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亞文
關鍵詞:刑事合規;合規激勵;合規準入;合規不起訴;罪刑均衡
中圖分類號:DF639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 j. issn.1001-2397.2024.03.04 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當前,有關刑事合規的理論研究已經步入“下半場”,學界開始更多地關注企業合規實踐中的法律適用與具體操作問題。從最高人民檢察院已發布的4 批20 件涉案企業合規典型案例來看,其反映出了一些共通性問題,如刑事合規適用泛化、合規激勵對象不平等、罪刑失衡及自然人重罪合規不起訴的合法性與正當性存疑等問題。造成這些問題的原因,可以歸結為兩點:一是涉案企業合規適用的案件范圍太過寬泛,對于什么樣的涉案企業才有必要啟動合規整改程序,缺乏明確的準入標準;二是企業合規連帶激勵相關責任人員的具體規則和限度不明確,尤其是在涉企重罪和共同犯罪案件中,如何確保刑事合規激勵的合法性與公平性,缺乏合理的指導規則。本文擬在對典型案例所反映的涉案企業合規實踐問題進行理論反思的基礎上,系統構建刑事合規的準入標準與合規激勵的適用規則,以期助益刑事合規制度的實踐運行回歸至刑法體系的理性之內。
一、涉案企業合規改革中的問題反思:以典型案例為例
隨著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的深入推進和制度完善,相關案件數量日益大幅增長。然而,目前我國并未就涉案企業合規修改刑法與刑事訴訟法中的相關規定。在此背景下,盡管最高人民檢察院在大的制度設計上有統一部署,但各地檢察機關在具體辦理涉案企業合規案件中,不可避免地存在不規范、不統一甚至突破現行法律規定、違反刑事法治基本原理的做法,這從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涉案企業合規典型案例中便能窺探一二。雖然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立法可期,但是,一方面,未來的立法并不能解決當下的合法性問題;另一方面,即便將這些被最高人民檢察院所肯定和推廣的典型案例中的做法上升為立法,也不能就此當然獲得正當化根據,其中與刑法和刑事訴訟法的基本精神、原理相抵牾的做法仍需予以反思。
(一)因員工涉企犯罪而要求非涉罪企業合規整改的正當性問題
檢察機關能否僅因企業員工實施了涉企自然人犯罪而要求未涉罪甚至是被害企業進行合規整改? 這個問題并非不言自明。在涉案企業合規改革中,以下兩種做法的正當性存在較大疑問:(1)企業及其主要負責人均未涉罪,而僅是企業普通員工、業務人員、中層部門管理人員等實施了涉企犯罪,檢察機關也據此要求未涉罪企業進行合規整改,同時對企業員工適用緩刑甚至不起訴的合規激勵。例如,在王某某、林某某、劉某乙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案①中,既然檢察機關對Y 公司業務員王某某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對Y 公司副總裁劉某乙、財務總監林某某作出法定不起訴決定,那么,這意味著后者根本不成立犯罪。所以,在法律層面上,本案實際只是Y 公司業務員王某某實施的自然人涉企犯罪。在這種企業普通員工實施的涉企犯罪中,盡管可以反映出企業在反腐敗合規管理方面的不足,但企業自身畢竟并未犯罪,加之,反腐敗合規在我國尚未成為企業的強制性行政義務,更不屬于刑法義務,檢察機關據此與Y 公司簽署合規監管協議,這種做法出發點雖然是好的,卻于法無據。(2)企業本身并未涉罪且屬于被害人,僅是企業員工為謀取個人利益實施了損害企業利益的涉企犯罪,檢察機關也據此要求被害企業進行合規整改,同時對企業員工予以合規從寬處罰。例如,在王某某泄露內幕信息、金某某內幕交易案②中,王某某作為K 公司副總經理與董事會秘書,將其根據職務正當獲取的內幕信息泄露給他人進行股票交易,這完全屬于個人故意違反公司保密制度、損害公司和投資人利益的犯罪行為,檢察機關卻據此啟動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對被害企業進行合規整改和監管,并以此為由對王某某進行從寬量刑并適用緩刑,這顯然缺乏規范依據。
在理論上,學者們對合規考察對象與激勵對象相分離的現象歷來頗有質疑。“在企業并未被作為追訴對象的情況下,檢察機關對其適用合規考察,并以企業的合規建設作為放過‘企業家之理由,既有悖企業合規的基本原理,也有違反罪刑法定原則之嫌。”③的確,無論是從刑事合規制度的域外實踐來看,還是從罪責自負與我國單位犯罪的刑事立法與歸責原理來看,讓未涉罪企業為其成員的犯罪行為承擔合規整改義務均欠缺充足的理論基礎。因為從本質上看,檢察機關與企業達成的合規整改協議是一種“無需定罪的懲罰”,其要求企業履行行政處罰、賠償補償、合規整改等一系列懲罰性制裁義務以替代刑罰處罰,這些義務所產生的制裁強度完全不亞于企業可能被判處的罰金刑。正是由于合規整改具有一定的懲罰性,會使涉案企業和責任人員承受各種不利的法律后果,因此,檢察機關開展合規考察程序應當貫徹相稱性原則。① 既不能要求企業“過度合規整改”,更不能“無中生有”地強制要求不具有可歸責性的企業承擔合規整改義務。就此而言,理論上的質疑是站得住腳的。
但是,在我國,一方面,由于刑法對單位犯罪的歸責采取的是近乎同一視原理的嚴格門檻,單位犯罪只占到企業犯罪的很小部分;另一方面,中小微企業犯罪在企業犯罪中占據較大比例,而企業負責人往往與企業高度綁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在這種客觀的實踐和規范背景下,要想充分發揮刑事合規制度的功能和價值,就不得不采取企業合規考察對象與激勵對象相分離的做法,通過對未涉罪企業進行合規整改以放過企業負責人,或者通過對涉罪企業進行合規整改同時放過企業及其負責人。在此意義上,可以說對于因企業主要負責人(包括實控人、高管等)實施了涉企犯罪而對未涉罪企業進行合規監管,并將企業合規的刑事激勵效果適用于“企業家”的做法,盡管理論依據不足,但卻具有現實必要性。這也是理論界在質疑之余又普遍贊同通過對未涉罪企業進行合規整改以激勵企業負責人的原因所在。令人遺憾的是,既有研究的反思基本止步于此,并未就上述兩種做法的必要性與正當性予以充分關注。
