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瑞卿,張祖成
(1.政協甘肅省渭源縣委員會 文史委員會,甘肅 定西 748200;2.吐魯番市委黨校 基礎理論教研室,新疆 吐魯番 838000)
鄉愁是每個遠在異鄉的游子思念家鄉產生的情緒。“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等膾炙人口的經典詩句是異鄉人經常念叨的詩句,這些詩句中充滿了濃濃的鄉愁。身在異鄉的蕭紅也不例外,蕭紅在《呼蘭河傳》的字里行間流露出對故鄉的思念之情。蕭紅的鄉愁自離開家鄉便開始出現,而在1940年移居香港后,其思鄉之情更加濃厚,產生了與無數背井離鄉之人共有的思鄉情懷。蕭紅的鄉愁寫在了文章里,激發在了筆頭上,雖是一種無聲的訴說,但卻沒有一絲哀怨和萬般離愁,而是通過書寫童年的往事流露出了對家鄉的思念情懷,這就是文學家思念家鄉的高明表達。蕭紅于1940年12月在香港《星島日報》上完成了小說《呼蘭河傳》的連載,引起了不同反響,被香港文藝界評為“20世紀具有影響力的小說”,這說明了蕭紅小說創造進入了成熟期,她的文學才華也得到了社會的肯定和贊許。
小說《呼蘭河傳》是一部經典的文學作品,其獨特的藝術敘事視角倍受廣大讀者的關注,學者們從不同的創作視角對小說進行了分析,研究成果豐碩,歸納起來主要從敘事學理論、民俗學視角、女性主義、兒童視角、語言表達和比較研究等方面對小說進行了解讀,其代表學者及觀點有:朱涵煜等從敘事話語、敘事結構及情感表達上闡述了小說《呼蘭河傳》獨特的敘事手法。[1]周一諾通過兒童視角和成人視角分析了呼蘭河小鎮的人、事和物,透視出現實生活的中荒謬與怪異和悲與喜。[2]王佳歡論述了《呼蘭河傳》在敘述結構、語言特色、文體特征和敘述視角方面藝術表達的獨特性。[3]李帆論述了《呼蘭河傳》創作中用童年視角將看似零散的事件串聯起來,以兒童的視角表達了對故土人情和人性的深沉關注。[4]渠亞楠論述了小說《呼蘭河傳》在語音層面、詞匯方面、語法層面和語用層面上的變異修辭的使用及藝術表達的效果。[5]小說《呼蘭河傳》就像一座文學富礦,學者們總能在這本小說中挖掘到供自己研究與創作的資源,他們以咬文嚼字的方式細品小說中的每段語句,提煉獨特的創作視角。所以,不能用一把尺子衡量他們的研究成果,只能做到文學研究觀點上的“求同存異”。對此,本文借鑒學者們的創作視角和經驗,以小說《呼蘭河傳》中回憶童年的小故事為線索,通過敘述方式、語言特征、文體特征和敘事視角幾個方面論述了《呼蘭河傳》獨特的藝術表達特征。
《呼蘭河傳》的敘述方式別出心裁,是“五四運動”之后新文學發展的成果。小說所采用的敘述方式較為復雜和獨特,敘述視角不斷轉換,既有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的視角,也有順敘、插敘和平敘的視角,還有女童視角和女性視角的雙重使用。[6]小說共有七章三個部分,每章敘述的主題和側重點不同。第一部分包括第一、二章,主要描寫蕭紅的故鄉,介紹呼蘭河鎮的地理位置、氣候條件和風土人情,這是所有小說共有的開場白,為后面的故事發生提供了背景,以便讀者通過閱讀背景理解蕭紅筆下各個故事中的各種細節及表達的寓意,使讀者通過了解故事的背景加深對故事的理解。敘述方式的設計符合任何故事發生的順序和讀者正常理解故事的邏輯,有助于讀者以自然思路和情感融入故事情景中,實現讀者的理解與作者的意圖不謀而合。第二部分包括第三、四章,蕭紅以第一人稱的視角進行寫作。第三章中,文章中出現的主人公和敘述者都是作者本身,她書寫了自己童年的生活經歷,敘述了“我”和祖父在后院生活中發生的故事,對“我”來說,這些故事歷歷在目,就像發生在昨天。后院是“我”和祖父一起生活的地方,那里是“我”快樂成長的小天地,但隨著疼“我”愛“我”的祖父去世和“我”的成長,后院的生活沒有了快樂。后院由于長期沒人居住和打掃,到處雜草叢生,房子里外的墻上布滿了蜘蛛網,荒涼的后院像是一個敗落的貴族庭院,走進院子里感覺陰森害怕。