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倉出土明代武德將軍王進墓志考略

《明故武德將軍正千戶王公墓志銘》為江蘇太倉城北新近出土的一方明代墓志，現藏于太倉博物館。墓志志文記載了墓主的姓名、家族、生平經歷等相關信息，為今人研究明代衛所制度、江南地區地方史和歷史地理等提供了新的資料。這里在對志文釋讀的基礎上，就相關問題展開討論，以求教于方家。

墓志錄文

墓志刻于明天順四年（1460），上蓋佚，僅存下志。下志縱58厘米，橫57厘米，陰刻楷書30行，滿行30字，共739字。志文中部略有磨泐，但不影響辨識，現錄文標點如下：

明故武德將軍正千戶王公墓志銘/

賜進士出身、文林郎、監察御史、古雄高宗本撰/

直隸鎮海衛昭勇將軍、指揮使、彭城武政書/

直隸鎮海太倉衛、儒學訓導、開化縣徐璧篆/

公諱進，字克讓，姓王氏，家山后宜興州?？贾M興，妣高氏/。國朝洪武間戍彭城，未逾年，我/太宗文皇帝定內難，公時以勇奮累功，授武德將軍、鎮海衛正千戶。夷考公之/行事之跡，其始自歲丁丑，征遵化、薊州、密云、鄭村壩，克廣昌、克大同。明年/征白溝河及濟南，加隊長。又明年，征夾河、藁城，征彰德、西水寨，有奇功，升/昭信校尉。又明年渡江，授浙江松門衛正千戶，未之任，調常山。永樂十五/年，復調山東成山衛，其來鎮海則在于正統初年也。公居鎮海甫一年而/沒，至于今，人懷之不能忘：蓋公之為人謙謹恭遜，平易率直，應事接物，一/以誠愨為主，且自少偉儀觀，膂力過人，長于弓矢。故從征轉戰，所向克捷/，以能成有功而勛階薦止。累受/朝廷之榮恩，管兵惟千，秩正五品。吁！不亦難矣哉？公之管兵，尤善撫摩，使各/得其所，或小過亦情恕之，不加譴，至其諄諄慰諭，則惟善言是務，大抵以/忠悃子諒，存心而表襮崖岸，皆所不屑，故上自總帥以至寮宷，皆多其賢/而敬且愛，被堅執銳之徒則感德慕義，淪膚浹髓，其懷而不能忘也有矣/哉。公之沒實正統四年九月初一日上溯其生，洪武十一年八月十五日/，春秋六十有二。初娶朱氏，未有子，又娶呂氏，生子振；已而朱氏生子清，呂/復生子雄。清莊重修整，有器量，今襲鎮海衛正千戶，著能聲，娶趙氏。振娶/楊氏，雄娶張氏，皆克家。女二人嫁成山衛指揮許弘、千戶翁海；孫男三：綱/、紀、經，女二人皆幼。公沒后二十年，而朱氏沒，是為天順二年閏二月廿五/日。朱氏之生實洪武十七年五月初六日，春秋七十有五，而其為王氏婦/與母幾六十年，其相夫教子有可矜式，蓋出自名族，德由天成，作配王氏/，非偶然也。公之子清，追念二親之沒，盡然乎衷，乃以天順四年十一月廿/有五日，卜地于昆山縣太倉城北陳涇之原，奉柩合葬，從吉兆也，衰绖哭/拜。請予銘。銘曰：惟昔/文皇，靖綏四方。迅霆彭彭，虎臣揚揚?；⒊贾?，將軍曰王。德崇功報，冠被/寵光。將軍逝矣，眷茲高岡。高岡巋矣，體魄用藏。將軍之休，后人之慶。

墓主生平

墓主王進，字克讓，曾在“國朝洪武間”戍守彭城，并追隨朱棣“定內難”?！岸▋入y”當指建文元年（1399）八月燕王朱棣起兵，最終奪取建文帝帝位這一歷史事件。“國朝洪武間”應當指代建文元年，靖難之役最終以朱棣奪得帝位告終，為了否認建文帝在位的合法性，“成祖即位，革除帝號，建文四年仍為洪武三十五年”，以此來表明永樂年號上承洪武年號。受此影響，明初有較多墓志在涉及建文帝在位時期的事件時，避免使用建文年號，而以洪武年號代之。如《明神武中衛正千戶劉貴墓志》載墓主“洪武中，從太宗文皇帝靖內難有功，封武德將軍、神武中衛正千戶”。此外，此墓志還采用“歲丁丑”的干支紀年和“明年”“又明年”等紀年方式來記載建文帝時期的事件，但在敘述其他時期的事件時則全部采用年號紀年，如“永樂十五年（1417）”“正統四年（1439）”“天順二年（1458）”等。