事實上,對于企業員工為謀取個人利益實施的損害企業利益的涉企犯罪,以及非企業負責人實施的自然人涉企犯罪案件中,讓涉案但未涉罪企業甚至是被害企業為員工承擔強制性的合規整改義務,既無法理依據,也無現實必要。這種做法本質上是對未涉罪企業變相施加了懲罰和制裁,會過分加大企業的負擔,使其承擔無謂的法外義務。這個問題實際上反映出當前企業合規改革中存在的刑事合規泛化適用問題,即只要是涉企犯罪,原則上就可以適用刑事合規激勵機制,而無論是企業負責人還是普通員工實施的涉企犯罪,更不論涉案企業是因員工犯罪而受益還是被害。刑事合規制度的泛化適用尤其是其激勵對象的泛化,不僅有放縱犯罪之嫌,同時還會導致檢察機關的刑事追訴權延伸至未涉罪企業,給其帶來無謂的“負擔”,有損罪刑法定、罪責自負等刑法原理,并將削弱刑法的權威性與一般預防功能。
(二)涉企重罪案件自然人合規不起訴的合法性問題
將合規考察程序和合規不起訴激勵機制適用于涉企重罪案件,已經為最高人民檢察院所首肯,“積極穩妥探索對重罪案件適用合規考察程序”成為深入推進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的一大著力點。截至目前,在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20 起涉案企業合規的典型案例中,有3 起屬于相關責任人可能被判處3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涉企重罪案件。其中,有2 起案件最終全案適用合規相對不起訴予以出罪,有1 起案件對企業適用合規不起訴、對相關責任人員適用合規從寬量刑。關于合規量刑從寬激勵機制在涉企重罪案件中的適用,理論界和實務界均予以認可,如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以適用于所有刑事案件一樣,其存在充分的法理依據。對涉嫌重罪的企業本身適用合規不起訴,也是域外刑事合規制度的核心功能和價值所在。但是,對涉企重罪案件中的自然人適用合規相對不起訴,存在較大的法理疑問。
例如,在深圳X 公司走私普通貨物案①中,X 公司偷逃稅款合計397 萬余元,已經屬于單位走私情節嚴重的情形,涉罪單位成員應當被判處3 年以上有期徒刑。對于這起企業重罪案件,檢察機關對涉罪企業進行合規考察后最終對企業及其相關責任人員均作出了相對不起訴決定。又如,在山西新絳南某某等人詐騙案②中,南某某、張某甲的行為按照詐騙罪量刑,基準刑為66 個月,屬于涉企重罪案件。檢察機關綜合考慮自首、退賠退贓、初犯偶犯、認罪認罰等法定、酌定量刑情節,同時對涉案(未涉罪)企業啟動合規考察程序,最終對南某某等三人均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筆者贊同上述案例符合“與企業生產經營活動密切相關的犯罪”這一合規準入條件,也認可將涉企非單位犯罪納入合規程序,但問題在于,對涉嫌重罪的自然人適用合規相對不起訴,現階段顯然缺乏法律依據。當前,檢察機關普遍通過“認罪認罰+相對不起訴”模式來變相推行合規不起訴機制,如此方能保證涉案企業合規改革于法有據。但是,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印發的《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法發〔2021〕21 號)的規定,對于被告人認罪認罰的,只有犯罪較輕,且具有自首、重大坦白、退贓退賠、賠償諒解、刑事和解等情節的,才可以減少基準刑的60%以上或者依法免除處罰。這意味著,只有對可能被判處3 年以下有期徒刑的自然人才有可能適用“認罪認罰+相對不起訴”。當對單位中主管人員或者直接責任人員的量刑可能超過3 年的,即便適用認罪認罰,也不屬于“免除處罰”的情形。對于這種情形,必須提起公訴,認罪認罰以及配合所在單位進行合規整改,是對其量刑從寬的具體情節。③ 因此,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對于基準刑為3 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涉企重罪案件,無論如何也不能以合規程序適用相對不起訴予以全案出罪處理,企業合規對相關自然人而言僅能發揮從寬量刑的激勵作用。正如龍宗智教授對此提出的批判性反思:從實體法講,對于重罪或較嚴重的犯罪,國家能否以合規建設為由放棄刑事責任追究;從訴訟制度論,公訴能否突破法定主義限制,擴大起訴便宜主義的適用范圍,即突破“微罪不檢舉”的限制,實現重罪或較嚴重犯罪不起訴。這涉及對刑法制度和公訴制度一些基本原則和規范的突破,沖擊了刑事法制原則及刑法平等原則,目前這種突破并不具備足夠的正當性與現實可能性。④
(三)刑事合規激勵對象的不平等與罪刑失衡問題
刑事合規制度在我國主要適用于企業犯罪及企業負責人、主要責任人員等實施的與企業生產經營密切相關的涉企犯罪案件,此類犯罪在司法實踐中大多表現為共同犯罪。本來按照我國《刑法》總則的相關規定,為了在共同犯罪中貫徹罪責刑相適應原則,需要根據各犯罪人在共同犯罪中所起的作用大小分別進行刑罰裁量,即對作用更大的人判處相對更重的刑罰,對作用較小的人判處相對較輕的刑罰,這是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在共同犯罪中的應有之義。但是,在涉案企業合規典型案例中,有的案例對刑事合規激勵機制的適用卻存在違反罪責刑相適應原則乃至于有損刑法平等精神的問題。
例如,在江蘇F 公司、嚴某某、王某某提供虛假證明文件案①中,王某某作為公司總經理,為滿足客戶非法需求,要求公司估價師嚴某某采取提高涉案地塊評估單價等欺騙方法虛增房屋評估總價,造成國家經濟損失2576 萬余元。對于本案,暫且不論案件定性是否準確(是否同時成立詐騙罪的幫助犯,且屬于“數額特別巨大”的加重情節),單看案件最終的量刑結果,就存在罪刑嚴重失衡的問題。對于王某某和嚴某某而言,雖然二者在共同犯罪中均為正犯,但二者所起的作用卻存在明顯區別。在整個行為實施過程中,王某某相對于嚴某某所起的作用應當更大,其在犯意提起、事實支配等方面顯然處于主導地位。但是,在最終處理結果方面,檢察機關根據涉案企業合規整改情況,對F公司作出不起訴決定;法院對起主要作用的主犯企業負責人王某某判處了較輕的刑罰(有期徒刑1年6 個月,罰金8 萬元),且適用了緩刑(2 年);對起次要作用的直接責任人員嚴某某卻判處了較重的刑罰(有期徒刑2 年,罰金10 萬元),且沒有適用緩刑。顯然,檢察機關并未將涉案企業刑事合規的激勵機制適用于本案中的直接責任人員嚴某某,而僅對涉案企業及其負責人王某某分別適用了合規不起訴與合規量刑從寬的激勵機制,這明顯是一種法律適用不平等、不公正的現象。