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志銘是一部刻在石頭上的歷史,鐫刻了墓主的平生履歷、家族狀況以及人品操行。玄臺傳青史,貞珉歷千秋,墓志銘承載著生者對亡者的寄托與關懷,雖死生契闊,但有青石為證。有一些墓志銘還是愛情的見證,文字如同時間的刻痕,記錄著一段段甜蜜的瞬間。縱然生死契闊,但在這堅硬的青石上,愛情卻得以永存。
以“鴛鴦七志”為代表的北魏皇族的愛情
鴛鴦七志
“鴛鴦志”又稱夫妻志,亦稱“合祔志”,通常指葬于同穴的夫妻各自的墓志,多為同時出土。北魏后期遷都洛陽,皇族去世后都埋在洛陽邙山,“鴛鴦七志”是民國初年陸續在洛陽邙山地區被盜出土的北魏后期七對宗室貴族夫妻的墓志(共14方墓志),先后被于右任先生收集,后捐贈西安碑林。
“鴛鴦七志”書刻時間在北魏晚期景明至永安年間(500—530年),孝文帝遷洛后注重與世家大族聯姻。七志中男性皆為北魏皇族貴戚,女性則都為世家豪門或大族。七志分別是穆亮及妻尉太妃墓志、元遙及妻梁氏墓志、元珽及妻穆氏墓志、元譚及妻司馬氏墓志、元誘及妻馮氏墓志、丘哲及妻鮮于仲兒墓志、元鑒及妻吐谷渾氏墓志。帝王將相都化作歷史的塵煙,“鴛鴦七志”里的七對夫妻卻靠著志文記載而依然鮮活,為婚姻與愛情賦予不朽的意義。現選取其中一方墓志來窺探北魏皇族夫妻的命運與情感故事。

《大魏元宗正夫人司馬氏志銘》,又叫《元譚妻司馬氏墓志》。元譚是北魏孝文帝元宏之弟趙郡王元干的第三子,司馬氏是“司空冀州刺史瑯琊康王(司馬金龍)之孫,鎮遠將軍南青州刺史纂之長女”。孝文帝時期尤重門第婚姻,二人通婚在當時可謂門當戶對,正如司馬氏墓志中所說:“二族欽風,兩門稱美”。墓志載司馬氏善于女工,勤修婦德,24歲才嫁給元譚,在當時可謂晚婚,但3年后司馬氏去世。志稱:“譬蘭始馥,如菊方馨,含芳未實,飄落先零”,令人惋惜。在她去世6年后,北魏發生了慘烈的河陰之變(528年),元譚在這場政變中遇害。
民國年間,二人墓葬被盜,墓志重現天日。曾經嫁入夫家還未曾享受歡樂的司馬氏,與在河陰之變中遇害的元譚以“鴛鴦志”的方式重新呈現在世人眼前,經歷了千年的歲月變遷、戰爭和墓葬被盜,他們能夠依然“在一起”,著實難得。
《魏故臨洮王妃楊氏墓志銘》
這方墓志雖然對女主人的愛情故事沒有較多描述,但揭開了一段塵封的貴胄王爺與歌女的故事。墓志2014年發現于河南新安縣一農家灶臺,現藏于大同市博物館分館北朝藝術博物館。
墓主楊奧妃字婉瀴,北魏京兆王元愉寵妾、西魏文帝元寶炬生母。元愉為孝文帝元宏第三子、宣武帝元恪異母弟。《魏書·京兆王愉傳》云:“愉在徐州,納妾李氏,本姓楊,東郡人,夜聞其歌,悅之,遂被寵嬖。”但楊氏身份低下,為了能獲得皇室認可,元愉“托右中郎將趙郡李恃顯為之養父”。后宣武帝為元愉娶于皇后的妹妹為王妃,卻不被用情專一的元愉“禮荅”,于皇后為了給妹妹出氣,將奧妃招入宮中,“毀擊之,強令為尼于內”,過了一年多才被釋放。這些波折沒有影響他們的感情,反而“舊愛更甚”。

