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加鑫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89)
英國學者麥金太爾是當代最著名的倫理學家之一,他復興了以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美德倫理學,認為現代規范倫理學追求的是一種脫離具體歷史文化環境的普遍道德規范,并且這種現代規范倫理學虛構了諸如自然權利、管理效率等諸多概念。而他則把特定歷史文化重新塑造為倫理學的基礎和前提,認為人類的任何倫理行為都不可能脫離歷史或傳統環境來理解。麥金太爾這種以歷史主義為前提重建的美德倫理學可以很好地應對自由主義的挑戰,在處理歷史主義和相對主義的問題上卻步履維艱。在《追尋美德》第二版序言中,他不得不用一節來專門討論“美德與相對主義問題”,以此回應第一版面世后所受到的各類相對主義批評。在《誰之正義?何種合理性?》中,他對《追尋美德》中的歷史主義做出補充和修正,以論述“相對性”和“相對主義”之區別來回應外界對其歷史主義的批評[1]。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是繼施萊爾馬赫、海德格爾之后最著名的詮釋學家之一,他因在哲學詮釋學上的建樹而為眾人所熟知。他的哲學詮釋學強調歷史性、視域融合和效果歷史“三原則”,他同樣認為真理的理解必須依賴于讀者自身的歷史文化環境,對文本的理解就是讀者把文本在其自身所處的歷史環境中進行具體應用。伽達默爾與施特勞斯產生了關于歷史主義和相對主義的爭論,但這場私人性質的思想交鋒隨著伽達默爾公開發表《詮釋學與歷史主義》一文對自己進行辯護并點名批評施特勞斯而草草結束。
事實上,伽達默爾在解釋學中對歷史主義和相對主義批評的回應,在某種程度上與麥金太爾的思想是高度一致的,并且解釋學和倫理學有著許多共同的關切點,“從根本上講,理解和解釋牽涉到我們的生存狀況、安身立命和終極關懷,與人類的價值觀,即追求善和幸福的理想、目標分不開。”[2]159因此,借助伽達默爾的回應來重新看待麥金太爾倫理學中歷史主義的思想,可以發現他并非像許多學者批評的那樣是一位道德相對主義者,他所闡述的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歷史主義,而是伽達默爾意義上的“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
對于歷史主義、相對主義等概念,不同哲學家有著不同的理解,比如伽達默爾在回應施特勞斯的批評時指出,施特勞斯所理解的“歷史主義”是一種歷史客觀主義,根本不同于他自己所提出的歷史主義[2]93。他自己理解的歷史主義是和歷史客觀主義相對的、一種具有先驗性的“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所以,在一開始先確定麥金太爾和伽達默爾是在談論一種什么層面上的“歷史主義”就尤為重要。
歷史主義被認為是西方思想史上著名的思想革命之一,啟蒙運動時期的歷史觀從笛卡爾高揚人類理性開始,要求從歷史的研究中發現普遍的內在人性規律。休謨直截了當地表示,歷史研究的最終目的就是發現人性中那些永恒性的普遍規律[3]。通過歷史研究獲得人類行為的普遍規律之后,就可以把這些規律運用到社會制度的構建中去,從而實現一種“人與普遍自然相和諧”的理想狀態。維柯把原本在文學領域中的“古今之爭”引入哲學領域并正式創立“歷史哲學”之后,哲學家們普遍以一種同質化的時空觀來看待歷史,認為研究歷史要“按照它本來的樣子”,繼而得出了歷史是線性進步的,是向好向善不斷發展完善的結論。這種建立在抽象時空觀基礎上的歷史主義受到德國哲學家本雅明的批評,他指出這種自認為是客觀性的、不斷進步的歷史主義完全是一種把歷史的偶然材料“東拼西湊”后填塞到同質化的時空中得出的結論[4]。因此,這種歷史主義完全切斷了個人的有限性和歷史的無限性之間的辯證關系,完全忽視了世界的本質是不斷運動變化的整體性存在。
伽達默爾同樣在類似的基礎上批評他之前的這種以靜態、線性的視角考察歷史的歷史主義,他堅決反對“古今之爭”中任何“厚古薄今”和任何“厚今薄古”的立場,他在詮釋學中提出的“歷史視域融合”就是要在古今之爭中尋找一種平衡。他把這種傳統的、靜態的歷史主義稱為“第一等級的歷史主義”,而自己所堅持的則是“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這兩種歷史主義有著根本的區別。