事實上,此種情形并非孤例,在前述王某某、林某某、劉某乙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案中同樣存在。在該案中,作為一起自上而下的商業賄賂案件,Y 公司副總裁劉某乙、財務總監林某某在行賄共同犯罪中起主要作用,業務員王某某作為直接責任人員雖仍屬主犯,但與前兩者相比在共同犯罪中所起的作用相對較小。檢察機關基于企業合規監管協議,最終卻對劉某乙和林某某作出法定不起訴決定,而對業務員王某某僅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企業刑事合規的激勵作用明顯偏向于企業負責人和管理人員。此類案件的處理結果,不僅導致在共同犯罪中起不同作用的人罪刑倒掛,違反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和共同犯罪的規定,而且有損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公平公正的基本精神,嚴重危及刑事合規制度的正當化根基。
二、刑事合規的準入標準
檢察機關啟動涉案企業合規考察程序面臨的首要問題,是什么樣的涉企犯罪案件才具有適用刑事合規激勵機制的合法性、正當性和必要性。這實際上涉及刑事合規準入條件的審查判斷問題。準入環節是防止濫用涉案企業刑事合規激勵機制的起始端口。② 可以說,刑事合規準入標準的合理設定,不僅關系著刑事合規制度功能和價值的有效實現,更是維護刑法和刑事訴訟基本精神、原理的第一道屏障。當前涉案企業合規改革存在的刑事合規泛化適用問題,根源就在于沒有為企業合規考察程序的啟動設置明確且合理的準入標準。為了解決該問題,筆者嘗試從涉企犯罪案件范圍和合規準入審查的形式要件與實質要件切入,系統構建我國刑事合規制度的準入標準,以規范檢察機關在合規準入審查上的自由裁量權。
(一)涉企犯罪案件范圍之限定
當前,檢察機關把握的企業合規程序適用案件范圍相當寬泛。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部、財政部、生態環境部、國務院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國家稅務總局、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中華全國工商業聯合會、中國國際貿易促進委員會聯合制定的《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高檢發〔2021〕6 號)(以下簡稱《第三方機制意見》)第3 條之規定,以及“舉重以明輕”的解釋規則,公司、企業在生產經營活動中涉及的經濟犯罪、職務犯罪等案件均可以適用合規程序,包括涉企單位犯罪案件以及企業實際控制人、經營管理人員、關鍵技術人員等實施的與生產經營活動密切相關的自然人犯罪案件。正是在《第三方機制意見》的指導和推動下,當前企業合規改革適用的涉企犯罪案件存在一定程度的泛化趨向,即只要是企業成員實施了與企業生產經營活動相關的犯罪,企業均可能被納入合規監管程序。根據我國現行《刑法》關于單位犯罪的立法規定,對企業犯罪歸責適用的是以企業內特定個人或集體(領導或領導集體)實施的犯罪行為為處罰根據的同一視原則。① 即便最后因種種原因沒有起訴或處罰企業本身,不作為單位犯罪處理,而僅作為企業相關負責人的涉企自然人犯罪處理,其本質上也符合同一視原則下單位犯罪歸責范疇,此時對企業適用合規考察程序仍具有一定的正當化根據。但是,當企業及其主要負責人均未涉罪,而僅有企業普通員工實施涉企犯罪時,讓企業據此承擔合規整改義務顯然違背了同一視原則下的單位犯罪歸責原理和立法。原因很簡單,“單位整體并非其他,而是那些對于單位決策起到決定性作用的領導集體”,“如若認為最底層的從業人員的行為也可能是單位的行為,那么,勢必存在處罰范圍過寬的問題”②。畢竟合規整改對企業而言終究是一種帶有懲罰性質的負擔,在企業對其普通員工實施的個人犯罪完全不具有刑事責任的情況下,對其啟動合規考察程序進而以此激勵優待自然人,本質上就是讓企業代替員工受罰。這顯然是不公平的,且有放縱自然人犯罪之嫌。
因此,筆者認為,為了適當限縮可以適用合規程序的涉企犯罪案件范圍,對《第三方機制意見》規定的涉企犯罪不宜作泛化理解,尤其是對其中的經營管理人員和關鍵技術人員有必要進行嚴格解釋,將企業中級及以下經營管理人員、一般業務骨干和普通員工排除在外。具體而言:(1)對于經營管理人員應當限制解釋為高級管理人員等企業主要負責人,而不包括中級及以下經營管理人員(企業內設部門成立單位犯罪的除外)。理由在于:站在企業自身立場,只有高級管理人員等企業主要負責人才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單位意志,其實施的涉企犯罪在同一視原則下才能歸責于企業,讓企業為其犯罪行為承擔合規整改義務才具有正當化根據。而中級及以下管理人員并不能體現單位意志,無法對其實施的涉企犯罪進行單位歸責,因而就不能據此對企業啟動合規考察程序。當然,如果是大型企業的內設部門負責人實施的涉企犯罪,對該內設部門可以進行相應的單位歸責,那么,檢察機關對該內設部門啟動合規考察程序亦無不可。(2)對于關鍵技術人員應當嚴格解釋為企業生產經營不可或缺的核心技術人員,而不包括一般的業務骨干與技術崗位員工。與企業高級管理人員不同,單純技術人員實施的涉企自然人犯罪通常難以滿足同一視原則下的單位犯罪歸責原理要求。① 因此,對單純關鍵技術人員進行刑事合規激勵主要還是出于功利主義考量。通常而言,對于符合高新技術、高成長、高附加值標準的企業、擁有核心專有技術、自主知識產權的企業以及承擔國家重點研發項目的企業中的核心技術人員,才具有適用刑事合規激勵機制的現實必要性。如果隨意擴大關鍵技術人員的范圍,則極有可能加劇刑法適用的不平等。綜上,我國企業合規程序應主要適用于公司、企業等實施的單位犯罪案件,以及公司、企業實際控制人、高級管理人員、高新技術企業的核心技術人員等實施的與生產經營活動密切相關的犯罪案件。對于此外的企業成員實施的涉企犯罪案件,檢察機關可以通過制發檢察建議等柔性執法方式,幫助企業堵塞管理漏洞、完善合規體系,而不能采取與涉案企業簽署合規監管協議等強制執法方式,要求企業承擔合規整改義務。
