統二年(1437),太平守御千戶所向朝廷請求抽調其他衛所的軍士協助筑城:“廣西南寧衛守御太平府后千戶所言:‘新城臨邊,且近交趾,四面皆與土官衙門相接,往往弄兵,互相仇殺,近因雨水連綿,城垣坍塌,恐夷人乘釁窺伺,乞撥附近軍衛工力修筑。從之。”這從側面說明此時太平府的民眾力量非常有限,即便已經是在協修三分的程度下,太平守御千戶所亦無法獨立完成筑城的工作,仍需要其他衛所的協助。
嘉靖四十四年(1565),太平府筑城的差役分配又有調整,主要體現在地方財政對城池修理的支出制度化以及衛所軍士參與筑城的比重再次下降。自明中期以來,衛所軍士逃亡、損耗的問題愈加嚴重(P86),太平守御千戶所亦是如此。《蒼梧總督軍門志》記載明中后期的太平守御千戶所僅有旗軍“二百七十九名”(P97)。按明制,單個千戶所的標準編制為旗軍一千一百二十名,可見在嘉萬時期的太平守御千戶所軍士損耗非常嚴重,這些剩余的軍士已無力承擔原先的筑城差役:“據千戶所總旗陳得余等稟稱,軍士消耗,難以支持?!保≒174)此時亟需地方官府的參與,才能繼續城池的修筑。在知府徐師皋的努力下,太平府城池修筑暫時形成了“官三軍四民三”的差役分配模式。又因為地方官府代修筑城的開支是來自軍糧銀、官銀等經費,再以此雇募民壯修筑城池,亦有說法稱此為“軍四民六”條例:“除原額民修三分行各該州縣照舊修理外,其原軍修七分之內,本府代修三分,將貯庫扣退軍糧銀內動支,仍著千戶所軍修四分?!盵3](P174)
隆慶五年(1572),左江的水患再次沖垮太平府城墻,地方軍民就維修城池的差役分配又起紛爭,此時各州縣民眾已經完成了承修城墻的義務,但太平守御所方面卻遲遲不動工:“本府各屬俱完,惟千戶所未周。”后者的行為明顯拒絕承擔此次維修城池的工料、力役,此事引發了地方官府對于城池維修的進一步介入:
“再照每年城垣若坍塌不多,止宜修補,差官估計給銀或二十兩、或十五兩,造冊登答,以備稽查?!跏丈暾埲缬鲱j壞已甚,工費浩繁,必至用銀七十兩,申請定奪將商稅或本府自問臟罰動支……若再崩圯,照議給錢,民只出力,軍無與焉。庶城垣賴得早完,軍民免致告擾矣等情。”[3](P175)
先前維修城池(除前城與各樓鋪之外)的工料、雇傭工匠全憑太平守御千戶所、各州縣自籌,地方官府概不負責:“其各州縣與千戶所每遇崩卸,即自徑備磚灰,雇匠修理?!盵3](P174)這對軍士與民眾的生計都帶來了不小的負擔。故在該年又有調整,維修城池的經費由地方官府的商稅、臟罰銀等項支出,而軍民僅按照前例的規定提供力役即可,無需再自行籌備工料、雇傭工匠。此番調整在一定的程度上減輕了地方軍民的負擔:“取其力而不用其財,則無糧之軍得以安生,無田之民得以樂業,庶軍民無偏苦之累矣?!盵3](P175)
而在經過長期的區域開發以后,太平府的編戶齊民有所增長,原本“軍強民弱”的局面轉變為“軍衰民盛”。原先對城池修筑持消極態度的往往是衛所軍士,但這一次的不滿是來自地方民眾,他們開始拒絕額外承擔原本屬于衛所軍士的承修義務,凡遇到城池頹塌時,雙方互相推諉,皆不肯出力:“后值民盛軍衰,凡有城池崩塌,輒相推調時行派,各州縣亦然,不肯修理。”[3](P174)所以在萬歷三年(1575),地方官府不得不主動承擔部分城池修筑的義務:“本府代修一百零一丈,并城門敵樓四座,窩鋪八間,以繼各該州縣前數?!弊罱K完成了由“軍七民三”至“軍四民六”再至“軍三民七”的轉變:“即為軍三民七之說,自始至今,已有定界。”(P174)這些“定界”可視為太平府衙門、千戶所、各州縣的城池修理范圍,是三方遵照的共識(參見下表)。
由于太平府及附郭崇善縣直轄區域非常狹促,在城墻之外即是各州縣的轄地,太平府的城墻實際上就是與各州縣的界線。徐霞客曾親睹太平府的外延城墻,指出此乃太平府附郭崇善縣與左州的界線:“自馱樸取道至太平。西南行一里,有石垣東起江岸,西屬于山,是為左州、崇善分界?!保≒270)以上表格內的“起修界止”,即是規定各州縣負責修理某處與太平府城墻接壤的政區至另一處與太平府城墻接壤的政區這段距離。例如,“結安州,自鎮遠州界起修,至小西門本府界止,共九丈”,大意是讓結安州負責鎮遠州與太平府的界線至太平府小西門這段范圍的城墻修理工作。此次“定界”,使太平府各政區承修城池的義務由此制度化,此條例后來又被清朝所繼承。不過由于清代的太平府在康雍時期已經實行了改土歸流、衛所裁撤、政區并入等措施,所以各州縣承擔的“修理界止”又略有所調整(P118-119)。
明代太平府主體城池修筑的差役變化,實際上是地方社會變遷的縮影。從“軍強民弱”到“軍衰民盛”的漫長發展過程中,地方官府為了調解衛所軍士與當地民眾在承修城池時發生的矛盾,逐漸介入到城池修筑的差役分配之中。從明初的城池修筑由衛所主導,轉變為地方政府主導。與明代廣東最終所形成的“官三民七”事例有所不同,左江流域地處極邊,地方官府的商稅與編戶齊民較為有限,鄉紳更是鳳毛麟角。即便衛所軍士逃亡嚴重,但始終也無法擺脫城池修筑差役。
三、明末地方官員對于左江土司參與城池修筑的復雜心態
