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慧童 王曉丹
[摘 要]科馬克·麥卡錫的西部小說系列“邊境三部曲”展示了在20世紀中期高揚的現代性影響下,面臨危機的美國西部地域共同體的整體樣貌。在現代性超出地域范圍的外來因素作用下,共同體在血緣、地緣和精神三個維度上逐漸解體,牛仔少年失去歸屬感,因此踏上重構共同體的旅途。現代性追求同一性的思想和難以敞開心扉的“獨體”處境,阻礙了他們建構共同體的嘗試,而價值理性和互助觀念,讓在陌生人之間建構嶄新共同體成為可能。用人性重構共同體的希望,體現了麥卡錫消解現代性帶來的精神危機,改善現代人孤獨處境的方案。
[關鍵詞]科馬克·麥卡錫;“邊境三部曲”;共同體;現代性;孤獨
[中圖分類號]I0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0292(2024)02-0132-06
[收稿日期]2023-11-14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高等教育教學改革研究項目(SJGY20220337)
[作者簡介]常慧童,哈爾濱師范大學西語學院碩士研究生,從事美國文學研究;王曉丹,哈爾濱師范大學西語學院教授,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從事當代美國小說研究。
科馬克·麥卡錫是當代重要美國小說家,被評論家哈羅德·布魯姆稱為 “梅爾維爾與福克納公認的繼承者”、“美國當代四大超一流小說家之一”[1](P1)。他描繪美國西南部邊疆的一系列小說不但斬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等眾多獎項,且在讀者中大受歡迎。成書于20世紀90年代的“邊境三部曲”系列,即《天下駿馬》《穿越》和《平原上的城市》正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品。它們在繼承美國西部小說傳統的同時,又有作者本人對西部小說、乃至背后的“西部神話”和“牛仔神話”等官方西部話語的反思。三部曲塑造的牛仔少年主人公約翰和比利,人物形象也具有矛盾性:一方面,他們道德高尚,技藝精湛,熱愛放牧生活,對萍水相逢之人也義薄云天,體現了可貴的人性光芒;另一方面,他們在20世紀中期的美國-墨西哥邊境處處碰壁,難逃孤獨命運。約翰先后失去戀人阿萊詹德拉與瑪格達萊娜,最后失去生命;而比利失去弟弟博伊德與摯友約翰,離開牧場獨自流浪。
對于牛仔少年的追尋所為何物,又是因何失敗,學界的看法也產生了一定的分歧。一派認為,牛仔少年的追尋是“在精神上對邊疆的依戀”[2](P136),而約翰對墨西哥少女的追求,甚至有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成分,將她們視為“‘凝視的對象和欲望的投射”[3](P87),代表業已過時的帝國主義征服。而牛仔少年的渴望,要么是反對現代化趨勢這一不可逆轉的潮流,要么建立在“美國的種族和政治霸權之上”[4](P439)。與此同時,另一派則認為,牛仔少年主人公的失敗無疑是技術文化與現代性的惡果,并非本人的過失導致。他們堅守道德、尊嚴與人性,“完整再現了人類的善良行為……展現了麥卡錫對人類美好的想法”[5](P128)。可見,對牛仔少年主人公形象與他們的追求,學界依舊見仁見智:要么將其視為可嘆的反英雄角色,追尋也不合時宜甚至完全錯誤;要么將其視為可敬的正面角色,難以容納道德的時代令他們失敗。
