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伍德《肉體傷害》中的疾病書寫

范姝含

[摘? 要] 疾病書寫是文學創作的內容之一，不僅關注患者個體患病后獨特的身心體驗，更反映了社會環境下的歷史文化背景。而作為疾病中歷史悠久、令人聞之色變的癌癥亦受到英美文學作家及評論家的廣泛青睞，有著豐富多樣的隱喻內涵。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是加拿大當代著名女作家之一，其作品《肉體傷害》著眼于罹患乳腺癌的雷妮，披露其患病后真實的身心體驗，展現癌癥隱喻對雷妮造成的影響。本文旨在分析雷妮患病后遭受的身心重創，揭示癌癥污名化的隱喻內涵。同時，運用福柯的權力理論，分析醫學知識下權力的運作手段與形式，解析雷妮在醫學場域中主體性逐漸喪失的原因，探索精神療愈出路，分析其最終完成自我主體性構建的途徑。

[關鍵詞]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疾病書寫? 癌癥? 疾病療愈? 權力運作

[中圖分類號] I106?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1-0069-04

一、引言

疾病一直備受中外文學創作者關注。文學作品中的疾病書寫，不僅是極具獨特性的個體身心經驗，也具有豐富的隱喻內涵，折射出多層面的社會現象。如果說徹底消滅疾病是無法實現的烏托邦式幻想，那么尋找關于疾病的啟示與反思、探索療愈出路，將成為當代疾病書寫的關注焦點。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是加拿大著名作家之一，她的許多作品都關注了不同的女性疾病體驗，構筑了獨特的阿特伍德疾病敘事。本文著眼于《肉體傷害》中罹患乳腺癌的主角雷妮，探討其遭受的身心折磨，發掘疾病背后的多重社會現象，并找尋有效療愈方法。

二、疾病折磨——患病個體的身心重創

疾病，在個體日常生活中普遍發生，與我們只是咫尺之遙，正如蘇珊·桑塔格在《疾病隱喻》一書中所寫：“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種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5]癌癥，則是致死率較高的疾病之一，令人聞之色變。《肉體傷害》中，女主角雷妮所患的正是乳腺癌，雷妮是在例行婦科檢查時發現這一令人絕望的事實的，這一發現打破了她原本平靜的生活，令其身心備受折磨。

在治療乳腺癌的過程中，雷妮的主治醫生丹尼爾給了她“非此即彼”式的抉擇，即如果雷妮不想切除惡性腫塊，就只能迎接死亡。因此，為了活下去，盡管雷妮并不完全相信當時解剖學以切除身體的一部分來達到治療目的的手段，還是不得不接受手術。從麻醉劑效用下逐漸清醒的雷妮，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去了左乳房，與其選擇痛苦地清醒，她更希望自己能夠就這樣在手術臺上死去。因為疾病，雷妮甚至失去了人類最寶貴的求生意志，然而，這僅僅只是一個開端。

癌癥及其切除手術給雷妮造成了不同程度的身體不適。在術后麻痹作用逐漸減弱時，雷妮仍然感到“左臂麻木”；在她前往圣安托萬采訪時，背上相機包的帶子勒進了左乳和肩膀，造成術后創口破裂。在她下榻的賓館，雷妮在洗臉池中看到一條蜈蚣，這讓她聯想到左胸疤痕裂開的噩夢，暗指手術給雷妮的身體留下了蜈蚣般蜿蜒又丑陋的疤痕。香港作家西西也曾在《哀悼乳房》中寫到自己接受乳腺癌手術后的身體經驗，胸口的疤痕“仿佛鄉間田野上一條蜿蜒的鐵道”[7]。

