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安志》中關于南宋推行經界法后徽州田畝數的記載與當地經濟情況及后世方志均不匹配,田畝數虛高的原因在于大量承擔賦稅的山林未經細分即劃入田畝,而南宋徽州鄰近地區(qū)方志中大量納稅山林被記于田畝一欄,為此提供了佐證。唐宋之際的山林納賦經歷了由唐代“山澤之賦”到南宋時山林普遍納稅的制度變遷。至明清時,山林納賦再被進一步細化。南宋對納稅山林的精細化管理成為中國古代社會后期經濟管理的歷史趨勢,它反映了這一時期土地形式與管理方式調整、賦稅制度變遷以及南方山區(qū)經濟發(fā)展的時代特征。
南宋;徽州;《新安志》;經界法;田畝數;山林納賦
K245A05830214(2024)06001713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職役通史”(19ZDA190)。
宋孝宗淳熙年間成書的《新安志》是宋代最具代表性的方志之一,歷來是研究宋代徽州的重要史料。值得注意的是,其記載的徽州田畝數量在經界前后反差巨大,即由151萬余畝猛增至300萬余畝羅愿撰,蕭建新、楊國宜校著:《〈新安志〉整理與研究》卷二《稅則》,合肥:黃山書社2008年版,第65頁。按,本書是淳熙《新安志》的點校整理本,本文敘述中簡稱《新安志》。。對此,學界多將其用以佐證紹興經界法的成功及徽州農業(yè)開發(fā)的成就參見許起山:《江南與江北的互動——紹興和議后宋廷對北部沿邊地區(qū)的開發(fā)和治理》,《暨南學報》2020年第8期,第113頁;郭麗冰:《南宋經界法實施利弊之探討》,《黑龍江社會科學》2008年第2期,第154頁;包偉民:《“鄉(xiāng)役論”與鄉(xiāng)里制的演變》,《中國社會科學》2022年第7期,第161頁;翟屯建主編:《徽州文化史·先秦至元代卷》,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18頁。。梁庚堯曾引用本條史料制南宋郡縣每戶平均畝數表,從梁氏前后文來看,他認為《新安志》載田畝為耕地,不含山、地參見梁庚堯:《南宋的農村經濟》,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73~77頁。。方健進一步引梁氏表改制南宋戶均占田畝數表,但未提出不同意見參見方健:《再論宋代農業(yè)生產力的發(fā)展水平與高度:以南宋人口、田地、產量為例》,武建國、林文勛、吳曉亮主編:《永久的思念——李埏教授逝世周年紀念文集》,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83~184頁;《南宋農業(yè)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12~313頁。。可見,徽州實施經界法后農業(yè)耕地劇增已成為多數學者共識。不過也有個別學者提出質疑,如葉顯恩較早對宋代徽州經界后田畝數產生疑問并嘗試解釋,認為其中的歙縣土地當是熟田或經過折算,而祁門則把荒地、山、塘包括在內。然葉先生僅是將該問題作為論述明清徽州農村社會與佃仆制的背景提及參見葉顯恩:《明清徽州農村社會與佃仆制》,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6~40頁。,并無獨立專文考之,其見解亦未在學界引起充分重視。近期美國學者孟一衡提出了類似的方向性推測,認為增加的主要是“山”這一新土地類型,但其論證過簡,且史料運用及解讀存在紕漏,如將《新安志》誤作《新安縣志》參見孟一衡著,張連偉等譯:《杉木與帝國:早期近代中國的森林革命》,上海:光啟書局2022年版,第60頁。。概言之,學界大體都認為《新安志》所載宋代徽州經界后田畝數無誤,且為農業(yè)耕地。僅有個別學者存在質疑并進行推測性論述,但對經界后田畝數劇增的原因及其經濟內涵,基本上都不作根究。
要之,徽州山多田少,圍繞山產的多種經營在宋代已成為當地經濟支柱,然《新安志》僅載田畝不載山林,著實令人疑惑。而與其形成反差的是,臨近地區(qū)宋代方志記載墾田時已有確切山林之數及其納稅情況。可見,對宋代徽州經界后田畝數劇增問題做一考辨尤為必要。此外,唐宋賦稅、土地制度研究論著甚為豐富,但直接探討山林之地在其中地位的成果并不多。鑒于此,本文將檢視前賢有關南宋經界后徽州田畝數劇增的論述,并對該現(xiàn)象背后的深層動因與經濟內涵做一探討。舊題重考,除了對該問題本身的解釋外,還希冀提供一個考察山林之地在唐宋以降國家土地制度、賦稅制度中地位變化的宋代截面,助推學界對中國古代社會后期土地形式和管理方式的認識走向深入。
一" 淳熙《新安志》載徽州經界后田畝數質疑
徽州,舊為新安郡,隋唐時稱歙州,宋宣和三年(1121年)改稱徽州,位于黃山山麓,史稱:“新安為郡在萬山間,其地險狹而不夷,其土骍剛而不化……大山之所落,深谷之所窮,民之田其間者,層累而上,指十數級不能為一畝,”羅愿撰,蕭建新、楊國宜校著:《〈新安志〉整理與研究》卷二《貢賦·敘》,第62頁。可見,徽州多山少田特點尤其明顯。初唐以前,徽州受山區(qū)條件限制,加之缺乏勞動力,農業(yè)開發(fā)程度不高。中唐以來,因大量人口涌入,當地經濟發(fā)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宋代徽州不僅山間盆地得到充分開發(fā),并進一步與山爭地,興修梯田,開墾種糧,以求擴大耕地面積。據《新安志》載,徽州經界前田產舊額為一百五十一萬余畝,經界后逾三百萬畝,淳熙年間為二百九十一萬余畝羅愿撰,蕭建新、楊國宜校著:《〈新安志〉整理與研究》卷二《稅則》,第65頁。。現(xiàn)將宋代徽州六縣經界前后的田畝數制成表1。
從統(tǒng)計可以看出,在經界前后,徽州田畝數由150萬余畝增至300萬余畝,猛增近一倍,其中祁門、黟縣、績溪三縣增幅極大,分別達到350%、362%、283%。另據后世對此三縣的自然地理考察,祁門“巖邑也,山居十之八,水居十之二”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五四下《聚源壩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51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670頁。;黟縣山地丘陵面積占全縣85.4%黟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黟縣志·地理志·地貌》,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版,第48頁。;績溪縣“勢居宣歙之脊”嘉慶《績溪縣志》卷首,成履恒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34頁。,各類地貌中,中山、低山、丘陵合占92%,盆谷占8%績溪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績溪縣志》第二章《自然環(huán)境·地貌》,合肥:黃山書社1998年版,第72頁。。三縣整體的山區(qū)特征均較居于休屯盆地的歙縣、休寧更明顯,由此形成巨大反差。如前所述,當前學界對本條史料關注較少,且多將其視為農業(yè)耕地的劇增。目前來看,這種認識至少需要面對宋代徽州經濟結構狀況與后世方志記載兩方面的質疑。
1.經界后田畝數與宋代徽州經濟結構不符
