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要準確框定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適用范圍,關鍵在于合理解釋其構成要件。本罪的“公共安全”可解釋為特定或者不特定人的人身、財產安全,但不包括單純的財產安全。“其他危險方法”可限定為足以造成特定或不特定多數人死亡的方法,但并非必須具有不可控性與緊迫性。本罪屬于具體危險犯,行為是否具有具體危險應當以事后查明的時間、場所和特定手段等事實為基礎,根據一般人的立場來進行判斷。
關鍵詞: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公共安全;其他危險方法
中圖分類號:D924.32
DOI:10.13784/j.cnki.22-1299/d.2024.03.006
《刑法》第 114條與第 115條第 1款規定的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因其罪狀表述的模糊性,使得長期以來對本罪的適用范圍難以準確框定,以致司法實踐中出現了相同行為不同定罪的現象,進而影響了司法公信力。根據刑法理論,具體犯罪適用范圍的界定取決于該罪性質的認定,即該罪的犯罪構成。因此,要破解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適用范圍不明確的困境,關鍵是要對其構成要件進行明確合理地理解和解釋。本文擬對本罪的“公共安全”“其他危險方法”“具體危險”等含義進行合理的闡述并論證,以期取得基本的理論共識。
一、“公共安全”的界定
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保護法益是公共安全。關于公共安全中“公共”的含義,刑法理論有幾種不同的看法。第一種主張不特定人的生命、身體或者財產的安全才是公共安全。第二種主張不論特定與否,凡關乎多數人的生命、身體或者財產的危險,即為公共安全。第三種主張只要二者具備其一,即涉及不特定人或者多數人的生命、身體或財產的危險,便成立公共安全。第四種主張必須二者同時具備,即不特定并且多數人的生命、身體或財產的安全,才是公共安全。[1]其中,第四種主張“不特定且多數人說”屬于我國刑法學界的通說,認為“所謂公共安全,是指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健康或重大公私財產的安全”。[2]
上述四種觀點對“公共”的理解,主要集中在“不特定”與“多數”這兩個要素上。要理解“公共”的含義,關鍵在于準確把握“公共”的核心要義。有論者認為,“公共”概念的核心是“多數”,換言之,對“公共”的理解應以多數人為核心進行理解。[3]不可否認,“少數”應當排除在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公共”之外,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必然侵犯了多數人的生命、健康或重大公私財產的安全。但是,以“多數”理解“公共”,會不當縮小本罪的適用范圍。例如,行為人為泄憤,用土制炸藥將位于荒郊野外的一所獨棟院落炸毀,導致正在熟睡的一家六口人全部死亡。在此案件中,雖然行為所危及的人數在量上屬于多數,但由此得出危害公共安全的結論,實難讓人接受。家庭成員組成的群體,不論數量多少,都具有私人性,與“公共”的范疇相距甚遠。本文以為,具有公眾性的多數是“公共”的核心,少數和非公眾性的多數的情形應當排除在外。因為,保護公共安全實質上是保護公眾的安全。
通說主張“不特定”與“多數”應納入“公共”的范疇,對“多數”的理解沒有大的分歧,但對“不特定”的理解則存在多種意見。學界通常認為,“不特定”是指被害對象在事先不具有確定性。但是,這個觀點受到了某些學者的質疑,“不特定”并非僅指事先無法確定某個被害對象,而且還包括行為侵犯的對象可能隨時擴大或增加,即隨時有向“多數”發展的現實可能性。[4]對此,本文以為值得商榷。誠然,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通常表現為:行為一旦實施,侵犯的對象有可能隨時擴大和增加。但將這種常見的情形限定為“不特定”的特征,則存在以下缺陷。一是以偏概全。《刑法》第 114條與第 115條第 1款中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并列的放火罪、爆炸罪、決水罪、投放危險物質罪中,爆炸罪與投放危險物質罪不乏侵犯對象并不存在向“多數”發展的情形。例如,在公園一群眾經常聚集的場所引爆炸藥,顯然該行為的危害對象具有不特定性,由于爆炸往往在一瞬間完成,所以其危害不具有隨時向“多數”發展的現實可能性的特征,但不能因此而否認其構成爆炸罪。二是《刑法》第二編第二章“危害公共安全罪”類罪中一些具體犯罪明顯不具有上述特征。例如交通肇事罪的很多實際案例中,機動車駕駛員因違反交通管理法規導致1至2人死亡,其行為雖然危及了不特定人的安全,但是侵犯的對象并無向“多數”發展的可能性(如闖紅燈撞死過馬路的行人,打瞌睡撞死電單車駕駛員等情形)。
