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婷 周良書
關鍵詞:聯合診所;社會主義改造;新中國史;醫療衛生史
摘 要:新中國成立初期,在多重因素交織下,新生的政權試圖通過組建聯合醫療機構以動員最廣泛力量投入到衛生健康事業中,聯合診所應運而生。通過對個體醫生在醫療空間、組織形式與行醫觀念等方面的集體化改造,聯合診所成為聯結個體開業醫生從個體松散狀態走向集體化的橋梁。就其歷史價值而言,聯合診所客觀上成為公立醫療機構的有效補充,而且“聯合醫療”的組織形式也為農村基層醫療服務體系走向“合作醫療”開辟了道路。
中圖分類號:K27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2435(2024)03-0072-09
Unionization,Transformation and Cooperativization:Evolution and Historical Value of the Joint Clinic in the Early Years of New China
ZHANG Tingting,ZHOU Liangshu (1. School of Marxism,Shanghai Universit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Shanghai 201203,China;2. School of Marxism,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Key words:joint clinic;socialist transformation;history of New China;history of health care
Abstract:In the early years of New China,the nascent government attempted to mobilize the broadest possible participation in health care by forming joint medical institutions,and thus joint clinics emerged. By collectively transforming individual doctors in aspects such as medical space,organizational forms,and medical concepts,joint clinics have become bridges that connect individual practicing doctors from a loose state of individuality to collectivization. In terms of historical value,joint clinics not only serve as effective supplements to public medical institutions,but the organizational form of "joint medical care" also paves the way for rural grassroots medical service systems to transition towards "cooperative medical care".
中國醫療衛生體制的公立化與市場化以及城鄉衛生體系建設的體制性基礎,一直是學術界關注的熱點議題。圍繞這一議題的爭論,形成了豐富的前期成果;從已有文獻來看,較多研究從社會政策、公共管理、衛生經濟等學科進行了探討。不過,筆者認為,要把握我國醫療衛生體制的發展脈絡,特別是公立化演進路徑與市場化的轉化機制,還得要回到對新中國成立初期城鄉醫療衛生體制的公立化探索這一議題的考察上。新中國成立之初所形成的全民所有制為主、集體所有制為輔的城鄉醫療網絡中,聯合診所作為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對象;對聯合診所由“私”向“公”的演化歷程及背后作用機制的考察有助于我們深化對上述問題的理解。
