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推進靈活就業人員養老保險擴面？

作者簡介："王增文（1980—），男，山東臨沂人，博士，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青年長江學者，研究方向：社會保障理論與政策；通信作者：李曉琳（1996—），女，廣西南寧人，武漢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養老保險。

摘"要：采用世代交疊和精算模型，從城職保基金可持續性和養老金福利水平兩個維度，考察靈活就業人員不同參保擴面方案的影響。研究發現，短期內覆蓋靈活就業人員的速度越快，城職保基金可持續性越強；進一步調低繳費基數下限既可以對靈活就業人員形成繳費激勵，也不會惡化基金的可持續性，但長期來看，會降低靈活就業人員的養老金福利水平。因此可根據城職保擴面速度，動態調整繳費基數下限，優先推動繳費能力達標的年輕靈活就業人員參保。

關鍵詞： 靈活就業；世代交疊模型；繳費基數；養老保險

中圖分類號：F840.6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7217（2024）03.0035.09

一、引言與文獻綜述

隨著新產業、新模式和新業態在我國的蓬勃興起，已累計催生出超過2億的靈活就業群體。這一大規模勞動力市場的涌現，迫切要求我國社會保險制度與時俱進，將靈活就業人員全面且有效地納入保障體系之內，確保他們在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失業保險、工傷保險及生育保險等方面享有與傳統單位職工相仿的社會保障權益。此舉對于維護廣大靈活就業者的切身利益，構建更加包容和公平的社會保障機制，以及推動經濟社會持續健康發展具有重大而緊迫的意義。對此，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擴大內需戰略規劃綱要（2022—2035年）》，提出“推進基本養老保險由制度全覆蓋到法定人群全覆蓋，完善靈活就業人員參加職工社會保險制度”。與此同時，根據2021年《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事業發展統計公報》的公開數據，我國基本養老保險實際參保率已達95.65%。其中，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在職職工參保率僅為74.65%。相當一部分靈活就業人員、新業態從業者和農民工等法定人群未被覆蓋[1，2]，參保率仍有一定上升空間。可見，推進靈活就業人員參保、提高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覆蓋率，既是“十四五”時期提升養老保障事業發展質量的主要目標，也是對健全社會保障體系的關鍵回應。

然而，從現實情況來看，推進靈活就業人員參加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面臨諸多困難。究其根源，主要在于靈活就業人員繳費特點與職工養老保險繳費機制之間存在非適應性和非公平性。一方面，新業態從業者等靈活就業群體的“去單位化”無法參加以勞動關系為基礎的職工養老保險制度[3，4]，這就導致這部分群體只能以個人身份參保；加上其收入波動性和工作流動性難以應對繳費門檻，因此其斷保、退保率也較高[5，6]。另一方面，《國務院關于完善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制度的決定》（國發〔2005〕38號）規定，明確建立勞動關系的職工只需繳納8%的個人賬戶部分，而靈活就業人員因無明確勞動關系，需承擔全部繳費，政策繳費率偏高對他們造成了顯性的制度擠出；雖然靈活就業人員可以選擇任意繳費基數檔位繳費，但以全口徑城鎮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作為繳費基數并將60%作為下限的設定帶來了隱形的繳費負擔[7，8]，這種類似情況同樣存在于其他發展中國家[9]。

即使政策規定靈活就業人員可自愿選擇參加不同險種的基本養老保險，但基于上述種種原因，加上許多靈活就業人員對基本養老保險制度認知不清晰，有限理性下容易選擇繳費水平更低的城鄉居民基本養老保險。此時，養老風險與待遇水平并不對等。從個人養老金財富收益的角度來看，基本養老保險的確為靈活就業人員提供了適度的養老保障[10，11]。但與正規就業群體相比，有能力參加職工養老保險卻選擇不參保或退保的靈活就業人員將發生權益損失[12，13]。進一步地，在零工經濟快速發展和老齡化程度不斷加深的背景下，靈活就業人員一系列行為也將影響基本養老保險制度的穩定運行，公共養老金體系最先受到影響[14，15]。“去單位化”導致個體就業人數增加的同時也大大增加了職工養老保險基金的支付風險，因此，對這部分人群進行制度覆蓋方可保證公共養老金制度平衡，且制度擴面速度越快則基金可持續性越強[16-18]。不可忽視的是，對低繳費的個體就業人員進行公共養老金制度擴面也可能會造成巨額的財政負擔[19]。

