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保障義務的解釋論展開

王磊

關鍵詞：安全保障義務;因果關系;規范目的;補充責任;間接原因

中圖分類號：DF526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 j. issn.1001-2397.2024.03.07 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一、引言

安全保障義務的條文基礎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198條，有觀點指出該制度的內涵與域外法并無實質差異，卻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①，此種認識一定程度上道出了認識我國安全保障義務的關鍵。一方面，安全保障義務的確立借鑒了比較法上的智識，在法理上吸納了德國法的交往安全義務①，具有法原理的共通性。另一方面，應予重視的是，我國確立安全保障義務主要緣起于經營場所或者其他社會活動場所違反安全保障義務而日益增加的實踐需求②，實踐取向的規則形塑使得該制度的規范構造具有本土特色，司法實踐也累積起相當的本土資源。勾勒安全保障義務的本土實貌要綜合把握前述兩方面的維度，既要求同，也要辨異。“求同”是指基于法律原理的一致性確保法律適用能夠求“異中之同”，“辨異”是基于法構造的特殊性明確法律適用能夠辨“同中之異”，③從而明晰安全保障義務的正確立場。

二、安全保障義務的主體范圍

（一）主體范圍的限定性——《民法典》第1198條的視野

安全保障義務確立之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03〕20 號）（以下簡稱《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6 條將義務主體范圍設定為“從事……經營活動或者其他社會活動的自然人、法人、其他組織”。之所以突出經營活動，是因為該規則設立之時，實踐中產生了大量因為經營場所不作為引發的致害案件，規則稀缺導致的“無法可依”狀態使經營者的安全保障義務成為法律完善的重要立足點，可見，《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6 條的規定并非德國法律中交往安全義務的物理位移，而存在督促經營者履行安全保障義務的本土需求。不過，需要注意的是，《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6 條又以“其他社會活動”的上位概念使義務主體范圍具有開放性，如此，《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6 條一方面將“經營活動”作為典型示例解決了我國當時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突出了法律的功能性，另一方面又采取了“其他社會活動”的開放性表述，充分考慮到社會活動的復雜性，未對義務主體范圍作出硬性限制。

然而，《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以下簡稱《侵權責任法》）第37 條在改進《人身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第6 條時刪除了“其他社會活動”的開放性表述，僅僅增加“群眾性活動的組織者”這一類主體，從而將義務主體范圍限定于公共場所管理人與群眾性活動組織者。其政策基礎在于，立法者認為從促進社會和諧穩定的目的出發不能盲目擴大安全保障義務的主體范圍④，安全保障義務的規范目的在于提高公共場所的安全性，提高公共服務機構的服務質量，要避免義務范圍過寬限制私人交往。據此，《侵權責任法》第37 條對安全保障義務的主體范圍采取公共性法理，將其嚴格限定于公共場所及公共活動。

《民法典》第1198 條承繼自《侵權責任法》第37 條，二者對于安全保障義務主體范圍的規定雖然在表述上略有不同，但實質精神并未變更，秉承著公共性法理。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第141號指導性案例也繼續強調公共場所的認定對于安全保障義務的負擔具有實質意義。① 所以，《民法典》第1198條與德國法律上的交往安全義務雖然具有法律原理的內在關聯，但義務主體范圍卻有不同。德國法律上交往安全義務被置于過錯責任一般條款之下，以危險防范為核心，并不區分義務主體類型，從而演變為社會生活領域的一般歸責工具，在某種程度上與英美法的注意義務具有機能上的同一性。② 《民法典》第1198 條以危險防范作為目的，在主體范圍上卻因特殊政策考量而秉承公共性法理，確立起特定主體的安全保障義務，如果將第1198 條與德國法律上的交往安全義務予以同等對待，顯然是不妥當的。

（二）義務主體范圍的實貌——《民法典》第1165 條第1款的導入

1. 義務主體范圍的問題點

安全保障義務的內核是義務人在領域范圍內主動采取危險防控措施規避由其引發的風險，法理基礎是危險開啟與危險控制理論。須知，安全保障義務的負擔取決于內在的基本法理，而非義務主體的其他特征，“開啟或加入交往空間者對其中的他人負有安全保障義務”這一原則本身對義務主體并無過多要求，因為安全保障義務的法理是普遍性的。③ 依此推論，《民法典》第1198 條對安全保障義務的主體范圍限定過嚴并不恰當，因其可能導致安全保障義務的適用范圍偏小，無法全面發揮應有的規范功能。④為了克服《民法典》第1198 條對義務主體范圍的不當限制，有學者提出應重新建立區別于《民法典》第1198條且更具一般性的注意義務體系，從而系統解決不作為侵權的認定問題。⑤ 對此，需要進一步認識到，《民法典》第1198 條以公共性法理設定義務主體范圍是對義務主體的限定還是對義務主體的列舉？ 從“不能盲目地擴大安全保障義務人的范圍”⑥這一立法目的來看，《民法典》第1198 條無疑是限定義務主體的范圍，建立有別于《民法典》第1198 條的一般安全保障義務不符合立法旨意。不過，從法律解釋學的視角來看，基于危險開啟與危險控制的客觀法理，主體類型差異不應對安全保障義務的引發產生實質影響，《民法典》第1198 條對義務主體的限定與規范目的并不契合，為了克服立法對義務主體范圍造成的不當壓縮，毋寧站在目的解釋的立場，將《民法典》第1198條的規定理解為對義務主體的列舉。