然而,重歸文本可以發現,牛仔少年主人公的追尋之路,關鍵詞通常都有“家園”:《天下駿馬》中,為了追尋心目中的家園,失去牧場的約翰離開家鄉,穿越邊境。《穿越》中,因為對生命的敬畏,比利毅然護狼返回家園;在父母遇害之后,他又曾兩次穿越邊境,一次是為了尋找父母被盜的馬匹,一次是為了尋找弟弟,可見他對家庭和親情的渴望。《平原上的城市》之中,兩位牛仔穿越邊境是出自約翰對命運悲慘的瑪格達萊娜的愛情,拯救她、與她建立家庭的渴望。少年反復踏上旅途,其原因有共通之處:舊日曾蔭庇他們的家園逐漸破碎,而支撐他們的是對人與人之間建立關系、從而消解孤獨、重獲家園的渴望。從共同體的視角來看,他們失去家園的經歷和追尋家園的旅程,與現代社會共同體面臨的危機和重構共同體的嘗試,可謂異曲同工。“共同體”(Community)一詞源于拉丁語“共同的”,滕尼斯認為,共同體與社會不同,意味著“真正的,持久的共同生活”[6](P19)。思想家口中的共同體,其概念蘊含溫暖、有機、美好的人類交往,與“邊境三部曲”中的牛仔少年一次次出于真摯的情感跨越邊境,所欲追尋之物不謀而合。而他們之所以試圖通過穿越邊境之旅重構共同體,是因為共同體在20世紀中期的美國-墨西哥邊境面臨危機。高揚的現代性用戰爭、工業化和嶄新生活方式等外來因素,打破了美國西部的地域性,動搖了以血緣作為基礎、以傳統生產方式和精神世界相似的鄰人作為特征的前現代共同體,牛仔少年因而踏上重新建構共同體的旅途。然而,無孔不入的現代性因素阻礙著嶄新共同體的建立。現代性對同一性的追求,讓牛仔少年深受主體性思維影響,不在意他者的現實情況;對他者的理解還受到孤獨隔絕的心靈的阻礙,邊境居民因此淪為“獨體”。然而,在價值理性和人際互助的作用下,建構新型共同體成為了可能。在價值理性的作用下,邊境居民反抗現代性話語,試圖建立溫暖的家園;同時,國境兩側陌生人間的善意,也超越了“獨體”困境,蘊含著在“陌生人社會”中抵御現代性的孤獨危機、將人類重新聯系在一起的希望。
一、現代性帶來傳統共同體危機
在“邊境三部曲”中,約翰和比利都敏銳地感覺到,他們出身的家鄉已經不再能讓他們產生歸屬感。《天下駿馬》中,約翰從墨西哥歸來后,面對母親離去、牧場變賣、居民投入石油工業的故鄉,他表示“它不再是我的家了”[7](P290)。《穿越》中的比利則被印第安老者警告“應當停止漫游”[8](P84),因為他看起來如同一個“孤兒”,與人群格格不入,不了解他人,也不為人所知。牛仔少年主人公缺失的歸屬感,正是因為他們出身的美國西部邊境地域共同體,在20世紀中期面臨危機。約翰家庭破碎、牧場被賣給石油公司,在家鄉無處可去;比利的父母在熟悉的村莊,忽然被陌生的匪幫殺害,故鄉一夜變成異鄉。對于少年經歷的離散,現代性的沖擊難辭其咎。滕尼斯認為,地域共同體的危機,來源于現代化進程:“早期的家族經濟、農耕習慣被工業經濟、商業資本的形式取代。”[9](P83)而工業經濟和商業資本都是遠離家族和地域控制的產物,體現了吉登斯口中現代性的特點,即“場所完全被遠離它們的社會影響所穿透并據其建構而成”[10](P16),亦即“脫域性”。在“邊境三部曲”中,以脫域性為特征的現代性,逐漸瓦解了美國西南部的傳統牧業共同體。在戰爭、石油工業和城鎮生活方式等來自外界、不被居民了解也不受居民控制的因素影響下,血緣共同體成員之間產生隔閡,地緣共同體被外來因素打破;曾經建立在志同道合和鄰人互信基礎上的精神共同體,也隨之無影無蹤,正如馬歇爾·伯曼的哀嘆,“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11](P15)。
(一)血緣共同體的解體
在《共同體與社會》中,滕尼斯給血緣共同體以區別于地域、精神共同體的基礎地位,這是因為在教育、引導居民的過程中,“家庭精神尤為關鍵”[6](P32)。在前現代與地域緊密相關的傳統共同體中,血緣共同體占據重要地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家人互相幫助、互相溫暖,給人以安全感。而在“邊境三部曲”中,作者展示的是受到戰爭和城市化等“缺場”因素影響,在少年眼前崩塌的血緣共同體。