永平元年(508年)八月,元愉在冀州謀反稱帝,立楊奧妃為皇后,謀反的原因之一就是“又以幸妾屢被頓辱,內外離抑”,可謂“沖冠一怒為紅顏”。但這個皇帝只做了一個月即被鎮壓,元愉全家被押解回京,押解途中,元愉“每止宿亭傳,必攜李(楊奧妃)手,盡其私情”。元愉本人死于押解途中,一說自殺,一說被害,時年21歲。志云:“情計分擘,□□涂炭。行路為之改容,聞者為之灑泣。妃推亡撫存,哀而有禮。”奧妃因有身孕,特準完成生育再行刑,永平二年(509年)楊奧妃被處死,年方29歲。墓志記載正光四年(523年),其子將二人合葬,“正光四年歲次癸卯四月丁巳朔廿九日乙酉窀穸于洛陽之西陵東南培塿之陽先王神塋之內”,并刊石泉幽,以期流芬無已。
故事到這里還沒講完,元愉共有四子一女,全為奧妃所生。西魏大統元年(535年),元愉第三子元寶炬登基,他“追尊皇考為文景皇帝,皇妣楊氏為皇后”,給了父母帝后稱號,也算是給這個令人扼腕嘆息的愛情故事一個美好的結局。
“泉壤兮與卿之期” 生者為死者撰銘,感受跨越生死的情意
北宋熙寧八年(1075),蘇軾在夢中夢到亡妻王氏,寫下了那首傳頌千古的悼亡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夫妻之間大多數不能做到“同生共死”,故墓志銘中不乏生者為亡者所寫。
《美人董氏墓志銘》
此墓志銘系隋開皇十七年(597年)刻石,蜀王楊秀撰文。清嘉慶年間(1796—1820)出土于陜西興平,清咸豐三年(1853)原石毀佚,只遺留拓本。
董美人(578—597年),隋文帝第四子蜀王楊秀的妃妾,開皇十七年病逝,終年19歲。美人是隋朝后宮妃嬪的等級,從志文描述來看,董氏也是一個十足的美人,“美人體質閑華,天情婉嫕……妖容傾國,冶笑千金;態轉回眸之艷,香飄曳裾之風。颯灑委迤,吹花回雪”。
愛妾死后,楊秀“埋故愛于重泉,沉余嬌于玄隧”,悲痛之余,親撰志文,以示哀悼。志文凄清哀婉,讀來讓人黯然。“比翼孤棲,同心只寢……余心留想,有念無人”,曾經的結發同行、比翼雙飛之人逝去,徒留一人孤枕難眠,心中只剩下無盡的回憶與想念。“去歲花臺,臨歡陪踐。今茲秋夜,思人潛泫”,去年一同游玩的場景歷歷在目,今日空對著這漫漫秋夜,不禁暗暗落淚。深情王爺對愛人的思念之情躍然紙上,讀來讓人嘆息。

《大唐故元夫人墓志銘》
此墓志又叫《元蘋墓志》,唐大歷十一年(776年)刻立,志有蓋,蓋陰刻楷書3行9字“大唐故元夫人墓志銘”,2007年出土于西安少陵原,現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館。此志為唐代著名詩人韋應物為夫人元蘋親自撰文并書丹,表達了對亡妻的深切悼念之情。
韋應物擅長山水田園詩,有“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等名句傳世。韋家在唐代為高門望族,唐代通婚重門第族望,因此20歲的韋應物在天寶十五年(756年)娶了16歲的北魏皇室后裔元蘋,可謂門當戶對。
元氏為婦“動之禮則,柔嘉端懿;順以為婦,孝于奉親”,在“修理內事之余”,“誦讀詩書,玩習華墨”,與韋應物可謂一對般配的璧人。兩人結婚時恰逢安史之亂爆發不久,經歷了顛沛流離、流落失職、棄官等種種坎坷,還沒有過幾年太平日子,大歷十一年(776年),年僅36歲的元蘋“疾終于功曹東廳內院之官舍”,舉行葬禮于“太平坊之假第”,即長安城含光門外太平坊韋應物臨時租借的房子。由此可見韋應物當時家境比較困難,他在志文中深表愧疚與虧欠,“又況生處貧約,歿無第宅,永以為負”。
志文后半部分通過描寫亡妻遺物與曾經的生活場景,細膩生動地表達對夫人的深切懷念之情,其情凄楚,真切動人,讀后使人動容。每走過曾經生活的故宅,看到那些承載著以往共度美好時光的亡妻遺物,睹物不禁思故人,但伊人已逝,徒留無限傷懷悲愴,讓他不忍再看一眼。悲情無處可解,只能將無法遣懷的傷痛寄托于志文,正如墓志韻文所寫:“少陵原上兮霜斷肌,晨起踐之兮送長歸。釋空莊夢兮心所知,百年同穴兮當何悲。”
除此之外,寫詩也是一種抒情途徑,韋應物存世詩集中有十幾首是懷念亡妻的悼亡詩,某些詩句與志文有相似之處。如《出還》:“入室掩無光,銜哀寫虛位。凄凄動幽幔,寂寂驚寒吹……”,《傷逝》:“一旦入閨門,四屋滿塵埃。斯人既已矣,觸物但傷摧。”韋應物余生未再娶,直到孤苦終老,而他為亡妻所寫的這方墓志也在千年后深深感動著后世讀者。

