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飛雪 李鵬程
“絲綢之路”上的音樂是永恒流動的河川。這無形的聲音匯入文人的詩詞里、藏經洞的壁畫上、音樂家的歌聲中。在當今世界各地,很多音樂家依舊傳唱著關于絲路的音樂,以開放的姿態跨越古今、東西、雅俗之間的藩籬,源自不同地域的聲音就這樣神奇地融入各類當代音樂風格。
我的腳步和耳朵曾一次次在陌生的世界流連忘返,故于此“絲路回聲”專欄分享所見所聞,在“逍遙游”“樂人談”“十問”三個板塊中,見證“絲綢之路”的精神和聲音在當代的無限延伸。這一抹新鮮的色彩和你處于同一時空,或許在未來某個奇妙的時刻,你會在地球的某個角落聽見他們在永恒歌唱。

2023年夏天,國漫電影《長安三萬里》驚艷了眾人,高適、李白、杜甫等一眾人物在銀幕上談笑風生,攤販上的民間表演、岐王府的歌舞升平、夜色中的西域柘枝……無數人想從李白的詩句中窺見那個異彩紛呈的時代,卻只能從今時視角感受“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總有人問,唐朝音樂今安在?2013年,作曲家葉國輝譜寫出《唐朝傳來的音樂》,回答了這個千古難題。
近年來國潮熱興起,無數以“國風”為名的作品面世。有國風外衣下的媚俗音樂,打著復興國風的口號,卻靠著華麗的古風辭藻吸引流量;也有學院派的新作,僅僅在標題上靠攏古代意象,實際音樂中卻難尋古音蹤影。葉國輝喜歡追根溯源,他基于學者們對古譜的研究和編譯成果,以歷史為藤,順著古絲綢之路尋覓古曲的原本樣貌。他發現,對傳統音樂形態的誤讀和簡單的量化,抹去了傳統音樂的固有特性。與許多作曲家只取旋律的核心細胞塞入現代音響模子里的做法不同,葉國輝讓交響樂隊改變既有的演奏方式和審美標準,重新向那些古老的演奏技法靠攏。
《唐朝傳來的音樂》有一大段主干旋律,那是來自千年前的中國古曲《酒胡子》。由胡人經營的酒肆是唐朝娛樂行業的主力,長安里的胡人酒肆甚至開設在西市和春明門到曲江一帶,稱“酒家胡”。酒,這個令代代詩人迷醉的主題,在唐朝舉足輕重。酒肆,這不起眼的長安市井一角,無數煙火匯聚之地,也是大唐盛極一時的象征。

唐人常借助器具來使酒令活動更添趣味,如籌箸、骰盤、香球、酒胡子等。“酒胡子”就是唐朝時人們喝酒行令的工具,被制作成胡人的不倒翁模樣。唐朝詩人盧汪的《賦酒胡子長歌》一詩中有對酒胡子詳細的描寫:“巡觴之胡,聽人旋轉,所向者舉杯,頗有意趣。然傾倒不定,緩急由人,不在酒胡也。”
1972年,英國學者勞倫斯·畢鏗(Rowland Picken)在劍橋大學組成了“唐代音樂研究小組”,最終編成七卷《唐朝傳來的音樂》(Music from the Tang Court),其中第四卷收錄有《酒胡子》樂譜。這段古老的旋律,被葉國輝引用為樂曲主題,并以書名作為曲名,向畢鏗致敬。
日本第五十回天王寺樂的雅樂公演有《酒胡子》一曲,字幕介紹道:“這是中國唐代的舞樂作品,很早已經被遺忘,如今只在節日上進行演出。”放慢了數倍的節奏卻顯得過于雅致,缺少了原本市井酒令的煙火氣,帶有厚重的日本風味。
唐樂與雅樂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雅樂在不同朝代和地域都在發生變化。絲綢之路的終點日本奈良就原樣保存了當時的音樂文獻,不僅有唐代音樂、西域音樂,也有日本人仿照唐風創作的音樂。葉國輝正是在日本聽到了《酒胡子》的音響,繼而創作出了這部作品。在《唐朝傳來的音樂》面世后,葉國輝又踏上旅途,想對流傳在日本的我國古代音樂做進一步探尋。在參觀奈良正倉院的陽明文庫時,他驚喜地發現這棟唐式建筑里居然留存著千年前《酒胡子》的古譜。在得到文庫長名和修的同意后,他留存了這張真跡的重要照片,或許這張樂譜也在此地等候他多時。
酒胡子這個在唐朝也許并不起眼的小物件,在不同時期通過音樂的隧道穿越了中、英、日三個國家來到我們面前,讓聽眾有了原汁原味的聽覺感受。這樣素材的加入,怎能不勾起國人骨子里的鄉音呢?
葉國輝表示,為盡可能多地反映原貌,作品的創作要點首先集中在怎樣處理好保留《酒胡子》原譜的本真性與此作品再創作之間的關系,其次是平衡好種類繁雜的配器問題,音樂中也要融入對聲音環境、樂器特性、表演個體與群體等的思考。于是,他將來自中西國度的不同樂器在《唐朝傳來的音樂》中進行重組,在實驗中構建出一個嶄新的音響世界。
銅管樂器的首奏大有一種“萬國朝宗”的盛世氣象。在恢弘的音樂后,酒胡子的旋律如朝云般初步揭開神秘面紗。弦樂器演奏的酒胡子如夏日無窮盡的知了,提琴獨特的微分音區顫巍巍地等待著與其他樂器的匯聚,整首音樂的進程在各種樂器的加持下愈演愈烈。在如日中天的嘈雜中,女聲合唱與管風琴的加入又給音樂帶來一絲低吟與想象。
千百年前東方駝鈴古道上的清麗之音也穿越到《唐朝傳來的音樂》中,訴說著一路上的風塵仆仆:中亞的一弦琴經過河西走廊傳到中國,一弦變為兩弦、三弦,輾轉到日本后用貓皮代替蛇皮,成為日本現今最具代表性的樂器之一三味線;牙箏根據中國的軋箏創作而成,后傳入朝鮮民族;玄箏的前身是盛行于隋唐時期的臥箜篌,后傳入中國初唐時期的高句麗族。這些短暫停留于中國的樂器一生都在不停流浪,如今卻匯聚一堂,共同演繹著屬于它們的舊時夢境……
如果你看過現場版的《唐朝傳來的音樂》演出,就會被五名身著古代衣裙的女性演奏者與她們手拿的吹奏樂器吸引眼球,那就是“清吹組合”中的篳篥與橫笛。這一幕正是截取自南唐畫家顧閎中的畫作《韓熙載夜宴圖》,作為視覺“還原”的第二要義。