值得指出的是,一方面,在企業成員實施的涉企責任事故類過失犯罪中,盡管根據我國《刑法》規定采取“單罰制”,但這并不意味不能歸責于單位。例如,在隨州市Z 公司康某某等人重大責任事故案②中,事故報告認定被害人曹某某對事故負有直接責任,三名犯罪嫌疑人分別系該公司行政總監、安環部責任人、行政部負責人,應承擔安全生產監督管理過失責任,屬于次要責任。本案作為企業責任人集體監管過失犯罪,完全符合我國《刑法》規定的單位犯罪的成立條件和歸責原理,只不過根據《刑法》分則關于重大責任事故罪的單罰制立法,無需追究企業自身的刑事責任。因此,在責任事故類涉企過失犯罪中,檢察機關對未涉罪企業進行合規監管具有實質合理性和現實必要性。因為在此類犯罪中,企業本身實際上具有監管義務和監管過失責任。正如孫國祥教授所指出,對于責任事故類犯罪,企業對事故的發生實際上脫不了干系,企業是事實上的涉罪企業,只是刑法沒有對其規定刑事責任而已,且企業也無法回避因安全事故產生的相關行政責任和民事責任。對此,如果涉案企業承諾合規建設,查找風險,堵塞漏洞,建章立制,構建安全生產的長效機制,相關的涉罪人員積極參與其中,可以作為從寬處罰的情節,犯罪較輕的,對涉罪的責任人員相對不起訴,這并無不可。③ 另一方面,對于企業本身并未涉罪且實際上屬于被害人,僅是企業員工(包括高管)為謀取個人利益實施了損害企業利益的涉企犯罪,由于該犯罪在本質上并未真正體現單位意志,甚至是違背了單位意志,因而即便企業存在經營管理上的不足,也不能強制要求企業接受合規監管。換言之,不能將企業被害的風險等同于企業犯罪的風險,不能為了預防企業被害而以預防企業犯罪的合規監管手段對待之。故在企業員工實施的職務侵占、挪用資金、內幕交易、泄露內幕信息、背信損害上市公司利益等犯罪中,檢察機關宜以發出檢察建議的方式幫助被害企業完善合規管理體系,而不能將企業納入合規監管,強制要求其進行合規整改。
(二)涉案企業合規準入的形式與實質標準
在明確涉企犯罪案件范圍之基礎上,檢察機關還需對涉案企業進行合規準入審查,以正式決定是否對其啟動合規考察程序。對此,《第三方機制意見》及地方檢察機關出臺的相關實施辦法,均采取了“準入條件+負面清單”的規定方式,原則性確定了適用合規程序的涉案企業條件。比較而言,對積極條件的設計總體上比較原則、抽象,對消極條件的設計則更為具體且具有較強的針對性。①但是,現行規范性文件規定的合規準入門檻整體偏低,實踐中幾乎所有的涉企犯罪都能符合條件,這賦予了檢察機關在啟動合規程序上較大的自由裁量權,由此也直接導致了刑事合規制度的泛化適用,以及不同試點地方之間適用的不規范、不統一問題。對此,有必要建立形式要件與實質要件相結合的合規準入審查標準。其中,形式要件包括現行規范性文件規定的正向準入條件與負面清單;實質要件則是在符合形式要件之基礎上進一步審查適用合規程序的正當性與必要性,分別包括預防必要性考量(如法益修復、罰款、賠償、合規等悔罪表現)與社會利益考量(企業對經濟社會的影響)兩個方面。只有同時符合形式要件與實質要件的涉企犯罪案件,檢察機關才能將其納入企業合規程序。
1. 形式要件
當前,檢察機關把握的合規準入形式要件主要包括:涉案企業、個人認罪認罰;涉案企業能夠正常生產經營,承諾建立或者完善企業合規制度;自愿適用第三方機制。對此,筆者認為,有必要增加“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依法構成犯罪”的準入要件。具體理由如下:在涉案企業合規改革實踐中,最高人民檢察院明確要求將企業合規程序用來促進“掛案”清理工作。由此導致許多原本因為證據不充分、罪與非罪存在爭議等原因久拖不決的案件,檢察機關通過引導涉案企業接受合規整改和監管,最終使“掛案”得到清理。對于這種做法,孫國祥教授明確表示反對,其指出,刑事合規激勵不應成為清理“掛案”的工具,這是對疑罪從無原則的變相克減,是對“疑罪從掛”的妥協。② 筆者對此深表贊同。如果允許對犯罪事實存疑、罪與非罪有爭議的涉企犯罪適用合規程序來結案,那么刑事合規制度極有可能會演變為司法機關變相強迫涉案企業及其相關責任人員認罪認罰、強行干預企業經營管理的手段。況且,“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依法構成犯罪”同時也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前提條件,對于預防實踐中可能存在的“訴訟脅迫”問題意義重大。
為企業合規程序的適用設置負面清單也是極有必要的,這是堅守刑事法治基本精神和原理的底線思維之所在。當前檢察機關明確規定的負面清單主要包括:個人為進行違法犯罪活動而設立公司、企業,公司、企業設立后以實施犯罪為主要活動,公司、企業人員盜用單位名義實施犯罪,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及其他不宜適用的情形。其可以歸結為兩類:一類是司法解釋明文規定否定單位犯罪的情形;另一類是單位實施與生產經營活動無關的侵犯國家安全、公共安全等重要法益的情形。在此基礎上,各地方檢察機關又有不同程度的增設和限制。筆者認為,合規準入負面清單的設置可以結合企業刑事合規的制度目的,以及涉企犯罪的性質類型來具體確定,當涉企犯罪的性質類型顯示該企業根本沒有合規整改或者挽救的價值和可能時,就無需也不能對其適用合規程序。據此,除了《第三方機制意見》明確列舉的情形外,“其他不宜適用的情形”至少還應當包括:涉案企業已經破產等確定無法正常生產經營的;涉案企業被黑惡犯罪勢力控制的;涉案企業實施與企業生產經營活動無關的犯罪的;涉案企業及其相關責任人員實施的嚴重危害公共安全、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等核心法益的故意犯罪的(責任事故類犯罪等過失犯罪除外);涉案企業被列入嚴重違法失信企業名單的;涉案企業或其相關責任人員因實施相同或者同類犯罪受過刑事處罰的。不過,涉眾型涉企犯罪案件、經濟金融犯罪案件等不宜簡單排除在外,如對涉企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犯罪案件也可能適用企業合規程序。
2. 實質要件
(1)預防必要性(需罰性)考量
如果說涉案企業合規的社會公益考量是一種現實必要性的功利考量,那么,需罰性考量則是一種規范可行性的教義考量。對企業及其相關責任人員適用合規不起訴、合規從寬處罰等激勵機制的刑法教義學根基,在于通過合規整改程序使企業承擔了替代性實質制裁,同時降低其刑罰預防的必要性,從而使其刑事責任因為需罰性的減少而在應罰性的基礎上予以相應克減。尤其是對于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其要求確立一種實質制裁理論,即對涉案企業予以合規出罪的同時,需要通過非刑罰手段發揮超越刑罰的制裁效果。而合規計劃建設本身就具有較強的制裁性,企業在爭取合規不起訴時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進行合規計劃建設,并且完成治理結構和商業模式的改造,對違法違規責任人進行實質處理,合規整改作為非刑罰制裁方式具有超越罰金刑的嚴厲性和制裁效果,這是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正當性的重要依據。①