2. 《民法典》第1198 條與第1165條第1款的互動

比較法的借鑒并非最終目的，重點在于針對第1198 條主體范圍的缺漏能否提出體系上的應對之策。事實上，我國司法實踐已經開始以過錯責任一般條款來彌補《民法典》第1198 條義務主體范圍狹窄的缺陷，有學者將其稱為“法理溯源”。⑦ 《民法典》公布實施之前，在“花椒直播案”中，對網絡服務提供者是否為安全保障義務人的疑問，人民法院認為在能夠通過《侵權責任法》第6 條第1款進行歸責的情況下就不必擴大解釋安全保障義務的主體范圍。⑧ 在“留日生遇害案”中，加害人被認為沒有盡到社會交往中的安全保障義務，由于不具有公共場所的特征，人民法院也以《侵權責任法》第6 條第1 款作為裁判根據。① 《民法典》公布實施之后，有案例在一審判決中明確以案涉場所并非經營場所或者公共場所為由拒絕以第1198 條判令責任，二審判決轉而以《民法典》第1165 條第1 款作為安全保障義務的條文基礎判定擔責。② 根據此種實踐現狀可以作出推斷：安全保障義務的主體范圍并不僅限于第1198 條列舉的范圍，第1198 條并非安全保障義務的唯一條款。

如果站在解釋論立場，對安全保障義務主體范圍狹窄的批評是不全面的。因為該論點將安全保障義務單純置于《民法典》第1198 條的視野之中，先驗地形成了“安全保障義務= 《民法典》第1198 條”的判定，第1198 條義務主體范圍的狹窄也就意味著安全保障義務適用范圍的狹窄。事實上，面對《民法典》第1198 條主體范圍的狹窄，我國司法實踐已然形成對應的調試機制，即將《民法典》第1165 條第1 款擴容為安全保障義務的“產出地”，使《民法典》第1165 條第1 款對第1198 條形成支援，更為一般性的安全保障義務體系在《民法典》第1198 條與第1165 條第1 款的互動關系中得以形塑。《民法典》第1198 條負責公共場所或群眾性活動引發的安全保障義務，其他領域的安全保障義務則以《民法典》第1165 條第1 款作為規范基礎，對《民法典》第1198 條主體范圍狹窄的批評因為第1165 條第1 款的引入得以消解。就此，我國安全保障義務的主體范圍并無實質限定，理解該問題的關鍵是不能機械解讀抽象的法律文本，而要站在司法實踐的立場厘清《民法典》第1198 條與第1165 條第1 款的互動關系，《民法典》第1198 條在一定程度上是過錯責任在公共場所和群眾性活動領域的具體化應用。《民法典》第1198 條與《民法典》第1165 條第1 款屬于個別與一般、具體與抽象的關系③，兩者共同勾畫出安全保障義務主體范圍的實貌。

三、安全保障義務的內容標準

（一）立場與方法

厘清安全保障義務的主體范圍之后，接下來的任務是明確安全保障義務人應采取何種標準的危險防范措施。有學者指出，我國過往司法實踐中安全保障義務的門檻較低，歸責標準模糊，以至于安全保障義務的履行成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④ 應予明確的是，安全保障義務雖然要求特定主體采取合理措施防控危險，但并不意味著能完全杜絕風險。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第140 號指導性案例指出安全保障義務的內容應限于合理范圍之內，⑤其中的司法取向就是不應無限增加安全保障義務人的危險防控負擔。安全保障義務存在程度上的合理性問題，只要安全保障義務人采取了合理的危險防范措施，即使發生損害也無須承擔責任。之所以存在認定失當的問題，一方面源于價值取向的失衡，另一方面在于“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的抽象構造形成了立法者未提供裁判指引的法內漏洞。當然，社會危險本身的復雜性也使得立法者無法提供確切的認定標準，所以只能通過抽象指引的方式授權法官有針對性地解決社會活動的風險防控問題。

