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往今來的各型船只不僅見證了人類歷史,甚至還改變了歷史,舟船因而成為古代文明研究的重要內容。上至史前,下迄兩漢的中國古代舟船,與捕魚渡河、交通運輸、商業貿易、軍事戰爭及喪葬祭俗等有著密切關系。
發明發現篇:一葉扁舟,暢行天下


從考古發現來看,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出土有8支距今約7000年的新石器時代木槳。杭州蕭山跨湖橋遺址2002年發掘出土一只獨木舟,舟身整體保存較為完整,材質為馬尾松,經14C測定和樹輪校正,其年代在距今8000—7500年間。這是迄今發現中國年代最早的獨木舟,有“中華第一舟”美譽。在陜西寶雞北首嶺遺址,出土有距今6800—6100年間的仰韶文化船形彩陶壺,壺身繪制鋪開的精密網紋,是古人用船拉網捕魚的真實佐證。由此可見,我國南北各地先民早在史前時期就已發明并使用各式舟船。此外,各地還先后出現過木筏、竹筏、草筏和羊皮筏等泅水渡河工具。

東周時期,北方地區中山國有大型的木質游艇。1978年,河北平山縣戰國中山王厝墓旁的葬船坑出土3艘游艇殘骸,其中一艇長13.1米,最大寬度2.3米。值得注意的是,根據出土資料和學者研究,該游艇使用鐵箍拼接固定船板,反映了戰國時代的造船技術和工藝水平。
秦漢時期船舶制造業飛速發展,技術已經相當成熟。歷史文獻記載當時出現適應不同需要而設計制作的多型船只,甚至出現了樓船。廣州地區漢代墓葬中先后出土10余件船舶模型。其中20世紀50年代廣州東郊東漢晚期墓中出土的一件保存較完好的陶船模型,現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此陶船制作細致,艏艉狹窄,中部有兩艙,尾部設有望樓,船上共有陶俑6個,船艏系碇,船艉設舵,這是目前發現世界上最早的船舵形象資料。據測算,此船模所仿擬的實物船舶原長可達20米左右,是漢代珠江上比較普及的中型航船,這反映出2000年前我國船舶在承載力與穩定性等方面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

運輸貿易篇:負重載物,通濟萬里
人類自發明舟船后,極大地拓展了自身活動范圍,激發了探索世界的冒險意識。我國古代文獻典籍中有許多先秦時期使用舟船涉河渡江、遠海貿易的記載。《尚書·盤庚篇》載:“盤庚作,惟涉河以民遷”,記錄了商王盤庚帶領殷商子民遷都到殷的歷史事件。商代舊都居黃河之南,新都大邑商在河之北,所以大規模遷都必須借助舟船橫渡黃河。另一方面,殷墟甲骨卜辭中也有眾多涉河的記載,如:

以上卜辭反映出殷商時使用舟船的頻次之高,足見當時舟船的普及程度。商王多次親自乘舟涉河出巡、狩獵,軍隊征伐亦要濟河橫渡,甚至還有使用舟船追擊逃亡奴隸的記錄。此外,殷墟出土過馬來龜甲以及鯨魚骨、鯔魚骨和海貝等,這些均來自海洋而非中原本地的產品,充分反映了3300年前的商代,殷人已跨越江河,遠及海洋,與上述地區發生往來關系。
春秋時期,秦晉相好。周襄王五年(公元前647年),晉饑,請粟于秦。秦輸晉粟,泛舟自雍順渭水而下,東入黃河,向北逆汾水而上,直達絳城,全程七百余里,史稱“泛舟之役”,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有明確記載的內陸河道水上運輸事件。安徽壽縣20世紀先后出土有5件“鄂君啟節”,包括車節3件、舟節2件,據學者研究,該組器物為楚懷王六年(公元前323年)頒發給鄂君啟行商的免稅通行憑證。每件舟節上有錯金銘文165字,詳細記錄了鄂君商隊水路交通運輸的路線、運載額、運輸種類和納稅情況,是研究戰國時楚國交通、經濟地理和商業賦稅等方面的珍貴資料。關于船隊數量限額,舟節銘文規定:“屯三舟為一舿,五十舿……”,即水上商貿運輸以150只船為限。鄂君商隊舟船沿著漢水、長江或湘水航行,其船隊首尾相接,逶迤連綿有幾里長,足見2300多年前我國內河航運的規模。