因此,作為企業刑事合規制度適用的實質要件之預防必要性考量,本質上就是在刑法教義學上判斷涉案企業及其相關責任人員是否具備需罰性上的刑事責任減免事由。對于這一點,司法機關必須結合涉案企業事前及事后的合規管理、民事賠償或補償、退贓退賠等法益恢復情況,以及行政罰款等表明企業及其相關責任人員認罪悔罪、需罰性降低的因素進行審查。具體而言,第一,在合規整改方面,企業應當有意愿、有能力、有承諾、有計劃地與檢察機關達成合規監管協議,切實履行合規整改義務,由此積極預防再犯罪風險,使得企業特殊預防的必要性有所降低甚至消失;第二,在法益恢復方面,企業應當積極退贓退賠,有被害人的積極賠償或者補償被害人損失,造成公共利益損害的應當積極采取補救、修復措施(如補繳稅款、修復環境、社會補償等),以表明企業積極悔罪、修復受損法益的態度,實現恢復性正義;第三,在行政處罰方面,企業應當積極承擔違法行為的相應行政責任,此時行政處罰作為刑事責任的實質性替代制裁措施之一,不能將刑事責任與行政責任“一免到底”,否則會導致企業違法犯罪中公權制裁與公法責任的缺失,模糊公私責任的界限。
就此而言,對于當前企業合規改革實踐中部分地方檢察機關探索提出的“合規互認”模式和做法,有必要保持一定的警惕。因為如果企業通過合規整改考察既獲得了刑事責任的免除(合規不起訴),又通過所謂的“合規互認”獲得了行政責任的減免,那么,企業事實上并未因為犯罪行為獲得任何實質性的公權力制裁。在這種情況下,減免企業犯罪刑事責任的刑法教義學根基是不穩乃至缺失的,甚至還會威脅罪刑法定、處罰法定等刑法與行政法基本原則。不能將企業違法犯罪的公法責任轉嫁為純粹的私法責任,更不能讓企業因為其違法犯罪行為受益,這是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應當遵循的一個重要原則。因此,對適用合規不起訴的企業,應當確保其充分履行合規整改、法益恢復、行政罰款等義務。不能基于企業生產經營本來就困難,如果對企業施加行政處罰同樣可能導致企業破產倒閉等理由,就徑直擴大“合規互認”的適用范圍和適用責任減免制度。筆者認為,如果一個企業在犯罪之后連替代性的非刑事責任都不足以承擔,那么,其根本就沒有挽救的價值,對其進行合規整改缺乏必要性和正當性。此外,對于累犯等涉企犯罪,由于其預防必要性受其再犯可能性影響,難以像初犯、偶犯那樣通過合規整改程序得以顯著降低甚至消失,因而應當慎用合規不起訴制度。
(2)社會公益考量
刑事合規制度自誕生起便充滿功利主義、實用主義的色彩,其核心價值在于通過企業暫緩起訴制度讓涉罪企業免受“滅頂之災”,從而保護企業員工、股東、客戶及社會乃至國家的公共利益。也正因為如此,在以美國為代表的刑事合規實踐中,合規不起訴主要適用于大型企業而非中小微企業。對此,有學者提出了批評,認為“對公司起訴的寬大處理破壞了刑法的正當性,向企業界和公眾發出腐蝕性的‘大到不能倒的信息”①。
不可否認,由于大型企業與經濟社會乃至國家發展綁定程度更深,“一旦對涉罪的‘大企業予以起訴,不僅會消耗更多的司法資源,也會引發諸如企業倒閉、員工失業、經濟滑坡等更為嚴重的附帶后果”②。因此,基于社會公益考量,其往往具備適用合規不起訴的現實必要性。但是,這并非意味著社會公益只有企業規模這一個衡量標準。無論是站在刑法平等原則的立場,還是從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的現實情況來看,均無法將中小微企業排除在刑事合規制度尤其是合規不起訴機制之外。尤其是當前我國正處在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的轉型期,許多“小而精”的企業正處在高速發展的軌道上,其擁有符合未來發展要求的技術、資源、人才、模式等核心競爭力,具備巨大的發展潛力,將此類企業納入刑事合規制度適用范圍無疑也具有現實必要性,符合社會公益目的考量。正如孫國祥教授所指出的,對有挽救價值的中小微企業,刑事合規激勵使企業從合規整改中獲得發展,這也是現階段企業合規改革的積極意義所在。③
筆者認為,鑒于大中型企業與小微企業的規模差異,有必要為二者確立側重點不同的社會公益審查標準,對于前者原則上注重其規模效應,對于后者原則上重視其發展潛力。具體而言,對于大中型企業,應當重點圍繞企業的社會貢獻度進行審查,包括但不限于如下因素:員工數量、吸納就業人口、行業地位、納稅數額、經營狀況,以及對所在區域、行業、上下游產業鏈的影響力等。對于小微企業,則應當重點圍繞企業的發展前景進行審查,如是否符合高技術、高成長、高附加值企業的標準,是否擁有自主知識產權、專有技術,是否符合現行產業政策或未來產業發展趨勢,主營業務或者主營項目是否涉及國家、省、市、縣(區)重點產業項目等因素。無論是針對大中型企業的社會貢獻審查,還是針對小微企業的發展前景審查,實質上都指向與涉案企業相關的社會公共利益審查。如果起訴涉案企業可能會導致與之相關的社會公共利益受損,那么,對該企業適用合規考察程序就具有現實必要性,刑事合規制度的功利價值由此得以突顯。
綜上所述,檢察機關在審查涉案企業是否適合啟動合規程序時,除了一些必備的形式要件外,還應當重點審查涉案企業及相關責任人員是否具有悔罪表現、是否具備合規考察的現實必要性(是否符合社會公益目的)。后者在形式要件基礎之上,提出了更為嚴格而具體的實質要件審查標準。這個實質要件包含了兩個方面的要求:一是涉案企業要有充分的悔罪表現,以表明其需罰性、預防必要性有所降低;二是涉案企業應當具有一定的社會貢獻或者發展前景,以表明對其適用合規程序具有現實必要性。如此一來,便從“形式要件+實質要件”兩個層次及“大中企業+小微企業”兩個側面,系統構建起了涉案企業合規準入的綜合審查標準。這將有利于在充分實現刑事合規制度價值的同時,防止合規不起訴的泛化適用,從而避免使刑事合規異化為“企業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而最大限度維護罪刑法定、法律適用人人平等的刑法基本精神和原則。
三、刑事合規的激勵對象及其限制規則
除了企業本身,究竟應對哪些企業相關責任人員適用合規連帶激勵機制,以及具體如何保障企業合規連帶激勵的合法性、公平性與正當性? 對該問題的回答,旨在有效化解當前改革實踐中涉案企業刑事合規激勵存在的對象不平等、罪責刑失衡及自然人重罪合規不起訴等有違刑法和刑事訴訟法的基本精神、原理的問題,使刑事合規制度的運行回歸到刑法教義學的理性之中。
(一)刑事合規連帶激勵企業責任人員具有現實必要性和有限正當性