從已有文獻來看,學術界有關新中國前三十年城鄉衛生體制的研究,多數聚焦于集體化時期赤腳醫生與農村合作醫療的探討,而對于從“私”性質的個體醫療向具有“公”性質的集體醫療過渡的聯合醫療機構的研究仍較薄弱。事實上,就新中國初期的實際情況而言,具有集體性質的聯合醫療機構在整合醫療資源、推動城鄉醫療公立化、體制化等方面,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最近一些文獻已經注意到聯合診所對于理解新中國成立初期公共衛生體制的意義。一些研究認為,農村聯合診所作為整合了農村原有醫療衛生資源建立起來的互助合作醫療機構,為三級醫療預防保健網的形成奠定了一定的基礎。1一些研究者從歷史角度出發,將聯合診所放在近代醫療發展史脈絡中進行審視,認為它是近代以來“全盤公醫制”2夢想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實踐。3還有一些文獻從醫療體制發展角度出發,認為聯合診所的產生,標志著鄉村中固定醫療場所的出現,推動了鄉村“醫療社區”的形成。這不僅是將個體開業醫生和農村居民逐步納入醫療體系的第一步,也是鄉村醫療制度化的開始。4上述研究無疑為進一步認識聯合診所提供了有益的分析視角。
值得進一步思考的是,如果說私人診所走上體制化的第一步是“聯合化”,那么,這些舊體制背景下的城鄉個體醫生,在新中國成立后為何走向“聯合”?國家在個體醫生的“聯合化”過程中采取了怎樣的改造方式?聯合化的醫療機構對新中國醫療衛生體制發展變遷有怎樣的影響?對上述議題的學術考察,有助于我們在社會主義改造的總體性框架下理解中國城鄉醫療“公立化”歷史路徑,這也可推動進一步豐富和深化新中國史的研究。
一、走向“聯合”:新中國成立初期聯合診所的興起
聯合診所的源頭可以追溯到抗戰時期。中國共產黨在陜甘寧邊區曾開展過組織“私醫入社”,建立醫藥合作社、衛生合作社等醫療機構的歷史實踐。5但從全國范圍來看,新中國成立前相當多的醫生仍然以個體行醫方式為主。新中國成立后,各地陸續成立衛生工作者協會,通過吸收個體行醫者為會員的方式將他們組織起來,并鼓勵他們互幫互助。不過,協會組織相對松散且缺乏有效約束力,在調動個體性醫療力量方面缺乏機制保障。直到聯合診所的出現,這種狀況始得以改變。
(一)多重因素交織下的歷史選擇
新中國成立初期,各種傳染病、地方病和寄生蟲病嚴重威脅著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1949年5月24日《人民日報》一篇報道描述了當時國民的健康狀況:“曾經封建主義、帝國主義及官僚資本主義長期奴役和迫害下的中國人民,健康情況是惡劣的……一般人的體格完全健康無病的,為數甚少?!?當時,中國的醫療衛生資源極其匱乏。一項數據顯示,全國5.5億人口中,每年發病人數累計達1億人次。但全國衛生機構只有3 600個,衛生員50萬,其中絕大部分是中醫。7在這種情況下,衛生部門認識到,要盡快改善所面臨的狀況,單靠數量少、分布嚴重不均的已有公立醫療機構是遠遠不夠的,必須充分整合各方資源,將分布廣泛、人數眾多的城鄉個體醫生的力量組織起來,共同服務全民衛生健康事業。
1953年,中共中央提出了“一化三改造”的過渡時期總路線。三大改造主要是對農業、手工業實行合作化,對資本主義工商業實行公私合營。這場波及全國的合作化運動,無疑成為個體醫生社會主義改造的政治前提和宏觀的社會背景。
在此背景下,醫生的“合作化”被政府提上議事日程。總體上來看,對個體醫生,國家采取類似農業合作社的改造方略,先成立“半社會主義”形式的聯合診所,以改變“個體行醫”這種落伍的經營方式;隨著限制條件的日益完備和嚴格,逐步升級聯合診所的公有程度,向更高級的公醫機構過渡,1從而將個體醫生全盤吸納進公立化的醫療體制之內。
