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史視域下的茶葉改良技術史芻議
——以1936年“茶葉技術討論會”為中心的探討

張鶯瑞

(臨汾開放大學,臨汾 041000)

沒有技術史的茶葉史是不完整的茶葉史。長期以來,技術史視域一直被茶葉研究領域所忽視,更遑論全球史視域下的觀察了,對于茶葉歷史的研究往往是“就茶論茶”,且多側重茶文化的研究。但仔細觀察茶葉產業的發展歷史,尤其是近代以來我國茶葉的種植改良史,伴隨著西方資本主義的到來,中國茶葉早已被卷入全球市場,成為全球茶葉史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我們也就不難發現“西學東漸”而來的技術在其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如美國學者簡·T.梅里特在其撰寫的《茶葉里的全球貿易史》一書中便指出,“茶葉在全球的重要事件中占有重要地位,并激發了商人們的想象力,將英國、印度與中國等國家勾連了起來”[1]。周重林等人認為:“1840年鴉片戰爭,在某種意義上,就清朝統治者自身利益而言,是一場茶葉戰爭。”[2]

由此不難發現,茶葉的歷史就是一部全球史,近代以來中國茶葉的技術發展史就是一部基于全球交流的茶葉技術改良史。對此,有學者指出:“技術系統與同時代的諸如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系統的各組成部分深度交織滲透”“技術的誕生和人類的起源是一體兩面的現象,我們只有同時展開兩個維度的視域,才能把握到人類與技術的真正關系”[3]。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認為“近代科學技術對世界的影響是深刻的,不僅促進了茶葉貿易的發展,而且帶來了整個社會的變化”[4]。只有正視全球史及技術史在茶葉史研究中的地位,我們才能更好地認知近代中國茶葉的發展史。立足于此,本文以1936年在南京召開的“茶葉技術討論會”為中心,將其放置于全球史視域之下,通過技術改良這一視角觀察民國之際人們對茶葉技術發展的認識及其規劃構思,以冀為學界提供一定的參考。

一、復興華茶:全球貿易背景下的茶葉技術討論會

清末民初以來,隨著中國與世界市場的勾連,茶葉成為中國對外出口貿易的重要品類,曾一度占據首要位置,“國人直接間接賴茶為生者不下數千萬人”,且“農民每當青黃不接或年荒歉收之際藉此副產品以事者更是不知凡幾”“故茶之為物,實于我國國計民生關系甚巨”[5]1。但是,隨著世界資本主義市場及種茶技術在全球范圍內的擴張與普及,印度、錫蘭、日本等國家及地區日益重視改良茶葉種植技術,反觀我國則依然墨守陳規,導致近代中國茶葉出口貿易額在世界市場逐漸萎縮,甚至有外來茶葉傾銷國內的現象。

面對這一問題,雖然當時的全國經濟委員會農業處“積極設法改進,惟仍鮮改良效果”,故決定在1936年2月20日至22日,特邀請各茶葉改良機構代表及茶葉專家赴南京召開會議,“討論復興華茶之應取目標,及復興進行計劃與步驟”[6]。這次會議的主要目的在于,一是討論世界茶葉改良之趨勢;二是“對于國內茶葉,積極提倡,一方面獎勵種茶,一方面改良生產,竭其所有,全力以赴,其結果不僅足供其本國之需求,且能挾其大量產品,供給世界市場”[5]32。

本次會議共計有32人出席,包括南京國民政府農業部門相關負責人及安徽、浙江、上海、湖南、江西、福建、武漢等地市職能機關的代表,收到議案共59件,涉及茶葉的栽培、制造、運銷等事項。各議案均交由大會分給各組審議,這些分組分別是有關栽培、采摘、茶園設計等生產事項討論組,有關揉捻、發酵、烘焙、篩分、包裝等制造事項討論組,有關金融、運輸、廣告、販售、價格等推銷事項討論組,共計3組。討論會期間召開了4次大會,各分組分別召開審查會1次、特組審查會1次、載制研究委員會2次。

閉會之后,討論通過的議案交由南京國民政府農業處,擇各議案中可行者設法著手實施;超出其管轄范圍的,則轉交相關職能機構審查實施。總體來說,其中較為重要的議案有:第一,訓練專門人才,分別派赴各茶葉主產區巡回指導;第二,對茶葉劃分區域,培育品牌;第三,在金融與政策方面爭取幫助與支持,尋求“豁免金融,并召開全國復興茶葉會議”;第四,設立質量評價委員會,統一劃定價格;第五,“嗣后除征一次營業稅外,所有輸運轉口產銷等苛稅,一律免征。進口咖啡茶等,加重稅率”;第六,“各大學專門學校,添茶葉課”[7]。

