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警示：《羚羊與秧雞》中陌生的、“陌生化”的“物”

[摘" 要] 小說《羚羊與秧雞》描繪了基因技術統治下人類滅絕、變異物種猖獗、生態凋敝的末日世界。小說中陌生的“物”以詭異、可怖的形態給人以沖擊，以“陌生化”的“物”呼喚對現實世界的重新感受，以“物”與人的互動彰顯了“物”施加于人的力量。本文著重關注展現基因技術的潛在危險性的“物”，試圖闡明小說以末日圖景喚醒對現實的反思和對技術的警惕的意圖。

[關鍵詞] 《羚羊與秧雞》" “物”" “陌生化”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5-0105-04

被譽為“加拿大文學女皇”的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1939—）是當代世界文壇最具知名度與影響力，也是最活躍的女性作家之一。其作品《羚羊與秧雞》（Oryx and Crake，2003）一經問世便激起了批評界的熱議，書中對于末世的生態環境與生命形態的荒誕想象令人悚然一驚。小說圍繞兩條故事主線展開，一條為末世僅存的人類“雪人”帶領經過基因改造的新型生命體“秧雞人”在環境惡劣、變異物種橫行的災后世界艱難求生的故事；另一條故事線則圍繞吉米（“雪人”原名）對秧雞和羚羊的回憶展開，主要講述了二人試圖以科技顛覆世界，創造一個新“天堂”的故事。

諸多學者與批評家對文中傳遞的人文關懷、生態預警、技術統治等主題做出了響應。小說被指呈現了疫情與現代性之間的風險關系，暗含著物質現代性消極面對人與社會的異化，以及精神現代性消極面造成的批判精神的缺失[1]。主人公語言無能所呈現的人與非人的語言臨界狀況、“秧雞人”語言游戲的不間斷延異和對不在場的召喚和操控，不斷指向人的存在就是語言的存在，喪失了語言，一味追求物質和技術理性只會導致人性的沒落[2]。小說中超前且詭異的物質形態，以及語言游戲與人類文明的互動已得到了廣泛關注，阿特伍德以語言游戲將形態各異的新物種呈現于文中，令人不得不審視這些怪異的、陌生的“物”。

近些年來，國內外學界對“物”的關注可謂非常熱烈。從早期哲學開始，如柏拉圖提出的“理念”與“模仿”，“物”所受的探討就不曾斷絕，濫觴于21世紀初的文學批評中的“物”轉向則有其獨特的背景。依庫爾所言，自然科學的發展讓人類對“物”的本質的認知超越了感官所能企及的范圍；科學技術發展所引起的對事物的倫理和政治的關注，如基因重組、生態惡化等現象開始讓人們重新思考人與“物”的關系。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對“物”的關注在人文學科領域蔓延開來，引發了諸多學者對文學作品中的“物”的解讀。《羚羊與秧雞》中俯拾即是的“物”正是技術猖獗時代遺留給世界的災難，這些“物”多以怪異恐怖的形象出現，構成了夢魘般的末世之景。本文將著重分析《羚羊與秧雞》中陌生的“物”與被“陌生化”了的“物”，以及“物”與人的互動，試圖探究阿特伍德如何使這些參與作品敘事的“非人類”之物變得陌生，并借此陌生感引發對當下社會現有危機的警惕。

一、陌生的“物”

在《羚羊與秧雞》中，阿特伍德以其奇詭的想象描述了許多對于當下世界而言非常陌生的“物”。這些“物”多借助基因工程將多個物種的優勢融合在一起，并刨除了一些在科技公司團隊看來無益于物種生存進化的功能。它們包括改造后的動物，如“器官豬”，一種可以抵御病毒、快速催熟器官的人體組織培養皿；改造后的植物，如“聰明墻紙”，一種通過感知人類情緒變化來更換顏色的藻類；改造后的人，“秧雞人”，一種無需衣物、沒有性欲、以極簡單的身體功能在世界上生活繁衍的新人類。這些基因改造后的生物具有極強的功能性用途，成為人類的資源或者工具。他們的存在形式完全超脫于世俗倫理之外，僅為最大化“物”的功用以滿足人的欲望。其形態與功能上的詭異之處不止令人感到陌生，更感到恐懼。這種生物技術的非理性發展不僅離間了“物”與人倫道德之間的關系，更離間了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小說中的人類為了滿足私欲做出制造假藥、販賣兒童等泯滅人性的行為，令人不寒而栗，印證了文學倫理學批評通過倫理學定義的“人”，即由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組成的一種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3]。因此，小說中的動物、植物、“秧雞人”都以可怖的獸形獸性或者人形獸性存在，直觀地沖擊著人的想象，并由此激發出對非理性利用科學技術的畏懼與憂慮。

