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街
我一直想給父親的獨輪車換個皮輪胎。
20世紀80年代,農村里家家戶戶都有獨輪車,人們用它來推谷、推牛糞、推石頭、接人等。開始的時候,獨輪車的輪子都是木頭制作的。為了減少磨損,有人在輪子周圍用鐵皮包起來,好處是耐磨,缺點是費力,推到爛泥地里需要費很大力氣才能推出;還有就是聲音大,“吱呀吱呀”的聲音非常難聽。
14歲那年暑假,家里的早稻曬干了,父親要交公糧,就用獨輪車推到鄉糧管所。為了減輕父親的負擔,祖母讓我用繩子綁住獨輪車車頭,遇到溝溝坎坎的地方就往前拉。
父親那個時候正值壯年,身體素質好,推起四袋稻谷來健步如飛,根本就不用我拉,我反而覺得是父親在我身后催我快跑似的。只是進了鄉糧管所門口水泥地就討厭了:鐵皮輪子跟水泥地摩擦的聲音太大,且不說鐵皮跟水泥地摩擦發出的刺耳雜音,單聽那個木軸轉的“吱呀吱呀”的聲音就讓人受不了。
那個時候好多人都換成皮制的輪胎,這樣推起來特別輕松。
像我家這樣的獨輪車非常少見了,街上有人見了父親,不知道是嘲笑還是同情:“老哥,你把民國時期的獨輪車換成輪胎的唄?!?/p>
那“吱呀吱呀”聲和鐵皮跟水泥地摩擦發出的巨大聲響深深刺激了我的神經,感覺那是路人鄙夷的眼神和嘲笑。我不知道父親當時心情怎樣,因為我不敢往后看,更不敢看他的眼睛。
到了糧管所門口,前來交公糧的車子都排了兩里路了,很多人熱得敞開衣服,邊用草帽扇風邊說話,隊伍緩慢地往前移動。鄉糧管所工作人員戴著麥帽,左手拿著一個小板板,右手拿著尖銳的糧食扦樣器。那時不知道那玩意兒怎樣弄的,插進蛇皮袋子里再往回收,倒置扦樣器,糧食便會從手柄處的出料孔流出。工作人員把糧食倒在小板板上,又將幾粒稻谷放在嘴里啃瓜子一樣,然后說一句:“到門口去稱!”這戶主人一聽,歡天喜地地等著去稱谷了。
戴著麥帽子的工作人員走到哪里,別人對他都是笑臉相迎。大家都遞煙點火,一個勁說著奉承話,用前呼后擁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
轉來轉去,終于到了父親這里,父親早就備好了熱忱討好的笑容,就差拱手作揖了。我到今天還記得那張冷漠的臉,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好像極不情愿地用扦樣器深深插進蛇皮袋里,再抽出,倒了幾粒稻谷放在手心,啃了幾個。
“回去再曬兩天過來!”
這句話讓盛夏蒸籠一樣炎熱的天氣瞬間降到零度,父親頓感寒氣從頭蔓延到全身,就像站在南極的冰川上。
父親趕緊將笑容在臉上緊急集合:“同志,我家稻谷已經曬了三天了,都是烈日下一天曬到晚,什么就不熟呢?”
“叫你推回去曬就推回去曬,我覺得還不夠?!?/p>
每一個字在父親心里結成了厚厚的寒冰。
父親張了張嘴,滿臉通紅,似乎想說什么,但沒說,只能默默地掛好肩襻,推著他的鐵皮獨輪車返回?!爸ㄑ街ㄑ健钡穆曧懘檀┝宋业亩?。
回到家,祖母看著父親垂頭喪氣坐在凳子上抽煙,忙問怎么回事。父親一五一十說了,最后又說:“村里××家的稻谷跟我家一起曬的,他的都收了,我家的就不收?”
