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啟蒙
(山東大學,濟南 250100)
戴震(1724年1月19日—1777年7月1日),字東原,又字慎修,號杲溪,休寧隆阜(今安徽省黃山市屯溪區)人,清代哲學家、思想家、考據學家、經學家,是“乾嘉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治學廣博,在考據義理之學方面頗有建樹,所著述的《孟子字義疏證》,更是其哲學思想的一大集成。前代學者對其多有推崇,然而或斷或續,始終未成顯學。章太炎、劉師培等國學大師,亦對戴震的學術加以表彰,但都囿于一己門戶,對其哲學評價不高。一直到民國初年,“戴學”研究雖代不乏人,卻始終處于不溫不火的境地。
進入1920年代,“西學東漸”與“整理國故”并存的時代氛圍啟發著中國學者以科學標準審視中國文化,戴震“啟蒙主義者”的形象由此進入梁啟超、胡適的視野中。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稱贊戴震在治學中展現出的“研究精神”,稱它正是近代科學學科賴以成立的關鍵[1]34,胡適也表彰“戴震的哲學是科學精神的哲學”[2]。由此,在梁啟超、胡適這兩位學界領袖的號召下,北平學界掀起了一場紀念清代學者戴震二百年生日的活動。一時間,沈兼士、錢玄同、朱希祖、高曙青、汪震等知名學者紛紛加入戴震研究思潮之中,將戴震的思想與學術全方位地解析一遍,把其打造成了具有科學精神的“哲學家”形象[3]。一時間“戴震學”風靡當時的報紙與雜志,成為學術研究的主流[4]。
與此同時,梁啟超、胡適二人正在“科學與玄學論戰”中較長論短、針鋒相對,卻同時提出對于戴震的新研究和新解釋,構成了一種學術史上“同尊異由”的巧合。當今學界雖然關于胡適、梁啟超對戴學的新闡釋有所關注,然而大多有“就戴學論戴學”的格調,對其背后之成因少有涉及。本文試圖通過梳理梁啟超、胡適二人闡釋“戴震學”思想脈絡,考察梁啟超與胡適學術見解的異同之處及影響其產生的時代根源。
梁啟超在《戴東原生日二百年紀念會緣起》一文中指出,紀念“戴震的緣由主要是兩條:第一是戴震提倡科學的方法論,是‘科學界’的先驅者”[5]1;第二是戴震批判理學,是“哲學界的革命建設家”[5]2。梁啟超與胡適對戴震的闡述也主要集中于這兩個方面。
科學精神以追求真理為目標,講求通過實證、理性看待一切問題,是伴隨科學活動形成的。由于中國本土少有自發性的科學活動,更遑論“科學精神”的萌生與發展。梁啟超從這模糊的概念界定中尋覓到了其精神內核與戴震思想的連接點,從西方“實證哲學派”的精神出發,將其與戴震學術方法相聯系,他指出戴震做學術“每立一義”,必將所引用的材料逐條考證,事無巨細,本末兼察,才得“十分之見”。這一過程,正與科學實踐中提出假說到求得定理的實證過程頗為相似[1]36。戴震做學術之目的,在于求得真理,也正與科學之要旨相合。戴震強調“為學之道,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并認為“解蔽莫如學”。“去蔽”主義是戴震學術的一大特點,其核心在于不受主觀因素的影響,而是遵循理性,提出客觀的見解,這符合西方理性主義的要旨[1]37。總之,戴震取得的學術成就,均是他采用“科學的研究法”而取得的,這足以將戴震視為“科學界的先驅者”[1]45。
胡適也從戴震實證求知的方法論入手,去闡明其科學精神。他指出,科學的目的正是戴震所言“舉凡天地、人物、事為,求其必然不可易”。戴震一方面重在從具體問題出發,“就事物剖析至微”,另一方面重在將理論與學術實踐相結合,“推諸天下萬世而準”,是科學家所謂“證實”之過程。同時,戴震將這種方法貫通在說理之中,他認為,天下公理,要用心之明,審察辨別,剖析至微,由分而合,而后理得。不“剖析”,不能得那些幾微的區別;不“綜合”,不能貫通碎細的事實而組成條理。戴震用“貫通”之新手段研究舊學,與西方理性批判中講求“論理”“經驗之類推”的方法論相吻合,發前人之所未發。因此,在胡適眼中戴震的學術與思想,有著“最可以代表時代的科學精神”[6]309-311。