目前，安全保障義務的認定多訴諸抽象的概念表達，所謂達到同類社會活動或者一般公眾應當達到的通常標準①，該認定方法看似給出了界定標準，實質上仍然無法操作。此時，毋寧將其歸屬于法律并未給出具體操作規則的問題，盡可能提取出規范性的導向觀點供客觀論證。事實上，任何法制度均是綜合作用的產物，法律效果亦是多種規范要素相互協同的結果，安全保障義務的內容認定也取決于內含于其內的規范要素。該種取向得到我國司法實務的遵循，也就是在衡量具體要素的基礎上綜合認定義務內容②，只是該等被據以衡量的具體要素尚未被提煉為相對恒定的規范要素。至于如何提取安全保障義務的規范要素，還要以本土裁判資源為依托總結先例規范，因為先例規范不但可以填補法律漏洞，還能使抽象概念在特定場景中得以具體化，從而為中國問題提供解決方案③，此功能正好契合安全保障義務基于抽象概念引發的法律漏洞。

（二）安全保障義務的規范要素

1. 社會危險本身的嚴重性

危險是安全保障義務的核心元素，既然安全保障義務人采取危險防控措施的目的是回避危險，那么，危險本身的程度也會反作用于防控措施的水平。所謂“危險本身的特點就直接決定著交往安全義務的存在與否以及范圍大小”④，既有裁判資源雖然少有以社會危險直接決定安全保障義務內容的抽象規范命題，但并不妨礙通過定型化事實與定型化結論的關聯作業形塑兩者之間的規范關系。例如，司法實踐一般不要求安全保障義務人對基本生活常識做特別的“警示”⑤，在諸如運動健身器材的常規性使用⑥、兒童游玩滑梯的非常規性使用⑦等相關案件中，人民法院均以生活常識無須特別警示為由否認了安全保障義務的存在，由此，可以推斷出社會公眾普遍認知的社會危險在致害可能性上相對較低，無須再履行特別的提示義務。反之，對于危險頻率較高、致害可能性較大的社會活動，對應的安全保障標準就要升高。例如，社會開放程度高的場所履行安全防范措施的標準要高于開放程度低的場所，特別是人流量較大的公共場所尤為如此⑧，因為開放程度高意味著引發危險的可能性更大，安全保障義務人采取針對措施降低風險的需求也更強烈。所以，社會危險在發生頻率、潛在后果等方面具有自身特性，社會危險的嚴重性內在地決定著安全保障義務水平的高低。

2. 對社會危險的控制能力

根據危險控制理論，安全保障義務人對經營活動場所具有不可替代的控制能力，其最能預見可能發生的危險，最可能采取防范措施避免損害，安全保障義務源于對危險源的控制能力。⑨ 社會危險本身對安全保障義務的內容具有規范意義，對社會危險的控制亦具有獨立意義。社會危險影響著安全保障義務人的主體身份，因為安全保障義務主要源于對危險的支配，安全保障義務人應該對公共場所或群眾性活動具有事實上的支配控制力，屬于事實上的管理主體①，否則，無法被認定為安全保障義務人。不過，危險控制能力的有無僅僅決定著是否要承擔安全保障義務，危險控制能力的高低則決定著安全保障義務的水平高低。在司法實踐中，危險控制能力屬于論證安全保障義務內容的重要依據，安全保障義務的水平應該與安全保障義務人的控制能力相適應，這一抽象規范命題在司法判決中常常被明示為重要的法律理由。② 例如，經營規模較小的個體經營戶制止暴力犯罪的能力相對較弱，很難具備防止暴力犯罪的控制能力，一般不存在安全保障義務。③ 反之，具備專業資質的行為人的危險控制能力較強，其風險防范標準應高于普通主體。④ 有觀點指出，經營場所引發的安全保障義務限于安全保障義務人能夠控制的特定區域，受到時間范圍、空間范圍的約束，原則上只在營業時間內對經營服務場所承擔安全保障義務⑤，超出經營場所正常物理范圍就不能要求管理人承擔危險防范義務，除非管理人將控制關系擴展到正常范圍以外的場所⑥，其中蘊含的基本原理就在于對社會危險的控制能力。

3. 社會活動的營利性

《民法典》第1198條將公共場所管理者、群眾性活動組織者與經營場所經營者相并列，說明營利性并不影響安全保障義務人的主體身份，公共場所與群眾性活動強調面向社會主體的不特定性，而非營利與否。然而，營利性雖然與安保義務人的主體身份無涉，卻是認定安全保障義務內容的類型化事實，因為營利性的有無決定了安全保障義務人能否將危險防范成本內化為交易成本予以分散。有人民法院明確指出“對于非經營性場所的安全保障義務的要求標準相對較低，僅需管理者履行一般的警示、提示義務即可”。⑦ 也就是說，營利性公共場所應該履行的安全防護措施要求更高，安全保障義務的范圍更大，非營利性公共場所應當履行的安全保障義務可以適當降低。⑧ 該規范要素同樣適用于群眾性活動組織者，有人民法院指出，倘若群眾性活動組織者無法被證明具有營利性就不應課以過重的注意義務。⑨ 其中潛在的抽象規范命題在于，群眾性活動營利性的排除會從整體上降低安全保障義務的判斷標準，反之營利目的的存在會提高安全保障義務的判斷標準。

