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波,呂文良,強睿,姚子昂,趙鑫,馮佳琪,武慶娟
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 100029
慢性乙型病毒性肝炎(chronic hepatitis B,CHB)是由乙型肝炎病毒(hepatitis B virus,HBV)持續感染引起的慢性肝臟炎癥性疾病。據統計,目前國內慢性HBV感染者約7000萬例,CHB患者約2000萬~3000萬例[1-2],對我國醫療衛生系統造成巨大壓力。慢性HBV感染病程長,可持續數年至數十年,甚至伴隨患者終身,而目前的抗病毒藥物治療方案尚存在易耐藥、停藥后復發、療效不滿意等缺點。基于此,結合現代醫學知識和中醫傳統理論探索CHB的疾病發展規律與治療新思路顯得尤為重要。
呂文良教授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是中醫藥傳承與創新“百千萬”人才工程岐黃學者、首都中青年名中醫、中國中醫科學院首席研究員、中醫藥重點學科“中醫肝膽病學”學術帶頭人。呂文良教授早年跟隨首都國醫名師姚乃禮教授、孫桂芝教授學習,精研肝病臨床診療三十余年,治驗俱豐。他創造性地將“火候”理論運用于多種慢性肝病的辨證診療中。針對CHB病程長、病機復雜、癥狀多變的特點,呂文良教授根據其自然病程將CHB分為三個階段,并在疾病的各個治療階段以“火候”理論為指導進行治療。筆者試從“火候”理論源流及內涵方面入手,對呂文良教授運用“火候”理論診治CHB的經驗進行闡述,以饗同道。
1.1 “火候”的理論源流 “火候”在詞典中有3種解釋:一是燒火的火力強弱和時間長短;二是比喻修養的程度;三是比喻關鍵時刻。“火候”原是道家煉丹學術語。道家修煉內丹時的“火”主要指意念、呼吸,而運火行候的主宰是心神,其運用的法度即“火候”[3]。《女丹合編選注》[4]中有言:“火記雖垂六百篇,未將真候寫鸞箋。最明莫過沖虛語,呼吸分明了卻仙。”煉丹家用“火”煉丹猶如煮飯,必須掌握好恰當的火候,即運用意念控制好各個階段、不同情況下的功力輕重程度。總之,“火候”關系著煉丹的程度、時機、功效、功夫等,貫穿修煉結丹的始終。“火候”的理論具體含義內容復雜、變化多端,講究隨時而變、隨勢而動,才能做到“似守非守,勿忘勿助”。
在中藥炮制領域中,火制法是傳統中藥炮制的重要方法。在火制法中,對火候的掌握拿捏尤為重要。“火候”一詞可以從兩方面來分析:“火”是指對火力強弱和加熱時限的掌控,具體有文火、中火、武火之分,也與拌炒頻率相關;“候”是指藥材在炮制過程中內、外顯現出的特征[5]。通常根據中藥飲片的氣味、色澤、質地變化判斷炮制的結果。《本草蒙筌》[6]有云:“凡制藥貴在適中,不及則功效難求,太過則氣味反失。”可見藥材炮制貴在“適中”,太過或不及均不可取。諺語云:“圣人傳藥不傳火,從來火候少人知。”中藥飲片炮制的火候與療效相關,需反復揣摩與體會,將火力與時長這兩者拿捏得恰到好處,藥材方可達到“適中”即最佳藥用標準。
1.2 “火候”理論與中醫辨證論治 傳統中醫在辨證時強調整體觀念,重視疾病發展過程中各種矛盾關系的狀態。具體包括整體與局部、正氣與邪氣、實證與虛證、寒與熱等。在治療上強調不偏不倚、過猶不及,治療的目的在于達到整體的平衡中和狀態,即陰陽協調、氣血平衡、臟腑平和。正如《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云:“謹察陰陽所在而調之,以平為期,正者正治,反者反治。”[7]1在用藥時強調以中藥之偏性以偏糾偏,且糾之有度。《素問·五常證大論篇》中有云:“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無毒治病,十去其九。谷肉果菜,食養盡之。無使過之,傷其正也。”[7]21綜上所述,中醫在辨證論治的各個階段都重視對“度”的精準把控,以取得最佳臨床療效,這與“火候”的內涵相合。呂文良教授將傳統中醫理論與道家思想相結合,創造性地將“火候”理論運用于多種慢性肝病的診治中,主要體現在疾病辨證的火候、組方配伍的火候、藥物用量的火候等3個方面。