《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始皇統一六國后,巡視至東海,派齊人徐福率“童男童女三千人”和“百工”,攜帶“五谷子種”,乘船東渡,“入海求仙人”。這反映秦代已可以利用舟船長距離、大規模遠渡海洋。漢繼秦興,鑿空西域,開辟絲綢之路陸上通道。同一時期,漢使南航,第一次從海路向國外派遣使節。據《漢書·地理志》記載,漢武帝派使從南方日南、徐聞、合浦三地港口出發,出訪東南亞和南亞次大陸諸國,“市明珠、璧琉璃、奇石、異物”帶回中國。這是中國古代航海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件,標志著海上絲綢之路的開辟。


古人很早將舟船運用到軍事戰爭中,不僅運送士兵輜重,攻伐作戰,還建立專門的舟師水軍。《史記·周本紀》記載武王伐商“率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橫渡黃河,開啟牧野之戰。如此大規模的軍事征伐,盟軍兵員將士、車輛輜重,跨越天塹黃河,確實需要大批量舟船來做后勤支援,甚至還以此為背景發生“白魚入舟”的典故(首次伐殷時)。

西周時,周昭王親率大軍渡漢水,南征荊楚,其事見于《左傳》《史記》《呂氏春秋》《竹書紀年》等文獻。出土青銅器金文中亦屢見相關史跡,如京師畯尊(《銘圖》11784)銘文開篇即言昭王率軍涉漢水,征伐荊楚之事:“王涉漢,伐楚……”,這與古本《竹書紀年》所載“周昭王十六年,伐楚荊,涉漢,遇大兕”相合。然則昭王曾兩度南征,“周昭王十九年……喪六師于漢”。《史記·周本紀》亦云:“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昭王喪師殞命,周人諱之,語焉不詳。戰國末期的《呂氏春秋》載:“周昭王親將征荊……還反涉漢,梁敗,王及蔡(祭)公抎于漢中。”一般認為,昭王南征凱旋,回師渡漢水時遭遇意外,“梁”垮塌,王與近臣墜入水中。《呂氏春秋》所謂“梁”,也即《詩經·大雅》之“造舟為梁”,當非“橋”而應是“浮橋”,如孔穎達所疏“造舟者,比船于水,加板于上,即今之浮橋”。不過,后世《史記》正義引皇甫謐《帝王世紀》講述昭王遇難的另一種版本:“(昭王)南征,濟于漢,船人惡之,以膠船進王,王御船至中流,膠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沒于水中而崩。”酈道元《水經注》也有類似記載,均言昭王君臣渡漢水,遭土著船人暗算,故意將膠船進獻,以致船至江中解體,落水溺亡隕落于漢水之濱。歷史真相究竟為何,不可追覓,但以上多則史料都集中了一個指向,即昭王殞命漢水“南征而不復”,與舟船密不可分。
春秋戰國時期,群雄蜂起,戰事頻仍,地處長江中下游的楚、吳、越三國以及山東半島的齊國都擁有自己的水軍舟師。這些濱江臨海的諸侯強國能夠制造強大的戰船,舟船已經廣泛地應用于江河湖澤甚至跨海作戰。據《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公元前549年)載,“夏,楚子為舟師以伐吳……無功而還”。公元前525年,吳伐楚戰于長岸(今安徽當涂),楚師敗吳,獲吳王乘舟“余皇”,吳復襲楚師,取“余皇”去。公元前514年,吳王委派伍子胥訓練水師。吳國地處長江下游水鄉澤國,諳習水戰,見于文獻記載的吳國著名戰船有余皇、三翼、突冒、樓舡(船)、橋舡等。“余皇(艅艎、馀皇)”又稱“王舟”,特指諸侯王乘坐的指揮船。據伍子胥《水戰兵法》,三翼包括大翼、中翼、小翼,是吳國的主力戰船。大翼“容戰士二十六人,櫂(棹)五十人,舳艫三人,操長鉤矛斧者四,吏仆射長各一人,凡九十一人”,可見此型戰船攻擊作戰能力強悍。此外,公元前485年,吳王夫差派大臣自海上伐齊,在黃海被齊國水師擊退,這是歷史上有記載的中國第一次海上軍事行動。
文獻典籍中先秦時期舟船作戰資料固然眾多,但描述籠統簡略,戰國青銅器紋飾中的戰船形象,則為今人提供了彌足珍貴的視覺信息。水陸攻戰紋作為東周青銅器主題紋飾中的典型圖案,人物形象多樣,舟船攻防場面刻畫生動,客觀反映了東周時期的戰爭形態和規模。考古發現和傳世流散的水陸攻戰紋青銅器目前所見約10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數1935年河南汲縣山彪鎮M1出土的2件銅鑒、1965年成都百花潭M10出土的銅壺,以及故宮博物院藏銅壺,上海博物館、中國航海博物館、山西青銅博物館、保利藝術博物館等亦有相關收藏。以上諸器年代皆為戰國早期,紋飾均采用嵌錯工藝,其精細刻畫的戰船均無帆無舵,分上下兩層,下層槳手奮楫推進,上層甲板兵士攻防作戰。紋飾反映的水戰畫面,均為敵我兩船相抵,戰士隔船搏擊。其圖像主題相同且構圖極其相似,特別是關于水戰場面的刻畫幾乎相同,戰船形狀、旌旗樣式、武器種類及士兵發髻著裝等都具有同一特征,推測古時似有統一圖樣或底本為據。雖然水陸攻戰紋青銅器在多地有發現,但從紋飾整體綜合分析,學者認為其反映的舟船攻戰模式應發生在南方,尤其是荊楚、吳越地區,這也正與歷史文獻所記載的先秦時期這一地區盛行舟船水戰相映照。

