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宏宇 于海燕


[摘 要]語法的本位研究與語法體系的構建直接相關,關于漢語語法的“本位”研究,一方面是對語法體系構建過程的認識,另一方面是對漢語研究方向、角度、出發點和側重點的認識。雖然學者們已經對各種不同的“本位”做出了深入詳實的研究,但是文章立足于語言觀層面,通過對漢語各種本位與語言觀的關系考察分析漢語語言觀轉向的問題,結論可知漢語語法研究的本位觀變化內在體現的是從“句法中心”向“意義中心”的轉變。
[關鍵詞]本位;語言觀;句法中心;意義中心
[中圖分類號]H1-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0292(2024)02-0098-06
[收稿日期]2023-11-26
[基金項目]鹽城師范學院教育教學改革課題“面向國際中文教育的事件建模與漢語句式教學研究”(2023YCTCJGY55);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基于異形詞整理的詞匯分化與變異研究”(23YJC740023);教育部中外語言交流合作中心項目“國際中文寫作教材語料庫建設及應用研究”(23YH56D)
[作者簡介]南宏宇,鹽城師范學院國際教育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漢語句法研究、事件語義研究、對外漢語教學;于海燕,鹽城師范學院黨委宣傳部/新聞中心研究實習員,碩士,研究方向:漢語語法、對外漢語教學。
一、引言
朱德熙《語法答問》日譯本序中認為漢語語法研究從一開始就受到印歐語語法的深刻影響[1]。漢語研究到目前為止經歷了結構主義、生成語法、認知語言學、功能語言學等,但是漢語研究受印歐語眼光的影響依然存在,呂叔湘晚年談到漢語研究時說:
要大破特破。要把“詞”“動詞”“形容詞”“主語”“賓語”等等暫時拋棄??赡芤院筮€要撿起來,但這一拋一撿之間就有了變化,賦予這些名詞術語的意義和價值就有所不同,對于原來不敢觸動的一些條條框框就敢于動它一動了。[2](P402-404)
漢語語法研究經歷了本位觀和分層研究的歷程。關于漢語“本位”的認識,從《馬氏文通》到現在主要經歷了六種“本位觀”:馬建忠的“詞類本位”、黎錦熙的“句成分本位”、朱德熙的“詞組本位”、趙元任的“零句本位”、邢福義的“小句中樞”、徐通鏘的“‘字本位”。但是這六種“本位”思想中前五種都是句子中心,而徐通鏘的“‘字本位”是“意義”中心。
關于分層的思想,呂叔湘的《中國文法要略》建立了一種“詞句論——表達論”的雙層語法系統,盡管學界認為呂叔湘對漢語語法體系做了全面的語義分析,但其本質為“語用內容”與“句法形式”的對應,并不是基于語言符號的“能指”與“所指”做出的語義分析。
根據漢語語法代表性著作,漢語研究以“句法→語義→語用”發展脈絡大致經歷了四個階段,如圖1:
這四個階段并不是截然分開,而是互有交叉,并且涉及了語義、句法、語用問題的討論。國內漢語研究的四個階段:第一階段以“句子”為中心進行漢語語法系統的構建,《馬氏文通》《新著國語文法》《語法講義》《漢語口語語法》為代表;第二階段以“句法形式”與“語用表達”的對應分析漢語語法體系的特點,《中國文法要略》為代表;第三階段從漢語“語義”為中心對漢語進行系統研究,《語言論——語義型語言的結構原理和研究方法》為代表;第四階段是西方各種語言理論引進和對漢語近一個世紀研究反思的時期。在第四階段,生成語法、認知語言學、形式語言學、功能語言學被全面引入漢語研究,但是這時期卻沒有任何一部基于這些語言理論構建的漢語語法著作。第一階段和第三階段關涉的是漢語“中心觀”問題,第二階段和第四階段關涉的是分析的層次問題,因此本文首先論述漢語“中心觀”的思想,其次論述漢語研究分層的思想。
二、漢語語言研究的“本位”思想與句子中心觀