二、“陌生化”的“物”

除了直接創造出陌生的“物”，阿特伍德還利用語言的特性對“物”進行了“陌生化”處理，這是一種去“自動化”行為。維·什克洛夫斯基曾在《散文理論》中提道：“正是為了恢復對生活的體驗，感覺到事物的存在，為了使石頭成其為石頭，才存在所謂的藝術。”[4]“自動化”正是一種剝奪感受的行為。日常生活中經年累月堆放在同一個地方的物品，重復操作過無數次的行為，已經說過千百遍的話語，這些都會讓事物以某一特征存在，甚至“隱退”于意識之中，逐漸導致感受的枯萎。“生活就是這樣化為烏有，自動化吞沒事物、衣服、家具、妻子和對戰爭的恐懼。”[4]為了對抗這種“自動化”所產生的對所處世界的麻木和習以為常，阿特伍德對《羚羊與秧雞》中的“物”進行了“陌生化”處理，試圖讓“物”在場于意識之中。

阿特伍德在語言層面采取了“列舉法”（listing）和“清單式本體書寫法”（inventory ontography）[5]來破壞“物”在常規下的排列秩序。文中的“雪人”在抵御腦海中另一個人的聲音時，試圖以默念“符咒”來使自己清醒。“《神曲》。希臘雕像。高架水渠。《失樂園》。莫扎特的音樂。莎士比亞全集。勃朗特姐妹。托爾斯泰。珍珠清真寺。沙特爾大教堂。巴赫……濟慈。透納。心臟移植。小兒麻痹癥疫苗。柏遼茲。……伍爾芙。”[6]這一系列項目松散地連接在一起，通過句號進行分隔，沒有借助既定的邏輯關系，也不建立在已有的權力體系之上，展示出“雪人”作為僅存的人類對人類文明的混亂捕捉。這種捕捉有兩種可能性，其一是“雪人”在離開荒蕪之地后身心俱疲，在意識混亂的情況下吐露出這些無序的組合；其二是“雪人”心中仍存有找到同類的希望，想通過記住盡可能多的詞匯和同類一起重建人類的家園。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這些詞都以無序的狀態剝奪了詞所代表的本體在災前世界的身份標簽，以實在的本體出現在沒有文明體系的末日世界中，呈現出既沒有順序又不匹配環境的陌生感與怪異感。有趣的是，緊接著這一部分的是“雪人”關于“大滅絕”的回憶。他提到，“大滅絕”把世界上的生命體進行了分類，以便準確地定位某個物種。首先挑戰者將選擇進入動物王國或者植物王國，接下來挑戰者將進一步縮小范圍，選擇對應的物種是屬于“哪個門、哪個綱、哪個目、哪個科、哪個屬、哪個種的、產于何地、最后出現時間、是什么消滅了它”[6]。這就是災前世界對于物種的分類邏輯，即用最標簽化的特征將物種約束在既定的社會位置中，如同公式一般，逐漸模糊其本身的其他特性。這兩種對“物”的認知的對比反映出剝離“人類－事物”之間的聯系所帶來的陌生感，這是一種通過語言反抗文化賦意的行為，它把我們的注意力吸引向“物”本身，從而發覺我們所處的世界是如何通過既定文化和規約模糊了“物”本身的存在，只剩下失去在場性的“物”的符號。