基于上述研究和現實，靈活就業人員的參保繳費行為與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制度運行相互掣肘，為實現制度法定人群全覆蓋、有效保障靈活就業人員養老權益，從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基金可持續性和個人養老金福利水平兩個維度進行靈活就業人員參保擴面方案的精算模擬及討論十分必要。

二、理論分析

我國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簡稱城職保）建立之初僅面向企業職工，并未覆蓋個體工商戶、零工等靈活就業人員。隨著靈活就業規模的不斷擴大和養老保險制度體系的持續完善，政府逐步重視靈活就業群體的養老保障權益，但仍未對靈活就業人員參保做出強制性要求。基本養老保險制度本身的價值取向是強調公平公正和維護社會團結，法定人群全覆蓋意味著人人公平享有養老保障的權利。靈活就業人員與單位職工同為勞動者，二者所面臨的養老風險一致，參加城鄉居民基本養老保險（簡稱城居保）反而意味著風險與待遇不匹配，過低的城居保待遇水平無法為靈活就業人員提供充足保障。相比于單位職工以實際工資收入進行連續型繳費的形式，靈活就業人員可參照自身收入水平選擇繳費檔次，即梯度型繳費。在多數情況下，由于收入波動性和名義繳費負擔過重，他們往往按照最低檔位繳費。根據2018年中國流動人口動態監測調查數據（CMDS），在22～59歲勞動人口樣本中，年收入達到當年法定繳費基數下限的靈活就業人員占總靈活就業人員的平均比重僅為54.02%。可見，靈活就業人員的參保決策和繳費行為受到了繳費機制和自身收入水平的約束，其參保繳費行為與法定繳費基數下限掛鉤[7]。但上述結論僅由制度比較和現實所得，缺乏理論依據，需要采用世代交疊模型對此進行深入分析。

假設一個靈活就業人員可以個人身份購買城職保或城居保，建立其兩期世代交疊模型，分別用下標1和2表示工作期和退休期的消費，該靈活就業人員的一生效用函數為

假定ρ為主觀貼現率，Ci1，t（i=PW，PR）表示購買了城職保或城居保的工作期消費，Ci2，t+1（i=PW，PR）表示購買了城職保或城居保的退休期消費。W表示靈活就業人員的收入，則表示全口徑社平工資，θ表示法定繳費基數下限，則其個人繳費基數為×θ。假設靈活就業人員具有一定經濟理性，他們會為了對抗老年風險而在年輕時期購買養老保險[20]。當靈活就業人員收入達到法定繳費基數下限時，其將選擇參加城職保，否則參加城居保。

城職保的約束條件：

其中，r為利率，δ表示城職保的繳費率，n為繳費年限，在此處n=1。X表示城居保的繳費額，Z表示城居保基礎養老金待遇。滿足C1，t≥，C2，t+1≥，表示維持基本生存的消費水平。

假設靈活就業人員的勞動生產函數滿足CD函數，l表示靈活就業人員工作期有1單位的勞動價值，k表示接到的訂單數，φ表示純工作時間，α為彈性系數，則有

用預算約束條件約去一生效用函數中的消費[21，22]，可得到無約束的目標函數①：

靈活就業人員為實現一生效用最大化，需要對繳費率即購買保險的數量進行決策，因此由Uδ=0或UX=0一階條件決定，當Wlt;×θ時，他們會購買城居保，有UX=－1W－X+ρ1+rX（1+r）+Z=0，整理可得：

因此，XW=ρ1+ρgt;0，2XW2=1（1+ρ）2gt;0，其經濟學含義是，當靈活就業人員的工資收入小于法定繳費基數下限時，其購買城居保的數量是增加的，且購買意愿隨著收入的增加而上升。當W≥×θ時，靈活就業人員會選擇購買城職保，此時，有

綜上所述，靈活就業人員在面對城職保和城居保兩種類型的保險購買決策時，其參保繳費行為有所區別，即在靈活就業人員的收入低于法定繳費基數下限時，他們會隨著收入的增加而購買更高檔位的城居保，且購買意愿的提升速度較快。而隨著其收入超過法定繳費基數下限，他們也會隨著收入的增加而購買更高檔位的城職保，但購買意愿的提升速度逐步放緩。這說明高收入群體的邊際繳費率明顯低于低收入群體[23]。顯然，靈活就業人員的參保意愿和繳費行為與法定繳費基數下限的設定緊密相關。基于這一推導結果，在進行靈活就業人員城職保參保擴面方案設計時，將考慮靈活就業人員達到法定繳費基數下限時的覆蓋率；同時，在調整法定繳費基數下限的條件下，進一步考察靈活就業人員參保繳費對城職保基金可持續性和個人養老金福利水平的影響。