《韓熙載夜宴圖》繪寫了在韓府的一次夜宴過程,包括了琵琶演奏、觀舞、宴間休息、清吹、歡送賓客五段場景。據考證,這幅畫創作的年份為公元964年,與《三五要錄》中記載的《酒胡子》出現的1171年較為接近,當時的宴會上是否也上演了《酒胡子》,我們不得而知。葉國輝使用了原畫中的“篳篥、篳篥、橫笛、篳篥、橫笛”的樂器畫面排列,在視覺效果上盡可能地為觀眾帶來沉浸式觀感。
《唐朝傳來的音樂》不僅是一部保留了千年前聲音的當代交響,而且你聽到和看到的演奏動作不再是整齊劃一的,而是微醺至夢境般的參差不齊。基于古樂原生態演奏處理的基礎,在清吹組合的實際演奏中,葉國輝將每件樂器之間的校音進行了平衡微分音處理,這使得各樂器間奏出的音有著細小的隨機偏離,聽起來搖搖晃晃的,盡可能地達到古人演奏時的即興狀態。
葉國輝說:“我們遠離了傳統,因為我們不夠現代。”在這首作品中,各種樂器跨越了年代、國度、差異,以一種本真的方式雜糅在一起。與之前的仿古音樂不同,充滿實驗性的音樂開辟了一條全新的復古之路,中國古老音樂中的“先鋒性”讓我們重新審視傳統與當代之間的角色定義。


在諸多音樂創作路徑上,葉國輝選擇在古往今來的音樂中徜徉。這部作品也并不是葉國輝第一次與唐朝音樂元素的碰面,在此之前,他的《樂舞圖》就已經將古曲《酒胡子》的旋律納入創作中。這兩部作品讓世界了解到了中國的更多故事。2014年9月,清吹版《酒胡子》在美國密歇根大學進行演出;同年11月,法國尼斯芒卡音樂節在大街小巷都張貼了頭戴耳機的兵馬俑圖片,來自上海音樂學院的清吹組合受邀再現了《樂舞圖》中的《酒胡子》,“古今中外”這個成語真正走進現實,在此刻交匯。
葉國輝也熱衷于重塑古代詩意形象。除這兩部作品外,他還有取自明朝李宗謨《蘭亭修禊圖》的《曲水流觴》,有講述一代“書圣”的交響樂作品《王羲之》,有多媒體交響劇場《絲路追夢》之《幻想曲》等,讓我們這些浸泡在現代染缸里的人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越來越多的“舊”走進了當代年輕人的“新”,沉重不得喘息的人們更加向往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的返璞歸真。如今不僅只有李白的詩句可以從遠方傳來,讓同一輪月下的我們把酒言歡,唐朝的故事也一直在繼續,關于長安我們還有許多話要說……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青年項目(項目編號:23CD187)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