三部曲的開端便是約翰外祖父的葬禮,約翰看著外祖父的遺容,心想“你一生從來沒有像那樣梳理過頭發”[7](P1)。這一細節暗示著父母對外祖父的陌生,作為家庭的共同體早已名存實亡。在葬禮后,約翰見到的父親是一個軟弱、憂郁的退伍士兵,沉迷于賭博,與家人缺乏交流:“我們上一次談話是1942年的事……我倒希望自己并沒有改變,但是我變了。”[7](P10)吉登斯認為,地域性是前現代的重要屬性,而現代社會的特征是“脫域性”,即“社會關系從彼此互動的地域性關聯中……‘脫離出來”[10](P18),受到遙遠因素的影響。第二次世界大戰這一邊境居民無法控制的巨大“缺場”因素,不但改變了約翰的父親,還讓血緣共同體產生了隔閡,父子缺乏交流,父母婚姻破裂,約翰的血緣共同體分崩離析。而約翰的母親搬入城市,體現出城市化進程中流動性的增強帶來的,人際關系的時空分離:約翰在旅店碰見與陌生男人約會的母親,詢問前臺時得知母親并未用“科爾太太”的名字登記。這種時空重構“打破了傳統的生活格局……彼此的熟悉感逐漸轉變為陌生感”[12](P112),血緣共同體相形之下尤為脆弱。而血緣共同體的瓦解,帶給約翰的無根感,正是一種現代性體驗。
(二)地緣共同體的崩潰
在《天下駿馬》中,約翰生活在家族世代相傳的牧場上:“……第一群牛被趕著通過現在仍然叫貝爾縣的地方,越過牧場的北端到達薩姆納要塞和丹佛城。五年以后,他的外曾祖父趕著六百頭公牛犢走過了同樣的路。”[7](P4)約翰的祖先們世世代代牧牛為生,沿著同樣的道路行進,只有生產規模之分,生產方式和地域則毫無變化。以約翰的祖輩為代表的牧牛人生活,具有地域共同體的特征。而在 “邊境三部曲”中,作者著意刻畫在“缺場”因素沖擊之下搖搖欲墜的地緣共同體,展現出曾經封閉的地域受到外來因素的沖擊,以居民所不了解的方式驟然開放的過程。
《天下駿馬》的開篇,約翰的母親不愿再過鄉村生活,加之牧場無利可圖,便將家傳的牧場賣給石油公司。母親口中牧場“二十年來的一點收入剛夠開銷的”[7](P13)對比父親口中“地底下有的是錢……去年打出的IC克拉克一號油井就是個大錢眼”[7](P9),可想而知大量小鎮居民進入城市,建立在傳統牧牛業基礎上的地緣共同體被石油工業這一“缺場”因素打破,地緣共同體在城市化沖擊下分崩離析。油田巡邏車取代了曾經停在街頭的牛群,讓約翰感到猶如身處戰區;只了解傳統牛仔生活的他,面對舊日生活方式隨著地緣共同體猝然逝去,更是無所適從。父親贈他嶄新的馬鞍作為圣誕禮物,他珍而重之地將馬鞍抱在胸前。然而,當卡車司機稱他的馬鞍為“廢殼子”[7](P12),他也無力反駁。可見,以相似的生產方式為特征的地緣共同體已經崩潰,整個聯系緊密的地緣共同體,已經逐漸分化為拋棄傳統生活方式的人和稍有不慎便被科技甩在身后的“過時者”,而這無疑讓屬于后者的約翰感到無所適從。
(三)精神共同體的危機
精神共同體在滕尼斯看來,是最高級別的有機共同體[6](P53-55),以血脈相連的親屬或是秉持相同生活方式的鄰人之間的友誼為基礎。然而,精神共同體中的友誼是地域性的,“這種紐帶必須通過容易的和經常的聯系來聯結和維持”[9](P79)。而在流動性增強,“脫域性”成為特征的現代性中,美國西部居民間曾經緊密的精神鏈接,被分道揚鑣的鄰人和摧毀信任的陌生人輕易取代。
《天下駿馬》中,為現代性影響的邊境小鎮便充斥著共同信念瓦解帶來的孤獨和隔絕。在約翰的家鄉,有擁抱現代性者,如不愿囿于家庭和牧場的約翰母親,放棄約翰與有汽車的富裕男子約會的約翰女友;有抵觸現代性者,如安于牧場生活、熱愛馬匹的約翰;也有在現代和傳統之間搖擺不定者,比如曾試圖跟隨妻子去加州,又無法適應城市而歸家,轉而希望妻子成為傳統牧場主婦的約翰父親,和試圖與約翰一起過牛仔生活、卻最終放棄的羅林斯。現代性沖擊之下居民分道揚鑣,精神共同體不復存在。同時,在現代社會,給予陌生人精神共同體成員一般的信任,不但難以做到,甚至蘊含風險。在《穿越》中,比利父母的不幸,便來源于比利和博伊德兩名幼童給予陌生印第安人的善意。他們送給陌生人禮物,然而那人是匪幫成員,隨后殺害了比利的父母,只有博伊德死里逃生:“他們喊著找我來著。他們喊:‘博伊德!博伊德!……‘就好像我和他們是朋友似的。”[8](P108)博伊德回憶。在比利攜狼前往墨西哥時,鄰人認出他是帕勒姆家的兒子,將他迎進家中招待,甚至請醫生為狼治傷。而在比利從墨西哥歸來后,他發現看似需要幫助的人帶來了災難。曾經親密的鄰人與外來的威脅對比,更加凸顯美國邊境的精神共同體在陌生的外來因素的沖擊下陷入危機,已經搖搖欲墜。