三、模型構建與參數設計

（一） 模型構建

采用城職保基金的財務運行狀況作為城職保基金可持續性的度量標準，當基金發生累計赤字時，則意味著基金不可持續，基金累計赤字時點和赤字規模的變化代表基金可持續性的變化。具體精算公式以《國務院關于建立統一的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制度的決定》（國發〔1997〕26號）和《國務院關于完善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制度的決定》為參考。精算模型中主要涉及的參數見表1。

其中，（AE）ot表示城職保基金支出，其主要為城鎮參保職工的基礎養老金與個人賬戶養老金之和。其中，基礎養老金支出等于基礎養老金計發額（jt，x）乘計發比例（ζjt，x）；個人賬戶養老金支出等于個人賬戶儲存額（∑bj－1x=aCo，2t，x×t×（1+η）bj－a－1）除以計發月數（Mj），個人賬戶儲存額為繳費期限內的累積額，由社會在崗職工平均工資、個人賬戶繳費率和個人賬戶記賬利率構成。此外，精算過程中還將考慮基礎養老金增長率調整的情況，公式中以∏tt－x+bj（1+g）表示；繳費年限以bj－a－1表示，即j類職工從參保到退休前一年的年限。

t年城職保基金累計結余（CG）ot等于t－1年累計結余與t年當期結余（或赤字）之和，其中，t年城職保基金當期結余（AG）ot等于t年基金當期收入減去t年基金當期支出。考慮利息因素i后，城職基金結余模型為

（CG）ot=（AG）ot－1×（1+i）+（AG）ot=

（AG）ot－1×（1+i）+（AI）ot－（AE）ot（11）

2. 城職保個人養老金福利模型。

首先，計算城職保中靈活就業人員的年度養老金待遇（APE），其由年度基礎養老金和年度個人賬戶養老金組成，年度基礎養老金以上年度社會在崗職工平均工資和個人上年度指數化平均繳費工資（βwx）的平均值表示，年度個人賬戶養老金等于個人賬戶儲存額除以計發月數。具體精算過程為

APE=（x+βwx）×n×1%2+

∑bj－1x=awx×Ce，2t，x×（1+η）bj－a－1×12Mj（12）

隨后，進行精算模擬時需要考慮靈活就業人員個人上一年存活到本年的生存概率lx，再通過對退休期年度養老金待遇（APE）進行貼現，由此，可以得到城職保個人養老金的累計收入現值（NPI）。工作期年度養老金繳費等于x歲個人指數化平均繳費工資乘繳費率（Ce，1t，x+Ce，2t，x）。實際上，靈活就業人員的繳費率由個人承擔。再考慮生存概率lx，貼現后可得到城職保個人養老金的累計繳費現值。此時，個人養老金財富（NPW）等于基本養老金收入現值（NPI）減去基本養老保險繳費現值（NPC），同時考慮了利息所得。

NPW=NPI－NPC=

∑cx=bjAPE×∏cx=bj（1+g）×lx（1+i）bj－a－

∑bj－1x=aβwx×（Ce，1t，x+Ce，2t，x）×lx（1+i）x－a（13）

（二） 參數設計

1. 靈活就業人員相關參數設定。

城職保參保人口由分年齡、性別的城鄉人口計算得出，每年分年齡、性別的城鄉人口由每年現存全國分年齡、性別的城鄉人口以及每年城鄉新生人口和每年城鄉遷移人口構成。首先，基于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和《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公報》的人口和死亡率數據，通過隊列要素法計算現存分年齡、性別的城鄉人口。其次，在計算每年城鄉新生人口時，考慮到我國依次實施“二孩”和“三孩”政策，選取《社會藍皮書：2022年中國社會形勢分析與預測》的相關數據對總和生育率進行修正：采用“四二一”家庭微觀仿真模型計算“三孩”政策后的總和生育率，修正后城鎮和農村總和生育率分別為1.556和1.773②。最后，根據城鎮化率計算每年從農村遷移至城鎮的人口。