正如蕭紅在文中寫到的那樣:“從前那后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了,……這已不能想象了。”[7]63第四章中,蕭紅以“我家是荒涼的”為主題做了回憶,文章中雖然提到了院落中居住的人較多,但“我”還是感覺荒涼和孤獨,因為這些人與“我”沒有共同的話題,經常不來往。“我”雖然對院落曾經的熱鬧場景進行了回憶,但“我”是置身事外看熱鬧的“看客”,并沒有參與其中,別人的熱鬧和“我”的孤單,形成鮮明的對比,也說明了“我”的孤單與別人的熱鬧沒有關聯,這符合人一生曲折的生存邏輯。第三部分包括第五、六、七章,蕭紅主要回憶了在她成長過程中遇到的三個難以忘懷的人物,分別是被封建迷信迫害致死的小寡婦、唯利是圖的小市民有二伯和為了孩子而堅強活著的馮歪嘴子,這三個人物都是作者童年在呼蘭河鎮生活時經常見面和打招呼的租戶鄰居。蕭紅寫這三個人物的目的是點明在這荒涼的院子中曾經發生過許多鄰里之間的故事,而這三個人物的故事較多,便成了大家茶余飯后討論的話題,院子也因這三個人的故事而顯得熱鬧。蕭紅眼中的“院子荒涼”不是因為院子中居住的人口少而荒涼,而是蕭紅對院中人和事的記憶較少,蕭紅與鄰居們之間存在著情感上的“荒涼”和心里的“隔閡”。尾聲部分則是蕭紅以他鄉游子漂泊失落的情感思念家鄉,表達了一種物是人非的凄涼情感。《呼蘭河傳》敘述方式的獨特性主要體現了中心人物的缺失性和多樣性,中心人物的缺失性是指小說的作者就是文章中的“我”、祖父,還有記憶中的幾個人物,因此,沒有中心人物;中心人物的多樣性是指人物包括“我”和祖父,在小說中都屬于平行人物,沒有主次之分,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我”只是故事中的“看客”。整部小說看似由關聯性不強的人物和故事堆積而成,顯得雜亂無章,正如茅盾先生所說:“有人覺得《呼蘭河傳》不像一部小說,沒有貫穿全書的主線,人物和故事零零碎碎,不像是一個有機整體。”[8]其實,其碎片化的章節之間存在著一定的關聯度,進而以“我”為線索將所有零散的人物和故事串聯了起來。
語言是文學藝術創造的基礎要素。《呼蘭河傳》的語言表達別具特色。活潑、簡明的語言勾畫出家鄉的人、事、物與景,作者用最樸實的語言表達了對家鄉濃濃的思念和記憶猶新的回憶。整部小說的語言表達自然流暢,如行云流水一般,修辭豐富多彩,又彰顯出個人色彩,將作者的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9]正如茅盾所說:“起初,讀時感覺輕松,然而愈讀下去心頭就會一點點的沉重起來,可仍然感覺很美,雖然是病態的美,卻仍然不能不使你炫感。”[10]小說前面的幾個章節主要描寫了呼蘭河小鎮居民日常生活。蕭紅通過整體構思設計將自己家鄉的自然條件和風土人情展示給讀者,使讀者對作者的家鄉有了一個全面深入的了解,蕭紅在敘述自己家鄉時以平淡樸實、簡單易懂的語言進行了描述,沒有摻雜任何情感。例如:蕭紅寫道:“呼蘭河鎮就是這樣的一個小鎮,它并不繁華,只有兩條街道,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兩條街道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十字路口……,除了東二街道、西二街道,十字街處之外,再就是些小胡同了,東二街道上的火磨房、賣豆芽菜的王寡婦、扎彩鋪……,小胡同里有賣燒餅的、賣麻花的、賣涼粉的,還有‘火燒云’等。”[7]33這一切都是蕭紅對呼蘭河鎮最真實、最美好的記憶。蕭紅對呼蘭河鎮的描寫不帶任何修辭,只用簡單樸實的語言進行敘述,但這并沒有影響到她對故鄉的思念之情,反而使思鄉之情更加濃厚。老舍先生說過:“樸實的語言文字也會生動地描寫出人和事,優秀的文學作品之所以優秀是因為它將簡單的語言、普通的詞匯和樸實的語句自然的組合了起來。”