戰國至秦漢時期的青銅器中,還有一種羽人船紋(或稱羽人競渡紋)的裝飾母題,其紋飾核心元素是船紋、人紋,主要裝飾于銅貯貝器、銅提筒、銅鼓、銅鉞等器物上,多出土于嶺南地區,以及江西、云南等地。如云南江川李家山銅貯貝器、廣州南越王墓銅提桶(B59)、江西安遠羽人船紋銅提筒、云南廣南阿章寨銅鼓和廣西貴縣羅泊灣銅鼓(M1:10)等。同一時期的越南東山文化玉鏤銅鼓、富川黃下銅鼓、鎮安合明銅提桶的羽人船紋也較為典型。銅鼓上裝飾的船紋有競渡船、祭祀船、戰船等多種類型。船上的人數少則一船一人,多者達一船十幾人,有不少羽人手持弓矢或利刃殺伐、獻祭的軍事內容。此外,學者通過考察眾多銅鼓、銅提筒的船紋,發現這些船多分為若干船艙,尾部都裝有尾舵,說明至遲在西漢時期先民已掌握水密艙技術。
喪葬祭俗篇:冥界靈槎,溝通來世
古代南方(主要是福建、江西的武夷山區)及西南地區流行船棺葬俗,把死者遺體放入船棺,再行安葬,或懸掛巖洞,或土葬。

迄今發現年代最早的船棺,是從武夷山觀音巖和白巖取下的2具棺木,經測年,其制作年代距今3500年以上。土葬船棺主要發現于四川境內,今成都、新都、巴縣等地都有出土。船棺葬是古代巴蜀地區盛行的喪葬禮俗,年代為戰國至西漢前期。入選2000年全國十大考古發現的成都商業街船棺、獨木棺墓葬最具代表性。考古工作者經過科學發掘,確認此墓是一座大型多棺合葬墓。在長約30米、寬約20米的墓坑內,一共發現船棺、獨木棺17具,都由棺蓋和棺身兩部分組成,經鑒定均是楨楠。其中,超過10米的船棺有4具。經測量最長的一具長達18.8米,直徑1.7米,其體量之大,令人嘆為觀止,而且其加工精致,制作極為規整,堪稱中國“船棺王”。成都商業街船棺、獨木棺墓葬的年代在戰國早期偏晚,對應的是古蜀國最后一個王朝—開明王朝的晚期,這里極可能就是古蜀國開明王朝王族甚或蜀王本人的墓地。


總體來說,船棺葬是古代一些傍水而居、善于舟楫的民族的特有葬俗。我國南方地區河道縱橫,舟船是生活在那里的人們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人們生前善于用舟,死后以船安葬也就順理成章。放眼世界,船棺葬俗在東南亞及波利尼西亞等地也有。船棺葬與古代埃及人對船的喪葬信仰是否有所關聯,是個頗為有趣的人類學話題。但在船是以河劃界的人世與冥界之間的媒介這一點上,不同地區古人的認知卻是相通的。
(作者湯潤智為河南科技大學學生;湯威為鄭州博物館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