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太原北齊徐顯秀墓看太原歷史上中外文化交融

聶東紅

魏晉南北朝時期，山西成為中原農耕文明和北方游牧民族交融的中心地區。晉陽（今山西太原）作為山西的中心，是北方重要的戰略要地，歷來是北方游牧民族與漢族物質和文化的交融之地，被視為邊塞重鎮。尤其在東魏北齊時代，晉陽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連接中原和塞外的交接點）逐步成為多個民族大融合的舞臺和中心，留下了許多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本文通過在太原北齊徐顯秀墓葬中找尋絲綢之路來的胡風胡韻，再現錦繡太原城中外交融的輝煌畫卷。

根據史書記載與考古發現，北朝時期的對外經濟文化交流空前繁榮。亞洲各地和地中海諸國的使者與商人云集平城、晉陽，異域的宗教思想和文化藝術被廣泛吸納。《北齊書·顯祖文宣帝紀》：“并州之太原、青州之齊郡，霸朝所在，王命是基。”晉陽對于北齊政權是“霸業所在，王命是基”。名義上是“別都”，但東魏北齊兩代都是軍事政治權力中樞所在。政令所出，皇帝常駐，其影響力遠超鄴都。當時作為別都的晉陽，精英薈萃，冠蓋相望，繁華興盛，城市宏偉，宮殿壯麗具備了首都的一切屬性，居住著許多生活奢華的貴族階層。

太原地區考古發現的北齊墓葬壁畫中有許多胡人形象，這些胡人高鼻深目，胡須濃密，多絡腮胡，壁畫中常見胡人牽駝、胡人馭車、胡人奏樂等形象。說明在北齊這些地區活躍著不少胡人，從事不同的職業。就晉陽而言，婁睿墓壁畫、徐顯秀墓壁畫代表著北齊繪畫的最高水平。

徐顯秀墓位于太原市迎澤區郝莊鄉王家峰村東一大片梨園內，西南距晉陽古城遺址約16公里，近年來附近連續發現級別很高的北齊墓葬，說明這里可能是北朝晉陽城官宦的主要墓葬區之一。根據墓志銘載，徐顯秀，名穎，以字行。忠義郡人（今河北北部人）。曾任北齊太尉與武安王，武平二年（571年）正月死于晉陽城的家中，享年七十。同年十一月葬在晉陽城東北三十余里的東山上。《北齊書》《北史》《隋書》《資治通鑒》中都有記載。

“它是迄今為止保存最完好的南北朝時期壁畫墓，彩繪壁畫保存完整，氣勢恢宏壯觀，形象生動寫實，色彩斑斕如新，畫家對造型的把握，對色彩和線條的控制運用令人驚嘆，是中國美術史上的杰作，代表了當時繪畫的最高水平，蘊含了大量的歷史文化信息。”2003年，徐顯秀墓入圍“2002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考古專家通過獲獎評審詞，對徐顯秀墓中壁畫給予了高度評價。

墓室壁畫中的胡風胡韻

墓主夫婦宴飲圖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墓葬壁畫中的流行題材，通常為屋宇下墓主人夫婦坐于床榻之上，進行宴飲，左右有男女侍從、樂隊等。這種圖像通常位于墓室主壁，是墓室壁畫的中心。徐顯秀墓墓主夫婦宴飲圖居于北壁壁畫正中，只見男主人頭戴折巾，身披豹紋大氅，內穿交領窄袖朱紅長袍，面如重棗，豹頭環眼，濃眉重須，形象威嚴。女主人則峨髻高盤，交領大紅長披風穿在外邊，內衣為圓領衫，皮膚白皙，眉清目秀，銀盤形圓臉，莊重典雅。他們享受著盤中的美食，眾多侍從殷勤伺候，琵琶箜篌，仙樂飄飄，也表達了對“升天成仙”后理想生活的期盼。