4. 義務相對人特別保護的必要性

除了站在安全保障義務人的立場以外，我國司法實踐還會站在義務相對人的立場考量安全保障義務的判斷問題。例如，有案例顯示，當存在潛在危險的公共場所對未成年人具有誘惑力時，應該履行最高標準的安全措施避免未成年進入該區域遭受危險。 換言之，當社會活動存在未成年人參與的可能性時，安全保障義務人應該有意提高風險防范措施的水平向未成年人提供特別保護，比如，根據兒童活動的特點設置特定的保護設施或安全警示標志。① 同理，當安全保障義務人能夠預見老年人是義務相對人時，也應針對這一特殊群體采取針對性的安全防護措施，以盡到更嚴格的注意義務。② 是以，安全保障義務的認定還應考察義務相對人是否具有特別保護的必要性，因為未成年人、老年人、孕婦、殘疾人等群體的風險防范能力較弱，基于社會公眾的合理信賴，安全保障義務人在可預見范圍內理應提高安全保障措施水平，彌補弱勢群體在風險防范能力上的缺陷。

5. 安全保障措施的經濟成本

既有裁判實踐對安全保障義務的認定還會考察經濟成本因素，將效率性引入第1198 條開放文義結構的可能范圍之內，譬如，有案例顯示：要求地鐵運營站點配備急救專業人才隊伍及心肺復蘇設備會不當增加運營成本，不應作為安全保障義務的內容。③ 部分裁判雖然沒有明確將經濟成本作為直接考量因素，但在善良管理人的抽象標準認定中會間接注入安全保障義務人經濟承受能力的考量，內在地將經濟成本作為安全保障義務的判斷內容。④ 有觀點將安全保障義務區分為相對人對危險自身負責的提示義務與直接排除危險源的控制義務，相比而言，后者的危險防范系數更高。⑤雖然直接排除危險源的控制義務安全系數更高，但其負擔的經濟成本也更高，基于成本收益的分析，特定情況下危險提示義務比危險控制義務更具有效率性。例如，在有明顯的安全標志足以警示水庫大壩的潛在危險時就沒有必要再要求管理人全天候派人巡查水庫。⑥ 據此，社會危險的防范具有一定的經濟成本，當安全保障措施的經濟成本明顯高于預防的損害時，亦不符合社會公眾的一般期待，超過了安全保障義務的應然范圍。

（三）安全保障義務的綜合認定

《民法典》第1198條對安全保障義務的抽象指引難以通過簡單的涵攝獲取該結論，只能從既有裁判資源中提取先例規范作為法律發現的方法，以此得出社會危險嚴重性、危險控制能力、營利性、相對人特別保護必要性、經濟成本的規范要素。從邏輯關聯來看，該五個規范要素雖然分別源自案例的提煉，卻形成了義務主體、義務內容、義務對象的內在聯動。危險控制能力、營利性、經濟成本屬于對安全保障義務人的評價，社會危險的嚴重性作為對危險本身的評價屬于義務內容的范疇，相對人特別保護的必要性屬于安全保障義務的對象范疇。安全保障義務的內容標準到底為何，實際上與義務主體、義務內容、義務對象均息息相關，認定進路上需要綜合各個維度實施一體化評價。由此，《民法典》第1198 條中的“安全保障義務”是立法者概念化的產物，透過司法實踐可以發現該概念背后實則蘊藏著多種規范要素，安全保障義務的實踐運行也可以還原為規范要素的相互作用。對該規范要素的評價中，安全保障義務的認定并非常規的涵攝演繹模式，而是以問題為導向實施的非演繹推理，凸顯出論題學的結構，各規范要素相互影響，共同決定著安全保障義務的內容標準。也就是說，針對安全保障義務的判斷，應該綜合考量各個因素，在必要限度內妥當調整危險防范措施的內容。例如，有人民法院指出，自駕游組織者不具備高于他人的控制能力，一般不應負有安全保障義務，但營利性目的的存在會促使其采取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①，其中就蘊含著營利性要素對危險控制能力的補足。此種基于規范要素的綜合認定模式不但有助于法官的自主論證，而且將隱藏于抽象概念背后的法律評價予以揭示，通過開放論證增加結論的可接受度。