首先應當肯定的是,將涉企犯罪的相關責任人員作為企業刑事合規的激勵對象,符合當前改革實踐的做法和需要,具有現實必要性。當前我國正在開展的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與理論界所引介的域外尤其是美國式刑事合規制度有本質差異。這集中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適用對象與制度目的不同。域外刑事合規制度主要適用于大型企業,旨在避免大型企業因被追究刑事責任而受到影響,從而使社會公共利益及廣大客戶、員工等的群體利益遭受損失。因此,“放過企業,但嚴懲責任人”成為域外刑事合規的基本原理之一。但是,我國的刑事合規制度主要適用于小微企業,其從誕生之初就肩負保護民營企業及企業家的使命,甚至還被寄予承擔“六穩”“六保”重任的期望。對于中小微企業而言,只有在放過企業的同時也放過企業家,才能真正起到挽救企業、穩住經濟的目的,避免“辦一個案件,搞垮一個企業”的悲劇。二是檢察機關的職能定位和改革目標不同。在域外刑事合規制度中,檢察機關擁有廣泛的自由裁量權和行政處罰權,其通過與涉罪企業達成“一攬子”暫緩起訴協議,實際上讓企業變相承擔了巨額行政罰款、民事賠償,以及接受合規整改和監管等責任。換言之,涉罪企業為了換取檢察機關的不起訴決定,必須要接受變相的嚴重懲罰。但是,我國檢察機關作為國家的法律監督機關,對企業并無行政處罰權,檢察機關開展企業合規改革試點的目的在于服務保障民營企業發展。更為直白地講,我國檢察機關推廣合規不起訴制度的目的,是保護民營企業的經營者或者責任人。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當前企業刑事合規案件中,涉案企業不僅因通過合規整改而被檢察機關不起訴,而且檢察機關還致力于推動與行政機關進行“合規互認”,使涉案企業據此也在行政處罰上得以減免責任。通過刑事責任與行政責任的“雙重減免”,涉案企業不僅免受“滅頂之災”,而且通過合規整改,涉案企業還獲得了規范生產經營的長足發展動力。從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認為,當前我國檢察機關開展的企業合規改革,在一定程度上是為了幫助涉案企業渡過難關,并使涉案企業從合規整改和合規激勵中有所獲益。我們暫且不論這種做法是否有違“任何人不能從其違法犯罪行為中獲益”的法觀念,但其足以表明,我國當前的涉案企業合規程序與域外的刑事合規制度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制度。盡管二者用語相同,學界也經常對域外刑事合規制度進行比較、借鑒,但兩者在制度定位、目標價值、適用對象及具體構造等方面存在本質區別,甚至在理念、功能、做法等各方面相互沖突。因此,不應也不能完全按照域外刑事合規制度遵循的所謂“合規原理”,來批評和建構我國的刑事合規制度。
雖然我國司法實踐將涉案企業的相關責任人員作為企業合規的激勵對象,主要是基于一種現實的功利主義考量,但對于在企業合規整改中發揮作用的責任人員予以有限的連帶激勵,同樣具有刑法上的正當性基礎。在刑罰目的理論看來,合規整改之所以能減免企業刑事責任,是因為其消除了企業再次違法犯罪的風險,因而不再具備刑罰預防的必要性或者需罰性。作為企業成員,當企業建立了有效的合規管理體系,其再犯可能性和預防必要性自然也相應減少,故對其減免刑事責任具有一定的教義學基礎。不過,與自然人認罪悔罪不同,這種因企業合規整改而連帶激勵企業成員的做法畢竟隔了一層,可能難以真正反映企業成員的人身危險性或者需罰性有所降低。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陳瑞華教授創新性地提出了“合規關聯性理論”,即無論是企業主管人員還是其他責任人員,只有在對企業合規整改作出實質性貢獻、發揮積極推動作用的情況下,司法機關才能依據合規對其作出寬大處理。① 應當說,合規關聯性理論對于規范企業責任人員連帶激勵之適用,防止連帶激勵的泛化尤其是“合規不起訴”的濫用,具有重要意義。但是,具體到司法實踐中,該理論則基本剝奪了企業普通員工獲得連帶激勵的權利和可能。正如第三批典型案例“江蘇F 公司、嚴某某、王某某提供虛假證明文件案”所反映的,企業主要責任人員往往是推動企業合規整改不可或缺的關鍵人物,而作為普通員工的直接責任人員在涉嫌犯罪后基本沒有機會、實際也不需要其參與到企業合規整改當中。如果據此僅對企業負責人而不對普通員工予以連帶激勵,那么,這將會導致刑事合規制度面臨嚴重不平等、不公正的詰難。因此,合規關聯性理論的主要作用在于為連帶激勵企業責任人員提供一個有限的正當化根據,在此之外還有必要另行確立刑事合規連帶激勵的適用規則。
(二)刑事合規連帶激勵應當公平適用于所有企業責任人員
將包括普通員工等直接責任人員在內的所有涉企犯罪責任人員一并納入刑事合規的激勵對象,是罪責刑相適應原則與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的內在要求。針對當前實踐中存在的涉案企業的負責人與直接責任人員之間的罪責刑失衡問題,筆者認為,應對之策在于:一旦對涉案企業啟動合規考察機制且需要對涉案企業責任人員進行合規激勵,那么,原則上所有的涉企犯罪責任人員都應當成為合規激勵機制的適用對象,而不能將涉企犯罪的直接責任人員排除在外,只對企業高管及負責人適用合規激勵機制從寬處理。質言之,企業刑事合規的激勵效果應當以罪責刑相適應原則為根本遵循,符合共同犯罪、共同過失犯罪的刑事責任分配原理,尤其是要注意關照在涉企犯罪中處于弱勢地位的直接責任人員,避免其為整個涉企犯罪“背鍋”。
1. 企業本身并未涉罪的非單位犯罪情形
倘若是故意犯罪,各企業責任人員之間一般成立共同犯罪。此時,對于涉案企業相關責任人員的合規激勵,應當根據各個相關責任人員在涉企共同犯罪中的地位和所起作用予以相應比例和程度的從寬處理。例如,對主犯相對不起訴的,對從犯或者作用相對較小的主犯更應不起訴,而絕不能出現對主犯合規不起訴卻對從犯或者作用相對較小的主犯提起公訴的罪刑失衡現象。又如,對主犯適用緩刑的,對從犯或者作用相對較小的主犯更應適用緩刑,不能因為各責任人員在企業內的身份差異而區別對待。總之,涉案企業相關責任人員的合規激勵結果應當經得起罪責相適應原則和適用刑法人人平等原則的考驗,不能出現“罪輕者起訴重罰、罪重者合規出罪”或者“放過位高者、嚴懲位低者”等有損刑法基本精神的現象。