宋代徽州經界后如此廣袤的田畝,與當地經濟結構并不契合。唐以前,徽州經濟較為落后,經濟結構以單一農業(yè)為主,糧可自給。唐代徽州人口大幅增長,這一方面促進了徽州墾田的推進,另一方面也使人地矛盾初露端倪,糧食自給愈發(fā)困難,為了生計,當地人發(fā)展起圍繞茶、林木等山地產業(yè)的多種經營。參見曾京京、朱自振:《中唐至五代歙州經濟發(fā)展初探》,《古今農業(yè)》1995年第1期,第7~12頁。祁門、婺源二縣產茶歷史較早,唐末祁門“山且植茗,高下無遺土,千里之內,業(yè)于茶者七八矣”張途:《祁門縣新修閶門溪記》,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卷八一三,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4296頁。。此處“千里之內”更接近于我國古代地方行政制度中“千里之郡”周振鶴:《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09頁。的象征性稱呼,實際范圍要大于祁門一縣。唐中葉人陸羽所著《茶經》云,歙州茶“生婺源山谷”陸羽著,于良子注釋:《茶經》卷下《八之出》,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9頁。,婺源以優(yōu)質茶葉聞名之歷史還早于祁門,理應包含于張途言“千里之內”,該區(qū)域從事茶業(yè)生產的人數較多,茶葉種植密度高,是徽州一大支柱型產業(yè)。至宋代,徽州茶業(yè)更加發(fā)達,“江茶在東南草茶內最為上品……嚴州二百十二萬斤,徽州二百十萬斤”李心傳撰,徐規(guī)點校:《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一四《江茶》,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303~304頁。,徽州產茶質高量大,非一定數量的茶園無法支撐。
林業(yè)是宋代徽州另一優(yōu)勢產業(yè)。宋代江東、兩浙山區(qū)是當時南方最大的竹木輸出地,太湖平原、杭州皆仰于此龍登高:《中國傳統(tǒng)市場發(fā)展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40頁。。徽州正是江南東路一大核心木材產地,當地百姓總體“勤于山伐”⑤" 羅愿撰,蕭建新、楊國宜校著:《〈新安志〉整理與研究》卷一《風俗》,第16、17頁。,所轄休寧縣“山中宜杉,土人稀作田,多以種杉為業(yè)”范成大撰,孔凡禮點校:《范成大筆記六種·驂鸞錄》,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51頁。,祁門“水入于鄱,民以茗、漆、紙、木行江西,仰其米自給”⑤。在古代的技術條件下,農業(yè)生產有賴于勞動力與土地的結合,茶地、林地既多,又有大量從事茶業(yè)、林業(yè)者,就難免要擠占耕田,影響糧食農業(yè)的發(fā)展。
徽州六縣田畝與二稅稅米不協(xié)調的比例,也能為質疑徽州經界后新增田畝為農業(yè)耕地的認識提供輔證。現(xiàn)根據《新安志》卷二至五,制成宋代徽州六縣二稅米麥表(見表2),以作說明。
徽州二稅所征糧米分夏稅麥與秋稅糙米,麥出旱地,糙米出水田。從上表六縣的田畝數占比上看,婺源、祁門二縣經界后以超七十萬畝之田園高居六縣田畝數第一、第二,但兩縣所納秋稅糙米卻不多,祁門所納夏稅麥幾可忽略不計,婺源則不載夏稅麥。這一反常現(xiàn)象與歙縣相比時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歙縣有當地最大的盆地,農業(yè)條件尚可,但其經界后的田畝數僅為大面積種茶的祁門、婺源的60%~70%,所納秋稅糙米卻為此二縣的3倍,夏稅麥更是六縣第一。田畝數與稅米的比例如此懸殊,已初步反映出史料記載的問題。
對宋代祁門、歙縣的田畝差距,葉顯恩認為歙縣田畝數系熟田之數,祁門則包括荒地、山、塘;或歙縣為折算后的數字,祁門為田地、山、塘的總和葉顯恩:《明清徽州農村社會與佃仆制》,第39頁。。值得注意的是,《新安志》記錄歙縣田畝時已有“田園山地”羅愿撰,蕭建新、楊國宜校著:《〈新安志〉整理與研究》卷三《歙縣·田畝》,第80頁。字樣,說明“山地”或“山、地”,是區(qū)別于“田園”或“田、園”而劃入田畝的,并非全為熟田。至于折算,若歙縣田畝經過折算,即便不加注明,也應略去“山”和“地”。對“田園山地”不計各自的具體數字,體現(xiàn)了當地統(tǒng)計山地時尚缺乏明晰的標準。
對于“田園”,漆俠先生指出,我國古代的田和園常緊密相連,并稱田園,一般田種植糧食作物,園種植蔬菜果木,園并未獨立出來,而是作為田的附庸;在社會實際中,園圃是否已與田分離,蔬菜業(yè)是否已獨立成為一農業(yè)分支發(fā)展起來,待考,即便分離,也僅為一濫觴漆俠:《宋代經濟史》上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57~158頁。。漆俠先生所論主要是蔬菜業(yè)用地的菜園,但“園”既種植“蔬菜果木”,便存在指向茶園、林園的可能。從后世方志記載看,茶業(yè)極盛之祁門,南宋孝宗淳熙年間一度有七十一萬畝“田園”,但明清兩代“田地山塘”最多不超過二十六萬畝道光《徽州府志》卷五之一《賦役·田土》,中國地方志集成本,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71~373頁。,區(qū)分山林后田畝數大大縮減,幅度約為百分之六十至七十,大體上與唐末以來“業(yè)于茶者七八”的勞動力從業(yè)情況相契合。受地理環(huán)境限制,唐宋徽州傳統(tǒng)農業(yè)投入高、效益低,茶業(yè)、林業(yè)等經濟部門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fā)展起來的。宋代徽州有“紙、漆、茶、茗以為貨”羅愿撰,蕭建新、楊國宜校著:《〈新安志〉整理與研究》卷二《木果》,第53頁。,唐末祁門民眾便已非主要從事傳統(tǒng)農業(yè),除茶業(yè)外,林業(yè)也是當地一大經濟支柱,至明清還有進一步的發(fā)展翟屯建主編:《徽州文化史·先秦至元代卷》,第226~227頁;鄒怡:《明清以來的徽州茶業(yè)與地方社會》,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康健:《明代徽州山林經濟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441頁。。可以說當地經濟基本結構框架與發(fā)展方向,在唐末已經形成,此后祁門的發(fā)展,并未跳出這一框架而發(fā)生根本性變革。通過考察宋代祁門稅米與田園比例及民眾從業(yè)情況,筆者認為其“田園”中應包含大量的茶園、林園。關于這一推測所涉及的山林之地繳納貢賦的問題,下文另有探討。要之,《新安志》所載田園不可能俱為糧田,因為這既不能匹配當地的經濟結構,也難以解釋祁門、婺源與大片田園不相稱的低稅米。
2.后代方志數據中山林之地記載的佐證
若《新安志》記載無誤,則宋代經界后徽州逾三百萬余畝的田畝數,在以后歷代田畝數的記載中亦已達到相當高度。如元代官民田土最高時略高于宋經界后之三百萬余畝,但排除職田等不納糧田土,有糧額的成熟田土僅二百九十余萬畝,反不及宋代弘治《徽州府志》卷二《食貨一·田地》,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明代徽州田畝除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達三百五十余萬畝外梁方仲:《中國歷代戶口、田地、田賦統(tǒng)計》,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474頁。,基本在二百四十萬畝至二百六十萬畝之間浮動。清代“國朝通府原額田一萬五千九百九頃”,地、山、塘折實田四千六百余頃,累計共二萬五百余頃,此后至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基本維持此數道光《徽州府志》卷五之一《賦役·田土》,中國地方志集成本,第371~372頁。。根據相關資料,現(xiàn)制成宋、元、明、清徽州的田畝數表(見表3)。