伽達默爾“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是從海德格爾“此在”的生存論上發展出來的。海德格爾那里的存在使用的是“existenz”而不是“existentia”,他要強調的是“此在在世”的生存或生成過程,而非傳統意義上“已經存在、一成不變的東西”。從這樣一種生存本體論出發,伽達默爾把歷史賦予了先驗性,把歷史作為理解的前提條件。沒有這樣的歷史前提,也就不存在理解,不存在理解也就不存在主觀客觀、相對絕對之分。概而言之,他的“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包含以下三個內涵。
首先,“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恢復了德語“前見(vorurteil)”中包含的肯定性含義。伽達默爾指出,拉丁語中“前見(praeiudicium)”一詞原本具有肯定和否定的雙重意義,但德語和英語中卻因為啟蒙運動的原因把“前見”單純地等同于“偏見”,這樣一來就使得“前見”一詞僅僅停留在否定的意義上[5]384。他從海德格爾“理解的前結構”出發,指出傳統的“前結構”是一種比啟蒙運動中理性更強大的力量。啟蒙運動所謂的純理性,最終也逃不過一種歷史理性的命運。伽達默爾通過區分“合理”與“不理解”兩種前見突破了啟蒙運動把歷史“前見”當作是認識論中需要排除的缺陷的觀點,進而把這種“前見”塑造成了詮釋學本體論的基礎。他批評“第一等級的歷史主義”僅僅把詮釋學作為認識論的方法,把詮釋學循環看作是“惡的循環”。在他看來,真正的問題不是如何排除這種“詮釋學循環”和“前見”,而是如何正確地進入這種整體和部分的循環結構中去[5]415。
其次,“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修正了理解中主客體的關系。“第一等級的歷史主義”所理解的主客體關系就是把主體和客體看成是兩個完全相互對立的實體,所謂理解就是主體去認識、把握客體。伽達默爾指出,自我理解和事實理解應當是、且必須是統一的,因為理解從來不是一種單純的復制行為,理解本身就是一種創造[5]420。“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所說的理解不是主觀主義的自我理解,而是通過自我理解來達到展現事實多面性的目的,進而讓歷史事實在當下的時空中得以顯現。也就是說,我們正是通過理解過程中主體不斷合理地重構客體,才使得客體在當下的歷史中呈現其自身。
最后,“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澄清了歷史的意義。伽達默爾認為,雖然“第一等級的歷史主義”也講歷史,但他們所謂的把理解過程中的主體從歷史的前見中解脫出來的想法本身就是非歷史的。“第一等級的歷史主義”把歷史理解成同質性的時空,因而在事實上取消了歷史性,相對主義不是由歷史性導致的,而恰恰是由非歷史促成的[5]411。“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要求歷史中的自我了解他者的合理性和自身的局限性,從而達到歷史視域的融合,即自我與他者的互諒互解。這里講的歷史性和認識真理所要求的普遍性、“無條件的有效性”并不矛盾:“這個命題并非說,人們將認為它是永真的”,而是說它“曾經總是真的”[2]12。
在上述基礎上,我們同樣可以把麥金太爾的歷史主義視作是一種“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他同樣強調的是歷史對于理解和把握真理的先驗性,沒有歷史我們不可能準確地使用道德概念去構造適應于當下的普遍倫理規范。在他看來,“道德概念不僅體現于社會生活方式中,而且部分構成社會生活的方式。”[6]麥金太爾這種歷史主義觀同樣遭受了相對主義的批評,他在《誰之正義?何種合理性?》中通過區分參與者和旁觀者、相對性和相對主義進一步說明了自己“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
參與者和旁觀者的區分是麥金太爾的重要論述,他抓住了相對主義者提問時的關鍵之處,揭示了這類責難都是一種心理幻想,這種心理幻想的根源在于他們總要假設存在一種中立的立場,以便能夠給傳統之外的合理性論述提供源源不斷的資源。他形象地把持這種立場的人比喻為“就像人們先穿一套衣服然后再換一套那樣,或如同人們可以在某出戲里扮演一個角色然后在另一出完全不同的戲里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7]480。