“能跟他比嗎?人家會來事。你沒看到,就在收公糧前一周,他家就請來鄉糧管所的人吃飯喝酒。”祖母說。
“他們是狗眼看人低,可能看到我推著落后的土車子,一下就判斷出我們家的情況。”父親狠狠抽了一口煙。
兩天后,父親的獨輪車又上路了。
還是上次的那個人,依然是那張冷漠的臉。等了半天,他才慢騰騰到了父親這邊。啃了幾粒稻谷后,他讓父親把稻谷推到一角,那里有好幾臺風車,要父親再扇一次稻谷。
父親一肚子的不愿意,但沒辦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叫我站在原地不動,自己一袋一袋扛到風車那邊。我看到父親扛著一袋谷在送糧大軍里左穿右轉,一會兒工夫,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
熱浪一陣一陣襲來,我的耳邊只有眾人的喧鬧。
好不容易才等到父親把四袋稻谷扇完了,他走到那個驗谷員那邊請示。驗谷員把嘴里的稻谷吐了吐,手一揮,意思是讓父親把稻谷推過去稱。
父親高興極了,幾天來難得一見笑容的臉上恢復了往日的紅潤。
父親再有力氣,碰到獨輪車就沒脾氣。天晴路好還好說,碰上刮風下大雨,那又笨又重的車子陷進淤泥里沒辦法推,有時累得滿頭大汗都推不起來。除了費力,那獨輪車車軸發出的聲音特別難聽,“吱呀呀”“吱呀呀”“吱吱呀呀”“吱吱呀呀”,半里之外的人先是感受地面的微微顫動,然后是聽到刺耳的聲音。
“什么時候能換個皮輪胎的車子呢?”有一次吃晚飯時,父親揉揉肩膀跟家里人說。
“家里兩個書包就夠你受的了。除了公糧外,賣不了多少稻谷,家里兩個書包,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還是勒緊褲帶過日子?!蹦赣H說。
1990年,我家迎來最艱難的時刻。
這年暑假,祖母生病去世;中秋節前,我得了急性闌尾炎,經過學校班主任努力,在鷹潭中醫院做了手術,因為家里沒錢,我提前一周出院……寒假回家第二天,為了迎接春節,父親用獨輪車將牛糞推到田野去,經過村后碾子邊時突然暈倒,獨輪車撒手滾到一邊去了。村里人趕來,七手八腳把父親抬到村醫家。醫生聽了聽父親的心臟,說沒事沒事,就是缺乏營養,加上勞累過度,一會兒就醒了。
果然,過了二十分鐘后,父親睜開了眼,看到哭得滿臉是淚的母親和我,連連說:“我怎么在這里?我不是推著牛糞嗎?車子呢?”
也就在那個時刻,我暗暗發誓:等我工作后第一個月的工資一定給父親換一個皮輪胎。
窮人家的生活每一分鐘都是那么漫長!
黑夜漫漫,也有東方發白的時候。1992年8月,我師范畢業并走上工作崗位,10月下旬終于迎來我發工資的日子。我留了一點錢吃飯,其余的全部交給母親。我再三交代母親:欠的債慢慢還,父親的獨輪車胎一定要換!
“換,換,苦都苦過來了,不差這一兩個月。”母親緊緊捏著那筆錢,瘦弱的腰桿好像挺直了不少,說話中氣十足。
最開心的是父親,推著皮輪胎的獨輪車回家,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特別輕呢,感覺走路都輕快了好多!”
母親嗔罵他:“窮人沒得財主人家的碗見,一個皮輪胎車子就高興成這樣!”
父親說:“你曉得什么,這車子再也沒有聲音了,轉起來人輕快了好多!”
那輛獨輪車從此伴隨父親的晚年生活。1992年,父親66歲,農村人這樣的年齡還能干很多事情,捕魚、撿牛糞、種田……那輛獨輪車發揮了巨大作用。
2016年元月21日上午9點一刻,離春節還有半個月,父親再一次昏迷。我和母親一次又一次呼喚父親,希望能像20多年前一樣出現奇跡。
可是親愛的父親這次再沒能睜開眼睛。
父親走后,那輛獨輪車沒有使用價值,幾年前被大哥放到老屋里去了,再過幾年也許就成為歷史文物了。
去年,母親帶著我和大哥翻修老屋時,看到那輛獨輪車靜靜地待在一個角落里??吹剿揖拖肫鸶赣H,還有那個艱難困苦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