男女主人身旁各有一侍女頭梳雙髻，身著紅色長裙，裙腰及胸，上窄下寬飾以聯珠紋，聯珠紋內繪有對獸。這種帶聯珠紋的紡織品，被稱為波斯錦。帷帳外面兩側前排是一支八人樂隊，右面四名男樂伎，分別演奏鐃鈸、五弦、曲項琵琶和笛子；左邊四名女樂伎，分別演奏響板、豎箜篌、笙和琵琶。從壁畫上我們可以看到兩側多名樂手手執曲項琵琶在演奏。琵琶本為胡樂，是在馬上演奏的樂器。壁畫上琵琶保留著胡人的橫握技法，其姿態更為豪放粗獷，反映著胡漢文化交融的風貌。

東壁主要表現墓主人即將出行備車時的場景。北齊墓葬壁畫中多見的牛車出行圖，是一種標準模式。圖案正中繪大篷頂牛車。車身寬敞，車輪巨大，輻條粗壯。駕車紅牛昂首向前，造型與婁睿墓出土陶牛相似。駕車者為一胡人，一色皂衣，環眼濃眉，高鼻深目，絡腮胡子，雙手持韁繩，全神貫注。車前15人手持高戟，互相對視交談，神態較為輕松，其中有濃須鷹鼻的胡人。車后10人分別手撐華蓋，持羽扇等儀仗，侍女手捧禮盒，衣著光鮮。牛車后有一內著白色長裙的侍女，裙上也飾有聯珠紋，聯珠紋內有一頭戴蓮花冠的人頭像，這也是域外流行的圖案。這些外圈為聯珠紋內為人頭像的紋飾在絲綢之路中亞段和西亞段也出土過。

西壁壁畫內容與東壁壁畫內容相對應，是墓主人準備出行備馬的場景。畫面中心是一匹棗紅色駿馬，整裝待發。馬頸下掛一纓子，裝飾著聯珠紋。馬鞍鞍袱上繪頭戴花冠神女絲綢，稱為波斯錦，來自伊朗。駿馬前面是四個旗手及佩劍武士、馬夫，后面是羽葆執事、捧官印和肩扛胡床的隨從人員（其中一個侍從肩挎馬扎當時叫胡床）。

從備馬圖和備車圖可以看出北齊時期交通工具已很成熟，帶篷與簾的車，完備的馬具，馬嚼、韁繩一應俱全，鞍韉為一青綠色氆氌，民族風格濃郁，花紋富有西域文化色彩，說明太原在北齊時期在民族融合大背景下物質的豐富與胡漢文明的進一步交融。

南壁墓門下方的朱雀與上方的神獸是華夏傳統葬儀禮制的式樣。朱雀是主管南方的神獸，《云笈七簽》卷七十二引《古經》：“朱雀者，南方丙丁火朱砂也，刨液成龍，結氣成鳥，其氣騰而為天，其質陣而為地……見火即飛，故得朱雀之稱也。”朱雀的形象最早應是《山海經·南次三經》所述之神鳥，后世人們用它作為主南方之神，是四神之一。墓門兩側石門下部原來雕刻的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青龍白虎，但最后呈現出的是絲綢之路神鳥。由此可見不同文化的沖突與融合在這里充分體現。

蘇秉琦先生曾用“汾河灣旁磬和鼓”的詩句來贊揚三晉考古禮樂文明的發現。在北齊時期音樂更加普及，樂器種類空前繁榮，一些達官貴人平居宴飲有音樂伴奏，出行有鼓吹隊伍，可以說是“仙樂歌舞處處間，胡琴琵琶與羌笛”。徐顯秀墓壁畫中再現了這一繁華盛況。徐顯秀墓壁畫不但是北齊時期最高水平的繪畫作品，更為重要的是完整再現了北齊貴族奢華的生活場景。為研究北齊社會歷史文化及民族大融合提供了難得的圖像資料。