“句子中心觀”的問題與“句法自足”的思想聯系在一起。語法研究中以何種成分為中心取決于研究者的語言觀,古希臘、羅馬的語言研究傳統堅持語言異質觀(heterogeneous),其主要觀點為語言與外在現象相聯系,這就致使語義在語法研究中的地位極為突出。對語義的分析往往表現為邏輯思辨,這種以邏輯分析代替語言分析的思想造成對語言的內部結構識別不清,索緒爾就認為“最先是所謂‘語法……它是以邏輯為基礎,對于語言本身缺乏科學的、公正的觀點;他的唯一目的是要訂出一些規則,區別正確的形式和不正確的形式。”[3](P17)現代語言學觀點認為語言分為內部要素和外部要素,其關于語言的定義是排除一切跟語言的組織和語言系統無關的東西,這是一種語言同質觀(homogeneous)。這種觀點一方面能夠使語言研究者嚴密考察語言內部結構的面貌,但另一方面也造成了語義研究被排斥在語法研究之外,結果就是語言研究中為語法而研究語法,而漢語的語法研究則表現為“為句子而研究句法”,這也就是漢語語法研究中的“句子中心”觀。
目前的漢語研究以句子作為中心,即“句子中心”觀?!熬渥印敝行?,而不是“句法”中心,主要是因為“句法”本身具有二重性,既可以指客觀存在的句法規則,也可以指研究者構建的句法研究系統,而句子具有獨立存在的客觀性。句子中心是指漢語研究的視角是以句子作為觀察和分析對象,即對漢語存在的各種句子表現進行合理闡釋。目前漢語語法研究以句子為中心是一種單層觀,漢語的語義研究和語用研究服務于句子研究,主要是對漢語各種句子形式存在的合理性進行解釋,概括“句子中心”如圖2。
如圖2所示,漢語的這五種本位觀分別處于詞、詞組、句子的不同層面。同時,漢語語法研究也在不斷嘗試突破這個框架,徐通鏘的“字”本位和張黎的“文化語言觀”都是這種嘗試的體現。
(一)馬建忠的“詞類本位”與句子中心觀
《馬氏文通》的“詞類本位”是后人對其語法思想的一種概括認識,其自身并沒有聲明其“本位”為何。說《馬氏文通》是“詞類本位”,是因為馬建忠認為句讀(句子)是由字(詞)構成,而字和字(詞和詞)的搭配需要根據它們的類別屬性,所以對漢語的字(詞)分類很重要,他對句子的定義是字和字(詞和詞)組合之后表達意思完整。《馬氏文通》的語法思想認為字是構成句讀的基礎而句讀是表意的實現,這已經初具了結構主義語言學的觀點。
馬建忠在處理漢語語法時考慮到了形式和意義兩個層面的問題,但是并沒有進行清楚地劃分,而是通過句法層解決語義層面的問題,這就造成了體系上的自相矛盾。呂叔湘在重印《馬氏文通》序曾有“體系殊欠分明,論述自難清晰”的評價[4](P1)。同時,作為句子中心觀,語法研究的主要任務是為句子服務,馬建忠認為“字”為“句讀”服務,即“句讀集字所成者也”,詞的類別清楚了,句子也就清楚了。馬建忠以句子的成立作為語法系統研究的目標是“句子中心觀”的表現。
(二)黎錦熙的“句成分本位”與句子中心觀
雖然黎錦熙提出“句本位”,但是在對其語法系統進行分析之后仍可發現他的“成分本位”思想。黎錦熙的《漢語語法十八課》序例指出“全書以句法結構的六大成分做中心,在成分里講明詞類,力求簡明一貫,切實有用”[5](P1)。《新著國語文法》劃分詞類的標準是“觀念性質”,觀念性質是一種更加概括的主體認知結果[6]。黎錦熙分析漢語語法并不是不要詞類,而是詞類劃分需要在語法的功能標準之下。雖然黎錦熙使用“句本位”來表明其語法思想的核心,但是分析其語法系統后可見其“句本位”中的“句”是指“句法”。他以句法結構為出發點分析句法成分,句子由成分構成,成分確定詞類是其語法思想的總思路,這樣,黎錦熙打破了“詞類本位”的語法思想,確立了以句子成分為核心的語法系統。
黎錦熙以語法功能作為標準研究語法也帶來了問題,印歐語形態發達,成分往往和詞類對應,但是漢語中一個成分往往由多個詞類充當,漢語的成分和詞類處于一種交叉對應的狀態,這也是黎氏思想經常被詬病的地方。雖然黎錦熙打破了《馬氏文通》建立的以詞類為核心的“詞類本位”語法觀,建立了以語法功能為標準的“句成分本位”語法分析,但是“句子中心”的觀點沒有變化。
(三)朱德熙的“詞組本位”與句子中心觀