倘若是過失犯罪(如責任事故類犯罪),各企業責任人員之間雖然不成立共同犯罪,但由于不同責任人員的注意義務要求和違反程度應當有所區別,其對于事故結果發生所起的作用也有主次之分。因此,在對各企業責任人員進行合規不起訴或者從寬量刑時,也應遵循罪刑均衡原則,避免重罪者輕罰甚至不起訴,而輕罪者被起訴甚至重罰的現象出現。一般而言,在涉企責任事故犯罪等過失犯罪中,存在兩種類型的注意義務:一是行為規范的注意義務;二是監督管理的注意義務。前者通常是指從事生產經營的企業成員違反相關行為規范,過失導致損害結果,屬于行為責任的范疇;后者通常是指對從事相關生產經營的企業成員負有監督管理的職責,但卻因疏于監管而導致企業成員故意或者過失違反相關行為規范造成損害后果,這實際上屬于結果責任甚至是嚴格責任的范疇。在此種涉企過失共同犯罪中,違反行為規范的直接責任人員往往對損害結果的發生應當承擔直接責任、主要責任,而承擔監管過失責任的相關主管人員、企業負責人通常屬于次要責任。因此,在這種情況下,檢察機關對企業負責人、相關主管人員予以合規不起訴,而僅追究直接責任人員的刑事責任,無疑又是合法且合理的。
2. 企業本身成立犯罪的單位犯罪情形
關于單位犯罪中各自然人主體之間是否成立共同犯罪,理論上存在較大爭議,司法實踐中的處理也較為模糊和混亂。具體而言,肯定說認為,法人內部的相關責任人之間構成共同犯罪,與普通自然人之間的共同犯罪并無區別。① 否定說則認為,法人內部直接參與實施犯罪的相關責任人之間不是共同犯罪關系,而是作為法人有機整體內部的諸要素相互聯系、相互作用的關系。折中說主張,單位犯罪中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之間在刑法理論層面不是共同犯罪,但只有在一定限度內承認其本質上是共同犯罪關系,才有可能解決好定罪量刑問題。② 筆者贊成肯定說的立場,即單位犯罪中的各自然人之間完全可以成立共犯關系(當然,前提是要符合共同犯罪的成立條件)。理由如下:其一,在我國刑法中,單位犯罪是刑法特別規定的同時處罰單位主體及單位責任人員的一種聚合犯罪,其實際上是兩個犯罪的聚合體:一個是客觀實在的自然人犯罪,另一個是刑法擬制的原初意義上的單位犯罪。③ 共同犯罪則是一種不法形態,是為了解決二人以上共同實施犯罪的結果歸屬問題,其與單位犯罪并不是相互排斥或者對立的關系。在單位犯罪中,由于客觀上實施犯罪行為的只有單位中的自然人,因而只要存在兩個以上單位責任人員共同故意實施犯罪,就存在成立共同犯罪的空間和可能。其二,從司法實踐的客觀做法和需要來看,只有承認單位成員之間成立共犯關系才能解決好定罪量刑問題。在定罪方面,如果排斥共同犯罪的認定方法,就無法準確、合理地認定一些復雜的單位犯罪案件。在量刑方面,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相關司法文件指出,對于單位犯罪案件中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應當按照其在單位犯罪中的地位、作用和情節判處刑罰,必要時應當分清主從犯以實現罪刑相適應。① 司法機關在處理單位犯罪案件中,對于相關責任人員共同故意實施犯罪的,通常也是按照共同犯罪的刑事責任分配原理來判處刑罰。
綜上,對于企業本身也成立犯罪的單位犯罪而言,雖然單位主體與單位成員之間不成立共犯關系,但在符合條件時各單位責任人員應當認定為共同犯罪,對涉企單位犯罪成員的定罪量刑必須遵循共同犯罪刑事責任的立法規定和分配原理。這就要求,在對涉罪企業的相關責任人員適用合規激勵時,要始終注意各責任人員在涉企共同犯罪中的地位、作用和犯罪情節等不同,以及其所決定的客觀違法性程度及報應刑大小的差異,不能讓合規激勵所影響的預防刑隨意突破前者所確立的等級界限,進而有損責任主義與罪刑均衡的刑法基本原理。更不能像當前改革實踐中的做法,將涉罪企業的直接責任人員排除在合規激勵對象之外,只對企業高管及負責人進行合規從寬處理,這無疑會進一步動搖刑法的正當根基。
(三)企業責任人員連帶適用刑事合規激勵的限制規則
鑒于將涉企犯罪的相關責任人員作為企業刑事合規的連帶激勵對象存在無法回避的理論障礙和爭議(正當性基礎有限),應當為其適用設置連帶激勵的必要性、罪責較輕及罪刑均衡等限制條件。
1. 連帶激勵的必要性
企業合規整改的激勵效果并非當然連帶適用于企業相關責任人員,尤其是在擬對相關責任人員適用合規不起訴時,司法機關應當實質性地審查是否具備現實必要性。筆者認為,企業合規連帶激勵的必要性審查,關鍵是看相關責任人員是否與企業高度綁定,其對于企業正常生產經營與合規建設是否不可或缺。如果對相關責任人員提起公訴或者判處實刑會對涉案企業的生產經營造成重大影響,可能導致企業破產倒閉的,或者根本無法開展企業合規建設的,那么,就具備企業合規連帶激勵的現實必要性(當然,還需以符合其他條件為前提);反之,如果相關責任人員與企業的生產經營、合規建設并非高度綁定的關系,那么,連帶對其適用合規不起訴或者緩刑的合規激勵就缺乏必要性。
從這個意義上講,企業規模的大小雖然不是企業刑事合規的準入門檻,但卻可能影響是否應將合規不起訴、緩刑等企業合規激勵機制連帶適用于相關責任人。具體而言,對于大中型企業(具體標準可以從員工數量、營業額、納稅額等方面區分)而言,由于企業經營管理基本呈現職業化、專業化特征,企業與實控人、大股東之間的關系通常適度分離,所以,對企業本身適用合規不起訴的同時,對企業相關責任人并不一定必然要適用合規相對不起訴或者緩刑。甚至在某些情況下為了更好地保護企業及其股東、員工和社會的利益,還要求檢察機關在放過涉案企業的同時嚴懲相關責任人。但是,對于小微企業而言,由于企業負責人與企業往往高度綁定,是其靈魂人物,因而在對企業適用合規不起訴的同時,一般也可以對企業負責人適用合規相對不起訴(以符合輕罪條件為前提)或者緩刑。否則,起訴企業負責人依然難以起到挽救企業的作用,刑事合規的制度價值也會被大打折扣。當然,以上關于不同規模企業合規激勵的連帶適用形式并非絕對化,對企業責任人是否適用合規相對不起訴的關鍵影響因素,還在于起訴企業責任人是否會導致企業面臨停產停工、資金鏈中斷甚至破產倒閉的危險,以致給社會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失。如果是,就應當慎重起訴企業責任人;反之,則可以在放過企業的同時,繼續懲罰負有責任的自然人。應當說,這種處理思路能夠最大限度地發揮企業合規不起訴的制度功效,并與域外企業暫緩起訴制度的價值取向基本保持一致。①
2. 罪責較輕