由于2014—2019年的經濟增長率比較穩定，因此就業率和城鎮就業人口等相關數據以2019年為主。未來城鎮就業人口等于上一年分年齡、性別的城鄉人口乘城鎮就業率，城鎮就業率參考既有研究[24]取2014—2019年的平均值93.89%③。根據《中國統計年鑒》的公開數據和釋義，靈活就業人員的統計口徑為城鎮就業人員與城鎮私營企業、非私營單位人員之差④。由于2020—2021年城鎮私營單位就業人數尚未公布，故采用2019年的公開數據估算出靈活就業人員數為13520萬⑤，該人數約占城鎮就業人數的29.88%。考慮到現階段我國用工成本攀升、產業結構轉型等現實，加上政策對靈活用工行業及靈活就業的扶持力度加大，我國靈活就業人員規模仍有明顯增長趨勢，并長期處于快速增長期。對此，假定平均每年增長約1個百分點⑥。若保持這一年均增速，則我國將于2030年達到40%，于2040年達到50%。由于此前我國尚未出現靈活就業人員占比超出50%的情況，故將2040—2050年的靈活就業比重繼續保持在50%。基于《中國養老金發展報告2018》的調研數據，避免高估實際參保率，假定2018—2020年靈活就業人員實際參保率基本維持在25%。

單位就業人員和靈活就業人員的初始參保年齡為22歲。一方面，根據2021年《中國勞動統計年鑒》的公開數據，20～24歲年齡段中受教育程度為大學專科和大學本科的就業人員數占該年齡段總就業人員數的42.8%，現實中大專、本科畢業生一般為22歲。另一方面，中國科學院公開的《新業態青年發展狀況與價值訴求調查》顯示，靈活就業人員21歲以上占比基本超過90%。此外，當前法定結婚年齡為男性22歲、女性20歲，部分靈活就業人員為使子女今后獲得城鎮入學機會而選擇在該年齡參加城職保。政策規定，私營、非私營就業人員的退休年齡為男工人60歲、女干部55歲和女工人50歲，靈活就業人員的退休年齡為男性60歲和女性55歲。

2. 城職保繳費和支出參數設定。

假定2021年城職保實際征繳率為69.44%[18，25]，上年度法定繳費基數為97379元，該年城鎮職工實際繳費基數應為67619.98元⑦；當按照60%的下限繳費時，則實際繳費基數為58427.40元。假定繳費基數增長率與經濟增長率基本一致，基于2021年《政府工作報告》的預測，設定2022年經濟增長率為5.5%。由于我國正處于高質量發展階段，經濟進入新常態，經濟增速逐年放緩，故設定我國未來經濟增長率將每5年下降0.5個百分點[26，27]。參照既有制度規定，單位繳費率為16%并記入社會統籌賬戶，職工個人繳費率為8%并記入個人賬戶；靈活就業人員繳費率為20%，記入個人賬戶的部分為8%，其余記入社會統籌賬戶。個人賬戶記賬利率設定為5%[28]，基金保值增值率和貼現率均為2.5%。

3. 城職保參保擴面方案。我國基本養老保險覆蓋面的數據中實際上不僅包含城職保和城居保的情況，還涵蓋了繳費人員和待遇領取人員的數據。如果只統計在職人員的繳費情況，那么城職保在職職工參保率僅為74.65%，參保率如此之低的原因主要在于大規模靈活就業人員未被覆蓋。養老保險繳費機制設計、靈活就業人員身份流動性及其收入不穩定性等種種原因導致推進靈活就業人員參加城職保面臨諸多困難，若將其作為一個短期目標不一定有利于合理保障靈活就業人員的應有權益。而且不可忽視小部分靈活就業人員存在一直無法達到繳費基數下限的情況，100%的參保率較難實現。既有政策文件尚未對靈活就業人員參加城職保的參保率做出明確指示，國家發改委等二十一部門印發的《“十四五”公共服務規劃》提出“到2025年……基本養老保險參保率達95%”。綜上所述，在考慮擴面難度、借鑒現有制度精神后，設定95%為2050年靈活就業人員參保擴面的目標。