二、現代性因素危及共同體建構
在現代性大潮沖擊下,傳統共同體的危機為人帶來碎片化、不確定性和無所歸依的感受。因此,對于他們經歷的共同體危機,牛仔少年選擇遠行而抵抗,也是自然而然的結果。約翰與好友羅林斯前往墨西哥,與萍水相逢的男孩布萊文斯同行,與普利希馬農場的主人埃克托爾成為忘年交,與牧場主的女兒阿萊詹德拉戀愛,嘗試建構新的共同體來獲得溫暖。比利護送懷孕的母狼返回墨西哥,逐漸獲得母狼的信任,一人一狼組成了溝通人與自然的生態共同體;后來為了奪回父母被盜的馬匹,他又與弟弟博伊德同去墨西哥,二人歷盡艱險,組成了相依為命的共同體。然而,他們建構共同體的嘗試最終均告失敗:約翰與阿萊詹德拉的愛情被拆散,面對布萊文斯的死亡后,羅林斯也離開了他;比利先是經歷母狼被奪走投入斗獸場,又面對弟弟的不告而別,重返墨西哥時卻得知弟弟已死,陷入深沉的孤獨之中。牛仔少年的嘗試,甚至為關愛的對方帶來了厄運:約翰讓愛人阿萊詹德拉的名聲被毀,比利護送的母狼死在墨西哥的城鎮,弟弟也永遠離開了他。這并不意味著主人公試圖建立共同體的想法是錯誤的,然而同一性下對他者的漠視和“獨體”處境中溝通的困難,這兩大現代性的特征,始終威脅著他們試圖建立的共同體。
(一)同一性讓共同體變質
《天下駿馬》中,約翰和阿萊詹德拉的愛情源于純真的情感:約翰在舞會上和阿萊詹德拉互訴衷腸,又因對馬匹的愛結緣。《穿越》中,比利對懷孕的母狼心生憐憫,試圖護狼歸山的心情也是純真熱烈的。然而,這兩次建立共同體的嘗試都成為了悲劇:阿萊詹德拉的父親將約翰和羅林斯送入監獄,對阿萊詹德拉大為失望,痛苦的少女放棄了愛情;比利則對狼被墨西哥人奪走用作斗獸取樂始料未及。這兩次悲劇背后共同的原因,是他們對墨西哥的現實情況一無所知:墨西哥少女面臨嚴苛的道德要求,早已被城市化和商品化侵染的墨西哥也不再有讓狼自由奔跑的荒野。他們用自己在美國的經驗,盲目揣測墨西哥是更為落后的國家,在墨西哥隨意行事。支撐著牛仔少年的主體性的,是現代性的價值判斷:現代性在啟蒙思想的作用下,推崇單一的“進步”評判標準,這標準取決于國家的經濟和政治地位。
在《天下駿馬》中,值得注意的是,阿方莎在發現約翰與侄女的戀情后,與約翰長談,勸他考慮少女的聲名,不要與她單獨約會:“這是另外一個國家,在這里,一個女人的名聲就是她的一切。”[7](P134)然而,約翰將之簡單地評價為“不公平”,沒有聽從老人的勸告,盲目對阿萊詹德拉行使主體性,繼續與她私會;甚至在出獄之后,還提出讓阿萊詹德拉與自己私奔。盲目地推崇以美國為標準的、同一性的“進步”,他不理解墨西哥人對家族榮譽的愛,不顧及阿萊詹德拉的榮譽,也不理解失去了父愛的阿萊詹德拉多么悲傷。他試圖對阿萊詹德拉推行美國觀念的行為,讓他無法理解少女的處境,最終帶給自己和愛人痛苦,建立共同體的企圖也宣告失敗。無獨有偶,在《駿馬》中,比利認定“狼都是從墨西哥跑過來的”[8](P15),因此試圖將母狼送回墨西哥的群山。將墨西哥認定為落后的一方,讓他并不了解墨西哥的實際情況;他剛剛到達城鎮,狼就被警察和小莊園主奪走,放進斗狗場里供人下注取樂。比利貿然進入墨西哥,沒有詢問任何長者的意見,也沒有在口岸登記,甚至“事先并不知道進這個國家還要交費”[8](P75),可見比利已經內化了視美國為進步、墨西哥為荒野的“西部神話”。然而這神話是荒謬的,小莊園主并非毫無根據地指控他“非法侵入”,嘲諷他“和狼沒什么兩樣” [8](P75)。比利護狼返鄉的行為,本是人與自然建立生態共同體的美好嘗試,卻因為現代性的“進步”話語而淪為“西部神話”的再現;共同體在變質之后被以警察和莊園主為代表的、墨西哥的現代性因素打破,護狼返鄉的童話也最終以被迫親手殺狼的噩夢告終。