根據上表可知,在宋以后數百年的時間里,徽州田畝較宋代不增反減,且幅度頗大。葉顯恩分析其原因在于歷朝土地登記管理對窮鄉(xiāng)僻壤鞭長莫及,以及各類田畝折算比例因時因地不同葉顯恩:《明清徽州農村社會與佃仆制》,第36~40頁。。這一認識具有啟發(fā)性。根據方健的研究,宋代包括徽州在內的江南地區(qū)一般行浙畝,較宋畝更小,一浙畝約為今0.68市畝方健:《宋代江南經濟史研究之一:農業(yè)篇》,姜錫東、李華瑞主編:《宋史研究論叢》第8輯,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06~107頁。,明顯小于明畝清畝。明清徽州畝制極為復雜,各類土地類型中,畝積最小之“上田”畝積一百九十步,最大之“下下地”畝積五百步,各縣折算比率更有細分,區(qū)別于歷代常見的二百四十步為一畝惠東:《明清時期徽州的畝制和租量》,《安徽史學》1984年第6期,第69~70頁。。如將畝制變化考慮在內,則南宋經界后及后世徽州的總畝數變動或非如上表直觀所示般隨時間推移大幅縮減,反而是處在一個整體合理的變動區(qū)間。
既然南宋經界后田畝數記載與后世徽州田畝數發(fā)展相契合,那么宋代以后徽州方志中明確記載的大量山林之地與記錄方式的演變,便對研究南宋經界后徽州田畝數劇增現(xiàn)象具有極高的參考價值。
淳熙《新安志》質屬上乘,影響極大,其完成后,宋元明初,徽州府志屢有修撰,但隨著弘治《徽州府志》的編纂,諸志皆佚。弘治《徽州府志》記錄元代徽州田畝時,出現(xiàn)了與《嘉定赤城志》相似的把田、地、山作為三種土地類型的劃分,其中元代延祐二年(1315年)經理自實“成熟官民田土”總計三萬三千四百余頃,其中,田一萬四千三百余頃,地三千七百余頃,山一萬五千二百余頃,田、山各近半,田又不及山;記述明代徽州田畝時,已出現(xiàn)“官民田、地、山、塘”弘治《徽州府志》卷二《食貨一·田地》。的字樣。弘治《徽州府志》的統(tǒng)計方式被嘉靖《徽州府志》沿襲。清代徽州府志中,田畝進一步被細化為“官民田、地、山、塘折實”。道光《徽州府志》較詳細地記載了清初以來徽州墾山以增田畝的過程,田、地、山、塘折實田即由實田、地、山、塘按不同比例折成實田后相加所得,并繳納賦稅。包括徽州在內的明清兩代方志中,記錄“官民田、地、山、塘”已是一普遍現(xiàn)象,說明明清時官府已將山林之地作為獨立于田以外的土地類型進行精細化的管理。
故從歷代方志數據的比對來看,《新安志》所載宋代徽州經界后逾三百萬畝的田畝數,若確只為耕田,或折實后的耕地,則宋代經界后的徽州墾田數已為歷代之最,這與宋代以后徽州人口的增加,土地開發(fā)的歷史事實不符,尤其是與宋以后徽州方志中田畝被記錄為田、地、山、塘不相匹配。
二" 南宋徽州經界后田畝數劇增問題的根源
《新安志》歷來被視作徽州方志的代表作,其史料價值毋庸置疑。結合上述宋代徽州的經濟情況以及后世方志記載信息能夠發(fā)現(xiàn),《新安志》所載宋代徽州田畝數暴增的原因應與大量山林之地被籠統(tǒng)地記入田畝有關,而導致這一現(xiàn)象的問題癥結在于山林納賦。
1.經界后徽州地契文書中出現(xiàn)山林混于田畝之記載
徽州所在的江南東路鄰近南宋帝都臨安府,屬南宋核心統(tǒng)治區(qū),亦包含在紹興經界的覆蓋范圍郭麗冰:《論南宋經界法》(碩士學位論文),華南師范大學2004年,第37頁。。從下面引用的宋代徽州地契看,南宋紹興經界后,這些地契均展現(xiàn)了徽州田畝統(tǒng)計中的山林要素。《南宋嘉定八年祁門縣吳拱賣山地契》中提到賣方吳拱“有祖墳山一片,在義成都四保,場字號項七仁后塢弍拾柒號尚(上)山在墳后高山,見作熟地一段,內取叁角,今將出賣與朱元興”張傳璽主編:《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532頁。,該地契中已出現(xiàn)“山”和“熟地”這兩種不同的土地類型之間的轉化,但此處具體的換算方法和比例不詳,與前述歙縣“田園山地”的模糊記述相似。《南宋淳祐十二年徽州李從致賣山田契》稱,祁門縣歸仁都人李從致、從卿、侄思賢等,“今自情愿將地名乾塘塢,系罪字號夏(下)山玖等拾玖號山肆畝,又民字拾壹號夏(下)田壹角貳拾步……今來無錢支用,眾議將前項四至內山并田出賣與同里人胡南仕名下”張傳璽主編:《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上)》,第534~535頁。,此地契內不同的“山”“田”分屬不同的字號,且賣出時稱“山并田”,可見已有“山”和“田”的劃分。
宋代民間土地交易中的“山”與“田”劃分不僅是私人行為,因為宋代田地交易中需要官府參與“移產割稅”,也就是說私人土地交易中的山田記錄形式與官府的田畝劃分相對應,山田有獨立對應的稅收。如民間私人土地交易中,南宋的賣地契書《南宋寶祐三年祁門縣周文貴賣山地契》載,賣方周文貴“今將前項四至內山地并大小杉苗,一并出賣與休寧縣三十乙都張仲文名下……其山見經界本家戶下,其稅錢將來于文貴戶下起割”張傳璽主編:《中國歷代契約會編考釋(上)》,第536頁。,需起割的稅錢出自周文貴種有“大小杉苗”的山地,可知祁門種杉之林地為受稅之地,故在交易中被專門強調。另有《淳祐二年休寧李思聰等賣田、山赤契》《淳祐八年祁門胡夢斗賣山赤契》,均涉及山場交易,且有官印作為憑證,也說明這一問題王鈺欣、周紹良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宋、元、明卷)》第1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5~6頁。。山地、山田、山場交易事關賦稅,地契的內容記錄了各類山林之地承擔賦稅的事實及其形式,官印則體現(xiàn)了官府對其進行的合法化管理。因此,徽州經界后民間契約文書中土地交易存在“山”和“田”的劃分,這說明山林之地已經混入田畝中,田畝中不僅僅有農業(yè)耕地,也包括大量非耕田的山林之地,故南宋徽州經界后田畝數劇增問題應與此相關。
2.山林混于田畝源于山林納賦
進入宋代官方田畝統(tǒng)計視野的山林應是具有經濟價值,且有明確歸屬的山林之地,正因為有產出,才被納入征稅范圍,而這又反過來固化了山林作為田畝的法定身份。
在宋代的制度設計中,沒有產出的山林會被排除在征稅之列。如北宋王安石改革中推行方田均稅法,規(guī)定:“若瘠鹵不毛,及眾所食利山林、陂塘、溝路、墳墓,皆不立稅。”④" 脫脫等:《宋史》卷一七四《食貨上二·方田》,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4200、4201頁。此處不征稅的山林分兩類,一是“眾所食利”,民眾共同占有、共同受益的山林,二是所謂“瘠鹵不毛”之地,它們沒有特別產出,故沒有征稅。又大觀四年(1110年),詔:“方田官吏非特妄增田稅,又兼不食之山方之,俾出芻草之直,民戶因時廢業(yè)失所。監(jiān)司其悉改正,毋失其舊。”④這里方“不食之山”被禁止,不食之地是指那些不能耕種的土地,而“不食之山”應為沒有特定產出的山林。可見,山林進入納稅視野,不在于其地之多寡,而在于是否具有一定規(guī)模的經濟產出,具備上繳稅收的條件。
宋代山林納賦的制度誘因可上溯到中唐以后的稅制變遷。隨著人頭稅性質的租庸調制解體,新的兩稅法原則上據地出稅,這使各種類別的土地都被納入官府視線,尤其是官府財政緊張之時尤劇。