他在反駁相對主義時首先反問:“誰處在發出這種挑戰的地位?”在麥金太爾看來無非兩種人會提出相對主義的問題,一類是身處各種對立傳統中且自身具有探究標準的居民,另一類是置身全部傳統之外的“局外人”[7]479。他首先否定了第一類人的相對主義幻想,“當這種人在他或她的傳統之內沒有嚴重的認識論危機時,他或她不可能有正當理由對他或她對傳統的忠誠提出質疑,而有充分的理由對之效忠。”[7]479也就是說每一個個人都必然生存在一種特定的歷史背景之中,如果他沒有對自己身處的歷史背景產生懷疑,那么他提出的任何理論觀點都不可能是中立的,必然是這種歷史背景之中的觀點。對第二種“局外人”,麥金太爾指出,他們“要么悄悄地采取了某種傳統的立場而欺騙他自己,也許還有他人,去假想他們的立場正是這種中立立場;要么純粹是弄錯了”[7]479。因為任何理論的證成都必然需要使用歷史上的資源,然而我們怎么可能用歷史性的資源來論證非歷史的觀點呢?任何理論證成必然是歷史性的、必然以一定標準的權威性來評判我們自身現有的行為。
不同的歷史情境在宏觀大歷史的層面上的確給人一種“相對主義”的感覺,但這僅僅是我們后來人站在一定的理論高度上,以俯視的視角看待所有共時性的道德規范時所產生的一種心理感受而已。在實際的個人層面上,我們身處于具體的歷史背景之下,無法也不可能在當下的情境中獲得一種對周遭所有共時性觀點的綜合把握,也就是說個人在具體生活中是不可能產生這樣一種“俯視性”的人生視角的。這就是麥金太爾致力于區分“參與者”和“旁觀者”的關鍵,從而進一步區分了“相對性”和“相對主義”,即“參與者”是不可能獲得相對主義之感的,相對主義只存在于“旁觀者”之中。
麥金太爾在論述“參與者”思想的基礎上承認,在當代社會中由于道德沖突的深度我們不可能找到一套道德規范能融合所有的道德價值觀,不同的道德體系有自己不同的評價標準。但相對主義和相對性的核心區別在于:相對性是指各方雖然固守自己的道德體系,但并不認為自己的道德價值是唯一正確的,是至高無上的唯一真理[1]。相對性中的各方在固守自己道德價值的同時,擁有一種蘇格拉底意義上的“善良意志”,會根據現實的優劣來不斷調整自己的道德體系,吸收其他道德體系中合理的部分。而相對主義則不然,它否認其他一切體系的合理性,把自身的道德價值作為唯一正確、衡量一切的標準,拒絕根據現實的優劣來修改自身的缺點。
伽達默爾同樣認為,“思想可以置于不同的關聯中,而不喪失其自身的同一性。”這種使在不同關聯之中的思想保持同一性的“秘訣”就是基于蘇格拉底“善良意志”的“對話”[8]。在他看來,人類交談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達成共識,從而塑造一個“共同的世界”。平等對話的前提條件是參與對話的雙方或多方都具有蘇格拉底的“善良意志”,這種善良意志使得大家能夠秉持虛心的態度進行交流協商,即使所有的人都具有分歧,那也是一種善的、有限的分歧,不至于釀成一種無限的惡。所以對于伽達默爾來講要實現相對性下的普遍性“就要像蘇格拉底那樣,從善良意志出發,自知無知,虛懷若谷,跟隨真理本身,這種態度極為重要。其實理解無非是通過我和你的交互作用,最終實現為我們”[9]。
麥金太爾則是訴諸類似“善良意志”的“移情想象力”來實現相對性下的普遍性。英文移情(empathy)一詞最早是為了說明一種類似同情(sympathy)的人類情感而被創造出來的。所以移情本身具有一定同情的意思,按照休謨的說法,同情是一種使人能夠“身臨其境”的想象[10]。麥金太爾把這一“移情想象力”的運用設置在認識的兩個階段中:第一階段是身處道德互競中的每一個人要從自身所處的具體歷史環境出發,詳細、全面地闡述自身的觀點。第二階段是當發現自身的道德體系出現了難以維系的矛盾時,要主動從其他不同的道德體系中尋找有利于自身的理論觀點,對自己的思想加以改造。在麥金太爾看來,這里的關鍵是從第一階段過渡到第二階段,也就是要善于從一種“異己”的立場觀點來反思自身。