四、未盡安全保障義務的因果關系

（一）因果關系的“不能排除”

未盡安全保障義務的加害形態一般是不作為，在行為性的評價上，作為是引起法益的侵害，不作為是沒有防范對法益的侵害，兩者沒有實質區別。不過，在因果關系認定上，一般認為，不作為的因果關系相比于作為而言具有特殊性。在作為侵權中，“若無則不”規則是指如果沒有積極加害行為則損害不會發生，而不作為只是未能阻止法益遭受侵害，“若無”不作為意味著存在某一作為，此時需要轉變思考方式，即假設履行了作為義務是否能避免法益侵害。② 按照相當因果關系的觀點，針對安全保障義務的履行能否一般地降低風險實現的可能性，如果得出肯定答案，因果關系就得到滿足。例如，未在樓梯間設置扶手并不會直接導致受害人摔倒，但安全保障義務人在樓梯間設置了扶手就有相當程度的可能性防止受害人摔倒，因而具有因果關系。③

根據優勢證據規則，受害人需要證明履行安全保障措施一般可以降低法益受侵害的可能性，此點比作為侵權的因果關系證明要難，因為作為基于已經發生的事實，不作為是針對未發生事實的“想象”，未發生事實的致害可能性比已發生事實的致害可能性更難認定。④ 因果關系雖然是承擔侵權責任的必要要件，但一概以一般證明責任規則判斷因果關系的成立也可能導致受害人救濟的困難，特定情況下需要緩和因果關系證明的嚴格性。例如，日本法中針對不作為醫療過失就發展出“相當程度的可能性”標準，即假設醫務人員有作為義務，患者只要有能夠獲得相當程度救治的可能性就認定存在因果關系⑤，此舉在客觀上降低了證明責任的高度蓋然性要求，實質上是對因果關系證明度的緩和。⑥ 同樣，未盡安全保障義務亦面臨類似問題，因此，如何妥當認定其因果關系，應進一步辨明。

總體而言，我國司法實踐在認定未盡安全保障義務的因果關系時，很少直接對“假設采取了安全保障措施是否能夠避免法益被侵害”做出詳細闡述，因果關系的判斷更多地與安全保障義務的認定相聯系，通常在認定未盡安全保障義務后會直接認定存在因果關系。⑦ 即使是防范第三人致害的安全保障義務（《民法典》第1198 條第2 款），一般情況下也不傾向于否認因果關系。防范第三人致害的特殊之處在于介入了第三人行為，此時履行安全保障義務能否避免法益被侵害的蓋然性判斷更為復雜，特別是第三人故意侵權時，倘若完全以避免法益被侵害的蓋然性為認定標準，恐怕更多地只能以介入第三人行為為由適用《民法典》第1175 條免除安全保障義務人的責任。然而，防范第三人致害的特殊性在于義務內容恰恰是保護受害人不受第三人侵害，如果再以介入第三人行為導致因果關系不明為由否認責任的承擔，其規范邏輯就會出現內在矛盾①，使《民法典》第1198 條第2款的適用被架空。事實上，由于安全保障義務的內容本身就是保護他人不受侵害，如果個案中得出安全保障義務人未采取合理防范措施，本身就說明未盡安全保障義務對損害后果發揮了一定作用。由此，我國司法實踐通過未盡安全保障義務直接推論因果關系在一定程度上采取了表見證明的構造，因為表見證明是根據一般生活經驗法則利用定型化事實推論出主要事實的間接證明方法，法官通過典型事實合乎經驗法則抽象地認定待證事實。② 這里，基于生活經驗法則推導因果關系的典型事實是行為人未采取合理的安全保障措施，根據這一定型化事實，受害人從因果關系基礎事實的舉證中解脫出來，證明負擔得以減輕。③ 例如，有案例表明，只要“不能排除”危險防范措施具有降低致害的可能性，就可以認定存在因果關系。④ 在“董某某訴啟東市呂四某鶴大酒店案”中，人民法院認為，即使酒店服務員盡到核驗身份信息的安全保障義務也不能降低損害結果的可能性，因為該酒店防止第三人故意犯罪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或者是極其微小，但最終還是以未履行安全保障義務與損害后果的因果關系無法徹底排除為由判定承擔賠償責任。⑤ 可見，未采取合理的安全保障措施就意味著因果關系的存在，安全保障義務的規范評價彌補了不作為侵權中因果關系在事實性和相當性上的不足。⑥

安全保障措施能否降低法益侵害的可能性本身是對未發生事實的推定，很難具備相對具體的蓋然性程度，難以從正面作出確切的歸因評價。為了歸責的需要，只要不能排除安全保障措施具有降低法益侵害的可能性，原則上就應該肯定因果關系的存在。“不能排除”標準使因果關系的認定趨于寬松，可以避免安全保障義務人逃脫責任而損及侵權法的一般預防功能，督促安全保障義務人提高風險防范標準以防再次致損。⑦