推動個體醫療走向“合作”的另一個重要致因是1951年衛生部出臺的有關中醫師及中醫診所管理的相關文件的推動。新中國成立初期,衛生部的一些領導對中醫持有偏見,認為中醫“落后”“不科學”。這種認識反映在隨后制定的相關規定上。1951年頒布的《中醫師暫行條例》和《中醫診所管理暫行條例》,以及該兩部條例的實施細則,都對中醫的發展做出了諸多限制,并進而導致為數不少的中醫失業或行醫受限。上述政策性限制,成為推動個體醫生走向“合作”的內在動力。這是因為限制中醫的政策對個體中醫影響比較大,而對于組織成一定規模的聯合診所影響則較小。如《中醫診所管理暫行條例》規定,“對申請開設中醫診所者,除聯合診所(或醫院)外,應根據當地人口與需要及該中醫診所之設置計劃等具體情況,核發開業執照”。在該條例的實施細則中,進一步強調“申請新設中醫診所者,如該地已有足夠的中醫診所時,得不發開業執照,惟有使其加入其它診所聯合開業”,而“對中醫聯合診所,當地衛生主管機關得視其作用,給予適當培植”。2從這些規定可以看出,政府對個體中醫開辦診所有較多限制條件,而對聯合診所則持積極的扶植態度。
在此導向下,全國范圍內掀起了一股個體中醫參加聯合診所的熱潮。這種“半社會主義”的聯合診所,不但有效地實現了對處于原子化狀態,甚至處于相互競爭狀態的個體醫生的有效整合,同時也改變了舊中國中醫政治與社會地位低下的狀況。
當時,蘇聯是世界上較早實現醫療公立化的代表。新中國成立后,蘇聯經驗成為重要的參考對象。時任衛生部3蘇聯專家的波爾德列夫教授指出,當中國公立醫療機構還沒有足夠的發展和鞏固時,必須盡力利用私人醫師和私營醫療預防機構力量有組織地為居民服務。波爾德列夫建議,根據蘇聯經驗,宜盡量廣泛組織聯合醫療機構(聯合醫院和聯合診所),盡量吸收私人醫務人員參加聯合機構,予以幫助和領導。4在蘇聯專家看來,組織個體醫務人員參加聯合診所,是在當時百廢待興的現實背景下快速構建基層醫療衛生體制的有效方案。
由上可見,在醫療資源匱乏的歷史因素、合作化浪潮的政治因素、有關中醫發展的政策因素以及蘇聯經驗的外部因素等多重交織下,聯合診所成為推動個體醫生走向“聯合”、動員最廣泛力量加入衛生保健事業的有效路徑。
(二)聯合診所的應運而生
1950年8月,衛生部召開第一屆全國衛生工作會議。此次會議確立了衛生工作的三大方針:面向工農兵、預防為主、團結中西醫。會議要求建立覆蓋全國的衛生機構。周恩來明確指示:“在最近幾年內在每個縣和區建立起衛生工作機關,以便改進中國人民長時期的健康不良狀況?!?5
然而,公立醫療資源匱乏的現實狀況讓衛生部清楚地認識到,僅僅依靠公立醫療很難在短期內實現醫療網絡的全覆蓋,必須充分整合非公立醫療資源。為此,中央政府決定,在縣和區一級建立醫院與衛生院的同時,在廣大城鄉基層通過公辦民助的形式興辦聯合診所。衛生部明確表示,“目前在中國公醫制還不可能馬上完全實行,私人的醫療業務在今天來說,還是社會所需要的。……我們要把私人業務組織起來”。1周恩來在一篇名為《建設與團結》的報告中也強調,私人開設的診所對于社會主義建設是非常需要的,“我們國家今天的財力有限,不能立刻建立那么多的醫院,因此還需要私人開業的醫生的幫助,他們對國家對人民是有益的”。2從這些表述中可以看出,個體醫生被政府視為社會主義衛生事業建設中不可或缺的補充力量。當時的迫切任務是將這些個體力量組織起來。
1951年4月,衛生部發布《關于調整醫藥衛生事業中公私關系的決定》?!稕Q定》指出,“對于一切公立的、私立的、合作性質的、公私合辦的醫療機構”應“實行合理的分工合作,不得有所歧視”。3這個《決定》的歷史意義在于,通過政府文件的形式肯定了聯合診所與公立醫療機構平等的地位,此舉進一步推動了個體醫生走向“聯合”的進程。同年8月,衛生部發布的《關于組織聯合醫療機構實施辦法》規定,聯合診所的組建實行“自愿結合”的原則,組織形式有“私人聯合、公私聯合”的兩種類型,在診療方式上可以分為中醫聯合診所、西醫聯合診所、中西醫聯合診所等三類。凡私人開業的衛生人員自愿集股結合者,稱為私人聯合醫院或診所;私人聯合并與政府合作者,稱為公私聯合醫院或診所。4該文件為聯合診所的成立提供了政策依據,使其獲得了官方的認可和支持。