關于據地征稅,以茶山為例,唐文宗時,鹽鐵使王涯“表請使茶山之人,移植根本,舊有貯積,皆使焚棄,天下怨之”,該提議欲集中茶山至朝廷管轄地域,從而控制茶葉生產。這遭到令狐楚的批評,稱之為“實為蠹政……豈有令百姓移茶樹就官場中栽,摘茶葉于官場中造,有同兒戲,不近人情”劉昫等:《舊唐書》卷四九《食貨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129頁。,后該動議被廢除。結合令狐楚的批評可知,王涯的思路就是將茶山控制起來,針對茶地征稅。唐穆宗長慶元年(821年)正月制:“度支、鹽鐵使、戶部應納稅茶兼糶鹽中,須納見錢者,亦與時估匹段及斛斗,如情愿納見錢,亦任穩(wěn)便。”王欽若等:《冊府元龜》卷四九三《邦計部·山澤一》,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本,第5900頁。孫洪升據此認為,唐后期已對園戶征稅茶孫洪升:《唐宋茶業(yè)經濟》,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274頁。。但唐代園戶是否已是特殊的戶籍并繳納賦稅,尚缺乏其他史料佐證。較無爭議的是唐德宗時,朝廷已對茶葉流通征取商稅參見鮑曉娜:《茶稅始年辨析》,《中國史研究》1982年第4期,第49~52頁;黃純艷:《再論唐代茶法》,《思想戰(zhàn)線》2002年第2期,第71頁;李爾靜:《唐代后期稅茶與榷茶問題考論》(碩士學位論文),華中師范大學2017年,第19~22頁。。結合上述史實可知,唐代對茶山征稅雖未真正推廣,但唐后期官府已存在直接加稅于茶山的傾向,這為宋代對茶山征稅奠定了制度基礎。
宋代開始對茶山履畝征稅,主要分為兩種形式,即茶租和折稅茶。茶租起初主要推行于淮南十三場。北宋在淮南蘄、黃、廬、舒、壽、光六州設有山場制度,“官自為場,置吏總之,謂之山場者十三,六州采茶之民皆隸焉,謂之園戶,歲課作茶,輸其租,余官悉市之”李燾著,上海師大古籍所、華東師大古籍所點校:《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〇〇,天圣元年正月癸未,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312頁。,山場園戶繳納茶租,事實上已開始對茶山直接征稅。政和二年(1112年)蔡京推行茶法改革,規(guī)定:“諸路茶園戶,官不置場收買,許任便與客人買賣,仰赴所屬州縣投狀充茶戶,官為籍記。非投狀充戶人,不得與客人買賣。”徐松輯,劉琳等點校:《宋會要輯稿》食貨三〇之四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6676頁。新的茶戶與原有園戶相同,都是專業(yè)種茶戶,他們原來沒有茶稅額,改革以后,重新確立了茶租,這從南宋茶租征收中能夠發(fā)現(xiàn)這一點。如高宗紹興二十二年(1152年)殿中侍御史林大鼐奏稱:“如湖州產茶,諸縣各有園戶,祖宗朝并無茶稅,州縣舊來立歲額,每畝輸三斤;”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六三,紹興二十二年三月己酉,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094頁。又寧宗嘉泰四年(1204年),知隆興府(治今江西南昌)韓邈奏:“隆興惟分寧、武寧二縣產茶,他縣并無茶引,而豪民武斷者乃請引管認茶租。曾不知此輩意在借茶引以窮索一鄉(xiāng)……乞下省部,除分寧、武寧二縣外,其非產茶縣并不許人戶擅自認租,他路亦比類施行。”從之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三一之三三,第6696頁。按,“茶引”,原作“引引”,點校者注曰:“疑作‘茶引’。”另《文獻通考》此處作“官引”(馬端臨著,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文獻通考》卷一八《征榷考五》,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14頁)。。南宋對湖州和隆興府的分寧、武寧履畝征收茶租,這些園戶都不是原來淮南十三場的園戶,可見是蔡京茶法改革后才出現(xiàn)新的園戶和茶租征收。
除茶租外,另一種茶山履畝征稅的實踐是折稅茶。折稅茶來源于宋代對茶的官榷。官府對茶壟斷最關鍵的環(huán)節(jié)是控制茶業(yè)產品,要達到這一點,就需要把茶戶生產的茶葉都收歸官有。前述淮南十三場的園戶由官府控制,其生產的茶葉一部分為茶租,另一部分也由官府收購,官府另付給園戶茶本。而對淮南十三場之外的茶農,宋廷則采取購買和折稅的方式,即“歲如山場輸租折稅,余則官悉市而斂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〇〇,天圣元年正月癸未,第2313頁。。因為這些茶農種植茶樹的土地很多是兩稅田地,如《宋史》載:“初,蜀之茶園,皆民兩稅地,不殖五谷,唯宜種茶,”脫脫等:《宋史》卷一八四《食貨下六·茶下》,第4498頁。因而這些兩稅茶地往往就成為折稅茶的征收對象,“有百姓歲輸稅者,亦折為茶,謂之折稅茶”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〇〇,天圣元年正月癸未,第2312頁。。徽州方志記載中能看到“折稅茶”制度的痕跡,如淳熙年間歙縣夏稅,含“租課麥三斗八升,內二升折麥茶一片”羅愿撰,蕭建新、楊國宜校著:《〈新安志〉整理與研究》卷三《歙縣·租賦》,第81頁。,即以茶折麥輸租課。
元末明初徽州茶地納賦的細則,也表現(xiàn)出與前代制度之間的淵源。元至正十七年(1357年)朱元璋部攻占徽州路,吳元年(1364年)改興安府為徽州府,次年行乙巳(1365年)改科,規(guī)定“茶租折茶,內績溪、黟田、地每畝科茶五錢,山、塘每畝科茶二錢,婺源、歙、休寧、祁門田、地、山、塘每畝科茶二錢”弘治《徽州府志》卷三《食貨二·財賦》。。嘉靖《徽州府志》補充道:“乙巳改科,歲征之式有九……六曰,歙縣官白地夏稅征茶者;七曰,其余夏稅帶辦茶,踏勘茶株數目別行納課者。”“乙巳更定歲賦之制,夏稅之目有六……四曰茶,五曰官地茶,六曰民田土茶,絲、茶惟歙(縣)有之,余五邑則否。”嘉靖《徽州府志》卷七《食貨志》,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29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版,第160~161、170頁。此時徽州茶園在田稅系統(tǒng)中的地位已極明晰,茶葉本身甚至成為包括耕田在內的各種土地類型通用的納稅物品。
除茶地外,宋代另一種納稅山地為種植經濟林的林地。前引地契中能看到種有“大小杉苗”的山地對應稅錢,這反映出山林納賦的特殊路徑。林地雖亦是據地出稅,但并非提供山林產品,而是稅錢。這種納稅方式可能與唐宋之際稅收中的“折解錢”相關。《新安志》云徽州:“粳既不多有,故下戶有折解錢,自苗米一石以下每斗折納見錢五十六文足,貧民以為便。自頃軍食日多,乃增就附近三縣取米,則三縣下戶得納錢者益少。今自一斗九升以上皆輸米,又有糯豆、草錢、米、絹米之屬。”羅愿撰,蕭建新、楊國宜校著:《〈新安志〉整理與研究》卷二《秋稅糙米》,第70頁。可知并非皆納本色稅米,而是有一部分按“每斗折納見錢五十六文足”的比例折錢交納,又“下戶有折解錢”“貧民以為便”,可知該項政策實際上影響著徽州大多數的人口及賦稅征發(fā),這也為廣泛的林地納稅提供了可能,即種“杉苗”之林地不產米糧,但可通過折解錢的方式,繳納稅錢以為正稅。
