鄖陽鳳凰燈舞的歷史沿革與文化詮釋

王琛睎，羅正國

（1.漢江師范學院 藝術學院，湖北 十堰 442000；2.云南大學，云南 昆明 650091）

一、鄖陽鳳凰燈舞的源流

（一）鄖陽鳳凰燈舞概述

在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中，燈舞是我國漢族民間舞蹈的重要形式。燈舞作為我國傳統(tǒng)的舞蹈，承載著獨特的民俗記憶，以其道具形態(tài)各異、表演場域靈活等特點深受群眾歡迎。燈舞主要流行于我國南方地區(qū)，根據表演形式，分為提燈舞、持燈舞、舉燈舞，舞燈者或一人，或多人，表演時間一般在晚上，人們通過表演燈舞來表達對美好生活的追求。

鄖陽鳳凰燈舞俗稱“玩鳳凰”“鳳凰舞”，主要流行于湖北省十堰市鄖陽區(qū)［1］。鄖陽鳳凰燈舞的道具鳳凰燈由竹篾扎制而成，人們以彩色紙、紗、綾裱糊于竹篾外部，以此展現民間傳說中神鳥鳳凰的形態(tài)。鄖陽鳳凰燈舞由當地特有的音樂“鳳凰點子”伴奏，遵循程式化表演套路，向觀眾展現鳳凰凌空飛舞的動態(tài)美。鄖陽鳳凰燈舞的表演一般安排在春節(jié)、元宵節(jié)期間，演員通常采取走村串戶的形式進行表演。

鄖陽鳳凰燈舞作為十堰地區(qū)的文化符號，以其獨特的表演形式和豐富的文化內涵于2007年被列入湖北省第一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于2014年獲批列入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隨著我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持續(xù)推進，十堰市政府以推動地方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傳承發(fā)展為綱領，自2006年開始對鄖陽鳳凰燈舞開展了系統(tǒng)的挖掘、整理工作，采取文本記錄、特色村建設、培訓基地建設、視頻錄制等手段對這一文化遺產進行保護，此項工作成效顯著。

（二）既往關于鄖陽鳳凰燈舞源流的研究

有研究者指出：“我國很多民族在民間活動中都有‘燈舞’的存在，但各地出現時間的早晚、成因與形式各不相同?！保?］357關于鄖陽鳳凰燈舞的源流，文獻中鮮有記載，因此學者們基本上都是以王春堂的口傳為依據對鳳凰燈舞進行溯源的。朱江、歐陽麗在《拯救鳳凰燈舞》一文中提出，清朝末年，慈禧兩度垂簾聽政，為了迎合慈禧，朝野多使用鳳凰這一形象，鳳凰燈舞的形成應與此有關。鄖縣位于鄂、豫、陜三省交界處，在多種文化元素的影響下，形成了鳳凰燈舞這一舞蹈形式［3］。 王強在《鄖陽鳳凰燈舞的研究——兼論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價值保護》一文中對鄖陽鳳凰燈舞的起源進行了探討，他在開展訪談和查閱資料的基礎上提出，目前關于鳳凰燈舞的起源共有三種說法，分別是“進士說”“鳳凰戲樓說”“神話說”［4］。魯傳太在《鄖縣〈鳳凰燈〉擷粹》一文中稱：根據王春堂的口傳，鄖縣人王明德出身書香世家，為光緒九年進士。有一年，他向縣城一些民間玩燈人提議：能不能玩?zhèn)€新鮮燈、文明燈？并且直接提出，“就玩?zhèn)€鳳凰燈嘛”。藝人們覺得言之有理，就以王明德家的鳳凰燈為原型放大尺寸扎制，由二人執(zhí)掌，玩起了鳳凰燈［5］。黃芳在《鄖陽鳳凰燈舞》一文中指出，鄖陽鳳凰燈舞“于清光緒九年（1883年）產生于鄖陽府（今鄖縣）癸未進士王明德及民間藝人之手，隨著名聲漸遠，傳播到全境。其中，江北以楊溪鋪鎮(zhèn)、安陽鎮(zhèn)、白桑關鎮(zhèn)、青曲鎮(zhèn)等為甚，江南以柳陂鎮(zhèn)、茶店鎮(zhèn)、青山鄉(xiāng)、五峰鄉(xiāng)等為甚”［6］。