朱德熙認為“以句子為基點描寫語法是印歐語語法書一貫的做法”[1](P1),而根據與印歐語之間的差異認為漢語應該是“詞組本位”。關于詞組的討論,朱德熙從內外兩個層面分析:內部研究詞組的結構關系;外部研究詞組的語法功能[7]。概括朱德熙的觀點,詞組在語法體系中處于中間地位,向下聯系著詞這一層級,向上聯系著句子層級。朱德熙的語法思想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功能和意義相結合研究語言現象;二是從結構的內部和外部研究語言現象。
朱德熙重點關注的是句法成分之間的結構關系,這克服了黎錦熙系統上“詞無定類”和過多的“詞類轉化”等弊端,但是,朱德熙的思想仍舊是“句子中心”觀,與馬建忠、黎錦熙把句子作為獨立的存在體、作為研究的本源一樣,朱德熙同樣是把句子作為自存體,語法研究的目的為句子服務。
(四)趙元任的“零句說”與句子中心觀
趙元任從漢語的口語出發,以“零句”作為本位構建漢語的語法體系[8]。趙元任的“零句”相當于語法分析中的非主謂句,經常由動詞性成分和名詞性成分充當,他認為句子從結構上分可以分為整句和零句,整句就包含有主語和謂語兩個部分的句子,主語和謂語的語法意義即是話題和說明的關系。話題與主語分別處于語用和語法兩個層面上,具有不同的性質,但是趙元任認為“漢語的主語就是話題”,這個論斷和“零句是根本”相關聯。承認“零句是根本”必然可以推導出“主語是話題”的結論,因為零句是根本,主謂短語和其他短語地位就會完全一樣,主謂短語也可以做謂語,主謂短語前的成分即是主語,也是話題。
趙元任的“零句”思想分析是在默認語義搭配的前提下進行,但是,從他的語法體系對句子的分析可見,其思想核心仍舊是“句子中心”的觀點,語法研究為句子服務。但是與前三種結構觀不同,趙元任在對句子的結構分析時采用了語用功能觀,本質上趙元任的“零句”是其語用分析的產物,但是,“零句”的觀點對于“句子中心”的觀點并沒有改變。
(五)邢福義的“小句中樞”與句子中心觀
邢福義以“小句中樞”的思想構建其語法理論著作,理解小句中樞語法思想,就需要理解小句的概念界定及小句中樞的理據這兩個方面[9]。從內涵方面看,“小句”具有表述性、獨立性,小句是表述的最小單位,并帶有語氣;從外延方面看,小句包括單句以及結構上相當于或大體相當于單句的分句。之所以認為小句是中樞,因為以小句為基礎向下看,詞受控于小句,短語從屬于小句,向上看復句和句群都依托小句而生成。
從依憑語法功能作為判定標準來看,與黎錦熙和朱德熙劃分詞類本質上并無不同,但是邢福義在劃分詞類時考慮了語用因素,有點“詞無定類,依句辨品”的思想。“小句中樞”仍舊是“句子中心”的觀點,整個體系仍舊是從詞到詞組,再到句子的思想,差別僅在于對句子認識的層面不同,“詞本位”和“詞組本位”是從句子之下的內部結構分析問題,而“小句中樞”是從句子之上的表達層面分析問題,本質上都是“句子中心”,差別僅是選取的角度不同。
三、徐通鏘“字”本位與“意義中心”
(一)語言研究中關于意義的認識
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的斯多葛學派已經開始在語言中對意義進行研究。斯多葛學派認為世界上存在各種各樣的現象或是物體的存在狀況都可以使用“記號”“意義(lekton)”和“指謂”這三個概念來表示。美國邏輯學家梅斯認為把“意義”稱為lekton,指的是“所意謂的東西”,可以看出這個概念類似于今天所說的“指稱”,這是較早認識到“概念”和“事物”之間具有指稱關系的理論。斯多葛學派的“意義”是非物質的,是聲音所表示的,而我們理解為存在于我們思想中的東西[10](P98-101)。
對于印歐語來說,駕馭語言運轉的是“主謂”框架,也就是作為表達的句子必須由一個并且只允許一個名詞性的成分充當主語,必須由一個并且只能有一個動詞性的成分充當謂語,如果在語義上找不到一個主語,也必須在形式上造出一個主語?!爸髦^”框架的底層表達“施事+動作”語義結構,這也是西方語言研究中“動詞中心”的表現。“施事+動作”語義框架的本質就是施事和動作之間的關系,亞里士多德《論物體運動》認為動作的存在需要啟動者,沒有啟動者則沒有運動的發生[11]。J·Lyons說“印歐系語言的研究寬泛地說,是以亞里士多德的邏輯理論為基礎分析語句的結構,建立起以‘主謂的結構框架為基礎和與此相聯系的名詞、動詞劃分的語言理論?!保?2]