(二)“獨體”處境讓共同體衰微
在牛仔少年主人公視自身為進步,視墨西哥人為落后,在同一性的思維模式下與墨西哥人難以互相理解的同時,牛仔少年試圖與身邊的友人建立的共同體,也受到“獨體”影響,因個體無法敞開的心扉陷入困境。南希認為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區別甚大,完全理解彼此實不可能,而秘密與隔閡將消解傳統共同體“內在的紐帶”[13](P73)。在“邊境三部曲”中,作者也描述了少年們的精神獨體處境,談及他們保守的秘密為彼此帶來的隔閡。
《天下駿馬》中,約翰、友人羅林斯和萍水相逢的少年布萊文斯之間,便建立了貌合神離的共同體。布萊文斯的名字不知真假,騎著與流浪牛仔身份不匹配的駿馬,槍法百發百中。對約翰與羅林斯來說,他是神秘而危險的存在,以至于羅林斯一直懷疑他的身份,多次對約翰提出要將他丟在半路。同時,羅林斯僅有的幾次勸告也都以約翰的漠然以對告終。他們在荒野上同食同宿,但心靈卻彼此疏遠,共同體如同三個“獨體”,這為最終的離散埋下了伏筆:布萊文斯率先離開,被投入監獄;在布萊文斯死于私刑之后,羅林斯決心離開約翰,返回故鄉,貌合神離的共同體終究沒有抵過“獨體”的疏遠。《穿越》中,在父母雙亡后相依為命的比利與弟弟博伊德,血緣共同體的力量和彼此的友誼也未能消解他們隔絕的精神帶來的孤獨。在父母雙亡后,比利從寄養家庭中悄悄帶走博伊德,拿走了主人的槍、毛毯和一些錢。在博伊德因不舍和良心而哀嘆時,比利粗暴地打斷了他:“這樣的話我們到底要聽多少?”[8](P107)比利擔憂他,卻依然擺出兄長的權威,他們之間缺少敞開心扉的對話。最終,博伊德愛上了他們在旅途中搭救的墨西哥女孩,選擇與她同行,最終客死異鄉,只有比利孤獨地回到美國。懷著各自的秘密與傷痛,比利與博伊德雖然互相關切,但最終也沒能互相敞開心扉,甚至沒有好好告別。因為缺乏應有的深入交流和敞開心扉,牛仔少年的友誼共同體并不成功;甚至連彼此深愛的兄弟,也沒有勝過“獨體”的孤獨命運。
三、抵抗現代性危機的新共同體
以血緣和地域為基礎的,建立在共同生活基礎上的傳統共同體已經亡于現代性的沖擊,建立嶄新共同體的嘗試也因主人公內化的現代性難以互相理解,在共同體破碎的同時,也為共同體成員帶來痛苦;或是因缺乏深入溝通,陷入“獨體”處境之中,雖然互相陪伴卻依舊孤獨,最終共同體逐漸消散。然而,對于重建共同體的前景,麥卡錫并不悲觀,“邊境三部曲”中也有很多情節表明了抵抗孤獨危機、建立共同體的希望。《平原上的城市》中,雖然貧窮的牧場注定被軍隊奪走,成員們依然團結一心,不到最后一刻不愿離開彼此。他們面對工具理性上無望的前途,選擇堅守互相溫暖的價值理性,留戀互相溫暖的共同體。而同樣對價值理性的堅守讓約翰對陷入妓院的瑪格達萊娜慷慨相助,雖然最終不幸失敗,卻仍舊難掩人性光輝也讓約翰在與瑪格達萊娜相愛之中建構共同體。而在更廣闊的陌生人之間,友善和互助讓萍水相逢的人們雖然不甚了解彼此,也感受到彼此帶來的溫暖,展現出作者在現代性帶來的“陌生人社會”中建構嶄新共同體的希望。在反抗現代性和對陌生人釋放善意的努力之中,抵御“獨體”的孤立困境也成為了可能。
(一)堅守價值理性,保衛共同體
《平原上的城市》中,雖然馬克·麥戈文牧場經歷了馬克的妻子、約翰遜老爹的女兒瑪格麗特的早逝這一悲劇,又受到高歌猛進的現代性的威脅,即將被軍隊征用做原子彈試驗基地,破敗貧窮的牧場的成員依舊團結一致,給予彼此善意和溫暖。瑪格麗特與《天下駿馬》中約翰的母親形成了互文:她們都是牧場主的獨生女,與父親和丈夫一同生活,但與擁抱現代性,追求舒適生活和城市享受,疏于照顧家人的約翰母親不同,瑪格麗特秉持責任感,如同一個更加溫柔賢惠的母親一般照顧著牧場和家人。即使她去世了,她的善良也能將人們的心粘合起來,形成互相溫暖的共同體。比利自述他本來要離開牧場,但在瑪格麗特死后,“我該是更沒什么可牽掛的了,可我倒待了下來。”[14](P8)在《穿越》中孤獨地流浪在國界兩側的他,在牧場找到了歸屬感。