然而，無情的疾病不僅在雷妮的身體上留下烙印，更摧毀了她精神生態的平衡，使其滋生出強烈的自卑與敏感。

其一體現在雷妮的生活態度上。雷妮的生活開始變得晦暗，她會潛意識地把所見與腐敗、疾病這類詞語聯系起來。當她看到洛拉被啃咬得一塌糊涂的手指時，想到的是“被蹂躪、被糟蹋”[2]的景象，并拒絕和洛拉的手指接觸；當她看到沙灘上穿著比基尼的女孩涂抹防曬油、享受日光浴時，她想到的也不是朝氣和快樂，而是“皮膚癌”[2]。與之相對的是，雷妮對自己的衛生問題更加神經質。“她刷牙，用牙線潔牙，防止齲齒，用保溫瓶里的水漱口”[2]，即使進行了這一系列清潔措施，仍覺得自己嘴里有腐臭。同時，她也把任何有關防病的無稽之談都奉為圭臬。她聽說用吹風機吹干手可以預防疾病，就積極行動；當她和丹尼爾擁抱時，聞到他身上衣服洗過的味道，會感覺自己很干凈、很安全。殊不知這都是患病給她造成的精神創傷。

其二則體現在與杰克和丹尼爾的兩性關系上。在乳腺癌手術之前，男友杰克帶雷妮出去吃飯時，雷妮認為“自己近來令人厭煩”[2]。患病讓雷妮開始感到自卑，認為自己在麻煩別人，甚至有時會覺得杰克在照顧和遷就她。這種與生病前強烈的反差和不對等讓雷妮心灰意冷。她知道杰克對她的害怕和恐懼，因為疾病在她的身體上刻下死亡的標記。同時，杰克的背叛讓他們的感情最終走到絕境。雷妮的第二段感情是和她的主治醫生丹尼爾產生的。在雷妮患病前，她并不會考慮丹尼爾這類已婚男士，她認為已婚讓這些男人“顯得平庸”[2]。但生病讓雷妮和丹尼爾這一已婚男人產生聯結。丹尼爾拯救了她的生命，是她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在她絕望無助時，作為一名醫者支撐著她。因此，患病后的雷妮認為，“也許愛上已婚男人是未來的時尚”[2]。然而，丹尼爾的婚姻及他模糊的態度注定了他們的關系不能長久。雷妮與杰克和丹尼爾關系的轉變折射出疾病對其精神的摧殘，反映出其精神生態的失衡。

三、疾病隱喻——病痛誘發的主體性缺失

疾病不僅會給患病者帶來病痛這一身體經驗，造成患病者不同程度的心理創傷，其背后更是存在各種各樣的隱喻內涵，甚至令患病者在社會群體中產生異己感，同醫學知識構筑的權力體系共同作用，誘發其主體性缺失。

1.污名化的癌癥隱喻

癌癥有著豐富的隱喻，且在文學作品的疾病書寫中占有一席之地。桑塔格認為當一種疾病被認為“難以治愈、神秘莫測”[5]時，會讓人感到恐懼，疾病的隱喻也隨之出現。人類心靈深處恐懼的腐敗、腐化等都會等同于疾病，而疾病也會被用作形容詞，在描述其他事物時，引致同樣的恐懼。然而隨著科技水平不斷提高，醫學技術不斷完善，不同疾病的病因也被發掘，已知病因的疾病，如肺結核等，逐漸退出隱喻舞臺。但癌癥，這一歷史已久的疾病，因未被發掘單一或多樣的病因，始終具有隱喻意義，出現在諸多文學作品的疾病書寫中。

桑塔格在書中也呈現了癌癥相應的隱喻注解——“令人感到厭惡：對感官來說，它顯得不祥、可惡、令人反感”[5]，這在修辭領域中也會被當作貶義詞的隱喻。癌癥這一疾病一直被人類視為災禍，毫無任何與之相關的高雅意義可言。如果癌癥患者一旦了解自己所患之癥，那么他就會“感到在道德上低人一頭”[5]。即使癌癥并不具有傳染性，也會被認為“在道德上具有傳染性”[5]。

上述癌癥的隱喻在書中女主角雷妮的遭遇中亦多次體現。雷妮患病后，并未告訴家鄉的母親，因為在大眾的普遍印象中，“癌癥是人們在前廳里討論的話題，但它和腿斷或心臟病，甚至和死亡不是一類的，它就像丑聞，與眾不同，令人厭惡，是你自找的”[2]。由此，癌癥的隱喻內涵在書中揭示出來，即癌癥讓人極為反感；同時也傳達出患者應對患病負有責任這一信息，患病是患者自食惡果。患者本就因身體虛弱處于弱勢地位，癌癥不祥的隱喻更讓他們的境遇雪上加霜。雷妮不能向家鄉的母親傾訴自己身患癌癥的不幸遭遇，因為母親不僅不會憐惜照顧，反倒會認為雷妮患病是自食惡果、傷風敗俗。而戀人杰克本就風流，雷妮切除乳房后，更逐漸失去了對她的興趣，害怕沾染死亡氣息。因此，不難理解作品中雷妮孤立無援的處境：家人的漠視指責、戀人杰克的背叛疏遠都讓雷妮越來越心灰意冷，甚至時常感到低人一等。