如前所述，2020年靈活就業人員參保率約為25%。以2021年為預測基年，若要在2050年達到95%的覆蓋目標，則2021—2050年靈活就業人員參保速度需要每年增加4.5505%（=3095%25%－1），此為慢速擴面。而通過對2018年中國流動人口動態監測調查數據進行清洗和計算，在22～59歲勞動人口樣本中，個人年收入達到2018年法定繳費基數下限的靈活就業人員占總靈活就業人員的平均比重僅為54.02%（該比重稱為繳費能力達標比）[29]。在30歲時，靈活就業人員達到繳費能力高峰，其達標比為63.58%。可以理解為，隨著靈活就業人員年齡漸長，其繳費能力也逐漸降低。因此，對于年輕的靈活就業人員來說，盡早參加城職保可避免養老權益損失。考慮到擴面難度，可以上述繳費達標比作為靈活就業人員的階段性擴面目標。即城職保制度在2021—2025年先覆蓋54.02%的靈活就業人員，此時年均擴面速度為16.6603%（=554.02%25%－1）；2026—2050年以2.2838%（=2595%54.02%－1）的年均增速擴面，至2050年達到95%的覆蓋面，此為快速擴面。此外，基于靈活就業人員的參保行為與法定繳費基數下限的相關性，還需進一步模擬下調繳費基數下限的影響，由此形成靈活就業人員參保擴面方案，從而考察城職保制度的優化效率。

四、精算驗證與模擬分析

（一） 關于城職保基金可持續性的討論

城職保基金可持續性一般可以通過其基金財務運行狀況進行考察，圖1展示了不同情形下城職保基金財務運行狀況，其中，基準情形是指城職保未向靈活就業人員進行擴面。基準情形下，城職保基金在2025年即出現當期收不抵支的問題，但此時的基金累計結余能彌補收支缺口。直至2032年基金累計結余耗盡，財政開始承擔兜底責任。可以看出，若僅維持當前的覆蓋面，城職保基金的可持續性不容樂觀。究其原因，人口少子老齡化，加上社會分工精細化，導致勞動力市場逐漸趨于不穩定，兩者對城職保運行穩定性的影響不可忽視。從繳費端來看，持續擴大的靈活就業群體規模意味著長久穩定參保繳費的人口越少，則城職保基金的收入水平將受到強烈沖擊。從支付端來看，隨著參保人口結構趨于快速老齡化和高齡化，這將導致制度內撫養比逐漸攀升，繳費人口的養老負擔也愈加沉重。實際上，上述壓力可以為經濟制度效率改變所抵消，要應對參保人口結構的發展疲態，需聚焦于制度效率，而城職保如何向靈活就業人員擴面成為當下制度治理公平公正的新焦點。

由于受到收入水平的約束，靈活就業人員的參保繳費行為與法定繳費基數下限掛鉤，多數學者也主張通過調低法定繳費率或調整法定繳費基數下限的方式減輕靈活就業人員繳費負擔，以期激發其參保熱情和提升其參保意愿[7，30]。已有部分地區（如寧夏）將繳費基數的下限從社平工資的60%調至40%，為方便比較和給予多一種檔次選擇，還需模擬法定繳費基數下限調至50%和40%的情況。通過進一步模擬不同繳費下限（60%、50%、40%）下城職保基金財務運行狀況，可以考察制度優化效率。

根據圖1，新增參保人口可以給城職保基金帶來規模收入，而且從長期來看，對城職保基金可持續性的改善作用越來越顯著。不論是慢速還是快速方案，城職保擴面都使基金累計赤字時點向后推遲了1年；進一步分析下調法定繳費基數下限的情況，相對于基準情形，即使調整了法定繳費基數下限，新增靈活就業人員參保并未削弱城職保基金的可持續性。但由于慢速方案對繳費能力處于高峰的人群的吸納速度較慢，該部分人群在繳費能力達標時仍未參加城職保；相比之下，快速方案的效果較優。然而，靈活就業人員規模的迅速擴大及其低繳費遵從度，仍然給城職保基金平衡帶來不小沖擊。

（二） 城職保基金可持續性與個人養老金福利水平何以平衡

作為一種收入再分配的工具，城職保制度實質上發揮了縮小群體財富差距、減輕社會不平等的功能，制度本身蘊含了促進社會公正的價值導向，體現出強互助共濟性，制度法定人群全覆蓋則意味著人人公平享有養老保障的權利。靈活就業人員作為市場主體，其行為邏輯亦未脫離工具理性和利益導向，個體依然會進行參保的“成本收益”分析。在去單位化的零工市場中，利益關系松散、碎片化信息不對稱等問題致使市場不確定性大大增加，諸多靈活就業人員會產生漏保、斷保的機會主義行為。此時，城職保制度擴面不僅強調制度運行的效率和基金可持續性，也需要兼顧民生保障的目標。