無論是麥金太爾還是伽達默爾,他們“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和相對性論述都是為了強調真理和理解的開放性,反對那種追求封閉真理的立場。麥金太爾認為,現實中關于真理和錯誤的生活經驗能夠幫助我們限制人類道德規則沖突中的相對主義[11]。在他看來,由于道德互競引起的無序狀態的原因之一就是各類學說觀點都試圖建立一種中立的、永恒正確的理論體系。但事實上,“我不僅自己能夠解釋,而且還總是能要求別人給出一種解釋,能夠向別人提出這種問題。我是他們故事的一部分,正如他們是我的故事的一部分。”[12]276每當個體提出一種觀點的同時,這種觀點也在塑造著他人的想法,而我們自身同樣是他者視域中的一個部分,因此既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在當下提出所謂的“中立觀”。理論的正確并不意味著不可錯,而只是要求在一個長時間的階段中是正確的。真理的普遍性、永恒性并不意味著真理永恒的存在,而是指經歷了廣泛和長期的挑戰、批判,經歷了有限度的修正和重塑后仍舊擁有自身的合理性。這也就是伽達默爾所說的真理之普遍性是要求“總是真”而不是“永遠真”。麥金太爾指出,每一個較后的階段都以前一階段為先決條件,反之則不然。每一個較前的階段不僅被后一階段所修正、根據后一階段而被重新解釋,而且為后一階段提供本質性的要素[13]。歷史性的真理正是通過這樣一種前后相繼的發展過程才最終得以呈現。在這個通過現實的正確與錯誤的經驗來限制道德互競中相對主義危機的過程中,最重要的是使用歷史敘事和實踐的方法。
歷史敘事就是身處道德互競的各方平等地進行對話反思,以實現理論的融合。這樣的倫理歷史敘事包含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被構成性的,也就是伽達默爾所講的從前輩那里繼承下來的“前見”,另一部分是由后期不同的個人根據不同的歷史環境對其進行修改而得到的“構成性傳統”。“一個背景就有一個歷史,而個體行為者的諸歷史不僅定位于、而且不得不定位于這個歷史范圍之內,因為沒有背景及其歷史變化,個體行為者及其歷史變化的歷史將是不可理解的。”[12]261可以說,麥金太爾開放性的真理觀是以其歷史敘事為前提和基礎的。因為對傳統的充分領會是在對未來可能性把握中顯示自身的,并且正是過去使這些未來可能性有益于現在。而對于實踐,麥金太爾認為我們必須小心謹慎,不要把從經驗中學到的東西與從理論中推知的東西相混淆。他強調倫理規則中實踐經驗的決定性作用:“如果我們有關美德的知識,大部分都是這樣一種意義上的經驗知識:如果我們想了解真誠或勇敢是何種品質、其實踐意味著什么、它造成了何種障礙、又要避免什么等,我們只能主要通過觀察比較以及我們對它的實踐。”[12]226
最后,麥金太爾提出,我們追求真理、進行倫理規范的探求,不是為了把真理作為一種實現目的的手段,而探求真理本身才應當是目的。“探尋始終既是一種有關尋找的目標之特征的教育,又是一種處于自我認識中的教育。”[12]278因此,無論是伽達默爾還是麥金太爾,在提出自己“第二等級歷史主義”的立場后,最終都要尋找一種可以達成共識的真理規范。而這樣一種真理規范不可能再從傳統主客二分的思維出發,所以必然用辯證的方式來論述一種開放性的道德真理。
通過對比論述伽達默爾和麥金太爾歷史主義的思想我們可以了解:第一,麥金太爾思想中的歷史主義是伽達默爾意義上“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麥金太爾強調的是,我們對于道德規范的遵守、理解和創制必須考慮具體的歷史文化背景,這種歷史主義不是把歷史作為人類獲得真理的最終結果,而是把歷史作為人類獲得真理的前提條件來看待。第二,麥金太爾思想中的相對性完全區別于相對主義。相對主義是基于“第一等級的歷史主義”而言的東西,在“第二等級的歷史主義”中,由于參與對話、競爭的各方都保有一種蘇格拉底的“善良意志”,所以這里的相對性不僅不是理論上的缺點,而是達到麥金太爾最終由實踐智慧所決定的開放性道德真理的必要條件。第三,麥金太爾在復興亞里士多德美德倫理學的同時強調了一種新的實踐智慧,這種實踐智慧由“對話”和“移情想象”構成,決定了一種開放性的道德真理。這種真理要求個體在參與道德爭論的時候能夠根據自身所處的歷史文化背景對自身所持有的道德規范進行不斷比較和完善。
倫理學的任務不是要提供一種絕對、普遍、必然的道德真理,而是要出于實踐目的探求人們的道德信念是否有道理[14]。麥金太爾不是一位傳統的理論學者,他并不企圖在當下確定一種包羅萬象的道德規范,而是側重強調如何在多元化的思想中尋找到一種“可以通約”的道德價值。而他對倫理學史的深刻理解讓他深知這種道德價值不可能是固定不變的,因為“通約”的過程就注定了這種道德價值必然是動態、開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