從語言研究的歷史看,語言形式研究的盡頭則是意義。雖然對語言形式的研究開始自索緒爾的結構主義,但是對形式研究達到極致的是喬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他在先后一系列的研究中都在不斷思考意義的問題,其前期理論和后期理論最大的差別就在于對意義的處理?!毒浞ńY構》和經典理論時期的短語改寫規則排斥意義,標準理論時期在表層結構生成意義,修正的標準理論時期又在底層結構處理意義,到最簡方案時期取消了D-結構和S-結構,代之以詞庫(lexicon)和大顯形(spell-out)。結構主義和生成語法的早期理論在本質上都是為語法而研究語法,差別在于結構主義傾向于歸納法,而生成語法早期理論傾向于演繹法。后來的認知語言學,以及脫胎于轉換生成語法的生成語義學、形式語義學都是對語義的思考。因此,“字本位”之于漢語研究的意義是實現了一種語言觀的轉變,從“句子中心”轉到“意義中心”的嘗試。
(二)漢語研究關于意義的認識
漢語語法研究自馬建忠《馬氏文通》開始就注意發現自己特點,馬建忠在對詞進行分類時發現漢語文法不同于西洋文法,西洋文法可以根據形態對詞進行分類,而漢語則行不通,因此,馬建忠選擇根據意義進行分類;而黎錦熙和朱德熙則選擇根據語法功能和參照意義對詞進行分類;趙元任和邢福義甚至依托語用來分析漢語的語言問題,可以說自第一部漢語語法著作開始,就不曾停止對漢語意義問題的認識。
胡裕樹、范曉的“三個平面”思想是意義分析明確化的體現[13](P7-15),使糾結于漢語句子各個層面的問題得到了明確的對待,也作為目前漢語句子分析主要的參考標準。漢語分析使用“三個平面”的思想對于漢語中很多歧義問題都有很好的解釋,但是,“三個平面”的思想仍舊是“句子中心”,“語義平面”和“語用平面”更像是一種觀念上的平面,實際上仍舊是為句子平面服務,“三個平面”并沒有確立“語義中心”或是“語用中心”,因此,“三個平面”思想仍舊是“句子中心”。
能否從語義內容出發反觀漢語的句法系統,即以“意義”為中心進行漢語語法系統的分析,張黎根據語言的媒介作用和語言的導向作用構建了漢語“意合”語法[14]。之所以說“意合語法”是對“意義中心”的嘗試在于對“命題結構”的認識上,張黎以“命題結構”作為句子的基本語義結構,通過謂詞與論元關系構建一套語義分析系統,這就擺脫了依靠詞類和句法成分,而是通過語義關系構建漢語句子分析系統。后來,張黎認為“一音一意”是漢語實現意合句法機制的核心[15],通過句法表現的1(n)=1形式和一套“語義范疇”構建了漢語意合語法的機制。其中1(n)=1可以表現為1+1=1(復合詞)、1+1=2(詞組)、1+1>2(句子)?!罢Z義范疇”表現為(1)顯性語義范疇,指能夠被特定的語法形式表達的范疇;(2)隱性語義范疇,指主體經驗結構中不直接表現在語法形態上的范疇?,F在看來,從對漢語意義的分析到“意合語法”的產生有其深刻的根源。漢語語法研究中,“語義—形式”對應一直存在很多矛盾,如詞類劃分的標準問題,詞類與句法成分的對應問題,漢語的主賓語問題等,眾多漢語研究者長久以來對漢語句子結構存在的各種矛盾不能進行滿意的處理,思而不得轉而進行一種語義中心的嘗試。
張黎以“一音一意”構建的句法系統本質上是通過語義實現句法操作,但是“一音一意”中的“意”所指為何并沒有明確。漢語的語義問題十分突出,主要就在于在語言的“能指”和“所指”關系中,指稱義、句法義、語用義經常融為一體,沒有特定的形態能夠作出區分。Frege認為符號、涵義與指稱之間的關系是對應于特定的符號[16],存在特定的涵義;對應于特定涵義,存在某一個指稱;但是對應于某一個指稱(即對象),不僅僅只存在一個符號。張黎并沒有說明在“一音一意”關系中的“意”到底是內涵義、還是指稱義,因此,語義和形式的對應問題仍需要深入思考。
(三)“字”本位系統的構建