[11]蕭紅對自己童年趣事的敘述中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只是用簡單的語言、易懂的語句平鋪直敘,將每個故事表達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小說語言的獨特之處在于巧妙運用了反諷手法,在整部文章的字里行間中沒有出現帶有辱罵、羞辱或貶低等詞匯。小說在敘述團圓媳婦挨打、有二伯鬧自殺、王大姐生孩子等生活中常見的故事時采用了反諷手法。文章寫道:“她來到我家,我沒給她氣受,哪家的媳婦不受氣,一天不挨一頓打,不挨幾場罵?可是我也打過她……,有幾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讓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她,打得是狠著點了,打昏過去了。可是用冷水把她澆過來了。是打狠了一點,全身也都打青了,也還出了點血。”[7]132蕭紅在這段敘述中沒有使用帶有批判和悔恨的詞匯描寫婆婆的兇惡,而是用講故事、拉家常的語氣將團圓媳婦的日常生活和家庭地位很平淡地表達了出來,但讀者從字里行間中讀出了蕭紅對舊社會的不滿和對婆婆的憎恨。在整部小說的敘述過程中,雖然蕭紅只運用了“可是”“只”“也沒有”“也就是”等幾個高頻率詞,但這幾個轉折性詞語增加了文章的反諷力度和強度,也激起了讀者的憤慨之情。作者通過寫團圓媳婦挨打、有二伯鬧自殺、王大姐生孩子等生活中的小故事,反映了舊社會普通人生活的艱難,對家鄉保守、愚昧的舊習進行了間接的批判,也對家鄉美好的人和事進行了回憶,這體現出了蕭紅愛憎分明的態度。蕭紅通過簡單明了的語言文字表達出深遠的寓意,使文章表面上看起來是在講生活中的一個小故事,述說一個普通的小人物,講述呼蘭河鎮的日常,但就在這簡單直白的語言文字里釋放出了她對舊社會婦女遭遇不幸不滿的信號。讀者通過閱讀理解,小說的故事情節和人物畫像在讀者的腦中實現了可視化,感覺到自己走進了呼蘭河鎮居民的家中,看到了居民們全部的日常生活,包括團圓媳婦挨打的場景、王大姐生孩子的場景和呼蘭河街道上生意人買賣的場景等,加深了讀者對文章的全面深入的理解。語言文字表達的最高境界是用樸實無華的文字創造出的文學作品能夠給讀者帶來一種震撼人心的閱讀體驗,這種文字的表達不是每個作家都能做到的,只有像蕭紅這樣具有扎實的文字功底和豐富的寫作經驗的作者才能做到。
《呼蘭河傳》是“五四運動”后涌現出來的新型文學作品,它打破了原有小說的創作風格,融入新時期的文學創作手法,使小說文體實現了多樣化。接受了新文化、新思想的蕭紅對小說的創作有著自己的見解,她認為:“都說小說有一定的寫法,就像法國的雨果、俄國的契訶夫和英國的笛福等的作品那樣,我可不相信那一套,不同的作者有不同的習作風格,只要寫出來的作品讀者喜歡就行。如果說一定要怎樣的作品才算是小說,那魯迅先生的一些作品就不能算是小說了。”[12]正是蕭紅在小說創作中突破了舊有的寫作模式,融入新的創作手法,自創了小說的文體風格,才成就了蕭紅著名文學家的名號。其實,讀者并不在乎小說家來自哪門哪派,也不在乎他們的寫作手法,而是在乎作品能不能感人,能不能真實,能不能和讀者的情感產生共鳴。《呼蘭河傳》這篇小說的文體不是純粹的散文、詩歌和傳統小說的文體形式,而是融合了小說、散文和詩歌的文體形式,形成了一種新型文體。《呼蘭河傳》中的人物和故事情節較多,看似雜亂無章,每個人物和故事情節的描寫可單獨組成一篇小說,唯一能夠將整個作品描述串聯起來的就是呼蘭河鎮這個特定的生活場域和蕭紅童年的成長經歷。小說的語言表達和內容的描寫中修辭較多,優美的詞句比比皆是,充滿了濃厚的藝術感。然而,藝術感較強的小說易使讀者在閱讀中迷失方向,不知小說的主題是什么,也增加尋找主題的難度,不知道作者表達的意思。蕭紅的小說打破了傳統小說的寫作模式,創作出了既像散文又像詩的小說,茅盾先生說過:“《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小說,它摻雜了一些別的東西,倒像一篇敘事詩,一串凄婉的歌謠。”