據志文，王進于“歲丁丑，征遵化、薊州、密云、鄭村壩，克廣昌、克大同”。王進生于洪武十一年（1378），卒于正統四年（1439），其生平經歷的丁丑年只有一個，即洪武三十年（1397）。然而查閱史料，洪武三十年遵化、薊州、密云等地根本無戰事發生，而墓志為何作此記載？《明史·恭閔帝本紀》載建文元年秋七月，朱棣舉兵反叛，“通州、遵化、密云相繼降燕。丙子，燕兵陷薊州……十一月辛未，李景隆及燕兵戰于鄭村壩”。此一系列戰役在《太宗文皇帝實錄》中有同樣的記載，建文元年七月丙子，“馬宣在薊州謀起兵來攻，上遣指揮朱能等攻拔其城，遂生擒馬宣。遵化衛指揮蔣玉、密云衛指揮郭亨各以城來歸”。從征戰的地點來看，王進在“歲丁丑”參加的戰役與爆發于建文元年的靖難之役可以對應。除此以外，墓志載王進于第二年“征白溝河及濟南”，第三年“征夾河、藁城，征彰德、西水寨，有奇功”。而據《明史》載，建文二年（1400），“夏四月己未，李景隆及燕兵戰于白溝河，敗之?！逶滦廖?，奔濟南。燕兵陷德州，遂攻濟南”。建文三年（1401），“三月辛巳，盛庸敗燕兵于夾河……閏月己亥，吳杰、平安及燕戰于藁城……秋七月己丑，燕兵掠彰德”（《明史》卷四《恭閔帝本紀》）。由此可確定，王進于“歲丁丑”開始參加的一系列戰役即靖難之役，但令人困惑的一點是，靖難之役爆發于建文元年（1399），而墓志記載的是洪武三十年（1397）。究其原因，筆者認為應與墓志撰寫時間有關。王進雖然卒于正統四年（1439），但直到天順二年（1458）其妻朱氏去世，長子王清才于天順四年（1460）將二親“奉柩合葬”。墓志撰寫者由于距靖難之役事發過久，再加上紀年方式的限制而導致時間記載出現紕漏。

志文載，“又明年渡江，授浙江松門衛正千戶，未之任，調常山”。明初，武官在南北區域間調換頻繁，他們多隨戰爭、政策、衛所的建置變化而產生最直接、簡單的調衛（武慧：《〈武職選簿〉檔案中武官調衛現象初探》，《綿陽師范學院學報》2018年第12期）?！洞竺鲿洹份d洪武二十六年（1393）定“武官或有功升除，或調除別衛，或為事副職，若見缺官員，應合調補”。若“無缺”則自然需要轉調。王進調浙江松門衛后，未上任便調入常山，當為松門衛此時并無缺額。

據志文，王進官至“武德將軍、鎮海衛正千戶”，且在正統初年（1436）才出任鎮海衛。武德將軍為武官散階之一，“正五品，初授武德將軍，升授武節將軍”（《明史》卷七十二《職官志·兵部》）。鎮海衛為明初后軍都督府所屬的外衛所之一，洪武十二年（1379），分太倉衛一半官軍在同城設立，命指揮僉事曹勝管理，統左右中前后五所，在太倉城內武陵橋北。據《嘉靖太倉州志》記載，太倉、鎮海兩衛同駐一城，兩衛“各治其所屬營，各有廟奉神”，但“太倉衛軍營有列在鎮海衛軍營地者，鎮海衛營列于太倉營地亦然”，可見兩衛軍營有所交叉。但大體上看，太倉衛的地理范圍要廣于鎮海衛。兩衛對于官員的選拔“有定品而無定員”，其中“武舉與有軍功，升而為署官”（《嘉靖太倉州志》）。結合墓主早年從征轉戰、屢立戰功的經歷，可知墓主是因其軍功而升至鎮海衛正千戶。