除了通過無序的列舉來打破對“物”的無感，阿特伍德還利用“奇異化”手法（Singularity technique）[4]把事物從感受的“自動化”里引脫出來，即規避事物的既定名稱，如同第一次見到它，采用第一次發生的感受進行描寫。例如，“雪人”在向未經世事的“秧雞人”介紹面包時，他這樣形容道：“面包是什么？面包是拿面粉做的——面粉是什么？我們跳過這部分，太復雜了。面包是一種吃的東西，用一種作物磨碎后制成石塊的形狀。把它做熟……請問，為什么要做熟？為什么不直接吃那種作物呢？別管這部分——思想集中把它做熟，再切成薄片，把其中一片放進烤箱，烤箱就是用電加熱的金屬箱子——電是什么？別管這個。薄片在烤箱里時你把黃油拿來——黃油是種黃色的油脂，用乳腺分泌出的——黃油也跳過去……”[6]他試圖用人類世界對面包的定義來解釋面包的制作過程，但是這對于沒有在人類文明社會中浸潤過的“秧雞人”來說是完全混亂、沒有指代意義的一段話。他旋即解釋道：“吐司是黑暗時代的一種毫無意義的發明。吐司是一種刑具，能使所有受折磨的人逐字逐句地吐出他們過去生活中犯下的罪行。吐司是拜物教徒每天都要大嚼一通的食品，這些人相信它可以提高興奮度和性能力。吐司是不能用任何理性手段來解釋的。”[6]“雪人”在沒有規則和秩序把控的末日世界創造了對吐司的新定義，這種形容對于已接受對吐司進行文化賦意的人來說是新奇的、猶如第一次看見的，令人不禁回想吐司的表象、功能和作為食物之外的其他特點和功能。當吐司以原定解釋行使指代功能時，它承載著實現人類意圖的工具的身份，往往只代表著進食這一過程，而吐司本身并不對進食者在場。此處“雪人”定義的吐司猶如海德格爾提出的“壞掉的錘子”，即當錘子壞掉之時，我們才會驚訝于錘子原來還有很多工具之外的屬性。“壞掉的錘子”讓人去面對作為“物”而不是工具的鐵錘，窺見它深不可測的、深藏的實在性，“壞掉的吐司”亦如是。

無論是“列舉法”還是“奇異化”手法，阿特伍德都試圖將世界上已為人所熟知的事物的存在形式進行陌生化，讓人們對常被看見、常被使用的事物進行去“自動化”的操作，從而恢復對熟悉世界的新奇感受。這種敘述放棄了語言與其意義之間的象征關聯，擺脫了傳統的語言對“物”的賦意行為。與陌生的“物”所帶來的詭異、恐怖的感覺不同，陌生化的“物”不是用來塑造非常規的“物”所帶來的驚嚇和威脅，而是在挖掘常規的“物”的非常規形態，也就是在剝離人對“物”的概念的投射。這種挖掘的目的不止在于產生“陌生化”的效果，更是令人產生對這個世界的新奇感，更加驚嘆、尊重與敬畏已被“自動化”的任何事物。有學者曾言，維·什克洛夫斯基提出陌生化理論的根本目的在于讓讀者面對“壞掉的”語言，而非通過“壞掉的”語言來查看世界的本相，這是其疏漏之處[7]。阿特伍德則借助陌生化理論讓讀者窺視世界的本相，對熟悉的當下世界恢復滿懷好奇的熱忱，停止僵硬地對“物”的操作，重新擁抱這個飽受創傷的世界。

三、“物”與“雪人”的互動

本文在前兩部分闡述了阿特伍德為擺脫語言和意義之間的鏡像式關聯，對“物”進行去除人類理性痕跡的操作，在這一部分將分析這些“物”與人的互動，尤其是“物”的力量對人的影響或者操控。