正是基于1950年提出的三大衛生工作方針,在公私兼顧的原則下,當在“公”的醫療力量不足之時,國家給予“私”醫在醫療救治、公共衛生、基層防疫等方面的用武之地,并有意識地將這些力量組織起來,聯合診所應運而生。隨著全國范圍集體化浪潮的高漲,聯合診所迎來了新的發展階段。
(三)城鄉醫療網絡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1953年隨著“一化三改造”過渡時期總路線的確立,以及社會主義改造在全國開展,私人醫療力量開始大規模聯合。據1954年的統計,截至是年底,全國已有聯合醫院99所,聯合診所27 000多所,聯合婦幼保健站700多所;聯合起來的醫務人員約占原有個體開業醫務人員總數21.6%,有些大中城市聯合起來的醫務人員達原有個體開業醫務人員總數的80%。5此后的數年間,聯合診所得到快速發展,到1957年,全國城鄉聯合診所達到5.7萬多所。6
聯合診所一般由各級衛生行政部門進行管理。衛生行政部門不僅負責聯合診所工作人員思想政治教育,還負責組織業務學習和指導,指定醫院或門診部與聯合診所建立會診、轉診、轉院制度,并根據情況分配一定的醫療任務,以逐步將聯合診所納入醫療預防網。在收入分配方面,衛生行政部門要求各地聯合診所根據業務收支情況,規定管理費、公積金、工資、福利金、獎勵金等項目的百分比。公積金主要用于充實醫療設備,發展業務;福利金用于成員集體的文化福利方面,適當解決成員的困難;獎勵金用于成員獎勵。聯合診所醫生的工資形式在各地實際情況則多種多樣,有的采取固定工資;有的采取比較靈活的“死分活計”,將技術程度、服務態度納入評定指標;有的則兩者兼有??傮w來說,分配形式根據“按勞取酬”的原則來確定。7
這些分布范圍廣、數量眾多的聯合診所作為特約醫療機構與工廠企業單位、農業生產合作社廣泛建立醫療囑托關系,或者訂立醫療合同。8它們在醫療救治、公共衛生、基層防疫等方面起到了積極作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基層衛生資源匱乏、醫療資源分布不均、衛生防疫力量不足等問題,成為公立醫療機構的有效補充和構建城鄉醫療網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二、聯合診所里的“改造”:空間、組織與觀念的變化
新中國成立后,政府一方面將舊中國為數不多的“國立醫院”以及教會醫院收歸為社會主義國有醫院;另一方面,將原來的私立醫院,通過“公私合營”進行改造,使其進入“公辦”的行列。但對于人數眾多的私人開業醫生,國家盡管允許其繼續存在,但政策導向是通過聯合診所的形式使其走向集體化、合作化,以逐步減少其“私”的成分,提高“公”的性質。
(一)從分散到集中:醫療空間的轉換
雖然現代醫院制度在民國時期已經建立,但新中國成立后,大部分醫生特別是偏遠地區的醫生仍采取個體形式行醫,醫療活動一般在病人或醫生的家庭場域中實施。因此,欲實現對個體醫生的改造,首先需將呈個體分散狀態的醫生盡可能地統一集中到特定場域,實現從分散到集中的空間轉換。聯合診所的設立為醫療空間轉換提供了組織基礎。
聯合診所通常按照各地主管衛生行政的機關統一計劃并指定地點設置,規模3-7人不等。它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診療空間由傳統意義上的“居家環境”向一個制度化和規范化的“診療環境”轉變。如1952年南通名中醫朱良春組織的聯合診所里,“幾張診桌,分列兩廂,有掛號,也有簡易中藥房,還設有化驗,遠遠超越了個人開業的中醫診所,以及規模較小的個人西醫診所”。1