二、西學東漸:茶葉技術改良的建議與討論

對于近代中國的茶葉發展而言,推進技術改良在當時很多群體看來是唯一的、切實可行的途徑。當時,就有學者認為中國茶葉衰落的原因在于“不能團結一致,改進品質,改良貿易制度,于是品質日低,茶葉衰落,遂一蹶不可復振”,并進一步指出“我國茶葉衰落,雖由于外國茶葉之興起,然本身之腐敗,亦為一大原因,查本身之腐敗,品質退化是為因子,而直接影像于茶葉品質者,厥為產制技術上落后,是以產制技術之改良,為復興華茶之一大支柱”[8]。這一認知在當時看來是很為難得的,也是較為準確的。從廣義方面來看,人類種植茶葉的歷史其實就是一部人類認識自然、改造自然的歷史,“人類正是憑借科學技術的不斷進步,創造出更為豐富的生產和生活資料,促進社會不斷發展”[9]1。從狹義視角而論,技術是人類歷史上各種改造茶葉種植的方法、手段與活動,“是人類歷史過程中發展著的勞動技能、技巧、經驗和知識,是人類認識和利用自然力及其規律的手段,是構成社會生產力的重要部分”[9]3。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雖然“我國各產茶區域之開設茶葉改良研究機關,已各有悠久之歷史,而茶葉之生活,仍一本故習,毫無改進可言,其原因固由于辦理不善,而對于新技術之推廣無方,實為主因也”[5]39。在此次“茶葉技術討論會”上,就有與會者一針見血地指出原因所在。首先,是受茶農之困境所致。比如,就拿最易操作、極為要緊的茶葉栽培技術而言,除祁門之外,全國其他各區域普遍不重視施肥、除草、松土,任茶樹自生自滅?！昂我怨?因茶農兩餐無著,安有余資整理茶株。是宜勸導之,稽查之,資助之,飭由各該縣長督同茶業公團籌商辦法?！盵5]38其次,是我國茶農尚多自尊心理,認為中國茶葉種植歷史悠久,不屑學習與了解外人技術。再次,茶農對新技術普遍持有疑慮,“處現今華茶滯銷之候,茶農對于未習知之新法,自然萬分懷疑,為保持其制品之習慣的銷路,決不敢貿然冒險”[5]39。綜合以上因素,加之政府、相關機構輔助力度不足,最終就導致近代中國茶葉技術改良的步履艱難。

(一)組織化生產

面對松散的、市場風險抵御力低下的中國茶農,要想改良技術、推廣技術,就必須克服他們的分散性。對此,部分參會的茶葉專家與代表提出:一方面,“非從事茶農之組織不為功,即將全部茶農在規定系統下,組織無數產銷合作社,然后由合作社之統制指導機關,發號施行”[5]39;另一方面,考慮到“統制茶葉,一時不易實現,若以一紙命令飭其改良,則人多視為具文。為今之計,應由政府訓練專門人才,派赴產茶區域,實地試驗,會同產區富有經驗之鄉董,直接灌輸其知識,督促產戶與茶商,改良種植及制造之方法”[5]42。會議代表認為只有出臺具體實施辦法,才能取得茶葉種植改良的實際效果。

(二)改良栽種技術

茶葉的栽培是一項極為要緊的事項,“栽之培之,則茶株暢茂發達,不可以限量,反之則日就衰敗,卒至消滅”[5]38。二十世紀初我國雖為茶葉種植大國,但茶園多地處偏僻之地,風氣比較閉塞,茶農多墨守舊法,技術落后。茶葉栽種“向多習于自然生長,樹勢衰敗,產量不多”“如株間行間等之配置,每失之散漫,無有條理,其間或疏或密”[5]42,均有礙于茶樹的生長繁殖。參會者提議:“至栽植方式,則應倡用條列式種植為得法也?！盵5]49例如在福建茶園,當地茶農將遇到的品種特優者即居為奇貨,壟斷為高價售賣,而不知用無性繁殖法廣為繁殖。這樣做的結果導致優良品種漸致退化,殊為可惜。對此情形,有參會者建議“由茶業改良機關,收集國內外優良品種,如香味色澤佳者、展芽期早者,抵抗病蟲害力強者,以及適于紅綠茶制造者,莫不廣為羅致,加以栽培試驗,擇其適于當地風土,而合育成之條件者,再用各種無性繁殖法繁殖,而比較之,選其成績優良者,備供推廣”[5]44。

對于茶樹的日常管理尤其是茶樹的剪枝修理,會議代表建議由各地茶葉機關負責落實、宣傳,并“選擇產域內之茶農若干戶,……指定其所有茶園之一定面積,登記其最近三年若干產量,然后代為剪枝,如是次年之收獲量,果不過意外災害而較以前減少時,此項損失,即由該機關負責賠償。如此茶農有所依恃,自然樂于從命”[5]50。這樣實施后,如若效果良好,茶農自然成為改良技術的代言人,也更有利于改良技術的推廣。