徐通鏘的“字”本位觀念源自趙元任。趙元任在分析東西方觀念差異時使用了“字”的概念,把“字”作為觀念的“中心主題”,認為在觀念中“字”是表達的本位基礎。徐通鏘《語言論》放棄了傳統的語法分析系統,構建了以“字”為基礎的漢語語義分析體系,認為‘字是語言中有理據的最小結構單位[17],具有“一個字*一個音節*一個概念”的特點。徐通鏘通過以“字”為本位,以“字”“辭”“塊”“讀”“句”為組織結構層級,擺脫了自馬建忠以來使用“主語——謂語”框架的句子結構觀,構建了一套以“話題——說明”為框架的句子結構觀。
“字”本位難以讓人信服之處在于對“字”的本位地位的確立。徐通鏘在構建“字”本位語法體系時對漢語與印歐語的差異認識是深刻和全面的,但是唯獨對于核心概念“字”的論證不夠嚴謹?!白帧弊鳛橐环N思想體系的核心概念范疇,首先,他沒有對其進行學理上的論證,而是從經驗的觀察和總結論證“字”是一種觀念上的概念;其次,“字”作為一個核心范疇,應該在概念的內涵和外延上具有一致性,但是徐通鏘在自己的體系中使用卻是模糊的,如果“字”指的是“語音形式”,那么除了稱呼不同外,概念上和“詞”就沒有不同,如果“字”指的是“語形”,徐通鏘卻沒有給出清晰的說明。理論的基礎首先表現在基本概念的界定,清楚的概念界定是理論的基石,從這點上,徐通鏘的“字”不能使人信服。本文相信,雖然“字”作為一種理論的基礎,盡管概念的界定還不清晰和明確,但是卻揭示了漢語重意的特點。
四、呂叔湘與漢語研究中句子分層的認識
對漢語句子進行分層實際上也是對漢語“句子中心”的反思。關于“主語”和“話題”的關系存在很多爭論,句子分層思想實現了區分糾結于句子層面的語義問題和語用問題。胡裕樹、范曉的三個平面思想本質也是一種分層思想,但是并沒有把這種思想體現在操作上。呂叔湘確立了一種“句法—表達”對應的雙層思想。語言研究的同質觀雖然能夠促進對語言系統內部做出嚴密考察,但是卻造成把語義排斥在語言研究之外,這不利于對語言進行深入研究。從《馬氏文通》開始,中國的語言學者就認識到漢語和西方語言的差別在于“意義”和“形式”。
《中國文法要略》全書雖然分為上卷詞句論,下卷表達論,但是核心概念在于“表達”二字[18]。遍閱全書可見,呂叔湘并沒有明確說明何為“表達”,但是在第一章論述“語言和文字”時體現出表達即是用嘴說話或者使用文字記述思考,蘊含了語言形式服務于意義表達的思想。雖然目前學界認為《中國文法要略》從語義的角度對漢語的語義結構做了全面分析,但是這與本文所認為的“語義中心”有所區別。根據語義和語用的關系,我們認為呂叔湘對于漢語研究的分層思想更像是一種“語用表達”對應于“句法形式”的分層。
關于詞的分類,呂叔湘雖然考慮到了意義和語法功能兩個標準,但是在實際的處理上,還是依從了意義的標準,只是他的意義標準首先確立在了“實”和“虛”這兩個范疇上。關于短語結構,他稱為詞的配合。呂叔湘根據句子表達的主體態度把陳述句分為敘事句、表態句、判斷句、有無句,這是根據語用意義對句子進行的結構分類。因此,呂叔湘構建了“字→詞→詞組→句子”漢語句法的完整體系,但是與傳統句法系統構建有所區別的是他在構建漢語語法系統時無處不做出關于語義或語用的思考。因此,本文認為呂叔湘的句法體系仍舊是“傳統的句法系統”。
呂叔湘與趙元任關于語用的處理不同,他從“范疇”和“關系”兩個角度構建了一個完整的語用表達層面?!胺懂牎本褪钦Z義類,把表達相同類別的詞或語句類型概括到一起,主要專指個別實體來講。在《表達論:范疇》中呂叔湘分析的“指稱”并不是語言學中所討論的“能指”對“所指”的指稱,確切的說更像語用學中語言表達的“指稱”范疇,而“關系”是指“兩件事情之間的關系”。呂叔湘的語用層面是一個完整的系統,包括組成的單位及單位之間的關系兩個方面,整個語用系統與句法系統分屬兩個層面,并形成了對應關系。
關于漢語的語用特點,之前的很多學者已經有所關注,卻沒有人能像呂叔湘這樣從系統的層面對其單獨論述。根據上面所做的分析,盡管呂叔湘涉及到了很多語義方面的問題,但是其所作的分析和論述仍屬于語用分析。呂叔湘以自己構建的句法形式系統為“體”,以自己構建的表達系統為“用”,從“體”和“用”兩個層面實現對漢語語法體系的全面闡釋。如上分析,本文認為呂叔湘構建的是一套“語用—句法”對應的雙層體系,這與“語義—句法”的對應有區別。
