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潔
[摘? 要] 加拿大文學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獲得布克獎的小說《證言》描述了基列國的社會情境,刻畫了三位女性敘事者在規訓環境下的自我重建。主體重建是福柯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聫娬{主體可以通過“自我技術”塑造自己,擺脫權力控制?!蹲C言》中,艾格尼絲、妮可、麗迪亞嬤嬤三位女性敘事者通過自我實踐過程中的倫理建構重塑自我、重塑社會,以多維的女性書寫為《證言》奠定了樂觀基調。
[關鍵詞] 《證言》?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 女性主體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1-0048-04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是加拿大著名文學家,作品多以女性為主題,描繪了女性在男性統治的社會中面臨的焦慮與選擇。與傳統女性主義的性別對立論不同,阿特伍德對兩性和諧的希冀呈現出“女性自我建構與自主生存的復雜性、開放性與容攝性等后現代女性主義特征”[1]。作為《使女的故事》續集,《證言》以新生代基列少女艾格尼絲、加拿大少女妮可和基列國高層線人麗迪亞嬤嬤為主角,描寫了女性通過自我選擇實現身份轉換的過程,從最初的受害者成功轉變成存活者和民眾盼望的救星,對基列共和國的內部運營以及“五月天”組織下的女性地下斗爭展開了多維描述。
《證言》一經出版便備受推崇,不僅榮獲2019年布克獎,國內外學者的研究也頗為豐富。現有的研究有敘事學、反烏托邦、權力政治等角度,但關于小說中女性自我覺醒的具體方式研究較少?;诖它c,本文將從??碌闹黧w理論入手,聚焦自我技術與女性主體建構,探究《證言》中女性的自我覺醒,以期為今后的研究提供有益借鑒。
一、“考察表象的精神訓練”:艾格尼絲的自我覺醒
在《證言》中的基列世界里,權力與知識巧妙聯姻,將女性異化為喪失了基本人格的“非人”。無論使女、嬤嬤、主教夫人還是新生代的基列少女,她們的日常生活都受到基列共和國權力的嚴格限制。正如喬漢娜·奧克薩拉所言:“權力建構了一系列使人形成自我認同的可理解性框架,也即人的‘行為、意愿、欲望和動機的框架,從而使人成為這些框架下思維與行為的主體。”[2]盡管基列共和國的權力運作極其縝密,但話語的不穩定性賦予了女性構建主體位置的可能性,新生代基列少女艾格尼絲就在探尋自身真理的過程中建構了不同于基列話語要求的主體。這種關于自身的探索被??路Q為精神性,即“主體為了達致真理而用來塑造自己的探究、實踐與體驗”[3]。艾格尼絲“關心自己”的實踐主要通過一系列的“精神訓練”實現。精神訓練“一方面把我們精神中必須有的某種東西保存在精神中,即對善的界定、對自由的界定和對實在的界定,同時,這種訓練必須經常提醒我們注意它們、實現它們,它必須讓我們把它們聯為一體,并界定那根據主體的自由化在我們當下的實在的唯一要素中被確認為善的東西”[3]。具體來說,精神訓練要求主體界定精神中出現的對象,有意地關注事態流變,并考察表象,最終獲取“反觀自身”的知識。