“聯合”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個體開業醫生之間競爭而帶來相互排擠的行業傳統。中西醫共處的醫療空間,客觀上推動了兩者的互相學習。正如一些研究指出的那樣,隨著“社會主義醫療”理念的出現,聯合診所創造了可供醫生們積極交流各自臨床經驗的氛圍——尤其是各自關于有效療法的知識和經驗,這在以前他們私人開業時都是作為秘密,不愿和同行分享的。2曾就職于上海黃浦區聯合診所的上海名中醫陳耀堂回憶道:“1955年,上海市組織了很多聯合診所,我擔任了黃浦區聯合診所副所長,這兒中西醫都有,相對而坐,我有機會向西醫同道學習看病的道理,逐步也學會了看化驗單,確實體會到中西醫結合很有好處。”3不同的醫療者在集中統一的醫療空間中開展診療活動,無疑有利于推動醫生之間的相互融合和公共醫療空間的形成。
(二)從個體化到集體化:行醫者組織形式的轉變
傳統社會中,醫者從業呈現“個體化”“分散化”特征,這本質上與小農經濟生產高度關聯。當社會主義改造浪潮來襲時,“公”成為整個社會追求的主流目標時,如何改變個體行醫這種落伍的私營方式,使個體化的生存狀態適應“一大二公”的集體主義新形勢,成為每位醫生要面對的現實議題。
同時,如何將個人利益訴求納入集體利益訴求中,也是社會主義政權必須解決的問題。因為個體所認為重要的眼前利益,卻未必與黨和國家的長遠利益相符合,而要協調這種矛盾,有賴于某種制度化的手段以使兩者保持一致。4對此,政府首先需要借助于其強大的自上而下的動員能力和組織能力,使用制度化的手段,將呈“私”屬性的私醫財產轉化為聯合診所這一集體的公有財產。各地對聯合診所主要采取資產贖買的方式,即對私人資產通過業務收入所得分期清還,逐步將個體資產轉化為集體資產。具體來說,即對于工作人員所出的醫療器械、藥品、家具等設備,根據本機構的需要及經濟力量,按物折價,列入開辦經費項內,予以償還。通過不斷提高聯合診所公有程度,進而實現行醫者組織形式從“個體化”向“集體化”的轉變。
不過,各地早期對聯合診所究竟是“個體”還是“集體”的定性存在不同認知,有些地方甚至出現夸大聯合診所的“公有制”性質的傾向。社會主義改造中出現的“左”的傾向,嚴重影響了對聯合診所性質的認識,致使有的地方將聯合診所內雇有伙計或收留學徒的醫生當作“資本家”處理,有的地方將診所的藥柜抽出,納入商業改造。例如,江西省曾一度解散了700多個聯合診所,湖南省一些地方或把聯合診所藥柜撤銷,或對聯合診所進行并店合營改造,致使中醫紛紛要求散伙回家生產。1
不過,中央很快對這種錯誤認識予以糾正,強調個體行醫者不同于資本家,他們用自己的技術從事勞動,屬于勞動人民隊伍中的一員。1954年第三屆全國衛生行政會議明確指出,“對私營醫院和診所一般應視為社會福利事業,醫生(包括院長)是自由職業者。因工作需要雇傭一些助手,不宜當作勞資關系來處理”。醫療機構(包括私人開業的醫生)不能與私人資本主義工商業同樣看待。衛生部在1957年進一步明確強調,聯合診所是“我國城鄉基層衛生組織中的一種重要組織形式,是社會主義性質的衛生福利機構”。2這些規定既明確聯合診所的社會主義性質,又允許一定雇傭勞動的存在。這給予了聯合診所較為寬松的發展環境,但從一個側面也反映了政府對聯合診所性質的認定仍相當模糊,仍處于不斷探索中。
正是經由聯合診所這樣集體所有制形式的醫療組織,使醫生群體的集體化組織方式替代了原有的個體化私營模式。不過,僅僅組織層面的變革還不足以達到社會主義改造的目標;觀念與認識的改造,才是實現社會主義改造的根本路徑。
(三)從“謀生活”到“為人民服務”:行醫觀念的重塑
“醫者仁心”,這是傳統行醫者的普遍價值追求。但不可否認的是,行醫者在其懸壺濟世的形象背后,仍有一定“謀生活”的營利性訴求。新中國成立后,在多重因素交織下組建的聯合診所,個體開業醫生參與其中的動機各有不同,心態也各有差異,有些人抱有對新組織未來美好期待而加入,有些人則存在搭伙想法,將聯合診所作為安身之計,遇有機會則自行單獨開業或轉行。診所里不僅存在“怕受損失”“懷疑政府”等擔憂心理,還存在一定經濟糾紛,影響診療活動的正常進行。一旦生意不好或遇到營運困難,聯合診所即面臨解散。