茶地、林地是宋代兩種極具代表性的納稅山地,茶葉為宋代禁榷物,茶利之厚,僅次于鹽;林地所產林木,則可直接作為商品賣出,并獲得貨幣。徽州山區(qū)廣布,茶地、林地甚多,正因為茶地、林地是有特別產出的受稅之地,方在統(tǒng)計中被混入田畝。
3.山林納賦促使徽州經界中山林作為田畝進行統(tǒng)計
山林納賦要求大量具有經濟價值、歸屬明晰的茶地、林地等山林之地進入稅籍,這促使國家對此山林之地進行統(tǒng)計。當然,前引諸地契史料已看到民間百姓和基層官府山林估量和稅收征納,這說明山林作為納稅田畝進行統(tǒng)計經歷了民間自發(fā)行為和各地基層官府的個別田畝統(tǒng)計實踐。宋朝中央推行的整體田畝稅收統(tǒng)計只有北宋時期的方田均稅和南宋時期的經界法,而前者僅在北方平原地區(qū)推行,故將山林納入田畝統(tǒng)計主要是南宋時期的經界法關于經界法中的山林納賦問題,杜正貞雖提出宋代經界法已將具有經濟價值的山林納入國家賦稅登記系統(tǒng)的觀點,但其論述側重于山林之地的確權問題,未關注到徽州田畝劇增在宋代山林納稅這一問題中應有的地位。參見杜正貞:《明清以前東南山林的定界與確權》,《浙江社會科學》2020年第6期,第120~124頁;杜正貞:《以山為業(yè):東南山場的界址爭訟與確權》,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87~109、121~147頁。。
南宋紹興經界中對山林之地統(tǒng)計分類的規(guī)定,現(xiàn)存正史史籍少有提及,但由其他史料回溯,仍可知其大略。淳熙五年(1178年)袁采所撰《袁氏世范》稱,溫州樂清縣“人有田園山地,界至不可不分明……且如田畝,有因地勢不平,分一丘為兩丘者,有欲便順并兩丘為一丘者,有以屋基山地為田,又有以田為屋基園地者,有改移街路水圳者,官中雖有經界圖籍,壞爛不存者多矣”袁采撰,李勤璞校注:《袁氏世范》卷三《治家·田產界至宜分明》,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87頁。。按南宋歷次經界施行之時間,孝宗在位期間至少有過兩次持續(xù)時間很短的小規(guī)模經界,且都晚于淳熙五年郭麗冰:《論南宋經界法》(碩士學位論文),第42頁。,故袁采所言實與紹興經界后三十年間“諸道經界圖籍多散佚”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五《福建經界》,第130頁。的情況更加契合。“人有田園山地”,“有以屋基山地為田,又有以田為屋基園地”,說明當時民間已有各類彼此可做轉換的山地與田,并在紹興經界中作為不同的土地類型被計入經界圖籍。
成書于紹興后的各地方志開始廣泛地將山林等土地類型從“田”中區(qū)別出來,并對其納稅情況詳加記錄,在這些記載中,如“園”“地”“山”,可視作幾種原始的大致分類,各地在此基礎上各有細分或擴展。如《嘉定赤城志》統(tǒng)計臺州田約2 628 283畝,地約948 222畝,山約1 753 538畝,田略少于地、山之和《嘉定赤城志》卷一三《版籍門一》,宋元方志叢刊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389頁。。《景定嚴州續(xù)志》所載:建德縣民產數中,“坊郭基地以丈計,得三萬三千八百六十四。田以畝計,得十三萬一千六百三十五。山若桑牧之地以畝計,得五十四萬五千二百九十七。”《景定嚴州續(xù)志》卷二《稅賦》,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366頁。淳熙年間,福州則有:“園、林、山、地、池塘、陂、堰等六萬二千五百八十八頃五十一畝二角四十五步……以今墾田若園、林、山、地等頃畝較之國初始增十倍。”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一〇《版籍類一》,宋元方志叢刊第8冊,第7878~7879頁。
與同時代的臺州、嚴州、福州等臨近地區(qū)相比,徽州的特殊性在于當地方志對山林繳納貢賦的記載較為模糊。如《新安志》卷二《稅則》云:“凡六縣田產未經界前為百五十一萬六千三百畝半,經界為三百萬余畝,今為二百九十一萬九千五百五十三畝有奇。”羅愿撰,蕭建新、楊國宜校著:《〈新安志〉整理與研究》卷二《稅則》,第65頁。這里并沒有將田產再細分為田、地、園、山、林等具體名目。而在各縣的田地統(tǒng)計中,僅歙縣稱“田園山地”,余五縣皆稱“田園”,也沒有具體園、山、地的詳細畝數。此外,如果把《新安志》中六縣各自田畝數相加,竟和文獻記載的田畝總數有出入。如經界前六縣各自田畝數相加計1 515 877畝,與官方文獻中經界前田畝數相比,差額為423畝。“打量”和“紐折算計”是經界中兩個最困難的環(huán)節(jié)林鵠:《南宋經界法中的“打量”——關于是否實地測量的討論》,《中國史研究》2023年第3期,第204頁。,徽州經界后的統(tǒng)計延續(xù)了經界前的模糊表述,如“有奇”“經界增加”,說明難以進行精確計算。直到淳熙中,田畝數記為2 919 549畝,一州總額與六縣之和的誤差已縮小至4畝左右,才逐步精準。可見納稅山林進入稅籍,并獲得田畝的法定身份,在徽州地方實有持續(xù)固定、細化的過程。且這一趨勢在宋代以后的徽州仍然成立。如元代魚鱗圖冊《至正二十四年祁門十四都五保魚鱗冊》載該保“山總三千一百四十七畝三角五十步”王鈺欣、周紹泉主編:《徽州千年契約文書(宋、元、明卷)》第11卷,第5頁。,已出現(xiàn)較詳細的數目統(tǒng)計,到明清兩代則體現(xiàn)得更加清晰。
綜上所述,《新安志》載宋代徽州田畝數應為經界初期田畝與各類山林之地的總和,其未對山、地、林等各土地類型做更具體的劃分,詳細數額也不明晰,由此造成了南宋經界后徽州田畝數劇增的虛像。
三" 南宋徽州經界后田畝數額劇增問題的經濟內涵
自南宋時,東南廣大山林已作為新的土地類型記入方志,官府對山林之地征收賦稅,進行土地管理,已日漸成為經濟管理的一大趨勢。結合宋代徽州文獻,這一趨勢在徽州同樣成立,除為《新安志》載宋代徽州田畝數進行再考辨提供了新視角外,其對中國古代社會后期的土地制度、賦稅制度研究,以及南方山區(qū)的區(qū)域性研究,都具有重大意義。
1.宋代土地概念走向豐富
土地制度歷來是中國古代史研究的重點之一,不過在宋及以前的土地制度史研究中,其傳統(tǒng)研究對象往往指向作為農業(yè)耕地的田地參見徐歆毅:《制土域民:先秦兩漢土地制度研究一百年》,桂林:廣西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酈家駒:《宋代土地制度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閆桂梅:《近五十年來秦漢土地制度研究綜述》,《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07年第7期,第9~18頁;耿元驪:《十年來唐宋土地制度史研究綜述》,《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08年第1期,第19~23頁;姜密:《2008—2020年宋代土地制度史研究綜述》,《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21年第3期,第26~38頁。,故對宋代的山林納賦問題殊少關注。然結合前述南宋南方山林普遍征稅的事實,學界傳統(tǒng)上對“土地”這一概念的理解似乎顯得簡單化了。