《證言》中,基列共和國通過教育維系社會運行。新生代基列少女接受的教育是對女性身體的貶辱和存在意義的否定,目的是將她們培養成乖順的女孩、合格的妻子。維達拉嬤嬤告訴艾格尼絲:“男人們做的大事情,非常重要,女人們不能插手。這是因為女人的大腦比男人的大腦小,無力思考那些重大的想法。”[4]在灌輸教育下,絕大多數少女接受了意識形態的塑造,成為被規訓的主體。但艾格尼絲保留了自己的思考,隱秘地觀察周圍的一切,深入事物核心,掌握事件真相,這就是??轮黧w理論中“考察表象的精神訓練”。“通過從上而下的觀看來確定主體的自由,即當我們從上而下地看事物,便可看清楚它的每個部分,直達它的心臟,以向我們展現它的一點點價值。”[4]
一方面,艾格尼絲以觀察者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審視著身邊的每個人。在艾格尼絲眼里,嬤嬤的權力源于對秘密的管控,她們是骯臟秘密的交易者。那些因難產去世的使女在艾格尼絲看來,并非旁人眼里的光榮犧牲品,“她沒有自告奮勇地擔當光輝的榜樣,或以女性所能及的最崇高的榮耀獻出生命,但沒有一個人提到這一點”[4]。通過對基列內部的觀察分析,艾格尼絲逐漸看清這個國家處于一種非正常狀態,她作為主教女兒、預備新娘的主體性也在這個過程中逐漸被瓦解。另一方面,艾格尼絲經過沉思醞釀后,以批判的態度對事件進行還原。這種訓練是“盡可能最準確、最詳盡地產生一種表象,其作用必須是減弱它的呈現,相對于它周圍的現象、伴隨它的修飾、誘惑的影響或它可能產生的恐懼來減弱它”[3]。別的少女為了美好體態與神圣的生命任務十分看重自己的身體,并把初潮當成正式成為女人的榮耀象征。艾格尼絲卻表達出她對基列女性身體知識的厭惡:“就我所知,成年女性的身體是個愚蠢的大陷阱。如果有個洞,就必然會有東西塞進去,也必然會有東西鉆出來,所有的洞都這樣:墻上的洞,山里的洞,地上的洞。對這么一個成熟的女體,你盡可擺布利用,也會出很多紕漏,所以我別無選擇,只覺得如果沒有這種身體,我會更好過?!盵4]對此,她以絕食抵抗男權對女性身體的定義。艾格尼絲同樣質疑基列國的婚姻關系:“一旦你開始準備結婚,就會從以前的生活中徹底消失?!盵4]她不愿接受別人安排的婚姻,家庭于她而言也不再是溫暖的港灣。因此,在面對為她準備婚禮的眾人時,盡管心里厭惡無比,但她學會了偽裝,“我心想,我正在學習如何表演,或者是,如何當好女演員。再確切點說:如何讓自己的演技比以前更高超”[4]。
艾格尼絲的轉變,在對表象的審視和真理的探索中逐步實現。通過對周身事物的沉思,艾格尼絲心中的認知性知識轉變為精神性知識,她對正義的判斷最終戰勝了基列共和國的信條。正如福柯在“關心自己”的譜系研究里點明的:“為了達至真理,主體必須轉變自我,使得一定程度上與先前的自我不相重合。真理必須將主體的存在置于互動之中,并充分調動起主體自身存在,以此為代價,才能給予主體?!盵3]
二、“批判”與“培養”:妮可女性自我的成熟
與艾格尼絲不同,由于生活在相對自由的國度,妮可能實現充分的自我表達,具備一定的自我意識,對社會的認知也較為清晰。小說中,妮可在了解基列共和國的情況后,沒有做一個旁觀者,而是以批判的態度審視基列世界。??抡J為:“批判不是以尋求知識普遍性基礎為目的的理性批判,而是人據以把握人在現代社會生存境遇的哲學態度。這種持續的批判態度能夠使人與這種主體化模式處于一種距離中,進而使人審視這種主體化模式誕生的歷史實踐場域?!盵5]在一篇有關嬰兒妮可的文章中,妮可直擊要害點明嬰兒妮可“被兩邊當成足球踢來踢去”[4]。對此,老師指責她觀點的錯誤性,但她大膽反問:“基列的國民也是人,難道不該尊重他們的權利和感受嗎?”[4]由此可見,正是因為這種批判態度,妮可才能在自我成長的道路上保持本心,建構成熟完整的自我。