對此情況,政府也早有預判。在1950年第一屆全國衛生工作會議上,衛生部副部長賀誠對私人執業的醫務人員提出要求,“應主動地改變舊作風,學習政治,建立為人民服務的思想,糾正單純營利的思想,肯到群眾中去,這樣才能有發展有前途”。3這意味著,在“為人民服務”話語下,醫療技術與診療行為開始被賦予超越于生計理性的更高使命。
事實上,在高度計劃的經濟體制下,醫生不再單純是一種體現專業技術的謀生職業,而是稀缺醫療資源的看門人和基層民眾健康管理的執行者。4為此,新政權須形塑醫生“為人民服務”的行醫觀念,以保證“面向工農兵”衛生工作方針的貫徹。
“為人民服務”既體現醫學必須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職業倫理,也昭示著對疾病處理方式和對疾病載體關照方式的雙重變革——從被動治療轉向主動預防,從個體病人關照轉向為人民服務?!盀槿嗣穹铡币竺總€具體的個人,其行為和思想都必須按照國家的需求進行自我內化。“人民”不僅是一種意識形態的話語,更是一種現實的權力活動。5由此,推動個體醫生在觀念上逐漸改變視行醫為“謀生活”的傳統職業認知,轉而上升為革命與建設語境下的“為人民服務”的工作理念。
南通中醫朱良春組織的聯合診所在1954年發展成為聯合中醫院,1956年被收歸為公立“南通市中醫院”。對于全部資產無償地交給國家,這位名中醫回憶說,“沒有猶豫,沒有痛苦,而且完全心甘情愿的……覺得只有這樣做才能發展中醫事業,才能有利于國家、集體和個人”。6在如火如荼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面前,“為人民服務”成為行醫者們努力追求的價值目標。
必須指出的是,“為人民服務”觀念與傳統醫生“醫者仁心”“懸壺濟世”的醫德有相通之處。這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推動個體醫生對聯合診所這一更高公有程度的醫療組織產生內在認同。正如蘇州醫生龔正說,“開私人診所雖然收入可觀,但救治的畢竟是少數人,加入聯合診所可以將自身所學更好地回饋社會,實現個人價值,這也是我學醫的初衷”。1個體的“學醫的初衷”,與國家“為人民服務”的社會動員話語在聯合診所的場域中實現了有效銜接。
正是經由聯合診所這樣的醫療組織形式,個體醫生實現了從分散到集中的醫療空間轉換,從個體化到集體化的行醫者組織形式轉變,從“謀生活”到“為人民服務”的行醫觀念重塑,國家逐步實現了對個體醫生與診所的社會主義改造,傳統醫療行為的個體特征被賦予了“集體行動的邏輯”。2聯合診所成為聯結個體醫生從個體松散狀態走向合作化、集體化的橋梁。
三、推動醫療“合作化”:從聯合醫療走向合作醫療
隨著合作醫療制度在全國的普遍推行,聯合醫療組織形式最終走向解散。從一個歷史的視角來看,聯合診所在農村基層醫療衛生體系建設中起到了承前啟后的聯結作用。
(一)從聯合診所到公社衛生院
新中國成立后,根據“每鄉(鎮)一所”的原則,各地普遍建立起聯合診所。不過,到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隨著合作化運動深入發展,一部分聯合診所逐漸演變為農業生產合作社保健站。與聯合診所由醫生出資不同,保健站由農業生產合作社、農民和醫生三方集資興建。保健站比聯合診所更有生命力,一是經濟基礎更加雄厚;二是醫務人員變成農業合作社的工作人員,改變了醫生依靠向病人收費維持生存的局面。到1956年底,全國農村保健站2萬多個,加上農村聯合診所61 000個,占全國農村基層衛生組織總數的82.4%。3
1958年掀起的人民公社化運動為醫療融資合作提供了更為堅實的體制基礎。各地公社逐漸接管了聯合醫療機構,其運營經費也改由集體負擔。因此,大部分農村聯合診所、保健站合并成公社衛生院,形成“農村的醫療,悉數由公社黨委負責的局面”。4這一做法的優點在于能夠獲得巨大的組織優勢和體制資源,但也造成農村基層衛生組織機構設置過于集中、醫療點減少、群眾看病不方便等問題。
(二)聯合診所走向解體