由于明代太平府的土屬政區眾多,維修城池的大部分民眾是來自土屬政區,這一情形又取決于明廷對左江土官的控制力度,否則這些土官未必會遵照定例向太平府提供修城的人力。另外,還有來自某些政治上的顧慮。太平府城池具有“防察土官”的軍事職能,故有評論者則認為,如果頻繁征用土民協助修理城池,太平府的防御弱點或可被左江土官所窺察:“太平筑城派例各土司,土人不免秦境視我,城身高低厚薄,莫軌于度?!保≒268)
崇禎七年(1634),太平府再次發起重修城池的工事,此次地方官員僅征調附郭崇善縣的民眾協助修城,由地方官府從各項收支中籌備資金,目的在于避免被左江土官偵知太平府城池防御的弱點。據《重修太平府城碑記》記載:“是舉也,材中度,甓中陶,工中程,費用若干,咸取給于贏,未嘗派民間半緡、派土司一役?!贝舜纬浅氐男拗饕怯傻胤焦俑⑹考澮约?“諸屬”民眾協力完成:“大夫與崇善縣譚公,工分仁義禮智信,委任諸屬,獎勤抑惰,以故諸屬協衷,庶民和會而成,以不日也。”[3](P268)這里所謂的“民”僅指太平府流屬政區所轄的編戶齊民。而以往的“民”泛指太平府內的所有民眾,包括土屬政區的土民,在此卻有了重要的區分,這與當時的社會背景存在很大的關系。此碑文記載,當時全國各地“揭竿四起”,明廷的統治岌岌可危,左江流域雖然沒有爆發大規模的民變,但此時明廷的國力已經嚴重衰退,無暇顧及邊疆安危,對左江土官的控制力已嚴重削弱。徐霞客在游歷左江一帶時,曾指出太平府下轄的龍英州在崇禎八年(1635)時已被安南的高平莫氏政權所攻陷,民眾流離失所,明廷對此無可奈何(P278-279)。就在這種情況之下,恐怕地方官員亦無法向所轄的土屬政區征調民力協修城池。
要之,崇禎七年太平府的重修城池運動,是一次較為特殊的舉動,由于對左江土司的號令已經不復往日,僅能依靠地方衙門的經費、當地士紳的支持與“諸屬”(流屬政區)的民力才完成了這一次的重修工作。而該碑文作者所暗示的左江土司“不免秦境視我,城身高低厚薄,莫軌于度”的擔憂或是多余,昔年壺關之修筑,便是依靠各土司的人力、經費、物料來完成,但是壺關卻從未被土司所攻陷過,所以這并不能說明土司參與城池的修筑會產生負面影響,反而是說明了崇禎七年(634)太平府的地方官員對于國勢江河日下之時的窘迫,已經將城池之外的土司視為敵手而非邊疆藩籬。頗為諷刺的是,碑文作者認為此次所修筑的城池并未有土司參與,城身高低、厚薄不為土司所察覺,實乃固若金湯。然而僅僅才不到二十年(1649,順治六年;南明永歷三年),太平府城池便被思明土府的土官黃戴乾攻陷,后者以“麗江伯”自稱:“順治已丑年三月,思明府土官黃戴乾率目兵萬人攻破府城,殺參將張啟亨,自稱麗江伯。”(P231)此稱號頗為戲劇性地表明他與他的家族再一次統治了左江流域的中心(太平府古郡號為麗江,在明洪武元年未改流之前,屬于左江黃氏土官的轄地,其于元朝末年通過武力兼并的方式從李氏土官的手中奪得)(P167)。這一案例具體而生動地詮釋了城池不過是一種外在形式,需要強大的國家權威與社會控制力作為內在支撐。而當國力衰退之時,政權岌岌可危之際,再牢固的城池,不過是旦夕可破。
四、結語
明代太平府城池、關隘的修筑起到了維護邊境安全的作用,加大了明廷對于廣西邊疆地區的管控力度。太平府下轄流屬政區的城池修筑進程較為緩慢,是屬于“改土歸流”以后的延伸措施,同時亦是開展各項善政的首要前提,而非孤立的行為。城池的修筑對于推動地方開發、移風易俗的進程起到了積極的影響。明代太平府主體城池維修的差役變化是地方社會變遷的一個縮影,隨著衛所軍戶的減員,民戶與地方衙門成為修筑城池的主要力量,從明初的衛所軍士主導的筑城差役,演變為“軍七民三”,再至“軍三民七”的差役分配模式,最終形成地方衙門出辦工料,民戶與軍戶僅出力役的協作方式。由于太平府流屬政區的編戶齊民有限,大部分筑城力役是由土屬政區的土民來承擔,這又考驗著明廷對于左江諸土司的控制力度。
(責編:王晶晶)
The Construction of Cities and Changes in the Personnel Distribution in the Zuojiang River Basin During Ming Dynasty: A Study Centered on Taiping Prefecture
Huang Canming