由于城職保基金運行至后期均會出現累計赤字的情況，為了更好地考察城職保擴面的效率，可通過城職保財政風險來反映其基金可持續性；而模擬靈活就業人員養老金福利水平可以反映城職保制度的公平公正程度和保障標準。圖2展示了不同法定繳費基數下限下的城職保基金財政風險和個人基本養老金福利水平，并分別以城職保基金財政補貼現值之和⑧減少值和養老金目標替代率表示。法定繳費基數下限越高、參保推進速度越快，城職保基金的財政風險就越低。若采用法定繳費基數下限50%與快速方案的組合，則對基金財政風險的化解效果略優于法定繳費基數下限60%與慢速方案的組合。也就是說，在其他條件一定的情況下，雖然下調法定繳費基數下限會減少城職保基金收入，財政補貼的規模相對增加，但這一財政壓力可以在短期內通過城職保快速擴大覆蓋面而得到緩解。然而，長久地維持過低的法定繳費基數下限仍然對制度長期有效運行造成負面影響，因此，在盡快達成制度法定人群全覆蓋的目標后，在經濟穩定發展和勞動保障等制度完善的條件下，可將法定繳費基數下限適度上調。

微觀來看，相對于參加城居保，靈活就業人員參加城職保可顯著提升養老金水平[31]，但法定繳費基數下限越低，靈活就業人員的基本養老金目標替代率則越低。男工人基本可以達到40%的養老金替代率，女工人養老金替代率約保持在30%，性別的收入替代差異主要來源于退休年齡的不同[32]，制度的“多繳多得”效應較為明顯。由此可見，對于勞動收入較高的年輕靈活就業群體來說，盡早參加城職保能夠更好地抵御老齡風險。

由上述分析可見，法定繳費基數下限為60%（尤其是快速擴面方案）對減輕城職保財政壓力和保障個人養老金福利水平而言效果最好。新產業、新模式和新業態促成了規模經濟效應，卻無法解決勞動者對勞動權益保障的需求問題。一方面，當前國家已然意識到了單位職工與靈活就業人員勞動保障權益“利益分化”的問題，社會亦提出了福利改善的訴求，這無疑需要新的制度結構提供作用路徑，包括優化繳費機制等；另一方面，個人自利路徑是推動靈活就業人員參保的有效途徑，因此，城職保在擴大覆蓋面的過程中，必須確保其政策設計和執行能夠實實在在地惠及靈活就業人員這一群體，并使他們真切感知到這種普惠性政策帶來的效益。具體來說，就是要讓靈活就業人員對社會保障制度持有較高的信任度與期待值。只有這樣，才能有效激發靈活就業人員參保繳費的積極性，推動城職保擴面工作的順利開展，切實保障廣大靈活就業人員的養老權益。

（三） 敏感性分析

實際上，在探究城職保基金可持續性和個人養老金福利水平時，該結果可能同時受到工資增長率和記賬利率的影響，因此需針對上述兩項參數進行敏感性分析。具體做法為：將記賬利率從5%調整為3%（實際收益率）[26]，工資增長率變動區間從3%～5.5%調整為3.25%～5.25%[33]。根據表2，敏感性參數變動下與無變動情況下的城職保基金累計赤字時點差別維持在1年，顯然，城職保基金可持續性的預測結果比較穩健。總體而言，快速擴面的效果仍然好于慢速擴面。

表3展示了個人養老金目標替代率的敏感性分析結果。可以發現，在各種情形下，個人基本養老金目標替代率僅有0.01個百分點的差距。這表明，在個人養老金福利水平的敏感性測試中，結果比較穩定。

五、結論與政策建議

我國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的有效演進，主要適應于以穩定勞動關系為基礎的就業結構和社會經濟環境。然而，當進入“去勞動關系”的零工模式時，現存城職保制度與之產生了摩擦并使就業群體產生了利益分化。深究根源，現有制度受到繳費門檻高和靈活就業人員繳費能力不足的雙重阻礙，對養老風險裸露的靈活就業人員只能進行無效率的收入再分配；要實現城職保“法定人群全覆蓋”的制度目標，必須對現有養老保險制度安排和依循程序進行制度優化，同時對靈活就業人員提出參保激勵。