除科學精神之外,戴震的哲學思想更是梁、胡二人所注重的另外一端。戴震的哲學思想雖發源于宋明理學,卻有了許多“走出中世紀”的創見,甚至有了與理學對立的傾向。
梁啟超認為,戴震從訓詁學的角度出發,將“理”“欲”描述為相互依存的整體,強調“理者存乎欲也”,并借孟子“養心莫善于寡欲”之言,明“欲不可無”,“無欲則無是情”,大膽駁斥了宋儒強制區分“天理”“人欲”的固有觀念,想建設一種充滿“生活主義”的情感哲學,可稱為二千年一大翻案[7]264。梁啟超還從戴震“君子不借口于性以逞其欲,不借口于命之限之而不盡其材”的論述中找到了命定論與自由意識說的影子。由此,他認為戴震以平等之精神,論尊卑逆順,是中國倫理學上的一大革命[7]271。從認識上,梁啟超雖然抱有借戴震情感哲學會通西方功利主義之目的,但他深刻地認識到,戴震的哲學雖然追求對人“情欲”的滿足,但同時批評了為個人之欲而損害他人的不義行徑,稱贊戴震的“情感哲學”已經從理學獨斷論的樊籬下掙脫出來,并將其與歐洲解脫中世紀基督教禁欲主義束縛的文藝復興思潮相比擬,從而揭示出戴震思想的獨特價值和意義。
胡適對戴震的哲學觀念認識得更為深刻。他認為,戴震引孟子、《樂記》《中庸》等經典文獻,以考據之法剖析“義理”之深意,極大地沖擊了沒有“故訓、典章、制度”基礎的“天理”觀念,重建起一個獨屬于戴震的新哲學系統。戴震肯定“性為氣質之性”,論“道猶行也”,全面否定了宋明理學“性即理也”的理學基礎[6]303。同時,戴震將情、欲、知三者擺在同樣重要的平等位置上,視其為“血氣心知之自然”,由此抗議理學家“排斥情欲”的荒謬主張。戴震還特別強調知識之重要,這頗受胡適贊賞。戴震指出:“小之能盡美丑之極致,大之能盡是非之極致。”因為有了知識,人們的欲望才能得以疏導,情感才能加以表達,才能做到推己及人,具備道德規范,以達到“使人之欲無不遂,人之情無不達”的理想世界[6]300-301。由此,胡適對戴震給予高度評價,認為他的哲學觀念是摧毀宋明理學推崇舊說的根本革命[6]320。
由此可見,梁啟超和胡適對戴震的學術研究極為關注,都比較重視其“科學方法論”,以此來反觀中國傳統學術的“科學精神”。此外,二人對于戴震哲學觀念的闡釋有不同的側重點,梁啟超“重情”,認為“綜其哲學,欲以‘情感哲學’代‘理性哲學’”;胡適“主智”,認為“其人生觀,要人用科學家求知求理的態度來應付人生問題”[8]。可以說,梁啟超和胡適關于戴震闡釋的異同離合構成了典型的“學術史事件”。
學者錢穆有言:“一時之學術,有一時之風氣與特性”,亦“有一時代之共同潮流與其共同精神,此皆出于時代之需要,而莫能自外”[9]。從這種“學術風氣”與“時代潮流”的關系來看,梁啟超與胡適對于“戴震學”同尊異由應與“五四”后思想界的東西方文化論爭有著緊密的互動。
“五四”運動之后,中國思想界的中心議題就是東西文化論爭。1923年爆發的“科學與人生觀”論戰正是這場東西文化論爭思潮的延續和深化。在這場東西文化論爭中,梁啟超被視為玄學派的代表,一方面強調人生觀中的“愛”和“美”,另一方面討論顏李學派(1)顏李學派是十七世紀在中國北方形成的一個重要的思想學派,創始人為清初北方著名學者顏元與李塨。顏李學派標幟“實學”,主張“實文、實行、實體、實用”,與清初官方提倡的宋明理學相對立,在社會上產生過相當大的影響。 它是十七世紀中國思想界中對傳統思想文化有所突破的一個新的學術流派。知行合一的“實踐”意義;胡適被視為科學派的主將,他大談科學與人生觀,提出要宣傳人們信仰的“新人生觀”,同時又在表彰古史辯運動通過考證文獻呈現歷史演變的“科學方法”[10]。思想觀點看似“大相徑庭”的兩人,怎會同時高舉“戴震學”研究之旗幟?