（三）鄖陽鳳凰燈舞來源新考

在關于鄖陽鳳凰燈舞源流的文獻不足的情況下，或許可以從明清時期人口遷徙這一視角來探究鄖陽鳳凰燈舞的起源。張國雄在《明清時期的兩湖移民》一書中指出：“明末到清中期的兩百年是遷出人口的高峰期?！保?］明清時期，江西、陜西、山西等地的移民大量流入鄖縣。據嘉慶《鄖陽府志》記載，此地“自明成化中設郡，輯流逋，《舊志》稱陜西之民五，江西之民四，山東、河南北之民二，土著之民二。今則四川、江南、山西亦多入籍，親戚族黨因緣接踵，聚族于斯，語言稱謂仍操土音，習氣風尚皆各以其俗為俗”［8］。柳長毅在《鄖縣八百年》一書中指出：“明清時期大量移民流入，各地文化也在此交匯，民間舞蹈豐富多樣，且廣泛流行?！保?］人口的遷徙使得各地的民俗文化在鄖縣交融。江西歷來有年節(jié)掛鳳凰燈的習俗。關于這一習俗，《中國民俗大系·江西民俗》有如下記載：“觀賞燈除傳統(tǒng)的彩龍燈、蓮花燈、花盆燈、花籃燈、金橘燈、南瓜燈、鳳凰燈、跑馬燈，以及各種動物燈外，還有江西特有的瓷燈，其代表是景德鎮(zhèn)的瓷器皮燈。”［10］至今，江西渝水地區(qū)還流行著以鳳凰戲牡丹為主題的民間燈舞（該舞系宮廷燈舞，起源于明初，明崇禎時期傳入民間）。由于江西多地有年節(jié)掛鳳凰燈和舞鳳凰的民俗，筆者推測，鳳凰舞可能就是明清時期由江西移民傳入鄖陽府的，該舞蹈在與鄖陽當地的民俗活動融合之后，演變?yōu)猷y陽鳳凰燈舞。在鄖縣柳陂鎮(zhèn)臥龍崗村始建于清咸豐年間的財神廟壁畫中就展現了表演鳳凰燈舞的情景。壁畫中的燈舞更像一種走街表演，表演者步伐統(tǒng)一，動作單一，道具比較簡單。在傳承過程中，人們將道具鳳凰燈的尺寸放大，又融合了其他舞蹈的表演形式，使鳳凰燈舞逐漸成為群眾喜聞樂見的民間花燈舞蹈，也成為該地區(qū)重要的民俗活動。

二、鄖陽鳳凰燈舞的形式流變

在百余年的傳承中，受到社會制度變遷、人們審美趣味改變等因素的影響，鄖陽鳳凰燈舞的表演主體、表演形式、表演道具等均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考察柳陂鎮(zhèn)臥龍崗村財神廟壁畫可知，當時在表演燈舞時由一孩童手持花燈進行引導，其余表演者高舉鳳凰燈、蓮花燈、魚燈等道具緊隨其后。今天在表演時，表演者用竹竿操縱道具，模仿傳說中鳳凰的各種形態(tài)，表演者腳下動作繁多，隊形流動形式豐富。

（一）表演主體的變化

英國歷史學家彼得·伯克在《圖像證史》一書中指出，圖像是歷史的遺留，同時也記錄著歷史，是解讀歷史的重要證據。我們不僅能從圖像中看到過去的影像，而且能通過對這些影像進行解讀探索它們背后潛藏著的信息［11］。柳陂鎮(zhèn)臥龍崗村財神廟壁畫呈現了童子表演燈舞的情景，那么，是否可以由此認定當時鳳凰燈舞的表演主體就是童子呢？在中國的年畫中，經常出現童子的形象。例如，清代有童子在秧歌表演中扮演漁、樵、耕、讀的年畫，清代江蘇蘇州年畫《百子圖》中有童子舞龍、劃旱船的場景。人們將童子作為民俗活動的主體，把求子、祈福等愿望寄托在他們身上，一方面是因為童子扮相呆萌討喜，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稚子純真無邪。因此，柳陂鎮(zhèn)臥龍崗村財神廟壁畫中童子表演燈舞的形象應當被視為藝術加工的產物，事實上表演者可能是童子，也可能是成人。歷經百年，鳳凰燈舞表演主體的變化主要體現在表演者身份的改變上。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今天鄖陽鳳凰燈舞正在由自發(fā)性表演轉變?yōu)樯虡I(yè)性展演，表演者也由普通農民轉變?yōu)閷I(yè)演員，專業(yè)表演者的加入有助于提高演出的水平，但同時也容易導致這一藝術形式失去其生長的土壤。