（二）因果關系的“排除”

1. 表見證明的破除

在因果關系被表見證明的情況下，倘若安全保障義務人意圖阻卻因果關系的成立，就要對“排除”事實加以舉證證明。換言之，一方當事人基于典型事實可以利用經驗法則推論因果關系的存在，他方當事人也可以反證其他事實阻卻該推論，通過反證的方式證明案件事實存在不同于一般生活經驗法則的極大可能性，從而排除表見證明的適用。⑧ 實務中典型情形是介入了受害人的自身原因，以至于排除了安全保障措施降低法益侵害的可能性。例如，受害人在參與群眾性活動期間發病遭受損害，能否認為組織者未制定應急預案而違反了安全保障義務？ 對此，人民法院認為，受害人患有多種慢性疾病，即使組織者制定了應急預案也無法避免損害后果，故不具備因果關系。① 又如，案涉醫院雖然存在護理巡視不規范、病床與墻距不符合國家標準、未加裝床檔等未盡安全保障義務的情形，但在受害人自主墜樓的情況下，即使盡到上述安全保障義務也不一定能避免損害的發生，所以不存在因果關系。② 可見，未采取安全保障措施與因果關系的表見推定并非牢不可破，當存在其他非典型事實足以排除安全保障措施降低法益受侵害的蓋然性時，因果關系就難以從未采取安全保障措施的典型事實中被推論。

2. 規范目的的檢驗

一般來說，因果關系的認定還要考察規范的保護范圍，由于立法者創制某條規范的目的在于阻止特定損害發生，所以立法者的特定“先見”也會對因果關系產生影響。③ 也就是說，因果關系僅僅表明了義務與侵害法益的物理關聯，任何被違反的義務均有特定的保護范圍，被侵害的法益只有處于違反義務的保護范圍時，因果關系才具有歸責的意義。④ 安全保障義務亦是如此，設定安全保障義務的目的“并不是要杜絕致害風險實現，而只是合理避免風險實現”⑤，只有安全保障義務旨在防范的法益被侵害才具有歸責意義，否則，因果關系還是無法得到確認。例如，在“李某、龔某訴某月花公司人身傷害賠償糾紛案”中，第三人違法犯罪引起爆炸導致受害人傷亡，雖然該餐廳采用的木板隔墻裝修材料不符合消防安全標準，但第三人違法犯罪引起的爆炸并非裝修材料符合消防標準這一安全保障義務要防范的風險，所以不具備因果關系。⑥ 又如，受害人跨越橋梁中間護欄時不慎從中央隔離帶縫隙跌落墜亡，原告以安全保障義務人未在案發地段設置防護網為由要求承擔責任，人民法院指出，只有損害后果處于所要避免的危險范圍時才能歸責于行為人，設置防護網的規范目的并非防止他人從縫隙中墜落，而是防止從橋梁上拋扔物品到橋梁下的高速道路導致行駛車輛遭受損害，所以受害人墜亡不能認定為設置防護網所要避免的危險，不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⑦ 可見，雖然司法實踐對因果關系采取寬松的認定態度，但還是會甄別被侵害法益是否落入安全保障義務所要防范的特定風險范圍，只有處于該范圍者才具有歸責的必要性，超出風險范圍的法益被侵害不會被認定成立因果關系。

五、未盡安全保障義務的補充責任

（一）補充責任的適用爭議

安全保障義務人未防范自身致害由其單獨承擔賠償責任（《民法典》第1198 條第1 款），并無多大適用爭議。有爭議的是《民法典》第1198 條第2 款規定安全保障義務人疏于防范第三人致害時要承擔第二順位的補充責任，且爭議主要圍繞補充責任的適用而展開。

針對補充責任的擔責規則，有觀點認為，其違背自己責任原則、損害原告利益，本應予以廢除。①不過我國仍然對安全保障義務人采取了順位限制的責任構造，由此引發解釋論的詰問：既然損害是第三人的加害行為和安全保障義務人的不作為共同造成的，本可以依據《民法典》第1172 條適用按份責任，為何卻要求第三人對外承擔全部責任，存在過錯的安全保障義務人則享受順位利益？② 學界對此提出了限制適用補充責任的解釋方案，目前較有說服力的觀點是以第三人侵權行為的主觀狀態為依托點，對第三人故意侵權和過失侵權進行區分，補充責任僅在安全保障義務人疏于防范第三人故意侵權時才適用，第三人過失侵權時則根據《民法典》第1172 條采取按份責任，第三人過失被排除于補充責任的適用范圍。③ 當然，也有觀點對此表示反對，認為無論第三人實施故意侵權行為還是過失侵權行為，皆可以適用補充責任。④