此時的雷妮迷茫又無助：身體部位的缺失造成的異己感，與污名化的癌癥隱喻逐漸侵蝕雷妮的思緒，滲透其主體認知；而醫學知識構筑的“全景敞視”[3]環境則進一步剝奪了雷妮的主體性。

2.醫學知識與權力運作——雷妮主體性的缺失

如果癌癥隱喻的污名化傾向使雷妮壓抑沮喪，那么醫學知識下的權力運作則加重了雷妮的精神創傷，進一步剝奪了雷妮的主體性，使她如行尸走肉般消極度日。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指出，知識與權力具有直接連帶關系，相互作用：知識產生權力，權力制造知識。而規訓權力的成功實施則通過三種直接簡單的過程，即層級監視、規范化裁決和檢查[3]。

雷妮患病后就診的醫院，就是一個大型權力規訓場所，代表人醫生丹尼爾通過上述三種手段完成了對病人雷妮的規訓，使其身心馴順，喪失自身主體性。

權力的運作與實施離不開“一種借助監視而實行強制的機制”[3]，即層級監視。這是一種連續完整且結構合理的金字塔形結構，在監督雙方之間獲得權力效應，實現權力的自我運作。小說中的醫院不僅是救死扶傷的場所，其實也是福柯提到的權力規訓建筑——可以更好地觀察控制病人，安排醫療活動。醫院中的權力金字塔等級分明，雷妮所代表的患者處于最底層，醫生丹尼爾則處于頂層。丹尼爾掌握醫學知識，對雷妮的癌癥有著絕對的話語權。盡管雷妮并不相信與解剖有關的現代醫療手段，也不得不聽從他的建議，不情愿地參與治療。丹尼爾和護士等按醫療計劃進行巡診，監視雷妮，確保雷妮病情逐步好轉，而雷妮為了自身健康著想也不得不聽從安排，自覺接受詢問。在醫院這一場域中，雷妮始終處于權力金字塔的最底層，沒有權力與自主性，只能被動接受醫生丹尼爾安排的一系列治療。

規范化裁決則處于規訓系統的核心，實質上具有矯正性功能，其處罰的理由之一就是行為不規范，偏離準則。福柯指出，“規范化”作為重要權力手段之一，在組織“一種全國性醫生職業和一種能夠貫徹統一的健康規范的醫院系統的努力中，得到確立”[3]。書中女主人公雷妮也處在規范化這一體系中：每年都進行婦科體檢，確保自己各項身體指數正常。采用健康的生活方式，如“每星期游兩次泳，不讓身體貯藏垃圾食品和煙霧，允許它得到適量的性放松”[2]。盡管雷妮謹遵健康規范，但還是患上不規范的癌癥，因此只能到醫院接受醫生丹尼爾對于生病的身體的規范化裁決。而丹尼爾按照規范，給予雷妮最終裁決結果：切除腫塊。這一醫學裁決不僅使雷妮身體殘缺，其自身的主體性也遭到閹割。

而檢查最終確立了“個人的能見度”，且將上述兩種權力運作手段結合起來，是“一種追求規范化的目光，一種能夠導致定性、分類和懲罰的監視”[3]。書中的檢查表現為術后丹尼爾為雷妮預約的放射科病情檢查，因為丹尼爾認為她的情況并不好，需要時刻關注病情的走向。丹尼爾表示“我們得盯著你，一直得這樣”[2]。其實，這就把患者雷妮放置到了醫院知識構筑的“全景敞視”[3]環境中，讓雷妮時刻感覺被監視，甚至自發進行自我監視，喪失了自我。