(三)引進優良品種

面對世界大勢,與會者認為必須打破固步自封的陋習,學習與引進世界優良茶樹品種。如早在1898年,羅振玉就曾在《整飭皖茶文牘》的序言中寫道,“顧近年以來,印錫產茶日旺,中茶滯銷;日本蠶絲又骎骎駕中國而上,利源日涸,憂世者慨焉”[10],顯得憂心忡忡。延續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印度等地所種植的茶樹“乃世界公認為最適紅茶制造之茶樹品種,世界各紅茶產地,除印度不論外,如錫蘭、爪哇、蘇門答臘等地,莫不盛植之”[5]45,相較于世界其他區域,我國華南地區的土壤、氣候也十分適合該品種的種植。對此,有參會專家提出應先請中央相關研究機構進行試驗,“然后繁殖推廣之,或由華南專設一試驗場,專門實驗該品種之繁殖方法以備推廣”[5]45。

(四)改進采摘方法

對于茶葉采摘方法,在二十世紀初期之際,我國各地向無定法,“不失之過遲,則失諸過多;知為嫩葉而摘者雖多,然一般概屬粗選,以致茶葉品質日漸低下,茶樹生育日就老弱,故近年來世界茶葉市場,一落千丈,其關系于采摘之不得法者,實至稱重大”[5]51。與此同時,海外產茶區域的茶葉采摘“多以三葉為標準,故大量生產,品質差異不大”[5]52。兩相對比,更顯改良國內采茶方法的必要性。

針對這一問題,參會者有人建議:一是“確定三葉摘之標準,請中央通令產茶各省”;二是“請中央通令各地茶商團體,提早收買并止買”;三是“各地茶葉機關團體,聯合在各該當地,舉行早采之宣傳”[5]52。此外,還有人認為:“改善采摘方法,應由各地產茶區域、茶葉改良研究機關,依當地風土如何、茶樹品種如何,及各種茶之制造標準,由政府定適當標準,以統制方法強制執行之”[3]。即在因地制宜的基礎上,實現標準化采摘,以便于統一茶葉制造的標準。

(五)改良制造方法

茶葉制造方法是關系茶葉走向市場的關鍵一步?！安槲覈鳟a茶區域,無論對各種茶之制造,仍多老守古法,鮮知求學理上之改進,以故對于制造上偶一不慎,雖天惠優美之茶葉品質,而轉趨變劣者,事常有之。”[5]61當然,也不可一概而論,我國民間制茶方法中既有其不合理的一面,也有其積極的一面。對此,與會人員提議:一是建議由各茶業研究機關調查民間原有各種制造方法,擇優采行;二是研究并試驗制茶機械,如有一定成效,則應由政府等設法建廠生產;三是提倡嫩茶摘采、老嫩分制,獎勵干制毛茶,改良包裝,等等[5]59。其中,有關機器化生產的方案尤為值得重視。步入近代以來,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世界范圍內手工制茶已日漸被機器制茶所取代。機器制茶相較于手工制茶,一方面可大量生產,另一方面又可齊一品質,相較于人工自然能節省不少成本,有著巨大的優勢,但是,可惜的是直至新中國成立之前,機器制茶業始終沒能在中國普及開來。

與此同時,參會者也認識到了“制茶技術各有不同,各茶業改良機關過去又迄無聯絡,擬請大會借此次機會,于議程中,或另行定期,召集各茶葉改良機關人員,交換并討論改良制茶技術問題,及各項研究方針”[5]60。除此之外,參會人員還針對茶葉知識普及、設立示范茶園、在產茶區域建立示范工廠、改良茶葉運輸銷售、對出口茶葉質量進行檢驗、籌措茶葉改良專項資金、建立全國茶葉復興協進會等提出了具體實施建議,囿于篇幅本文不在此一一闡述。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們都是圍繞茶葉技術改良所引發的,是以技術為中心提出的各項改革措施。

三、結語

這次“茶葉技術討論會”雖然提出了很多積極且較為可行的建議,并在1936年5月24日即經相關部門審核通過,“特咨蘇浙等十三省府,轉飭所屬辦理”[11],但是有關工作很快隨著1937年全面抗戰的爆發而中斷。自此之后,受連年戰爭的影響,直至新中國成立之前的十余年中,中國茶葉各界再未舉行過相關的全國范圍的研討會,這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與缺失。當時的茶葉學者周匝就曾樂觀地估計道:“我國地大物博,氣候溫和,土壤肥沃,實乃得天獨厚,對于茶葉產制技術若能加以研究改進,則茶葉品質,自不難提高,再加以政府之管理,貿易制度之改良,則過去已失去之國際市場,一一可以收復矣?！盵8]考察這一階段的歷史,不僅有助于我們了解近代國人尋求“茶葉救國”“復興茶葉”的雄心,而且有助于從中借鑒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國人對茶葉技術改良的有益思考與建議,推動當下我國茶葉技術史研究的深入與拓展,豐富我國茶葉史研究的多元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