陳寅恪先生讀《高僧傳》札記云：“然則自漢明迄梁武四百五十年間，譯經諸大德，天竺人居四分之一，其余皆罽賓、西域及涼州之人。據此可知六朝文化與中亞關系之深矣。”徐顯秀墓壁畫中存在著大量的外來文化內容，說明來自中亞的薩珊波斯文化對北朝影響相當之大。

隨葬器物中的胡人胡商

北朝時期，活躍著許多沿著絲綢之路入華的胡商。晉陽及其周邊發現的多座北齊高官墓葬，墓主人多為入華胡人。據碑刻墓志資料，北朝以來，晉陽定居著許多胡人，如見于墓志的有安吐根、翟楷、虞弘等。這些來自中亞、西亞的胡人在晉陽經商、做官或從事其他職業。徐顯秀墓出土的編發騎俑說明當時太原地區生活著許多胡人，并且保留著胡人的裝束。鮮卑人有編發的習俗，孝文帝改制時已被基本革除。北朝后期出現胡化回潮，編發在部分人中又再度流行。

嵌藍寶石的戒指共重23.413克，最大外徑28.9毫米。藍寶石戒面為碧璽，金戒托含金量為98.45%，戒面陰刻人物圖案，為一頭戴獸首頭盔的武士，高鼻深目，身穿緊身服，足蹬皮靴，雙手均持杖，頭扭向左側，雙腿分開，左腳后踢，做舞蹈狀。此武士的面相及服飾與中土人迥異。金戒托靠戒面的兩側有獅樣獸的雕飾，猛獸尖耳后抿，怒目圓睜，張牙露齒。二獅拱衛藍寶石的造型不同于中土之“二龍戲珠”，顯然是舶來之物。金戒托的四周有一圈圓金片，共27個，構成聯珠紋圖案，使這枚寶石戒指更具古羅馬情調。整枚戒指使用了鑄造、打制、鑲嵌、雕鏤等工藝，使得寶戒充滿夢幻色彩。

類似的北朝鑲寶石的戒指過去也有出土，如新疆伊犁波馬古墓、北周李賢墓、呼和浩特市土默特右旗水磨溝口墓、定縣華塔遺址的北魏石函等等，均出土過戒指。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出土寶石戒指的墓葬中，也每每出土東羅馬金幣、波斯銀幣和西方的玻璃器皿。這些物品產于中亞、西亞和地中海地區。徐顯秀墓中的這枚藍寶石金戒指從戒面人物的造型、服飾、持物和戒托的獅形紋飾分析，應與古希臘、羅馬的神話故事有關，因為此武士有宙斯式赫拉克利斯像的影子，應是這些神話傳說中的英雄人物。從戒指有缺損，明顯的磨痕，說明應該是被主人經常把玩的一件寶物。這枚戒指也許就是西域胡商帶來的奢侈品。

徐顯秀墓壁畫融匯了許多西域文化的特點，既有中原特色，又兼具異域風情。壁畫中繪制了各種各樣的人物、牛車、馬車、傳說中的畏獸、各種生活中日常使用物件及西域來的波斯錦等等，表現了現實生活的方方面面，為后人研究北齊時期的各個方面提供了重要的依據。它的發現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研究北朝時期的中外交往史，探究漢族和其他民族的融合過程，同時也為西域傳統文化、服飾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圖像資料。

東魏北齊時期，晉陽城作為“霸府別都”，既是重要的政治、軍事、文化中心，也是一座國際性都市，晉陽及其周邊發現的多座北齊高官墓葬，墓主人多為入華胡人。他們在北朝后期民族大融合中已經基本漢化。

中央美院鄭巖先生認為北齊時期是漢代之后中國墓葬壁畫的第二個繁榮期，代表了“漢唐之間墓葬彩繪壁畫發展的最高水平”，成為隋唐繪畫藝術較為輝煌的先聲。北齊徐顯秀墓壁畫及其隨葬器物為研究東魏北齊時期粟特文化在太原地區的傳播提供了珍貴的資料，為我們更好地研究中西文化交融提供了更直接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