約翰也將這里看作自己的家園:雖然牧場貧窮而衰落,約翰依舊忠于馬克,不愿受雇于其他人;馬克也多次幫助約翰,甚至聽說約翰想要結婚之后,將自己與瑪格麗特的結婚戒指送給了他。受到現代性的沖擊而堅守內心的價值理性,牧場成員之間,已經建立了足以抵御“脫域”因素帶來的孤獨的共同體。而約翰對瑪格達萊娜的愛情,更是抵抗現代性的體現:瑪格達萊娜出身貧困,多受轉賣,淪為妓女,從逐利的工具理性角度來看,她是能夠帶來利潤的商品,拯救她卻并不劃算。然而,約翰依舊試圖拯救心愛的瑪格達萊娜,正如盲樂師所說,“一個人追求自己摯愛的人,是永遠沒有錯的。”[14](P169)作者借盲樂師之口,表達了對價值理性的贊美。他們在愛情中建立的共同體讓約翰獲得了歸屬感,試圖修葺房屋,抱養小狗,與瑪格達萊娜建立家庭;也讓瑪格達萊娜擁有了反抗妓院管事的勇氣,試圖與愛人出逃,獲得正常生活的權利。盡管他們的努力最終失敗,但他們對橫行于世、物化人類、摧殘人性的工具理性的反抗依然令人感動。
(二)“和而不同”中互助,建構共同體
在“邊境三部曲”中,無法互相理解、從而陷入孤獨的情節固然很多,主人公失落的友情和遠去的愛情,無不詮釋著“獨體”敞開心扉的不易,建立彼此親密的共同體的艱難。然而,同樣值得注意的是,麥卡錫在記錄傳統共同體面臨的危機的同時,也提出了在現代性業已建立統治地位的“陌生人社會”之中,建構嶄新共同體的希望。與前現代社會熟悉而親密的地域性共同體不同,這些共同體成員之間天差地別,也不總是互相認同,但借由善意和互助,他們組成的松散共同體也能撫慰人心。
在牛仔少年穿越國境的旅途中,他們經常被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援助,無論是在美國一方還是在墨西哥一方:《天下駿馬》中,牛仔少年在墨西哥經常借宿于本地人家中,與他們同桌用餐;約翰從墨西哥帶回布萊文斯的駿馬之后,正直的法官熱心傾聽他在墨西哥的遭遇,不吝自己的尊重和安慰。《穿越》中,中彈的博伊德被一車墨西哥工人援救,而在《平原上的城市》中,比利想到此事,堅信自己有義務幫助卡車拋錨的墨西哥人修車。比利回報善意的對象,并非給予他善意的對象;而在他傳遞善意之時,互助互愛在國境兩側流轉,于人群中生生不息。同時,在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之間,善意和互助讓個體可以在打破現代性的“同一性”神話的同時超越南希的“秘密說”[13](P76),建構“和而不同”的共同體。《穿越》中,墨西哥的印第安人基哈達多次無私幫助比利和博伊德,憑著一腔正義將他們被盜的馬匹歸還;雖然他認為博伊德為墨西哥的產業工人戰死是死得其所的歸宿,而比利并不認同這一觀念,他們之間的交流和互助依然可貴。因此,在“邊境三部曲”的結尾處,牛仔少年找到了自己的歸宿:約翰對瑪格達萊娜的義舉,讓他在臨死之前發出熱烈的愛情宣言:“她不能去的地方,我就不去!她要進不了天堂,我也就不進!”[14](P220),他的歸宿便是瑪格達萊娜的身邊。流浪的比利最終也重獲家園:一家好心人收留了他,“他住在緊靠廚房的一間小房里,就跟他小時候住過的一模一樣。”[14](P246)他們因現代性失去的共同體,憑借著人與人之間真摯的感情和無私的互助被重新構建。孤獨的黑暗消解于人性的點點微光,這樣的結局表達著麥卡錫對重建共同體的希望。
四、結語
殷企平認為,“大凡優秀的文學家和批評家,都有一種‘共同體沖動,即憧憬未來的美好社會,一種超越親緣和地域的、有機生成的、具有活力和凝聚力的共同體形式。”[13](P78)而麥卡錫無疑是其中之一。在“邊境三部曲”中,麥卡錫在描述現代性如何沖擊傳統共同體的同時,痛心于共同體的喪失帶來的孤獨無依的感受。隨著地域性的共同生活被工業化打破,現代性追求進步、一味逐利的思維滲入美國西南部,血緣共同體成員離心離德,地域共同體和精神共同體也分崩離析,人與人之間陷入隔閡之中。因此,作者讓他的主人公踏上穿越邊境之旅,為了尋求共同體的重建而不斷追尋。