對于實施重大犯罪的企業是否應謹慎適用合規不起訴的問題,筆者認為應當分開來看,在我國單位犯罪中,如果就企業本身而言,其承擔的刑事責任無論大小,均只有罰金刑這一種刑罰措施。對單位判處罰金的根據和目的在于,通過罰金刑來剝奪法人通過犯罪獲得的利益。② 因此,如果檢察機關通過與涉罪企業簽署合規監管協議,達成罰款、賠償、法益恢復、合規整改等“一攬子”刑事責任代替措施,取得大于單純判處罰金刑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那么,完全可以對企業本身適用合規不起訴。這種對企業本身適用的合規不起訴,完全是由企業自身的合規整改和非刑罰處罰措施換回來的,甚至“合規整改這種非刑罰制裁方式較之罰金刑更具嚴厲性”③,不存在合規激勵的連帶或者轉化適用問題,完全符合制裁正義,也與域外的刑事合規制度實踐具有一致性。但是,對于涉罪企業的相關責任人員而言,如果實施的是重大的涉企犯罪,那么,就不應當連帶適用合規不起訴激勵機制。這主要是因為,一方面,重罪無論如何都無法被納入相對不起訴的制度范疇,其已經完全超出了檢察機關起訴自由裁量權的范圍;另一方面,刑事合規應當具有多種制度面向,其既包括企業合規不起訴的出罪激勵,也包括企業合規從寬量刑的刑罰激勵。因此,既沒有必要也不能過分擴大企業責任人合規相對不起訴的適用范圍,否則,會極大地削弱刑法預防和打擊犯罪的機能,并導致刑法適用的不平等、不公正。④
正因如此,筆者主張在我國建立“雙軌制”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一是針對合規企業本身的合規不起訴,其適用于所有企業犯罪,而無論企業及其責任人罪行輕重,這可謂真正意義上的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二是針對企業責任人的合規相對不起訴,其僅適用于情節較輕的涉企犯罪責任人員,這實際上仍屬于我國現行《刑事訴訟法》中相對不起訴的制度范疇。在“雙軌制”的企業合規不起訴制度下,對涉企犯罪相關責任人員連帶適用合規不起訴激勵措施的,應當限定為其可能被判處3 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罪輕情形(如果是微罪則可以直接適用相對不起訴)。理論上有學者主張建立雙重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對涉案企業和企業責任人員分別啟動合規考察與監督考察程序,督促其進行合規整改與矯治教育。⑤ 其中,企業責任人員的附條件不起訴也宜以輕罪為限。當然,合規從寬量刑激勵不在此限。對于可能被判處3 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涉企犯罪責任人,檢察機關仍應當提起公訴。與此同時,檢察機關應當將企業合規作為刑事責任從寬事由,提出從寬處罰的量刑建議,法院在定罪量刑時一般應當予以考慮,從而使企業合規在嚴重的涉企犯罪中也能對相關責任人起到刑罰(量刑)激勵作用。由此,在中國式“雙軌制”合規不起訴制度下,對企業無論罪輕罪重均可以適用合規不起訴,對相關責任人員則根據罪刑輕重分別適用相對不起訴(微罪)、合規不起訴(輕罪)以及合規從寬量刑(重罪)機制。應當說,這種制度設計由于合理分離了企業與相關責任人之間的刑事責任關聯,因而可以較為妥當地處理當前企業合規改革中的一些重罪合規案件,最大限度地發揮刑事合規制度的功能與價值。
3. 罪刑均衡
司法機關在對涉企犯罪的相關責任人員適用合規激勵時,要始終遵循共同犯罪的刑事責任分配原理,使合規激勵的定罪量刑結果與各責任人員在涉企共同犯罪中的地位、作用和犯罪情節相匹配,實現合規激勵的罪刑均衡。具體而言,在適用合規不起訴與緩刑時,由于有的責任人員(主要是企業負責人、實控人、高管)與企業高度綁定,通常具有適用合規不起訴或者緩刑的現實必要性,但有的責任人員并非企業生存發展的關鍵人物(主要是普通員工、業務骨干等直接責任人員),此時就要特別注重適用合規不起訴或緩刑激勵時各個責任人員之間的罪刑均衡問題。如果企業負責人、實控人等在共同犯罪中罪刑相對較重,但同時又具有適用合規不起訴或者緩刑的現實必要性,那么,出于罪刑均衡考量,對在共同犯罪中罪刑相對較輕的直接責任人員也應當適用同等類型的合規激勵機制,以確保最終定罪量刑結果應當輕于或者至少等于前者。例如,如果檢察機關擬對在共同犯罪中罪刑較重的企業負責人作合規相對不起訴的,那么,對在共同犯罪中罪刑較輕的直接責任人員也必須作相對不起訴處理,而不能單獨對其提起公訴。又如,如果檢察機關擬對在共同犯罪中罪刑較重的企業負責人提出適用緩刑的量刑建議,那么,對在共同犯罪中罪刑較輕的直接責任人員也必須建議適用緩刑,且建議判處的刑罰與緩刑考驗期均應當相對較輕(符合條件的甚至可以直接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法院對檢察機關適用緩刑的量刑建議一般應當予以采納,即便作出調整也不能違背共同犯罪中的罪刑均衡原理。如果合規激勵的最終結果無法實現各責任人員之間的罪刑均衡,那么,即便符合連帶激勵的必要性和罪責較輕條件,也不應在共同犯罪案件中對罪刑相對較重的企業負責人進行合規不起訴或者適用緩刑的合規激勵。
此外,在適用合規量刑從寬激勵時,也要注重各涉企犯罪責任人員之間量刑結果的均衡性。企業合規對企業相關責任人員刑事責任的影響主要體現在預防刑上,預防必要性有所減少,故預防刑亦有所降低。但是,一方面,預防刑對刑事責任的影響應當是有限度的,因為責任刑也是決定刑事責任的一種重要因素,不能被忽視;另一方面,與自首、立功等影響個人預防必要性的刑事責任減輕要素不同,企業合規對預防必要性的影響原本只應體現在企業自身上,這也是域外刑事合規制度普遍遵循“放過企業,但嚴懲企業相關責任人員”一般原則的原因所在。因此,如果我國刑事立法和司法基于實際需要而將企業合規激勵作用連帶覆蓋企業相關責任人員,那么,其顯然不應當被人為地限制在特定對象如企業負責人、實控人、高管等身上,而是應當覆蓋到涉企犯罪的所有相關責任人員,這是由適用刑法人人平等、罪刑均衡等基本精神和原理所決定的。如此一來,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在有的共同犯罪案件中,主犯可能會因為自己的自首、立功、認罪認罰等個人刑事責任減輕事由,最終被判處的刑罰比其他起同等或者次要作用的人要輕,而在企業合規激勵機制中卻不能讓企業負責人獨享這一企業刑事責任減輕事由,更不能因此出現共同犯罪量刑失衡結果。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與單純的自然人犯罪不同,量刑個別化原理在企業合規激勵案件中的適用會受到額外的限制,歸根結底是因為企業合規與自首、立功不同,其并非個人而是單位的刑事責任從寬事由,個人只是基于現實需要而連帶受到合規激勵而已。
本文責任編輯:周玉芹
青年學術編輯:張永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