（二）表演形式的變化

柳陂鎮(zhèn)臥龍崗村財神廟壁畫展現的燈舞表演類似于民間社火活動中的游街表演。由于資料有限，目前并不能確定當時的燈舞是否還有其他表演形式，單就壁畫呈現的情景來看，表演者的動作較為簡單，動作幅度也不大。今天，鳳凰燈舞有了相對固定的表演程式，演員也比較重視表演技巧的應用。在表演時，演員按照鳳凰出巢—游園—尋牡丹—戲牡丹—擦癢—鹐翅—理羽—打盹—朝陽—撲翅的順序完成各種動作。鄖陽鳳凰燈舞作為典型的手持道具的燈舞表演類節(jié)目，參加表演者一般有21人，其身份分別為舞鳳人、花仙子、舉燈姑娘、演奏人。舞鳳人舞鳳頭、鳳尾，展現鳳凰的形態(tài)、習性；花仙子和舉燈姑娘手持牡丹花、太陽燈等道具，配合舞鳳人完成各種動作；演奏人通過演奏鼓、鑼、鈸、嗩吶等樂器烘托氣氛。舞鳳人的步法以碎步、矮子步、半弓步為主，舞鳳人在表演中隨時變換舞姿、造型。花仙子和舉燈姑娘的步法以十字步、碎步為主。

（三）表演道具的變化

在我國傳統(tǒng)的民間舞蹈表演中，道具是必不可少的。使用道具一方面有助于拓展藝術表現的空間，另一方面也有助于增強表演的感染力。舞蹈道具往往被賦予特定的文化意蘊，承載著某一地區(qū)的文化記憶。我國有以崇尚和諧為特征的鳳凰文化，人們將鳳凰視為至德、至慧、至情的統(tǒng)一體，將鳳凰作為祥和、幸福、恩愛的象征?！俄n詩外傳箋疏》對鳳凰的形象有詳細描述：“夫鳳象鴻前鱗后，蛇頸而魚尾，龍文而龜身，燕頷而雞喙……延頸奮翼，五彩備明。”［12］在表演鳳凰燈舞時，代表著鳳凰文化的鳳凰燈是主要道具。鳳凰燈以竹篾、皮紙、皮捻兒、五彩紙、竹竿等扎制而成，由鳳頭、鳳頸、鳳身、鳳翅、鳳腿、鳳尾六個部件構成，各部件工藝繁瑣，其形制有著嚴格的規(guī)定。在柳陂鎮(zhèn)臥龍崗村財神廟壁畫中，表演者所持的道具相對較小，而當代的鄖陽鳳凰燈舞道具制作精良、形制繁復，富麗華美。舞蹈道具由簡易到復雜的變化，體現了人們審美追求的變化，也體現了經濟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進步。

三、鄖陽鳳凰燈舞的文化詮釋

（一）鳳凰舞蹈的文化意蘊

有研究者指出：“社會群體?？桃鈩?chuàng)造這樣的物像，或創(chuàng)造出群體活動之景象，以讓個人得到刻板化的感官經驗記憶?！保?3］鳳凰作為中華民族的圖騰，有美好吉祥的寓意，人們根據這樣的寓意創(chuàng)造出形式多樣的民俗活動，從而加深了群眾對于這一圖騰的文化記憶。

《尚書·益稷》云：“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凰來儀。”［14］這里所提到的鳥獸、鳳凰，可能都是由先民扮演的。先民扮作鳥獸、鳳凰，在樂曲的引領下翩翩起舞，以此展現盛世景象。周代，常常以表演樂舞的方式祭神。鄭玄為《周禮》中“有皇舞”一句作注曰：“皇，雜五采羽如鳳凰色，持以舞。”［15］我國各地都有鳳凰舞蹈的蹤跡，這些舞蹈以民俗活動為主。例如：湖北有鄖陽鳳凰燈舞和戲鳳凰，以鳳凰為原型扎制舞蹈道具，由演員手持或套在身上進行表演。廣西龍州有壯族花鳳舞，花鳳舞是一種擬獸類舞蹈，演員將竹篾扎制的道具套在身上進行表演。廣東陽山有雙鳳舞，演員將竹篾扎制的道具套在身上，在重大節(jié)日進行表演。福建龍巖有龍鳳燈，演員將花燈扎在腰間進行表演。江西有渝水鳳凰舞，演員用棍子挑起鳳凰道具進行表演。在我國，鳳凰舞蹈多在南方地區(qū)流行，在經過了長時間的演變之后，形成了今天形式多樣、寓意美好的燈舞形式。巫允明在《中國原生態(tài)舞蹈文化》一書中對于燈舞表演的文化意蘊作了如下分析：“在每年上元節(jié)表演‘燈舞’時所營造輝煌、富麗與祥和的節(jié)日氣氛和熱鬧程度，往往超過新年伊始的慶祝活動盛況，其因大概是出于人們對光明追求的本能和通過自做美輪美奐的‘燈盞’表達祈求未來昌吉的赤 誠之心所致。 ”［2］358