然而,建立共同體并非輕而易舉:他們建構共同體的失敗,體現了現代性的同一性和“進步”話語對共同體的傷害,無法深入了解彼此心靈也讓人們難以建構共同體。因此,反抗現代性話語變得十分必要。在反思乃至反抗現代性一味逐利的工具理性之中,主人公珍重友人,鋤強扶弱,價值理性的光輝讓他們成功建立了志同道合的共同體;同時,在更廣闊的陌生人群體之間,“和而不同”的新型共同體也憑借互相傳遞的善意得到了構建。在作品蕩氣回腸的情節中,麥卡錫展現了他對現代性摧毀傳統共同體的反思,對重新建構新型共同體、抵抗現代性危機的呼喚,而作者的社會責任感和對現代人孤獨問題的關切,也體現在字里行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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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risis and Reconstruction of the Community in Cormac McCarthys “the Border Trilogy”
CHANG Hui-tong, WANG Xiao-dan
(School of Western Languages, Harbin Normal University, Harbin 150025, China)
Abstract:Cormac McCarthys Western novel series, “the Border Trilogy” described the community of the American West facing crisi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modernity that flourished in the mid-20th century. As a result of extraneous factors of modernity beyond the locality, the community gradually disintegrated on the levels of kinship, locality, and spirituality. The cowboy youths thereby lost the sense of belonging, and embarked on a journey to reconstruct the community. The pursuit of identity in modernity and the situation of “solitary” impeded their construction of communities, but value rationality and mutual help made it possible to build a new community among strangers. The hope of reconstructing community with humanity conveyed McCarthys solutions of the spiritual crisis brought by modernity, which is modern peoples loneliness.
Key words:Cormac McCarthy; “the Border Trilogy”; community; modernity; loneli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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