山林很早就有我國民眾從事經濟生產的足跡,自秦漢以來,山林川澤名義上屬國家所有,利歸皇帝,但山林川澤習慣上與當地居民共有,官府對其占有、管理的手段主要是封禁。東晉南朝的山林私占主體為豪強,官府對此類私占的管控總體上并不成功,更與稅無涉杜正貞:《明清以前東南山林的定界與確權》,第118~119頁。。唐前期曾征收“山澤之賦”,但主要是針對礦產、鹽井開發(fā)采取置監(jiān)管理,其余山澤之利仍“公私共之”吳樹國:《承續(xù)與變遷:唐宋之際的田稅》,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版,第252~270頁。。除礦產、鹽井外,唐代山澤之利中最重要者為茶葉,并有專門的茶稅,史稱:“初,德宗納戶部侍郞趙贊議,稅天下茶、漆、竹、木,十取一,以為常平本錢。”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五四《食貨四》,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381頁。此什一茶稅主要是在茶葉的流通環(huán)節(jié)征取商稅,而非直接稅于產茶山地。對山地征田稅出現(xiàn)在唐武宗時期。會昌元年(841年),敕:“如有荒閑陂澤山原,百姓有人力能墾辟耕種,州縣不得輒問所收苗子,五年不在稅限,五年之外依例納稅。”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田賦考三》,第69頁。可供開墾的山原區(qū)別于一般田地,但“苗子”是典型的田稅稅物,說明朝廷對此類山地已開始按田稅的方式征收賦稅,這與前代相比是一個較大變化。
北宋時不立稅的“瘠鹵不毛”,大抵對應唐武宗敕令中“荒閑陂澤山原”難以開墾的部分,此時除十三山場及南方諸路部分州縣之茶山外,多數山林尚不在征稅之列。關于宋代山林納稅的史料主要集中于南宋,因各類山林之地或模糊或明確地記錄于方志中田畝一項,加之帶官印地契的佐證,故南宋時官府對山林征稅的方式也應帶有田稅的色彩,且其征稅行為得到了有效實施。經過唐宋時期漫長的歷史變遷,朝廷對山林征稅以及管理的日趨精細化,至南宋時已不是一州一縣的個別現(xiàn)象,而是一個具有普遍性的趨勢。這為理解唐宋之際田稅制度的變遷提供了一個以往受忽視的截面,即田稅的指向,也是中國古代經濟史中的一大重要概念——“土地”,至少在山區(qū)廣布的南方,它的內涵要比傳統(tǒng)觀念所理解的更加豐富。
2.國家稅收統(tǒng)計的輕重變化
兩稅法舍人而稅地,系唐宋之際最重要的稅制變遷,“稅地”主要指稅田,唐宋之際的徽州亦有此特點。有關學者曾從稅制變遷的角度論述了唐宋之際徽州重稅的原因,認為唐末陶雅將戶稅攤入徽州為數不多的田畝,導致二稅額重,但因高估絹價、紐折稅錢等措施有所緩解,徽州重稅,實重在三色雜錢吳樹國:《唐宋之際徽州重稅考》,《求是學刊》2003年第3期,第111~115頁。。結合《新安志》的記載,宋代徽州田賦的“正賦”地位,似更多表現(xiàn)在稅米部分,除夏稅折絹的有限優(yōu)免外,其秋稅糙米一項近十六萬石,遠高于臨近的嚴州,也超過浙東明州(今寧波)。在稅錢部分,徽州稅錢便遠不止二稅與雜錢參見汪圣鐸:《兩宋財政史(修訂本)》,北京: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843、850,853~854頁。,說明在實際的稅收運行中,僅靠正賦并不足以支撐財政。
此外,兩稅定額財政管理內在的增賦需求是唐宋之際國家財政收入結構多元化的誘因吳樹國:《承續(xù)與變遷:唐宋之際的田稅》,第248~270頁。。像徽州這樣的山區(qū),山多田少,田地貧瘠,農民糊口尚難,更有移民、殺子之風。唐宋時人分析稱:“自唐末賦不屬天子,驟增之,民則益貧。然力作重遷,猶愈于他郡。比年多徙舒、池、無為界中,”羅愿撰,蕭建新、楊國宜校著:《〈新安志〉整理與研究》卷一《風俗》,第16頁。又“男多則殺其男,女多則殺其女,習俗相傳,謂之‘薅子’。即其土風,宣、歙為甚”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刑法二之五八,第8314頁。。不利的地理條件對定額體制的穩(wěn)固性是一種潛在的削弱,加之在宋代墾山為田已漸趨達到瓶頸,在山區(qū)開展合適的多種經營,經濟收益要超出傳統(tǒng)農業(yè),這些因素使得賦稅與擴大生產都自然指向了傳統(tǒng)農業(yè)外的領域。
在這樣的背景下,山林之地既是區(qū)域經濟、人民生活的重要支柱,也在區(qū)域財政中占得了一席之地。從山林在區(qū)域財政中的地位上看,各地之間也存在地區(qū)上的不同。《新安志》不載受稅之林地、茶地,六縣之中,僅提及歙縣“田園山地”的總額,亦無數目上的細分,關于其余五縣,特別是祁門、休寧等地宋代地契記載已有明確歸屬、需繳納賦稅的山林之地的記載,則較歙縣更為含糊。統(tǒng)計詳略的不同反映的是混雜于田畝中的各種土地類型在官府財政視野中地位的差別,如茶業(yè)、林業(yè),均為當時適合徽州自然環(huán)境發(fā)展起來的經濟部門,雖已成為當地的經濟支柱,但從土地納稅的角度看,其地位尚不及正賦與田畝。與徽州相比,嚴州秋稅苗米“舊額二萬一千四百六十七石三斗一升三合五勺,今收二萬二千八百五十八石一斗五合”《淳熙嚴州圖經》卷一《秋稅》,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294頁。,僅為徽州七分之一,傳統(tǒng)農業(yè)受山區(qū)自然條件限制多,也更依賴來自山林之地的稅收,與寥寥無幾的正賦相對,嚴州所納江茶之數超過徽州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一四《江茶》,第304頁。,淳熙年間當地榷茶批發(fā)、住賣累計已近二百六十萬斤,計引錢超四十二萬余貫《淳熙嚴州圖經》卷一《課利》,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294~4295頁。,乃是山產在嚴州財政中地位之高的確證,無怪乎曾同屬新安郡的徽、嚴二州方志對納稅山林記載一略一詳。記載的詳略,體現(xiàn)出山林之地在各地區(qū)域財政中地位的不同。
3.山區(qū)經濟特征已然形成
稅收統(tǒng)計體現(xiàn)的是官府對經濟發(fā)展的管理,對山林納賦導致徽州經界后田畝數劇增的分析,最終要回溯到對宋代南方山林經濟形態(tài)的探討。結合史料記載,可以看出一種與傳統(tǒng)農耕經濟不同的山區(qū)經濟在包括徽州在內的部分宋代南方山區(qū)已經萌芽,這種山區(qū)經濟的主要特征是圍繞山林山產的多種經營,以及高度的商品化傾向。
徽州地處群山之間,久為流民避戰(zhàn)遷居之所,隨著唐宋之際兩次大規(guī)模的人口南移,徽州人口在唐代已達到一定規(guī)模,至宋代又得到了快速的發(fā)展凌翠萍:《徽州地區(qū)歷史人口數據集成與考釋》(碩士學位論文),上海師范大學2012年,第15~29頁。,據日本學者加藤繁研究,南宋歙縣每戶平均人口約為五加藤繁著,吳杰譯:《中國經濟史考證》第2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303頁。,葉顯恩據此推測南宋徽州人口應在五十萬以上,為唐天寶年間兩倍有余葉顯恩:《明清徽州農村社會與佃仆制》,第31頁。。因更靠近中原及開發(fā)較早,唐宋之際江南地區(qū)的人口增長在南方各地中顯得比較突出,如元豐二年(1079年),“廣西一路,戶口才二十余萬,蓋不過江淮一大郡”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〇一,元豐二年十一月戊申,第7330頁。。