20世紀60年代初,國民經濟開始實行調整。1962年衛生部頒布《農村聯合醫療機構和開業醫生管理辦法》《關于調整農村基層衛生組織問題的意見(草案)》等文件,批評了過去幾年“在治病方面,一個時期有公社包下來的傾向”,建議“原由公社或生產大隊投資興辦的醫療機構,如果繼續辦下去有困難,可以轉為醫生集體辦”;并強調“農村基層衛生組織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應以醫生集體舉辦為主要形式”。此后,各地聯合診所開始探索轉制之路。一些地方的聯合診所繼續留在公社衛生院(后來隨著一些公社衛生院轉為全民所有制醫療機構,聯合診所醫生被吸納進了國家編制);而更多的聯合診所則陸續從公社衛生院中重新獨立出來,其醫務人員有的繼續組織聯合診所,有的則退出聯合診所,選擇個體開業。
這一時期國家對個體開業醫生盡管允許其存在,但總體上持限制態度。1963年頒布的《農村醫生集體辦的醫療機構和開業醫生暫行管理辦法》規定,只“允許極少數適合開業的醫生個體開業”。全國城鄉個體開業人員由 1950 年的48萬人下降到1965年的4.4萬人。5因聯合診所恰好符合了政府不希望公社包辦醫療機構同時也不鼓勵個體醫生開業的政策導向,它再次成為農村衛生組織的主要形式。這既順應了政府的政策導向,更滿足了農村地區的實際需求。
但國家對聯合診所的定位始終缺乏一個清晰的指導思想,重新獨立出來的聯合診所醫務人員在1968年以后因合作醫療制度全面推行,有的在大隊合作醫療站當起了赤腳醫生,有的轉為務農。自此,聯合診所漸行解散。
(三)赤腳醫生與合作醫療制度的廣泛推行
從理論上來說,醫療資源的整合通常有三種實現機制:政府機制、市場機制、第三方機制。 1而在市場經濟和社會組織發育均不成熟的新中國成立初期,政府機制成為醫療資源整合的唯一手段;從另一方面來說,為群眾提供基本的醫療服務的確是政府基本公共服務的題中應有之義,也是新政權獲得合法性與穩固性的最有效方法。
從建國初期基層醫療衛生服務體系演化來看,聯合診所既是國家整合社會醫療資源的歷史產物,也是建立城鄉醫療公立化體系的重要起點。聯合診所把分散的個體醫療資源集中起來,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城鄉居民特別是農村居民看病難的問題,成為構建覆蓋城鄉醫療網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但不可否認的是,受限于多方面因素,新中國成立后廣大農村地區醫療資源匱乏的問題并未因聯合診所的建立而得以根本解決。這正是1965年6月26日毛澤東“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指示(即六二六指示)發出的背景。2
在“六二六指示”發出后,赤腳醫生與合作醫療制度在全國得到廣泛推行,這深刻地改變了鄉村的醫療體系,導致縣、鄉、村三級醫療體系演化為“啞鈴型”結構。3也就是說,在這個結構中,赤腳醫生的大隊(村)合作醫療站和縣醫院(縣)越來越重要,以聯合診所為基礎的公社(鄉)衛生院即三級醫療衛生保障體系的中間級遭遇了顯著的衰落。
聯合診所在基層衛生保健服務中的作用雖然相對有限,但從一個歷史的視角來看,“聯合醫療”為后來合作醫療制度的建設,提供了人員、技術和設備等方面的準備。
回顧新中國前二十年的醫療衛生史,我們不難看出,作為承“前”啟“后”、推動社會醫療資源公立化整合的聯合診所,大體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1950年至1952年是聯合診所的起步階段,這一階段表現出自發性和動員性相結合特征。1953年至1957年期間大體屬于其發展階段,這一階段開始呈現出規范化、制度化的特征。1958年至1968年這十年期間,是聯合診所的轉制階段,這一階段發生了體制轉型與組織消解,呈現出曲折性與復雜性的特征。