對此，有必要從靈活就業人員的繳費特點和城職保制度繳費機制出發，進行城職保基金可持續性和個人養老金福利水平的精算模擬及討論。構建兩期世代交疊模型分析靈活就業人員參保繳費行為與法定繳費基數下限的相關性；通過構建城職保擴面的精算模型，結合法定繳費基數下限調整，模擬驗證靈活就業人員城職保擴面的有效路徑。研究發現，短期內向靈活就業人員擴面可以強化城職保基金可持續性，若進一步下調法定繳費基數下限，城職保可以通過加快擴面速度的方式彌補低繳費遵從度導致的基金缺口。對靈活就業人員而言，盡早參加城職保可以獲得風險與收益對等的保障，即使法定繳費基數下限下調，其養老金替代率差距也較小。

可見，促進靈活就業人員參保，可以有效實現城職保基金可持續性和個人基本養老金福利水平提升的協調發展。然而，長期來看，靈活就業人員的低繳費遵從度可能會導致未來的財政支付壓力增大，故鑒于養老保險繳費的累退性，首先，可根據經濟發展水平動態回調法定繳費基數，形成正向繳費激勵。其次，可優先推動收入達到最低繳費基數下限的年輕靈活就業人員參保；對于其中的低收入群體，則通過城居保的“多繳多補”機制，盡可能縮小與城職保待遇水平的差距。最后，建立以個人為主體、政府與平臺協作的責任共擔機制，增強靈活就業人員社會保險教育和風險應對意識，明確其社會保障權利與義務，加強對政策的信任度；強化雇用平臺的社會責任感，敦促平臺聯合當地工會和其他社會志愿力量提供社會保險政策解讀、咨詢和保障服務。

注釋：

① 為簡單起見，采用對數效用函數形式，即u（·）=ln u（·）。

② 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城鎮和農村總和生育率分別為1.176和1.728。自“三孩”政策出臺后，全國多地調查了育齡婦女的生育意愿，根據生育意愿結果并結合“四二一”家庭微觀仿真模型，經計算，調整后的城鎮總和生育率為1.556（=1.176×39.30%+2×44.26%+3×6.95%），調整后的農村總和生育率為1.773（=1.728×39.30%+2×44.26%+3×6.95%）。

③ 考慮到城鎮登記失業率和調查失業率的失真，可以通過城鎮就業人口除以城鎮勞動力人口得到真實就業率。基于2014—2019年《中國人口和就業統計年鑒》和《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事業發展統計公報》公開的分年齡城鎮就業人口數和分年齡城鎮勞動力人口數，得到2014—2019年的就業率為92.06%～96.33%，其平均值為93.89%。

④ 城鎮就業人員包括城鎮單位就業人員、城鎮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和城鎮個體就業人員等。按照國家統計局給予的概念解釋，城鎮單位就業人員指“城鎮非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并不包含城鎮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因此，在計算靈活就業人員數時，城鎮就業人員數應同時扣除城鎮非私營單位就業人員和城鎮私營單位就業人員的部分。

⑤ 根據2019年《中國統計年鑒》數據和統計口徑，個體工商戶和新業態從業人員等靈活就業人員數=城鎮就業人員數-城鎮非私營單位就業人員數-城鎮私營單位就業人員數=45249-17162-14567=13520（萬）。

⑥ 選取老齡化趨勢和社會轉型歷程較為相似的日本作為參考，根據日本統計局的數據，1984—2022年非正式用工比例的區間為15%～40%，近十年非正式用工比例基本維持在35%～40%，逐步趨于穩定。參考日本的快速增長期（1984—2003年），靈活就業人員占比從15%增長至30%，平均每年增長約1個百分點。

⑦ 2021年城職保實際征繳率為69.44%，則2021年實際繳費基數=97379×69.44%=67619.98（元）。

⑧ 限于篇幅，作者并未將2022—2050年城職保基金財務運行狀況全部列出。財政補貼現值之和主要指2022—2050年歷年財政補貼現值總和。

參考文獻：

［1］"Madero.Cabib I，Biehl A，Sehnbruch K，et al．Private pension systems built on precarious foundations：a cohort study of labor.force trajectories in Chile[J]．Research on Aging，2019，41（10）：961-987．

［2］"汪敏．新業態下勞動與社會保險政策的檢視與選擇[J]．社會保障評論，2021，5（3）：23-38．

［3］"堵琴囡．新業態勞動者權益保障的政策工具選擇研究[J]．中國行政管理，2020（9）：42-48．

［4］"席恒．融入與共享：新業態從業人員社會保險實現路徑[J]．社會科學，2021（6）：3-11．

［5］"陳洋，穆懷中．城鎮非正規就業群體養老保險繳費負擔系數研究[J]．保險研究，2017（11）：44-53．

［6］"何勤，王琦，賴德勝．平臺型靈活就業者收入差距及影響機制研究[J]．人口與經濟，2018（5）：1-9．

［7］"康書隆，余海躍，王志強．平均工資、繳費下限與養老保險參保[J]．數量經濟技術經濟研究，2017，34（12）：143-158．

［8］"董克用，張燕婷，施文凱．稅務征收體制下的基本養老保險個人繳費基數：問題、機制與對策[J]．稅務研究，2020（5）：19-24．

［9］"Hu Y W，Stewart F．Pension coverage and informal sector workers：international experiences[R]．OECD Publishing，2009．