2.1 總體治則 呂文良教授認為扶正祛邪、攻伐有度是CHB的總體治則。中醫并無CHB的概念,多根據癥狀將其歸類為“脅痛”“黃疸”“肝著”“積聚”等疾病[8]。呂文良教授根據慢性乙型肝炎病毒的傳染性、嗜肝性、易伏留的特點,總結出乙型肝炎病毒屬一種易于伏留且偏嗜于肝的濕熱疫毒,并將CHB命名為“肝疫”。正所謂“正氣存內,邪不可干”,患者正氣虧虛,故感染疫毒邪氣后邪氣留戀不解,伏留體內而逾時發病。因此,呂文良教授認為扶正祛邪法應貫穿疾病的始終,是CHB的治療總綱。在治療上,呂文良教授重視把握扶正祛邪的“火候”。蓋因邪正交爭的矛盾始終存在且不斷變化,在辨證時需分析疾病發展的各階段邪氣與正氣的矛盾狀態。在組方用藥時通過調控藥物的配伍及用量,以調整方中扶正與祛邪的比例,攻伐得當,以達到和其不和、隨證治之的目的。若CHB患者治療得法,攻伐有度,則正氣健旺,邪去而正安;若治不得法,一味祛邪則正氣日虛,邪氣留戀無法盡去,或伺機而發;攻伐力弱則邪氣日盛,病邪由氣及血、深入肝絡。
2.2 分期論治 CHB的發病進程大體可分為疫毒侵襲、正虛邪伏,肝郁脾虛、濕熱內結,正氣虛衰、邪氣殘留三個階段。呂文良教授在總結多年的臨床經驗后,自擬茵芪三黃解毒湯作為治療CHB的基出方,方中包括茵陳、黃芪、黃芩、黃連、黃柏等藥物,根據患者的病程階段、臨床癥狀、舌脈信息隨癥加減,臨床療效顯著[9]。
2.2.1 疫毒侵襲、正虛邪伏 疫毒侵襲、正虛邪伏證型大致相當于免疫耐受期(慢性HBV攜帶狀態)。慢性HBV病毒攜帶者臨床癥狀輕或無,肝功能異常不顯著,肝臟組織尚無明顯的壞死或纖維化[10]。免疫耐受期患者缺乏針對HBV的特異性免疫,機體處于對病毒的長期耐受狀態,這與中醫的認識可互相參照。蓋患者因正氣不足而感染疫毒,又因“正虛邪不勝”,故暫未有明顯發病表現。若患者正氣充足,則有驅邪外出、病情向愈的轉歸;若正氣進一步消耗,正不勝邪、邪毒逾時而發,則諸癥群起,邪進而病重。
《金匱要略》有云:“四季脾旺不受邪。”脾胃乃后天之本,是一身氣血生化之源,是氣機升降的樞紐。治療乙肝早期患者時,呂文良教授重視扶正與祛邪兼顧,尤其重視固護脾胃之氣。首先,中氣健旺則一身氣機得以運轉,脾氣健旺則氣血生化源泉不竭,患者氣血調和則邪氣自除;其次,健脾胃之氣也是先安未受邪之地,能夠切斷病程,阻止疾病進一步發展。呂文良教授組方時常以黃芪、白術、茯苓、砂仁、山藥、甘草等藥健脾、運脾、醒脾,佐以黃芩、黃連、黃柏、白花蛇舌草等清熱解毒之品以祛邪解毒。藥物用量決定了中醫的療效,藥量不同,常取效迥異。呂文良教授根據患者通下大便的情況調整芒硝用量,其變化常精確到1 g。呂文良教授認為,白術用量20~30 g時健脾益氣,30~40 g則有運脾通便之功。黃芩、黃連、黃柏常用量為6~9 g[11],蓋因清熱解毒之品多性寒味苦,大劑量苦寒之品恐傷脾胃陽氣而生諸多變證。
2.2.2 肝郁脾虛、濕熱內結 肝郁脾虛、濕熱內結證型大致相當于免疫清除期(HBeAg陽性CHB)。該階段主要特征為血清谷丙轉氨酶(alanine aminotransferase,ALT)、谷草轉氨酶(aspartate aminotransferase,AST)水平顯著升高[12],肝組織壞死和纖維化程度較明顯[13],處于炎癥活動階段。患者出現脅肋疼痛、食少納呆、晨起口干口苦、大便黏膩不爽或便秘、舌紅苔黃膩等癥狀,符合慢性肝炎肝郁脾虛、濕熱內結證的臨床特征[14]。蓋因疫毒漸盛,邪氣進一步阻遏肝膽氣機,一方面肝氣橫逆則克脾土,脾氣虧虛;另一方面濕熱疫毒流連不去,蘊結于中焦,致使濕熱內結。