批判是對生存環境進行診斷,進而解構那些束縛主體的本質化范疇。盡管妮可沒有生活在基列共和國,但她沒有承認基列存在的合理性,而是敢于向病態的社會發問。她曾問梅勒妮:“如果不是某種怪物,又會是什么樣的人在國境線那邊的基列?尤其是女性。為什么你不告訴她們,她們都是惡魔?”[4]當梅勒妮敷衍地告訴她那些人都是盲信者的時候,她毫不猶豫地表明態度:“那我去跟她們說……我以為我能讓他們走回正道?!盵4]
小說中的埃達不僅是反抗組織的領導人物,更是妮可在“關心自己”過程中不可或缺的老師。在??轮黧w理論中,老師被稱為真理傳遞者,其說話處事的主要方式是“坦白”,即“說真話的主體和舉止得體的主體之間的契合”[3]。埃達通過教學將妮可從虛無的自我中解放出來。曾經的妮可盡管批判基列的人性缺失,卻只敢在游行隊伍中舉牌吶喊以發泄不滿。但隨后她便意識到抵抗不能單純地憑借一腔熱血,危機可能隨時降臨,她必須“培養自己”?!芭囵B”的作用“不是把個人培養成一位好的統治者,而是獨立于一切專門的職業,培養個人,以便他可以恰當地承受所有偶然事件、所有可能的不幸、所有災禍和所有可能的失敗”[3]。正是在埃達的引導下,妮可從身體和心靈上積極訓練自我以應對未來可能出現的一切意外。她放棄了曾用名“黛西”,意為雛菊,而給自己取名“杰德”,即玉石,因為她知道自己需要“比花朵更加強硬的東西”[4]。
當妮可從異國少女“黛西”轉變成話題人物“妮可”的時候,她經歷了痛苦和迷茫。而當她決心以“杰德”的身份深入基列國內部的時候,她眼中充滿著堅毅的希望。通過“批判”與“培養”的方式,妮可將自己塑造為行為正確的主體。她說:“很快,我也會有那種感覺了。我將在一個黑暗的地方,持著一星火光,試著去摸索我的道路。”[4]
三、“回憶”與“裝備自身”:麗迪亞嬤嬤的自我潛行
作為小說的第三位主要女性角色,麗迪亞嬤嬤的自我覺醒是一個有和無的隱藏游戲。前基列時期的麗迪亞嬤嬤是一位專門為女性維權發聲的法官,但經歷了強制規訓后,她不得不屈服于基列的權力。她的女性自我忽明忽暗,她在施暴者與革命救星的雙重角色間來回穿梭,只為做出最后的抵抗。
在權力體系中,話語是權力的載體。小說中,基列統治者對女性的語言做出嚴格限制,通過掌握知識的生產權來馴服女性主體。福柯指出:“根據擁有權力的特殊效力的真理話語,我們被判決、懲罰、被歸類,被迫去完成某些任務,把自己獻給某種生活方式或者某種死亡方式。”[6]基列按照宗教教義將女性歸類為:使女、主教夫人、嬤嬤和經濟太太。通過真理話語的加護,女性的身份政治和階級分類被直觀地呈現。女性按照分類在限定范圍內完成使命,她們“無須通過自身去發明關于自身的真理,只需接受既定的規范、道德、法律,順從地按照統治技藝的安排去生活”[7]。
如果說話語的運作屬于意識形態控制,那么對身體的規訓便是權力直接操作的校場?!皺嗔﹃P系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某些儀式和發出某些信號?!盵8]為了讓麗迪亞嬤嬤這樣的女性臣服,基列將她們集中在大型運動場,進行規訓。“但這已不是體育館了?,F在,這是一座監獄?!盵4]麗迪亞嬤嬤回憶道:“他們是讓我們退化為動物退回到我們的動物本性。他們是在提醒我們記住那種本性。我們要把自己認定為次等人類?!盵4]在無盡的折磨下,這些女性逐漸從富有知識的新時代女性淪為基列共和國所需要的男性附屬品。麗迪亞嬤嬤說:“我并不是很鎮定,而是像個死人般寂定。只要我想著自己已經死了,未來會怎樣都無所謂,一切對我來說就容易多了?!盵4]