[13]《呼蘭河傳》的文體較為獨特,它是具有多樣性文體的小說,從不同的角度來分析,可冠以不同的稱呼,像鄉土小說、寫實小說、散文小說和自傳體小說等。這說明蕭紅創作的《呼蘭河傳》在小說的創作歷史上翻開了新的篇章,打破傳統小說創作文體的束縛,也體現出“五四運動”給新青年帶來了新的思想。蕭紅在小說創作上的新思想和靈感來自于社會的變革與發展,也就說“五四運動”是蕭紅新思想產生的源泉。雖然蕭紅創作出了既像散文又像詩的小說,但她不是小說文體創作多樣化的第一人,而只能算作是新文體創作的代表人,這是因為在她之前的魯迅、郁達夫、沈從文等人也創作了多文體的小說,像魯迅先生創作的《祥林嫂》《墳》和《熱風》等,郁達夫先生創作的《離散之前》《南遷》《空虛》和《迷羊》等,沈從文先生創作的《長河》《邊城》等。美國詩人威斯坦認為,各種文體之間無法劃清界線,永遠不會在小說中出現真正純粹的、單一的文體。蕭紅在小說創作中不拘一格、不墨守成規,而是能夠跨越文體的界線,在創作中融合了多種文體,體現了她對文學創作的熱愛。
《呼蘭河傳》敘述視角的獨特性是蕭紅在正常的人物故事敘述過程中融入了兒童視角,也就是將兒童文學敘述的方式融入了這篇小說中,使《呼蘭河傳》的敘述多了個創作角度。當然,和其他小說的創作方式一樣,蕭紅在小說開頭描寫故事和人物發生的生活場景時采用了直敘的方式。這是因為前兩章是整部小說中故事發生和人物存在的背景,只有將背景描寫得清清楚楚,才能給人物的存在和故事的推演提供一個合情合理的場景。傳統小說一般采用平鋪直敘的方式,這種敘述角度便于控制小說的整體創作布局,也使讀者能夠在閱讀中容易弄清楚作品的中心情節和故事發展的脈絡,而兒童視角是以兒童對人物和故事的認知和思維進行敘述,文中的直敘和表白多少帶有“童言無忌”的感覺。
兒童的想象力較為豐富,觀察力較為仔細,善于捕捉碎片化、精彩化的生活場景,這與兒童的思維發育有關。所以,兒童能夠提出成人思維中無法提出的問題。以兒童視角創作的小說往往在作品中充滿了童真童趣,只要是兒童感興趣的任何事物都是小說描寫的對象,但在成人的世界中這些是被經常忽略的生活場景。例如:“有破壇子,就有破大缸。有豬槽子就有鐵犁頭。像是它們都配了對,結了婚。”[7]89在這篇小說中類似于這樣的語言比比皆是,這些語言只有兒童能夠想象出來,而思維在人情世故的圈子中成人是根本想象不出的,這正體現出了作者蕭紅在小說《呼蘭河傳》中創作的獨特之處。通過平鋪直敘和兒童視角的融合、推動了小說敘述方式的變革,也體現出了文學創作創新的藝術魅力。兒童視角的創作將作者童年的記憶通過文字表達了出來,體現了小說內容的真實性和藝術性,從兒童的視角敘述成人的世界,使小說別出心裁、趣味性強、意味深長。小說《呼蘭河傳》流傳至今,成為中小學生課外閱讀的經典兒童文學作品。
被譽為“文學洛神”“民國四大才女”之一的蕭紅,其小說《呼蘭河傳》在敘述方式、語言特征、文體特征和敘事視角方面具有獨特性,正是這種藝術表達的獨特性使蕭紅的小說成為優秀的文學作品。這部小說沒有固定的核心人物和主要情節,而是以蕭紅童年經歷的每個小故事和經常出現在視線的小人物為寫作對象,小說中人物和故事的一點關聯就是這些故事和人物的場景都一樣,他們或在家或在小鎮的街道上,還有作者“我”就是人物和故事存在的“看客”和淺淺的參與者。這部小說的語言直白樸實,以各色人物的話語作為文字語言,在平實的話語中包含著強烈的反諷藝術。《呼蘭河傳》這部小說既有散文的文體身影,又有詩的文體身影,突破了傳統小說的固化文體。兒童視角模式的融入實現了敘述視角的多元化,也符合當時時代背景下文學創新發展趨勢。蕭紅在香港創作《呼蘭河傳》這部小說時已經遠離故鄉多年,因此,在寫作過程中,她不僅僅完成了對人物和故事的敘述,更在文章的字里行間中流露出了濃濃的思鄉之情。蕭紅用她的文字將思鄉之情通過童年的回憶表達了出來,像泉水一樣涓涓流出,匯成思念故鄉的大海之情,但文章中沒有提及一句對故鄉懷念的詞句,這就是一位優秀文學家在表達情感時營造的“無聲勝有聲”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