此時患者正處于邪正交爭階段,濕熱疫毒留戀于氣分難解,結合患者自身體質因素,出現陰陽失和、寒熱錯雜、虛實夾雜、肝脾不和的一系列表現。治療時應扶正與祛邪兼顧,根據患者的陰陽、氣血狀態,隨癥治之。針對該階段患者血清轉氨酶水平偏高,濕熱之象明顯的特點,呂文良教授茵陳用量在60~200 g[15],作為君藥直擊病邪所在,否則病重藥輕則無從取效。呂文良教授組方邏輯嚴密、配伍精當、靈活化裁,常在茵芪三黃解毒湯的基出上佐以半枝蓮、滇重樓、田基黃、白花蛇舌草等,以加大清熱解毒之力,或佐以藿香、佩蘭、薏苡仁、白蔻仁等藥物以化濕解毒。若患者病程日久,邪氣由氣分漸入營血致使肝絡氣血不和,呂文良教授常稍佐益母草、醋莪術等活血散瘀之品,常用益母草15~20 g、醋莪術9~15 g。呂文良教授運用活血藥時大多味少量輕,蓋因肝絡氣血已傷,且活血藥多屬溫燥之品,多用恐更傷陰血。
2.2.3 正氣虛衰、邪氣殘留 該階段大致相當于乙肝病毒的免疫控制期(非活動HBsAg攜帶狀態)。該階段患者HBV DNA、HBsAg水平較低,血清酶學水平持續正常或輕度異常,肝臟組織炎癥損害程度較輕或無[16]。該期患者正處于正盛邪衰、邪氣殘留的階段,因邪氣本身的性質纏綿黏膩難以祛除,或終生羈留,遇正氣孱弱、飲食勞倦、抑郁憤怒或重感邪氣時,殘伏的邪氣可伺機而發,進入CHB的再活動期。
此時治療當以扶正御邪為先,治療目的在于使邪氣長期處于可控狀態,減少邪氣復發。呂文良教授認為該階段的治療,一方面需扶助正氣,一方面要祛邪務盡,另外要囑咐患者注意調攝養生。呂文良教授常取茵陳三黃解毒湯之意而小其劑,根據患者的癥狀、舌脈恰當地調整組方中扶正與祛邪的用量比例,攻伐有度。黃芪入肺、脾、肝、腎經,并補先后天之氣。對于正氣虛衰的患者,呂文良教授常用大劑量黃芪,用量可達100~150 g,以重劑起沉疴。若患者病程已久,病邪日久耗傷陰血,常酌加女貞子、旱蓮草、生地黃以滋養肝腎精血,扶正護體。《素問·上古天真論篇》曰:“虛邪賊風,避之有時,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7]284除藥物治療外,患者飲食起居的調養同樣重要。呂文良教授常常在臨床上耐心引導患者減輕精神負擔,保持心情放松、起居有節、飲食適度,從而達到加快病情好轉、減少邪氣復發的目的。
案王某,男,46歲,2020年8月10日初診。主訴:口干、口苦6月余,加重2周。現病史:患者2020年2月初無明顯誘因出現口干、口苦,就診于當地醫院,查肝功能示:ALT:540.6 U/L,AST:506 U/L,堿性磷酸酶(alkaline phosphatase,ALP):246 U/L,γ-谷氨酰轉移酶(glutamyl transpeptidase,γ-GT):280 U/L,總蛋白:94.8 g/L,總膽紅素(total bilirubin,TBiL):38.7 μmol/L,直接膽紅素(direct bilirubin,DBiL):17 μmol/L,葡萄糖(glucose,GLU):11.16 mmol/L。患者未規律服藥,后因口干、口苦加重,于2周前就診于外院。2020年7月27日查乙肝五項示:乙肝表面抗原陽性,乙肝e抗原陽性,乙肝e抗體陽性,乙肝核心抗體陽性;乙型肝炎病毒核酸測定:5.59×107copies/mL。予雙環醇片、護肝片口服治療,患者無明顯好轉,現為求進一步治療就診于呂文良教授。刻下癥見:晨起口干、口苦,疲乏,納可,便質黏膩不爽,略不成形,小便調,舌暗紅,苔白厚,脈弦滑數。西醫診斷為CHB;糖尿病;中醫診斷為脅痛,辨證屬肝郁脾虛、濕熱內結。治以調肝和脾、清熱利濕、行氣活血之法。藥物組成:生黃芪30 g,炒白術12 g,防風6 g,茵陳50 g,黃芩9 g,黃連6 g,黃柏9 g,厚樸15 g,茯苓15 g,法半夏9 g,體外培育牛黃0.15 g(沖服),延胡索15 g,焦三仙各15 g,炙甘草9 g,莪術9 g,白花蛇舌草20 g。共14劑,每日1劑,水煎早晚分服。輔以口服恩替卡韋,每次0.5 mg,每日1次。