四、結 語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迫切希望改變長期以來我國醫療衛生落后的狀況,擔負起維護公眾健康的執政者責任。面對缺醫少藥的歷史基礎和社會狀況,動員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加入衛生健康保衛戰線中,成為新生政權最為迫切、最為現實的選擇。在廣大城鄉基層以鄉鎮為單位設置的聯合診所是國家將長期受忽視的個體醫療資源,特別是廣泛而分散的中醫力量納入國家醫療體系的有力舉措。
持續了近二十年的聯合診所最終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分化與解體,導致這一結果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本文認為,政府對聯合診所性質的模糊以及相應政策的搖擺不定,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外在原因。從前文的論述可以看出,一方面,政府對聯合診所定位模糊不清,究竟怎么管理,缺乏一個總體性和連貫性的指導思想。有的聯合診所在發展過程中保持集體所有制性質,有的經過并轉后發展為全民所有制,有的則重新走向個體開業。這導致聯合診所在各地發展情況紛繁復雜。關于聯合診所的性質和任務不僅不為一般群眾所了解,甚至聯合診所的內部成員和相關職能部門也模糊不清。有的認為聯合診所是民辦公助的合作社性質的機構;有的認為是合股經營的私人企業;有的認為是從個體經營經過集體經營轉為國家經營的橋梁;有的認為是聯營的社會福利事業。1
另一方面,聯合診所的“聯合”性質,恰恰是其走向解體的一個重要內在原因。因內部成員來源復雜,參加“聯合”的動機、心態各異,對聯合診所的性質和作用意見分歧,難以形成一致合力。例如,在分配方面,一些聯合診所一度出現了平均主義傾向,也有一些聯合診所存在收入差距過大等問題。北京海淀、門頭溝的聯合診所的醫師,“為了怕傷害彼此之間的和氣,不論技術高低都給予相等或幾乎相等的工資,表面上大家沒有意見,實際上有意見不說。結果有的醫師工作消極,有的回家私自開業”。2這嚴重影響了診所內部團結和業務的開展,進而限制了聯合診所進一步的發展空間。上述內外兩方面原因,使得聯合診所的改造并“不徹底”,這種狀況決定了聯合診所最終不可避免地走向解體或分化。
研究新中國史,“需要注重歷史的連續性和整體性。只有這樣,才能還原真實的歷史”。3聯合診所是新中國成立初期這一特殊時期的產物,盡管存續時間不長并最終走向解體,但它對推進中國醫療衛生體制公立化的歷史價值仍然值得我們去挖掘。如果從歷史的連續性與整體性來考察,聯合診所不僅接續了近代以來“公醫制”的探索,并在兩個方面對此后中國醫療衛生體制建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一方面,聯合診所成為聯結個體醫生從個體松散狀態走向合作化、集體化的橋梁。它不僅是公立醫療機構的有效補充,更對新中國成立之初的醫療資源公立化整合發揮了不容小覷的作用。相當數量的聯合診所由并入街道衛生院和公社衛生院而逐漸被納入公立醫療網絡之內。4聯合診所的發展,有力地促進了醫療資源公立化整合。
另一方面,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國農村基層醫療衛生體系建設中,聯合診所承擔了承前啟后的聯結作用。聯合診所整合了鄉村分散醫療資源,適應了鄉村經濟的集體化趨勢。從“聯合醫療”走向“合作醫療”,聯合診所發揮了不可忽視的過渡性作用,為此后三級醫療衛生網絡的構建奠定了組織基礎和人員準備。因此,聯合診所在新中國醫療衛生體制發展脈絡中的歷史價值不容忽視。在新的歷史時期,應當繼續發揚聯合診所的“以人民為中心”的宗旨,不斷推動醫療衛生體制向縱深發展,為實現人人享有基本醫療衛生服務的目標而努力奮斗。
責任編輯:馬陵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