雷妮患病前并不會注意丹尼爾這類已婚男士，在術前檢查中對他的樣貌甚至沒有清晰的印象。但在手術后，雷妮卻發現自己愛上了丹尼爾，因為麻醉清醒后她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丹尼爾，丹尼爾拯救了她的生命。作為醫院權力代表的丹尼爾，通過層級監視、規范化裁決和檢查，最終完成了對女主角雷妮的權力運作，使其逐漸喪失了自身主體性。

四、疾病療愈——自我放逐與積極建構主體性

疾病的療愈在疾病書寫中始終占據重要地位。疾病療愈不僅會帶來獨特個體經驗，有時也會給患者帶來精神激蕩。無論疾病治愈與否，患者或多或少都會經歷主體重構的過程。他們在生與死之間的灰色地帶徘徊掙扎，往往會獲得與常人不同的生命體悟，探索出精神療愈的新出路。小說中的雷妮在乳腺癌手術之后，也作出了相應的精神療愈嘗試，即“潛入地下”[1]式自我放逐與積極建構主體性。

1.“潛入地下”式的自我放逐

丁林棚認為，阿特伍德的許多女主人公都采取了“潛入地下”[1]的舉措。這一舉動不僅是對象征秩序的顛覆，也是一段自我療愈的旅程，使女主人公重新定義新的自我。

小說中的女主角雷妮同樣有“潛入地下”這一舉動。在手術后，雷妮借工作為由，前往圣安托萬島散心。這一座偏遠小島對于雷妮來說就是一片世外桃源，是她的精神避難所。這里的人們不知道她患病，也不會有一系列癌癥相關的污名隱喻附著在她身上，她可以自在地與人交往，進行工作采風。在小島上，雷妮逐漸重拾對生活的希望與信心，并發出“我是幸運的”[2]的感嘆。

“潛入地下”[1]也許是雷妮為了逃避現實境遇進行的無意識出走，本質上是一種自我放逐與逃避，但也不失為一種迂回式的自我建構舉措。擺脫了原本環境中污名化的癌癥隱喻，雷妮逐漸擺脫患病的陰霾。圣安托萬島為雷妮進一步主動建構自身主體性提供了環境條件。

2.積極建構主體性

在圣安托萬島上，雷妮陰差陽錯和洛拉一起被關進監獄，然而正是這次監獄之行讓她認識到生命的真諦，開始積極建構自身主體性。

前文提到雷妮初見洛拉時，認為洛拉的手丑陋污穢，因患病后對于防止腐敗的神經質式反應，她拒絕觸碰這樣的一雙手。但在監獄中，洛拉挺身而出，救了雷妮，使雷妮免于危險，自己卻身受重傷，動彈不得。雷妮別無他法，為了拯救洛拉，她唯有緊緊握住洛拉的手。雷妮的手似乎突然產生了治愈的力量，架起了生命之橋。正是這一舉動，讓雷妮在意識到生命可貴的同時，也感受到自己的主體性。

在返程的飛機上，雷妮的雙手仍然能夠感覺到一只手的形狀，這代表著雷妮將持續擁有堅守自身主體性的力量，她不會再因為疾病的打擊而退縮，而是勇敢地面對生活給予的一切。無論是幸福還是苦難，雷妮都將堅毅果敢地繼續前行，而不是以疾病為借口，認為自己是弱者，失去笑對人生的勇氣。

五、結語

阿特伍德的《肉體傷害》不僅展現了女主角雷妮患病后遭受的身心折磨，也呈現了癌癥被污名化的社會隱喻及醫學作為一種權力的運作手段。然而，在遭遇這些不幸后，雷妮仍然探索出疾病的精神療愈方式，實現了自身主體性的構建。

身患癌癥的雷妮是不幸的，但她同時也是幸運的，因為她最終找回了自我，擁有了繼續努力生活的決心。然而我們身邊還有千千萬萬有著同樣遭遇的患者，他們也許正在經受病痛帶來的身心折磨。除了繼續發展常規的醫療救治手段，社會文化環境也應給予患者更多包容和關懷，逐漸對疾病去隱喻化，讓本就處于弱勢地位的患者不必再背上更多文化枷鎖，自由自在地生活。

參考文獻

[1] 丁林棚.阿特伍德小說中“潛入地下”主題的反復再現[J].國外文學，2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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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張?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