墓主家世、葬地考

據志文可知，王進“家山后宜興州”，山后宜興州，即今河北灤平縣?！吧胶蟆弊鳛橐粋€獨立的地名，最早出現于唐末五代，其所指的地理范圍歷代均有不同，但大體都指代燕山西北地區。明代，山后是否作為一個固定的地名已不可知，但其所涉范圍向東已擴至遼東沿海一帶（李鳴飛：《“山后”在歷史上的變化》，《陜西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如《明太祖實錄》洪武六年三月丁巳條記載，燕山指揮朱果等“于山后宜興、錦州等處，搜獲故元潰散軍民九百余戶”，錦州即今遼寧錦州。

據志文載，王進因在靖難之役中累立戰功而升職，最終官至武德將軍、鎮海衛正千戶。王進在征白溝河及濟南時才獲得隊長官職，因此推測其父親王興、母親高氏應為平民。朱棣奪取政權后，為犒賞跟隨自己出生入死的武官，于永樂初年下令凡是在建文元年至建文四年（1399—1402）跟隨他“奉天征討”并立有軍功的武官均為“新官”，而洪武三十一年（1398）及永樂元年（1403）以后升授的武官皆為“舊官”（《國朝典匯》卷一四四《兵部八·武臣襲替》，書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1771頁）。王進為新官無疑，而新官不僅在優養等制度方面要優于舊官，且新官生子準襲，如王進長子王清曾襲鎮海衛正千戶。王進首娶朱氏為妻，朱氏“出自名族”，生于洪武十七年（1384）而卒于天順二年（1458），享年75歲。二人育有一男二女。長子王清，娶趙氏為妻。王進后娶呂氏為妻，生子王振與王雄，振娶楊氏為妻，雄娶張氏為妻。王進的兩個女兒，墓志中并未錄其姓名，二人分別嫁成山衛指揮許弘和千戶翁海。

志文記載天順四年（1460）十一月二十五日，王清將其父王進與其母朱氏合葬于“昆山縣太倉城北陳涇之原”。關于太倉城的建立，據《弘治太倉州志》記載，“太倉一名東倉，在元時宣慰朱清、張瑄于此開創海漕，市民漕戶云集，霧滃煙火數里。久而外夷珍貨棋置，戶滿萬室。延祐元年（1314）遂徙昆山州治于此。十有六年張士誠據吳始筑城，鑿池以御?？堋薄ｊ悰芪挥谔珎}城大北門之外，“以洋沙涇、包涇、陳涇……為東西支河”（《民國太倉州志》），陳涇是鹽鐵塘東西走向的支河之一。清代，陳涇的大致位置并未發生改變，位于太倉州東一都內。綜上，王進的葬地位于今太倉城北門街鹽鐵塘以西一帶，與墓志出土地點相吻合。

相關人物考

墓志撰文者高宗本，字茂卿，直隸古雄（今屬河北保定）人，洪武初年自鳳陽占籍鎮海衛，景泰五年（1454）進士，后被拔擢為南京監察御史，曾奉敕清理四川戎伍，以及監察寧夏等處軍務，成化三年（1467）升為河南按察司副使。晚年居于江都，自號江淮逸叟，后卒于揚州。高宗本長于古詩文，所著文集有《復齋稿》《江淮雜稿》。高宗本屢次見于太倉地區所出明人墓志，如太倉博物館藏景泰四年（1453）《故處士周文度墓志銘》為其篆蓋，成化十七年（1481）《故處士范宗文墓志銘》為其撰文。

墓志書丹者武政，字維德。其祖父武膺曾隨朱棣征戰有功，授燕山右衛指揮，后調鎮海衛。武政先襲鎮海衛指揮使一職，后又在巡撫都御史劉孜的保薦下兼任太倉衛?！都尉柑珎}州志》記載其“將老即告閑，所居有山水花木亭榭之勝。能詩文，一時名人多樂與之游”。與陸式齋、吳靜逸和張亨父曾有唱和之什，八十二歲而終（《弘治太倉州志》）。

墓志篆蓋者徐璧，浙江開化人，舉人。據《嘉靖太倉州志》，天順四年徐璧為太倉衛學事，后升任太倉衛學教授。徐璧掌太倉衛學事期間，“得實田租乃復歸學”（《嘉靖太倉州志》）。同年，徐璧以所收太倉衛學學田田租于戟門右建鄉賢祠。

（作者為太倉博物館副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