盡管飽受摧殘,麗迪亞嬤嬤仍努力地打破束縛以重構自我。福柯指出:“柏拉圖主義的實質就是表明如果人想達致真理,那么所有的修身作用,一切人必須對自身的關心,就是認識自己,即認識真理?!盵3]換言之,把握自己的靈魂、認識自身的本質是自我治理極力倡導的。在實踐中,“回憶成為連結自身靈魂認知與關懷自身的關鍵之處”[7]。麗迪亞嬤嬤隱秘地撰寫回憶錄,一方面通過記憶的敲打防止自己成為強權的傀儡,另一方面以書寫給未來的讀者警示?!皩懴聛?,就會招致危險。會有怎樣的背叛、又會有怎樣的公開譴責在等待我?”[4]她知道自己的書寫會有什么樣的風險和意義,但她只想作為“自己”來講述故事,保留關于“自己”的真理。
麗迪亞嬤嬤的主體實踐重在“治理自己”?!白晕抑卫硎莻€體在行為實踐中自我對自身的引導和調節過程。”[9]麗迪亞嬤嬤不斷審視自己的判斷,在規訓環境中二次成長以重建自我。這種自我重建,旨在讓自己靈活應對不確定的災難,也就是??滤f的“裝備自身”,即“在思想和精神方面充實自己,盡可能掌握各種知識,時刻總結經驗,提早訓練本領和各種處事策略,具有清醒的危機意識,注意各方面事態的發展進程,細心觀察周圍的一切,充分估計各種可能性的產生”[10]。為了應對權力壓迫,麗迪亞嬤嬤總結經驗形成了新的行為準則。她在回憶錄中警戒道:“我告誡自己,務必穩扎穩打。不要跟她們袒露太多自己的實情:那會被當作把柄,轉而用來對付我。要留心去聽。記取一切線索。不要暴露自己的恐懼。”[4]“裝備自身”的“治理”技藝不僅幫助麗迪亞嬤嬤在規訓環境下生存,更讓她能夠在黑暗中主動出擊,重拾自我。
艾格尼絲和妮可是線性自我建構,麗迪亞嬤嬤是螺旋式自我建構。兩位少女的身份轉變皆始于被動接受,最終選擇告別過往以新的身份繼續前進。而麗迪亞嬤嬤自始至終都是主動地進行身份選擇,她沒有單一地對某個身份進行揚棄,而是在不同的角色間自如轉換,在明與暗的較量中堅忍地抗衡著。
四、結語
《證言》中基列共和國將權力和知識巧妙聯姻,排斥、遏制女性探求自身真相的權利。但權力并非單向的,而是各種力的綜合作用,福柯把這種權力關系描述為“戰爭關系”。“戰爭應理解為恒常的社會關系,是一切權力關系和制度不可抹殺的本質。”[11]權力的差異性和對抗性為主體位置的改變提供了一定的空間。小說中的三位主要敘事者經由不同的自我技術實現了不同程度的自我回歸。“回歸”既是艾格尼絲從零開始的自我覺醒,也是妮可逐步成熟的自我認知,更是麗迪亞嬤嬤潛行期間身份的自如轉換。三位女性用行動書寫了女性主體的自我解放,證明了女性在權力規訓下的能動選擇。正如??滤f:“今天的目標不是去發現我們之所是,而是拒絕我們之所是。同時,還需去想象和建立我們之所是?!盵12]盡管在很大程度上,《證言》是阿特伍德對美國政府的墮胎政策以及對基督教白人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的回應,但它也是阿特伍德希望現代女性奮起抵抗的親切呼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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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