2020年9月7日二診:晨起偶有口干,口苦消失,大便日1行,略不成形,納可,眠欠安,易驚醒,舌暗紅,苔薄白,脈弦滑。輔助檢查示:ALT:63.5 U/L,AST:204.0 U/L,TBiL:35 μmol/L,DBiL:7.8 μmol/L。處方:上方加遠志9 g、半枝蓮20 g、麥冬20 g。14劑,每日1劑,水煎早晚分服。
2020年10月19日三診:連服上方1月余,患者訴勞累后雙目發脹,腹脹減,排氣多,大小便調,納眠安,舌暗紅,苔薄,脈弦滑。處方:上方加生地黃20 g、山藥20 g。共14劑,每日1劑,水煎早晚分服。
上方服用1周后復查示:AST:40.6 U/L,ALT:31.6 U/L,DBiL:3.7 μmol/L,TBiL:25.3 μmol/L,乙型肝炎病毒核酸測定示:6.3×104copies/mL。患者病情明顯好轉,繼服湯藥1月,無明顯不適。
按患者年逾四旬,《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有云:“年四十,而陰氣自半,起居衰矣。”患者因正氣不足而感染濕熱疫毒,邪正交爭于氣分。患者因正氣本虛故疲乏;濕熱邪氣蘊結于中焦故腹脹、大便黏膩不爽;肝膽氣機不暢,日久化熱,循經上擾故口干、口苦。中醫辨證屬肝郁脾虛、濕熱內結證;西醫診斷為CHB,處于乙肝病毒免疫清除期。呂文良教授以茵芪三黃解毒湯為基本方,重用茵陳50 g為君藥,除邪氣、治熱結黃疸;黃芪、白術、防風相伍取玉屏風散之意扶正以御邪。且防風屬風藥,“風升生”,順應肝木曲直調達之性,與白術相伍肝脾同調。黃芩、黃連、黃柏相伍清熱解毒;茯苓、半夏相伍取二陳湯之意燥濕化痰;牛黃入肝經,能除邪氣、退熱邪、解毒;山楂消積破結,行血開瘀,與莪術、黃芪、防風相伍,共奏益氣活血、行氣活血之功,防治肝纖維化。二診時患者雖口苦消失,血清轉氨酶水平下降,但仍有口干、大便不成形等濕熱之象,故加半枝蓮以加大攻伐之力,佐以麥冬防諸攻邪之品傷陰太過,體現了呂文良教授對攻伐火候的拿捏。患者新增眠欠安、易驚醒的癥狀,故加遠志以安神。三診時患者新增勞累后雙目發脹,考慮患者病久肝腎陰血不足,肝陽上擾,加生地黃以滋補肝腎。患者口干口苦消失、大便調、腹脹減,效不更方,守原方加山藥補虛扶正以收功。生地黃、山藥用量不大,蓋因該階段治療仍以祛邪為要,過用補藥恐有留寇之嫌,體現了呂文良教授對藥物性味的深刻理解和對藥量火候的掌握。諸藥相伍,以清熱解毒、攻伐邪氣為主,以扶助正氣為輔,稍佐以活血開瘀之品,全方肝脾同調、氣血并治、扶正祛邪、攻補兼施。呂文良教授能根據患者邪正交爭的狀態精準調控,攻伐得當故效如桴鼓。
呂文良教授以“火候”理論為指導辨治CHB,強調精準把控邪氣與正氣的矛盾狀態,攻伐得當,以達到和其不和、隨證治之的目的。并結合現代醫學認識,將CHB的病程分為疫毒侵襲、正虛邪伏,肝郁脾虛、濕熱內結,正氣虛衰、邪氣殘留3個階段,在辨證論治、藥物配伍、藥物用量上處處講究“火候”,因而辨證精準、用藥精確,取效優良。臨證時還應結合本病日久可由氣分逐漸累及肝絡血分,重視氣血辨證、調和氣血,改善CHB患者的遠期預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