（二）鄖陽鳳凰燈舞承載的民俗文化

明清時期，漢族民間舞蹈基本上可以用“南燈北歌”來概括，即在春節(jié)、元宵節(jié)等傳統(tǒng)節(jié)日，南方演出花鼓花燈，北方演出秧歌。在我國的民間傳說中，鳳凰喜愛跳舞?！渡胶＝洝分袑ι聒B鳳凰有如下描寫：“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16］因此，一些地方的人們便在年節(jié)時掛鳳燈、玩鳳燈，以渲染歡樂的氣氛。例如：明朝古畫《上元燈彩圖》描繪了明朝中晚期上元節(jié)南京街市上的繁華景象，畫卷中就有龍燈、魚燈、鳳凰燈等。

鄖陽鳳凰燈舞是特定人群創(chuàng)造出的燈舞藝術，這一舞蹈中融入了楚文化的特質。楚文化是我國春秋時期南方諸侯國楚國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總稱，是華夏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楚人把鳳鳥視為神物，認為自己的祖先祝融就是鳳鳥的化身，崇鳳、尊鳳是楚地的傳統(tǒng)。1978年湖北荊州觀音垱天星觀楚墓出土的虎座鳳鳥懸鼓，其主體就包括兩只長腿長頸的鳳鳥。1982年湖北江陵馬山一號墓出土的舞人動物紋錦，也有長尾曳地的峨冠鳳鳥圖案。所以有研究者認為，玩鳳燈是楚人崇鳳意識在荊楚之地的孑遺。

鄖陽鳳凰燈舞是圖騰文化與花燈藝術的結合體，也是我國地域文化交融的產物。它源于中華文化深厚的歷史積淀，也承載著楚人浪漫的想象。

（三）鄖陽鳳凰燈舞的當代文化價值

鄖陽鳳凰燈舞作為民間社火活動，具有極高的文化價值。首先，鄖陽鳳凰燈舞是楚人崇鳳意識在楚地民間的活態(tài)遺存，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和民俗文化特色。有研究者指出，非遺舞蹈是“留存于民族歷史發(fā)展中的基因，它是一個民族得以發(fā)展和傳承的根”［17］。十堰地區(qū)是楚文化的重要發(fā)祥地，傳統(tǒng)文化積淀深厚、異彩紛呈，鄖陽鳳凰燈舞作為當地傳統(tǒng)的民間燈舞活動，是一種獨特的文化符號，承載著幾代人的鄉(xiāng)土記憶，是當地歷史和文化的見證。其次，鄖陽鳳凰燈舞集傳統(tǒng)舞蹈、傳統(tǒng)音樂、傳統(tǒng)工藝美術于一體，具有娛樂和健身價值。鄖陽鳳凰燈舞在十堰有著廣泛的群眾基礎，是民間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表演者展現了高超的藝術技巧，通過模擬傳說中鳳凰的各種形態(tài)，傳達出人們對于真、善、美的追求。在歷史上，鄖陽鳳凰燈舞這一民間傳統(tǒng)舞蹈因為兼具娛樂和健身價值而深受人們喜愛。今天，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鄖陽鳳凰燈舞的表演形式日益豐富，扎制工藝不斷優(yōu)化，音樂體系日趨完善，已經成為這一地區(qū)的文化符號。

四、結語

綜上所述，鄖陽鳳凰燈舞是中國歷史上花燈藝術繁榮發(fā)展以及區(qū)域文化交融的產物，它形成于民間藝人之手，發(fā)展于民間社火活動，創(chuàng)新于科技文化進步的當代。鄖陽鳳凰燈舞的舞蹈形式和表現內容都根植于鄖陽這片沃土，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它以豐厚的歷史底蘊、特色鮮明的表現形式，為人們的生活增添了色彩。今后，在國家的政策支持、政府的挖掘保護，以及民間藝人的守護下，鄖陽鳳凰燈舞作為傳統(tǒng)文化符號必將繁榮發(fā)展，日新其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