勞動力的增加促進了山區(qū)開發(fā),特別是山區(qū)田畝的增加,但在南方特殊的山區(qū)地理環(huán)境下,地形對傳統(tǒng)農業(yè)的限制非常突出,如江南路徽州之田“快牛剡耜不得旋其間,刀耕而火種之,十日不雨,則仰天而呼,一遇雨澤,山水暴出,則糞壤與禾蕩然一空,蓋地之勤民力者如此”羅愿撰,蕭建新、楊國宜校著:《〈新安志〉整理與研究》卷二《貢賦·敘》,第62頁。;兩浙路嚴州“于浙右為望郡,而界于萬山之窟。厥土堅而隔,上不受潤,下不升鹵,雨則潦,霽則槁”方逢辰:《景定嚴州新定續(xù)志序》,《景定嚴州續(xù)志》卷首,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349頁。,福建路上四州“山多田少,稅賦不足”脫脫等:《宋史》卷一八三《食貨下五·鹽下》,第4466頁。,漳州“漳土瘠薄,民之生理本艱”陳淳撰,張加才校點:《北溪先生大全文集》卷四四《上莊大卿論鬻鹽》,《儒藏》精華編第240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371頁。。在這些地區(qū)發(fā)展傳統(tǒng)農業(yè),成本高,收益小,加之人口激增,僅憑傳統(tǒng)農業(yè)無法滿足人口生活的需要,糧不自給、仰糴外米是普遍情況。在生存的壓力下,依托山林發(fā)展多種經營遂成為山區(qū)中除傳統(tǒng)農業(yè)外的一大選擇。
“宜農則農,宜林則林”,與以太湖平原為代表的平原耕田相比,宋代南方山區(qū)的開發(fā)表現(xiàn)出其自身的特點。首先,由于地形對人類活動、農業(yè)墾殖的限制,山地開發(fā)整體上要晚于平原及山中適宜開辟為耕田的山谷、盆地,宋人楊萬里謂之“大田耕盡卻耕山”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校》卷一二《觀小兒戲打春牛》,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619頁。。在種植作物的選擇上,林木、茶葉較稻麥更適宜山地,東晉末“宣城多山縣,郡舊立屯以供府郡費用,前人多發(fā)調工巧,造作器物,(劉)敬宣到郡,悉罷私屯,唯伐竹木,治府舍而已”沈約:《宋書》卷四七《劉敬宣傳》,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1537頁。,可見很早便主事山伐及竹木加工。直到宋代,包括宣州在內的皖南山區(qū)也是南方重要的竹木輸出地龍登高:《宋代東南市場研究》,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31頁。。宋代徽州休寧“山中宜杉”,杉在當地為“易生之物”,故“土人稀作田,多以種杉為業(yè)”范成大:《范成大筆記六種·驂鸞錄》
,第51~52頁。。種茶具有對坡度、排水的硬性要求,無山無丘,無以為之,茶樹種植也有防止山區(qū)水土流失的功效。唐宋之際茶榷之興,除了唐后期應對財政困難的需要,隨著唐宋之際社會飲茶之風日盛,茶葉本身經濟價值倍增也是一重要原因。作為當時最具代表性的山區(qū)高附加值經濟作物,南方山區(qū)興盛的茶業(yè),可謂宋代山區(qū)開發(fā)“宜山則山”的佳例。要之,山區(qū)開發(fā)的方向要多于耕田開發(fā),墾山為田,僅為其中一種,圍繞山林山產進行的多種經營,則為其重要補充。
不惟江南山區(qū),南方不少山區(qū)都有多種經營。宋代福建傳統(tǒng)農業(yè)技術較發(fā)達,良田普遍實行精耕細作,但主要位于狹長的沿海平原,面積不大,內地山區(qū)中,荔枝“福州種植最多,延施原野,洪塘水西,尤其盛處”蔡襄著,徐
?椚X 等編,吳以寧點校:《蔡襄集》卷三五《荔枝譜·第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46頁。,茶葉品質亦佳,建安北苑為當時貢茶產地漆俠:《宋代經濟史》下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749~753頁。,還開發(fā)出了茶、桐間作技術賀威:《宋元福建科技史研究》,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49頁。;宋代廣南西路州縣“例皆荒瘠之所”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一○之一四,第6200頁。,水田極少,轉運使陳堯叟于咸平初上言:“臣所部諸州,土風本異,田多山石,地少桑蠶……今其民除耕水田外,地利之博者惟麻苧爾……臣以國家軍須所急,布帛為先,因勸諭部民廣植麻苧,以錢鹽折變收市之,未及二年,已得三十七萬余匹。”脫脫等:《宋史》卷二八四《陳堯叟傳》,第9585頁。可知在地理環(huán)境與國家政策的引導下,宋代廣南西路的苧麻種植事實上取代了當地傳統(tǒng)農業(yè)的“本業(yè)”地位。結合上述史實,可以看出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農本經濟,主要依賴商品化,輸出山產以換取糧米的山區(qū)經濟已在宋代的部分南方山區(qū)開始萌芽,并在后世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如明清徽州人地矛盾愈發(fā)尖銳,大量人口外出經商,“以貨殖為恒產”徐國利:《明清徽州人地矛盾問題再研究》,《史學集刊》2020年第3期,第26頁。,其商品化的經濟模式發(fā)展與宋代一脈相承。
山產經濟價值的實現(xiàn)有賴于與外地的商品交換,因而這種山區(qū)經濟天然帶有商品化的傾向,如祁門“水入于鄱,民以茗、漆、紙、木行江西,仰其米自給”羅愿撰,蕭建新、楊國宜校著:《〈新安志〉整理與研究》卷一《風俗》,第17頁。,嚴州“谷食不足,仰給它州,惟蠶桑是務,更蒸茶割漆,以要商賈貿遷之利”《淳熙嚴州圖經》卷一《風俗》,宋元方志叢刊第5冊,第4286頁。。山林雖難以直接作為農本經濟中產糧的沃土,但經過山區(qū)民眾長期的經營,也已不再是缺乏經濟價值的不毛之地,宋代休寧的經濟杉林業(yè)不僅是當地山民謀生之道,還成為鄰州嚴州稅收之支柱,嚴州官吏曾言:“吾州無利孔,微歙杉不為州矣。”范成大:《范成大筆記六種·驂鸞錄》,第51~52頁。從山產與糧米交換的流向看,廣大山區(qū)與太湖平原的聯(lián)系甚密,太湖平原是最主要的糧食輸出地韓茂莉:《宋代農業(yè)地理》,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09~110頁。,從徽、嚴所出木植則主要流向都城臨安曹家齊:《南宋定都臨安府對嚴州之影響》,包偉民主編:《中國城市史研究論文集》,杭州:杭州出版社2016年版,第229~230頁。。
山區(qū)經濟與傳統(tǒng)的農耕經濟之間并非截然對立,相反,因糧食不自給這一根本缺陷,山區(qū)經濟對產糧區(qū)有著更高的貿易需求,如宋代平江府(今蘇州)之洞庭山“地占三鄉(xiāng),戶率三千,環(huán)四十里,民俗魯樸,以橘柚為常產”祝穆撰,祝洙增訂,施和金點校:《方輿勝覽》卷二《浙西路·平江府·山川》,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33頁。,已有較發(fā)達的商品農業(yè)和一批從事專業(yè)化生產的農民,他們“種柑橘桑麻,糊口之物,盡仰商販”,但高度商品化的繁榮背后蘊藏著危機,“紹興二年(1132年)冬,忽大寒,湖水遂冰,米船不到,山中小民多餓死”莊綽撰,蕭魯陽點校:《雞肋編》卷中《中原避禍南方者遭遇之慘》,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4頁。。山區(qū)經濟的商品化程度愈高,其對外界糧食等基本物資的輸入也愈依賴。
