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隊書記高明樓的女兒蘭蘭就要出嫁了。據知情人透露,她爸爸給她尋的女婿是地區商業局的汽車司機;而司機的父親就是地區商業局長。還聽說這位局長已經給蘭蘭走后門找了正式工作。這天下午,消息得到了證實:地區商業局的一輛汽車果真停大隊書記家院門前的簡易公路上了,一位穿戴時髦的小伙進了高明樓家的高墻大院。有人還看見高明樓到五里外的鎮子上提了一條子肉回來,大概是招待新女婿。據說新娘新郎已經辦了結婚手續,蘭蘭明天早上就要跟女婿走了。
村里人對這件事的態度是冷漠的。大家只是悻悻地說:好事都是人家的,咱平民老百姓夢也夢不見。
但村里人對他女兒蘭蘭的印象還不錯。高蘭蘭高中畢業兩年了,考了兩回大學都沒考上。現時國家也不在農村招工招干,她只好在隊里參加了勞動。這姑娘漂亮、聰敏、懂事,嘴也甜,只要村里年歲大的,就是窮得站不到人前的人,她也經常是叔叔嬸嬸不離口。她有時還能幫助一些窮家薄業的人解決點兒燃眉之急。比如誰家娃娃得了急癥,緊用錢,向高書記借肯定要碰釘子,但要是向蘭蘭開口,她總是二話不說就從家里把錢拿出來了。現在聽說她就要離開這個村子,大家倒有點悵悵然。天一擦黑,和整個村子隔一條溝的高書記家的獨院里,燈火正明。全村的莊戶人家,大都是黑燈瞎火的。月光下,村前的公路白光刺眼,一直伸到遙遠的后川道里。一列列大山的剪影鑲在暗藍色的天幕上,劃出許多美妙的曲線。村對面的果樹林子,已經模糊得一團一團的,像罩上一層薄紗。勞動一天的社員,像往常一樣,倒在自己的土炕上睡了。
但是,唯獨村后瞎眼寡婦的獨苗兒大牛,這時卻睡不著,破天荒第一次患上了失眠癥。這個干活不要命的莊稼漢,從來都是累得頭一挨枕頭就打呼嚕,根本不相信天下還有睡不著覺的人,今晚卻反常了。
是什么事使憨厚的大牛睡不著覺了呢?當然不是為了什么喜事,而是一種巨大的痛苦正折磨著他的心:就是蘭蘭明天要離開村子。當然,他的痛苦誰也不知道,只藏在他一個人的心里。大牛像犢子一樣健壯,長得笨頭笨腦,平日只會悶頭干活,三拳頭也打不出一句利索話來。他只上過一年小學,剛能認識自己的名字和工分本子上的數字。由于家境貧寒,經常穿一身染不起顏料的白粗布衣服,被柴草和牛糞弄得臟兮兮的。他整日里愁眉苦臉,再可笑的笑話也甭想逗樂他,村里人一般是不尊重他的,只看上他全村數第一的好力氣和一顆善良的心。每逢隊里有重活派不下去的時候,他總是一聲不吭地去干了。村里人家要是有個跑腿的事,也總愛找他,因為他既誠心實在,又從不計較別人什么報答。
說起來大牛的命也真苦,剛活蹦亂跳的上了學,父親就病倒了,他只好退學。小小年紀就把家庭的重擔壓在了自己的肩頭。幾年后,父親死了,給他撂下一河灘賬債。以后國家的政策一變再變,生產隊垮塌的沒法提說,直到眼下,他的賬也沒還完。父親死后,母親又雙目失明了,他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每天既要出工勞動,回來又要忙活家務,日子過得一團糟!母親眼睛看不見,給他做不成針線活了,他就爛衣薄裳胡湊合著穿;腳上的鞋動不動就獅子大張口,只好求鄰家幫忙綴上幾針,眼看二十大幾了,可媒人還沒在門前踏過腳印。村里的人認定他這輩子非打光棍不可。眼下,這深山老溝里莊稼人要找個媳婦,就是家里光景好的,少說也得六七百塊錢的彩禮;像他那個窮家薄業,就是掏上千大幾也沒人來上門。村里人有時也和他開開玩笑,問:“大牛,想媳婦不?”他對這種揶揄大都是不吭聲的,好像沒聽見。有時他也甕聲甕氣地說:“咱想媳婦哩,媳婦不想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一番。可誰也不知道,他說的卻是一句實心話。自不量力的大牛,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竟然在心里偷偷愛上了書記的女兒蘭蘭。這真是一個悲劇。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都可以說是癡人說夢。但不論是什么人,有時候往往有這樣的情況:對自己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卻要做些非分之想,而且固執得要命。事實上,大牛本人也清楚這一點——他想和高蘭蘭結合,就等于想和天上的仙女結合一樣不可能。可他又是多么愛她啊!只要高蘭蘭笑了,他便感到整個世界都笑了;只要高蘭蘭惱了,那山山水水頓時在他眼里都變得暗淡無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