針對上述解釋方案的爭論，單純的理論對話恐怕無法得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應該轉而關注司法實踐積累的智識。應予承認的是，司法實踐針對未盡安全保障義務的責任承擔的確存在適用按份責任的系列案例，說明補充責任確實具有限縮適用的必要性。不過，既有裁判資源中同樣存在大量安全保障義務人對第三人過失侵權承擔補充責任的案例，這也說明單純以第三人故意或過失作為補充責任的適用標準并未得到司法實踐的認可，將第三人故意作為補充責任的適用條件會架空第三人過失行為在《民法典》第1198 條第2 款中的適用，與條文文義不符。因此，限縮補充責任的解釋方案要進一步予以明確。

（二）補充責任的適用條件

1. 適用補充責任的裁判思路

在司法實踐中，安全保障義務人疏于防范第三人致害的法律效果存在按份責任與補充責任相左的問題，但既有裁判案例并非根據第三人的主觀樣態來確定補充責任的適用，而是落腳于原因力。具體而言，在否認補充責任適用的案例中，人民法院也未按照《民法典》第1198 條第2 款的字面含義判令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原因大致在于兩個方面：其一，第三人侵權僅僅是致害的“次要原因”;其二，未盡安全保障義務的不作為直接導致損害產生。例如，公共場所管理人未盡安全保障義務導致發生擁擠推搡使第三人發生侵害行為，安全保障義務人一般不能通過補充責任享受順位利益，從第三人的角度來看，第三人的加害行為僅僅是次要原因⑤;從安全保障義務人的角度來看，未維持現場秩序直接導致了損害行為。⑥ 雖然這兩方面論述的重心存在差異，但究其實質都在于未盡安全保障義務是致害的直接原因或主要原因。有案例指出，未盡安全保障義務承擔補充責任僅限于以純粹不作為的形式與第三人行為間接結合發揮致害作用，以積極作為的形式違反安全保障義務與第三人行為直接結合引發損害應該適用按份責任。① 可見，既有裁判實踐否定安全保障義務人責任順位利益的真正原因，在于安保義務人的過失直接導致了損害發生。② 反之，司法實踐肯定補充責任的適用也是因為未盡安全保障義務的消極不作為與第三人侵害行為并非直接結合導致對受害人的損害。③

綜上所述，究竟是采取補充責任還是按份責任，關鍵在于未盡安全保障義務是致害的主要原因還是次要原因，或者未盡安全保障義務與第三人行為是直接結合還是間接結合。而主要原因與次要原因、直接結合與間接結合的區分，事實上正好是原因力的認定因素。④ 我國司法實踐與理論研究對補充責任適用條件的關注在原因力與主觀樣態之間存在錯位，學界聚焦于第三人的故意或過失，而司法實踐的重心明顯不在于此，反而是從原因力層面要求未盡安全保障義務作為“次要原因”間接地參與致害才能使安全保障義務人享有順位利益。

2. 既有裁判思路的證成

司法實踐之所以選擇以原因力作為補充責任的適用標準，實際上與補充責任的制度依據存在關聯。我國設置補充責任的直接依據在于，將直接侵害人與安全保障義務人均作為賠償義務人能有效加強受害人被救濟的可能，但畢竟直接侵害人與安全保障義務人產生的原因力不同，所以僅要求作為次要原因的安全保障義務人承擔次順位的責任，從而尋求受害人、直接加害人、安全保障義務人之間的利益平衡。其中，由于第三人行為是造成損害的直接原因，所以應當首先由第三人承擔侵權責任⑤，未盡安全保障義務僅僅是間接原因⑥，其以消極不作為的形式非直接地對受害人產生損害，只是建立起間接的因果關系⑦，相比第三人行為而言在致害過程中發揮的作用較小，遂僅承擔補充責任。如此，從直接依據來看，我國確立補充責任的緣由很大程度上是考慮到未盡安全保障義務原因力的間接性，因此，應選擇責任順位的次后性來緩和安全保障義務人的責任負擔。既有裁判實踐將原因力作為補充責任的適用標準與設置補充責任的依據是一脈相承的，只是補充責任的設置依據是從正面強調未盡安全保障義務是以不作為的形態間接致害，所以需要限制責任承擔。既有裁判實踐是從反面說明未盡安全保障義務與第三人行為直接結合致害時不能適用補充責任，兩者并無實質區別。從這個層面來看，既有裁判實踐更符合立法原意。