Abstract?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city walls and passes of Taiping Prefecture in the Ming Dynasty was aimed at suppressing the Zuojiang River chieftain, defending against the invasion of Annan and strengthening the Ming control over the border areas of Guangxi. The construction process of the urban areas under its jurisdiction is relatively slow, which is an extension of the policy of " bureaucratization of native officers" and is also the primary prerequisite for carrying out various good governance.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city has had a positive impact on promoting local development and changing customs, and the governors who built the city are highly respected by later generations. The distribution of construction workers in the Taiping Prefecture city during the Ming Dynasty is a microcosm of local social changes. With the reduction of military personnel in the garrison, civilian households and local government offices became the main force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city. From the construction of cities led by soldiers in the early Ming Dynasty, it evolved into a distribution model of "seven parts military, three parts civilian" and then to "three parts military, seven parts civilian", and formed a collaborative mode where local government offices provided labor and materials, while civilian and military households only provided labor. Due to the limited number of registered households and local residents in the Taiping Prefecture, most of the urban construction was undertaken by the local residents in the local administrative areas, which also tested the Ming control over the Zuojiang River chieftain. During the Chongzhen period,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Taiping Prefecture city deliberately avoided the participation of the Zuojiang River chieftain, demonstrating the complex attitude of local officials towards the chieftain's involvement in city construction in the face of declining national strength.
Key words? ? ?Ming Dynasty? ? Guangxi Chieftain? ?Taiping Prefecture? ?Fortification? ?Military Outposts
作者簡介:黃粲茗(1995-),男,廣西龍州人,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區域歷史地理。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唐代以來左右江流域的政治空間塑造與地域社會變遷”(項目編號:20XZS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