“雪人”在探查雷吉文-艾森斯的過程中，曾途經一戶人家的住宅。住宅中“物”的聲音為“雪人”制造出一個幻覺般的場景，讓他在末世生出一種熟悉感。他聽到“地上有什么東西在亂竄并發出吱吱聲”，“聽聲音它們還是真老鼠而非蛇鼠，后者現在發出的不是吱吱聲，而是啦咝聲”。這種往常極易被忽略、如今卻異常清晰的聲音讓“雪人”有些神志不清，不得不提醒道：“過去發出的不是吱吱聲，過去發出的是啦咝聲，他糾正自己它們被消滅了，絕種了，他得堅持這一點。”[6]翻找的時候“雪人”還在恍惚間聽到了“媽媽的聲音，讓他把丟棄的床單扔到放臟衣服的疏格籃里——舊的神經通道很難失靈——可他卻丟在了地板上，并回到樓下”。“雪人”的反應有兩種可能，其一是他對這個房子里存在災前世界的生命將信將疑，因此他一再向自己強調“他們被消滅了，絕種了”，并作出違背幻聽中媽媽的指令的舉動；其二是“雪人”試圖以叛逆的行為引發熟悉之“物”的再次顯現，例如期待媽媽的聲音再次響起，要求他將丟棄的床單放回準確的位置。根據文中的描述，“雪人”的腦袋里總是盤桓著一個念頭，“某個人——某個像他一樣的人——正潛伏等待著，在某個角落里在某扇虛掩的門背后”[6]。可見“雪人”始終在人類生命存在與滅絕的想法之間痛苦輾轉，由于“物”的聲音不斷刺激著他的情緒，他逐漸產生自言自語、叛逆的行為。然而無論他所想為何，他都對房中“物”的聲音做出了反應，并隨著各式各樣標志身份的“物”的呈現，如男孩的電話記錄本、女人的梳妝臺、鏡框里的父子快照，“雪人”開始對所處的環境產生幻覺，即他闖入的是他自己的房子，他就是二十五年前失蹤的那個男孩。此處的“物”沒有規避人類表征的控制，而正是利用了這種表征，成為具有主體性的行動者。在“物”的力量作用下，“雪人”對現實的感知開始模糊，他的理智逐漸被“物”的力量蠶食，只剩最后一絲清醒在質問：“他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

類似的“物”的力量還體現在“物”的氣味上，如羚羊晨衣的檸檬清香讓“雪人”幻想起自己與羚羊的糾纏，最終難舍秧雞與羚羊對自己的重托；抑或是“雪人”選擇了一瓶麝香味的東西噴在身上，以蓋過房內生命流失的腐臭味，這都是“雪人”對“物”的氣味做出的被誘導的反應。“雪人”因“物”的影響而做出的行為體現了兩者之間從“相互作用”（interaction）到“內在互動”（intra-action）的轉變。

以上種種“雪人”對“物”的反應突出了“物”的主體性和暗含的力量，這股力量反作用于人類和敘事進程，影響“雪人”所做出的決策，成為推動情節發展的關鍵力量。

四、結語

《羚羊與秧雞》描繪了科學技術至高無上、人文藝術被棄若敝屣的技術統治下的世界。它以陌生之“物”詭異可怖的形態給人以強烈的沖擊，預警了末世的景象源自技術發展的潛在威脅。除了直面陌生的“物”，阿特伍德又以陌生化的語言表述試圖去除日常語言對常規之“物”的遮蔽。在重喚對“物”的感覺、重新體驗熟知之“物”的同時，這種陌生化手法更提高了讀者關注現實世界、警惕技術威脅的防范之心。這些“物”與人的互動，亦是極具危險性的“物”的力量的體現。

阿特伍德在談及《羚羊與秧雞》的創作時曾說道：“如果我們繼續現在的道路往下走，那會怎么樣？斜坡有多滑？我們還有什么彌補的希望？誰會有決心來阻止我們？”[8]正是懷著這種對科技文明過度發展態勢的強烈憂慮，她把可怖、荒誕的末日景象通過“物”充分地呈現于紙上。阿特伍德對合理利用科技為人類謀福利、尊重自然與生命的呼吁在《羚羊與秧雞》中聲聲可聞。正是她的勇敢、熱情，以及高度的社會責任感，讓她分享了夢魘般的憂慮，也引發了讀者對現實世界進行重新體驗的沖動以及對技術統治下的世界發展等問題的深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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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阿特伍德.羚羊與秧雞[M].韋清琦，袁霞，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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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張沫.阿特伍德談創作《羚羊與秧雞》[J].外國文學動態，2003（6）.

[9] Coole D，Frost S.New Materialisms：Ontology，Agency，and Politics[M].USA：Duke University Press，2010.

[10] Harman.The Quadruple Object[M].Winchester：Zero Books，2011.

（責任編輯 夏"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