另一方面,居于平原、地理條件優(yōu)越的發(fā)達地區(qū),也受到了來自山區(qū)物資的滋養(yǎng)。時人謂蘇、杭二州曰“天上天堂,地下蘇杭”紹定《吳郡志》卷五〇《雜志》,宋元方志叢刊第1冊,第1027頁。,繁華冠絕一時,其中蘇州茶業(yè)主要倚仗洞庭山區(qū),“洞庭山出美茶,舊入為貢。《茶經》云,長洲縣生洞庭山者,與金州、蘄州味同。近年山僧尤善制茗,謂之‘水月茶’”朱長文:《吳郡圖經續(xù)記》卷下《雜錄》,宋元方志叢刊第1冊,第686頁。;臨安府“其浙江船只,雖海艦多有往來,則嚴、婺、衢、徽等船,多嘗通津,買賣往來,謂之長船等只。如杭城柴炭、木植、柑橘、干濕果子等物,多產于此數州耳”吳自牧撰,黃純艷整理:《夢粱錄》卷一二《江海船艦》,全宋筆記第8編第5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17年版,第215頁。,更有“江帆海舶,蜀商閩賈,水浮陸趨”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二《臨安府》,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90頁。,在財政上也接受徽州、婺州的支援潛說友:《咸淳臨安志》五九《二稅元額》,宋元方志叢刊第4冊,第3879頁。。故而對群山中發(fā)展山區(qū)經濟的地區(qū),將之視為南方農耕區(qū)中一個與產糧區(qū)互補的二級區(qū)域更為恰當。
四" 結" 語
《新安志》所描述的南宋經界后徽州田畝數劇增,并非俱為學界主流意見所認為的耕田,記載的疑點表現(xiàn)在經界后巨額的田畝數與宋代徽州經濟情況、后世方志記載的矛盾。徽州的山區(qū)經濟發(fā)展與同時期臨近方志對納稅山林的記載為該問題的再解釋開辟了方向性的思路,結合宋代徽州地契等史料,當地田產虛高的原因乃是大量納稅山林未加注明即混入其間。關于“山澤之賦”的記載可追溯至先秦以前,但山林之利長期在習慣上“與民共之”,朝廷對豪強私占的管控亦不成功,故有賦之名而難符其實,真正稅化的管理經過了唐宋之際漫長的制度變遷方得以落實,后代歷朝對山林精細化的稅收統(tǒng)計,也留有很深的宋代印記。
南宋經界后徽州田畝劇增所反映的經濟內涵有三:其一,在學界長期以來對土地制度的研究中,“土地”這一核心概念主要指向傳統(tǒng)農業(yè)的耕田,與之相關的田稅、兩稅法等關于賦役制度的研究也在此框架下展開,南宋經界后普遍的山林納賦,豐富了“土地”在南方特殊地理環(huán)境下的內涵;其二,因兩稅定額體制在山區(qū)落實的實際困難,具有經濟價值的山林之地開始在國家稅收、土地管理的視野中據有一席之地,不同地區(qū)之間關于山林納稅記載的詳略,體現(xiàn)了不同地區(qū)之間“正賦”的實際地位及山林經濟發(fā)展程度的區(qū)別;其三,因人口倍增以及山區(qū)自然環(huán)境對傳統(tǒng)農業(yè)的限制,唐宋之際南方山區(qū)的多種經營發(fā)展起來,山林之地不僅自“瘠鹵不毛”脫離,甚至還出現(xiàn)了高度專業(yè)化的生產,山區(qū)經濟商品化的內在需求成為山區(qū)與傳統(tǒng)農業(yè)發(fā)達地區(qū)之間經濟聯(lián)系的紐帶。有賴于此,唐宋徽州久號富州,宋代臺州則稱“赤城大郡”“浙右名藩”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一二《臺州》,第711頁。,然此“富”非謂糧倉,其潛在的缺糧風險與洞庭山一帶并無本質的不同。南宋經界后徽州田畝數劇增,正是宋代南方山區(qū)經濟發(fā)展在稅收統(tǒng)計上的一種反映,它提供了一個透視中國古代社會后期土地制度、賦稅制度變遷的新視角。
收稿日期" 2023—09—19
作者鄭棟,福建師范大學社會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福建,福州,350117。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Dramatic Increase of Land Acreage in Huizhou After the
Land Registration of Southern Song
Zheng Dong
The record in Xin’an Zhi of land in Huizhou after Southern Song’s land registration does not match the local economic situation or the later local chronicles.The acreage of land is high because a large number of mountains and forests bearing tax burdens are not subdivided,namely,being classified as farmland,while a large number of mountains and forests paying taxes,recorded in local chronicles of various places adjacent to the boundary of Southern Song,provides supporting evidence.In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the taxation of mountains and forests experienced the institutional change from the taxation of mountains and lakes in the Tang dynasty to general taxation of mountains and forests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By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the taxation of mountains and forests was further refined.The refined management of mountains and forests for taxation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became the historical trend of economic management in the later period of ancient Chinese society,which reflects the epoch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adjustment of land form and management,the change of taxation system,and 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of the southern mountainous areas in this period.
Southern Song Dynasty;Huizhou;Xin’an Zhi;Land Registration;Land Acreage;Taxation of Mountains and Forests
【責任編校" 苗書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