［10］穆懷中，陳洋，陳曦．靈活就業人員參保繳費激勵機制研究——以家庭預期收益效用為視角[J]．中國人口科學，2016（6）：11-24，126．

［11］趙建國，周德水．靈活就業流動人口的養老保險覆蓋率及其收入效應[J]．社會保障評論，2020，4（2）：29-42．

［12］李培，劉苓玲．我國基本養老保險擴面的收入分配效應研究[J]．財經研究，2016，42（4）：15-25．

［13］趙青，徐靜，王曉軍．“正規就業靈活就業”比較視角下的養老金充足性研究[J]．保險研究，2021（9）：99-111．

［14］Vielle P，Walthery P．Flexibility and social protection：reconciling flexible employment patterns over the active life cycle with security for individuals[C]∥ European Foundation for the Improvement of Living and Working Conditions．Office for Official Publications of the European Communities （Luxembourg），2003：124-261．

［15］王立劍．共享經濟平臺個體經營者用工關系及社會保障實踐困境研究[J]．社會保障評論，2021，5（3）：12-22．

［16］Chichkanov V P，Chistova E V，Tyrsin A N．How to raise pensions by legalizing informal employment[J]．Montenegrin Journal of Economics，2017，13（4）：89-99．

［17］汪潤泉，張雨慧．就業“去雇主化”對社會保險基金平衡的挑戰及應對——兼論新業態下的社會保險制度改革[J]．南方金融，2022（1）：79-90．

［18］曾益，姚金，毛恩榮．提高基本養老保險參保率對財政責任的影響：從制度全覆蓋走向法定人群全覆蓋[J]．財政研究，2022（2）：61-76．

［19］Guven M. Extending pension coverage to the informal sector in Africa［M］. Washington：The World Bank，2019．

［20］封進．可持續的養老保險水平：全球化、城市化、老齡化的視角[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232．

［21］張慶偉．中國養老保險改革的政策效應分析[J]．財經理論與實踐，2016，37（2）：21-25．

［22］許秀川，張衛國，劉新元．農民工養老保險參與決策：一個OLG模型的考察[J]．華中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1）：88-98，160．

［23］紀園園，寧磊，王敬博，等．養老保險繳費的收入分配效應研究[J]．數量經濟技術經濟研究，2022，39（7）：133-151．

［24］孫玉棟，鄭垚．國有資本劃轉對職工基本養老保險降費率的對沖效果研究[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21，35（6）：129-140．

［25］唐玨，封進．社保繳費負擔、企業退出進入與地區經濟增長——基于社保征收體制改革的證據[J]．經濟學動態，2020（6）：47-60．

［26］孫金山，李鋼，汪勇．中國潛在增長率的估算：人力資本變化的視角[J]．中國人口·資源與環境，2021，31（7）：127-137．

［27］曾益，陸穎．養老保險全國統籌、漸進式延遲退休與基金可持續[J]．財經理論與實踐，2023，44（1）：19-25．

［28］周延，吳曄鮮．養老金替代率影響因素及其優化問題研究[J]．經濟體制改革，2017（4）：35-41．

［29］葉寧．城鎮化進程中靈活就業者養老保險模式的選擇[J]．社會保障研究，2014（5）：32-36．

［30］何文炯．數字化、非正規就業與社會保障制度改革[J]．社會保障評論，2020，4（3）：15-27．

［31］薛惠元，仙蜜花．靈活就業人員參加養老保險的制度選擇——基于職保與城鄉居保制度比較的視角[J]．保險研究，2015（2）：94-104．

［32］龍朝陽，李昱坤．城鎮職工個人賬戶養老金財富的性別差異研究[J]．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37（3）：54-60．

［33］張翔，鄭陽雨璐，楊一心．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個人賬戶利差損研究[J]．公共管理學報，2021，18（2）：115-127，173．

（責任編輯：厲亞，李沁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