五、結語
語言研究的“本位”是指系統構建的基礎或是基本單位,“本位”問題直接決定了語法體系的構建過程,漢語語法體系的構建同時也是思考漢語“本位”為何的過程。目前學者因為認識角度和理論背景的不同對“本位”的認識存在差異,如徐通鏘認為本位是語言的基本結構單位,史有為認為“本位”包含兩層含義:一是語法研究的主觀系統,一是語法研究的客觀系統。但是不可否認,多數學者都認可“本位”是語言研究過程中以某一單位作為基礎,進而研究解釋其他各級語法單位。本文通過對漢語語法研究中的各種本位觀的分析可以看到,不同“本位”的認識和確立直接影響了不同的語法體系的構建,同時,從“句法中心”向“意義中心”的發展內在本質體現的是語言觀的轉向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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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udy on the “Base”of Chinese Language and the Shift of Language Central Perspective
NAN Hong-yu,YU Hai-yan
(Yancheng Teachers University, Yancheng 224000,China)
Abstract:The study of the central perspective of grammar is directly related to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grammar system of a language. Regarding “base” of Chinese grammar, on the one hand, it is an understanding of the process of constructing Chinese grammar system, and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of the direction, perspective, starting point, and focus of Chinese language research. Although different scholars have conducted in-depth and detailed research on various “bases” of Chinese language, this article is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of language and explores the shift in Chinese language views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various bases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anguage perspectives. The analysis shows that the change of perspective on the base of Chinese grammar research reflects a shift from “syntax-centered” to “meaning-centered”.
Key words:the base of language; language perspective; syntax-centered; meaning-centered
[責任編輯 薄 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