梁啟超并非從一開始就認識到戴震思想的價值。1902年到1904年,梁啟超撰寫《近世之學術》,期間他深受章太炎清學研究的影響,對戴震的哲學思想評價不高。在《近世之學術》一文中,梁啟超對于戴震強調人之“情欲”滿足的觀點頗有微詞,認為是“教猿升木”的多余一舉。促成其思想發生轉變的契機,一是其在撰寫《清代學術概論》時對戴震有了深入的研究與認識,二是歐洲之行對梁啟超思想產生了沖擊,促使其轉而關注傳統文化中的“科學”因子。
回溯到這場論爭爆發之前,從歐洲游歷回來的梁啟超,見證了經歷“一戰”后歐洲社會面臨的危機,于1920年出版了《歐游心影錄》。在這部書中,他認為“歐洲人的科學破產,是近來社會思潮變遷的一大關鍵了”[11]20。同時,梁啟超袒露了自己對于科學的真正態度,“絕對不認定科學破產,只是不再萬能罷了”[11]30-31。這一觀點延續到了四年后的“科玄論戰”中,梁啟超既反對“科學萬能”,又批駁“輕蔑科學”的觀點[12]102-103。可見這一時期的梁啟超,對“科學”已走出了盲目崇拜的迷思階段,進入了反省其現代性的理性認知的新時期。同時,蔣方震《歐洲文藝復興時代史》的撰成給了梁啟超一個新的思路,文藝復興中復興古典文化、擺脫禁欲主義、提倡個性解放的思想啟發著他反觀清代學術,以求通過創造性詮釋“國故”中的合理因素,達到會通中西文明的目的[1]1。戴震的情感哲學所關注的是萬民情欲均得滿足,這與西方功利主義哲學所提倡的“實現最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相一致,讓梁啟超發現了從傳統學術溝通西方現代文明的新可能[13]。
在這一時期,深受“現代實驗主義領袖”杜威影響的胡適,堅定地選擇舉起“唯科學主義”的大旗。在胡適看來,“實驗主義是科學方法在哲學上的應用”。胡適以此為指導,一方面,發掘中國傳統學術的科學精神,寫成如《先秦諸子之進化論》《清代漢學家的科學精神》等會通中西的著作;另一方面,他以科學的態度和方法“整理國故”,發表如《新思潮的意義》《研究國故的方法》等文章,在會通中西學術方面頗有用功[14]。可以看出,胡適和梁啟超對待“科學”的態度在1920年代初的那幾年是保持一致的。因此,在對戴震科學精神的推崇和宣揚上,胡適和梁啟超能夠達成一致的看法。
胡適這種現代性的科學話語也滲透其對戴震哲學的認識中。他認為,應“宣傳我們信仰的新人生觀”,“所謂‘新人生觀’,是在二三百年的科學常識上建立的假設,又可以稱其為‘科學的人生觀’”[12]22-23。梁啟超則呈現出與之不同的思想傾向。1891年到1897年,梁啟超曾在萬木草堂聽康有為講學論道,受其影響而推崇陸王心學,并以陸王心學的修養論,為萬木草堂擬定了教學大綱《萬木草堂小學學記》,強調“養心”的重要性,以“養心”為“學中第一義”。由此,梁啟超在德性問題上,也極強調內心與情感的地位,并認為科學與人生觀某些部分是超越科學而存在的,提出“人類生活,雖然無法離開理智,但理智并不能包含人類生活之全部內容”。他認為,“情感是生活中極重要的一部分,是生活的原動力。人生中關涉理智的方面,要用科學的方法來解決。但關于情感的事項,是絕對要以超科學的態度去面對”[12]101-104。兩人對于人生中“情感”部分的觀念差異,正是梁啟超與胡適在戴震研究方面的知識產生迥異的關鍵因素。
梁啟超與胡適在闡釋“戴震學”方面的異同離合絕非偶然,而是兩人思想異同影射入學術闡釋上的具體表現。這種思想異同,正是1920年代中國的社會現實和時代情境所共同造成的結果。“五四”運動之后,中國思想界對于中國文明現代化進行了多種思索,以梁、胡二人為代表的現代知識分子率先指出了文明現代化發展的“重情”與“主智”的不同趨向,這種學術觀貫通在他們學術研究及實踐活動的各個方面。
1920年代,梁啟超、胡適等學者對“戴震學”提出新闡釋,塑造了符合“近代科學”精神、提倡自由和人性的戴震新形象,推動了“戴震學”的勃興。在這一過程中,梁、胡二人有著同尊異由的趨向:他們對于戴震“科學精神”部分的共同重視,與彼此對于“科學”的態度緊密相連;而二者關于戴震“哲學思想”認識的差異,則是二人對于文化心理現代性不同認識的一種體現,體現了民國思想界對文化現代化改造方案的多歧性。
“學術與時代不可分離,學術發展的進程和局面是由時代塑造的,學術必然要回應它所處的時代。”[15]“戴震學”的勃興,實際上是“西學東漸”與“整理國故”兩種思潮的碰撞,是中國學術對于1920年代時代論題的一種回應。由此產生的“戴震學”研究熱潮,促使民國學者從傳統學術中繼續發掘現代性因子,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中國學術的現代化轉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