《唐故潁川陳夫人墓志銘并序》
此墓志銘是唐大中年間(847—859年)文林郎王頊為妻子陳氏(731—856年)撰寫的,“泉壤兮與卿之期”的誓言,千年以后仍錚錚有聲。
古代婚姻并非都是盲婚啞嫁,王頊在親友口中聽說一位“少習詩禮,長善筆札,其于針刀之功,罔不盡妙”的女子,遂去求娶。女子也“愿委禽焉”,因此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緣。陳氏嫁過來后,果然如傳聞的那樣賢良淑德,“事親盡孝,可侔于曾閔;事夫執敬,有類于恭姜”,“事上以敬,撫下惟慈”。王頊也希冀在以后的日子里能與之琴瑟和鳴,子孫昌盛,攜手到老。但天不盡人愿,夫人陳氏在八年后逝世,“皇天何罪,遘我孤危”,悲痛不已的丈夫在志文中傾吐了自己“不得與良人偕死”的遺憾。他空著夫人左邊的墓室,待百年后和夫人同葬一室:“虛其左室,俟予啟手足之晨,從夫人袱于此也”,并立下了“泉壤再合,神魂相依”的誓言。在志文的結尾,他感慨“彭殤兮同趨此道”,并再次刻下“泉壤兮與卿之期”的錚錚誓言,不禁令人慨嘆。
對愛情最后的尊重 “遷伉儷于蒿里,合雙魂而同穴”
“生同衾,死同穴”是古代男女對愛情的一種追求。
《唐故朝議大夫亳州別駕李府君墓志銘》,又稱《李行止墓志》,唐開元十八年(730年)刻立。從這方志文我們可以看到古代社會超越男尊女卑的愛情,看到墓志主人李行止強烈的“生同衾,死同穴”的愿望。志文載“夫人即中書令姚公之妹”,姚公即唐代知名宰相姚崇,李行止是開元名相姚崇的妹夫。李行止與夫人姚氏感情甚篤,志稱:“夫人先公而亡……至于公歿,墳柏已栱”,行止夫人先亡,在他埋葬妻子的時候就曾發誓將來要與她同葬:“初,公之將穸夫人也,自臨其穴,誓與同之”。在他彌留之際,仍這樣告誡子孫:“后及彌流,亦有遺命”。

古代社會無論是妻子先君而卒還是死于夫后,妻子多是合祔丈夫,表現出夫主妻從的禮儀。李行止要求夫祔于妻的葬式,一定令孝子很難處理,但兒子為了實現父親生前的愿望:“權厝其塋之東”,并四處尋訪知禮者,在“訪諸知禮,得周公合葬之儀”后,于“開元十八年六月十三日遷公于夫人玄堂”。此時距李行止去世已9年,最終實現了父親的心愿。
石壽千年,這使古代愛情的時間維度得以無限延長,賦予其不朽意義。那一方方千年前的墓志,記錄著塵封千年的愛戀故事。時間可以銷蝕肌骨,但憑著墓志銘上那深深淺淺的刻痕,古人的愛情得以永存。
(作者為大同市博物館對外交流部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