然而，既有裁判實踐將原因力作為補充責任的適用標準契合立法原意屬于解釋論問題，而未盡安全保障義務作為次要原因間接致害為何要承擔補充責任則是立法層面的技術考量問題，兩者雖非同一層次，卻對補充責任的適用標準具有論證效果。無疑，未盡安全保障義務僅具有間接作用，雖然也可以選擇按份責任的責任承擔方式，但并不意味著補充責任就不具備正當性。其一，面對兩種截然不同的原因力，未盡安全保障義務間接地發揮次要作用并非積極作為的形式，而是不作為的消極形態，對此存在進一步限制責任承擔的需要，因為對消極不作為賦予責任本就是現代社會擴展作為義務背景下對行為自由的進一步限制，當未盡安全保障義務的不作為僅僅是次要原因、間接原因時，歸責的正當性進一步降低。有觀點指出，在歸責可能性較低的情況下，安全保障義務人的責任更多是一種“富人責任”，發揮著類似于社會保障的功能①，所以理應要求責任承擔的嚴格化，使安全保障義務人在按份責任的基礎上進一步獲得責任順位的保護。其二，如前所述，出于規范評價的考慮，我國對成立未盡安全保障義務責任的因果關系采取了寬泛的標準，即使因果關系處于不確定狀態無法達到通常的蓋然性標準，也不傾向于否定因果關系。從這個層面來看，為了實現對受害人的救濟，在責任成立要件的認定上受害人已經得到優待。責任的承擔應以行為自由與權益保障的平衡為目標，在責任成立傾向于權益保障的同時，責任效果就要適當考慮對行為自由的保護，避免在加害人與受害人之間顧此失彼，導致侵權責任的體系功能失調。② 就此，安全保障義務人的利益在責任成立階段被壓縮后，可以借由補充責任使其在責任效果階段得到一定優待，實現雙方利益的調和。其三，相比于按份責任，補充責任可能使存在過錯的安全保障義務人擁有免責可能，但其也未必一定能獲得有利地位。因為安全保障義務人也會面臨追償不能的風險，有學者將其視為獨立的風險責任③，由于風險責任也是一種不利益，還會產生追償的程序負擔，故其也可以視為安全保障義務人因自身過錯而承擔的代價。④

綜上所述，學界以第三人的主觀狀態作為補充責任的適用標準并沒有反映司法實踐的實貌，理論上應該確立原因力標準。第三人故意侵權時并非一律適用補充責任，當未盡安全保障義務與第三人故意行為直接結合致害時也要適用按份責任;第三人過失侵權時未必一律適用按份責任，當未盡安全保障義務與第三人過失行為間接結合致害時應適用補充責任，第三人的主觀狀態并非重點。當然，不考慮第三人的主觀狀態并不意味著不考慮安全保障義務人的主觀狀態，補充責任既然圍繞安全保障義務人展開，就應從第三人的立場轉到安全保障義務人的立場。結合安全保障義務人的主觀狀態，是否適用補充責任存在三種情況：其一，如果安全保障義務人出于故意或者重大過失怠于采取合理防范措施，屬于置他人利益于不顧，自然不需要為其尋求順位利益，沒有適用補充責任的必要。其二，第三人故意侵權而安全保障義務人屬于輕過失時，其享受責任的順位利益自不待言，這與學界觀點并無出入。其三，當安全保障義務人與第三人均是輕過失時，由于主觀可責難性相當，補充責任的適用需要從原因力上尋求正當性，也就是未盡安全保障義務是損害發生的次要、間接原因，第三人侵權是損害發生的主要、直接原因。只有未盡安全保障義務上升為主要原因或直接原因時，才應根據《民法典》第1172 條適用按份責任。

六、結語

我國安全保障義務的確立具有本土背景，特有的規范構造使解釋論的展開應結合司法實踐累積的裁判資源，從而形成契合實踐的解釋方案。在理論層面，圍繞《民法典》第1198 條存在主體范圍狹窄、義務內容不明、補充責任不當等方面的爭論，該等問題仍然是安全保障義務理論需要應對的解釋論難題。不過，結論的妥當性乃司法實踐追求的主題，在《民法典》第1198 條的實踐應用過程中傾向于以恰當的法律效果對安全保障義務的法律構成加以調試，例如，運用《民法典》第1165條第1 款對安全保障義務的主體范圍進行擴容、結合安全保障義務的規范目的寬泛地認定因果關系、以原因力標準限縮補充責任的適用等。以上是司法實踐中累積起來的智識。結合既有裁判實踐相對明確地提煉出《民法典》第1198 條的調試方法，無疑可以凝煉出具有本土特色的解釋方案。本文正是站在理論與實踐的交互立場尋找安全保障義務的核心節點，以期對安全保障義務的解釋方案加以本土化形塑。

本文責任編輯：林士平

青年學術編輯：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