本文以為,應以“公眾”為核心來理解“不特定”的概念。上述觀點認為,如果將“不特定”解釋為被害對象事先不能確定,那么,如果被害對象不可能向多數發展,則不可能侵犯“公眾”的法益,因而就沒有危害公共安全。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中的“公共”表明該罪危及了公眾的安全。因此,只要行為危及了公眾的生命、健康或重大財產安全,不論侵犯的“不特定”對象是否可能向多數發展,都應該歸入“公共”的范疇。將“不特定”解釋為被害對象事先不能確定,意味著行為危及的對象是潛在的,如果這種潛在的對象達到了多數,即行為危及了潛在多數人的安全,則侵犯的是公眾利益,理應視為“公共”;如果這種潛在的對象僅僅是少數,則應排除在“公共”之外。例如,從高樓陽臺向下拋擲啤酒瓶,就對每一個路過樓下的行人的生命、健康安全都造成了威脅,如果這段路通常路過的行人可確定為潛在的多數人,即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論處,否則,不宜認定為該罪。綜上,本文認為,危害公共安全的“公共”意指“特定或不特定多數”較為妥當。
一般認為,公共安全的“安全”是人身、重大財產安全。問題是,單純的財產安全是否屬于公共安全?張明楷教授認為,肯定單純的財產安全屬于公共安全會造成刑法理論的混亂:一是據此認為盜竊、騙取公眾重大財產等行為構成危害公共安全罪,讓人難以接受;二是本來刑法只是處罰故意毀壞財物的行為,而在此過失毀壞重大財產反而構成危害公共安全罪,這明顯不協調。[5]對此觀點,有學者予以反駁認為上述觀點:一是混淆了侵犯財產的“非法占有型行為”與“毀損型行為”,因為盜竊、騙取公眾重大財產等行為屬于非法占有型犯罪行為,而危害公共安全罪屬于毀損型犯罪;二是沒有考慮《刑法》第 275 條規定的故意毀壞公私財物罪的“財物”,并不包括“公共”意義上的財物。[6]本文認為反駁理由中的第二個理由值得研究,因為故意毀壞公私財物罪的“財物”應該既包括非“公共”意義上的財物,也包括“公共”意義上的財物(此處“公共”意義上的財物不同于刑法上的公共財物,前者是指特定或不特定人的財物,后者是指國有財產、集體財產和其他公益性財產)。本文支持張明楷教授的觀點,即單純的財產安全不屬于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中的公共安全。刑法理論界一致認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與放火罪、決水罪、爆炸罪、投放危險物質罪具有相當性。基于此,本罪危害的公共安全的范圍應與放火罪等四種罪相同。但是,投放危險物質罪危害的是公眾的生命、健康安全,并未危及他人的財產安全。由此看來,單純的財產安全不屬于本罪中的公共安全。
二、“其他危險方法”的限定
刑法理論通說認為,基于同類解釋規則,《刑法》第 114條所規定的“其他危險方法”,應當與前面列舉的放火、決水、爆炸、投放危險物質行為具有相當的危險性。[7]關鍵的問題是,什么樣的危險方法才能被認定為與放火等四種行為具有相當的危險性?對此,本文認為對“其他危險方法”內涵的理解,可以從危險內容與危險程度上來把握。
首先,從危險內容來說,理論界主流觀點認為,“其他危險方法”可限定為具有導致多數人或者不特定人死亡、重傷、重大財產損失的可能。之所以這樣限定,論者認為《刑法》第 114 條的“尚未造成嚴重后果”,意味著足以造成嚴重后果。而這里的嚴重后果,就是指第 115條表述的“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物遭受重大損失”。[5]毋庸置疑,《刑法》第114條規定的犯罪是危險犯,且法定刑較重(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說明行為構成犯罪無須造成實害結果,只要足以造成嚴重后果即可。但將該條的嚴重后果限定為第115條的“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物遭受重大損失”,尚存疑問。眾所周知,行為符合第115條第1款規定的前提是,行為必須滿足第114條的規定(“尚未造成嚴重后果”除外),亦即行為必須首先危及了多數人或者不特定人的生命、健康安全,而且行為還造成了“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物遭受重大損失”的結果。上述觀點的弊端在于將“致人”誤讀為“致多人或不特定人”,進而不當縮小了該條款的適用范圍。換言之,即使以危險方法危及了公共安全,但只導致一人死亡的結果,也不能根據第115條第1款處罰。這顯然是不合理的。
那么,“其他危險方法”足以造成的嚴重后果應該限定在什么樣的范圍才是合理的?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不同于實害犯,屬于危險犯。危險犯的特點是危害結果具有不確定性,即具有造成實際損害的可能性。如果將導致特定或不特定多數人重傷的可能性納入本罪的危險范疇,勢必給司法認定造成困境。按照一般的思維邏輯,在辦理具體案件時,很難認定行為造成他人傷害的危險,是輕傷的危險還是重傷的危險,充其量只能判斷是可能造成他人傷害還是死亡。同樣道理,對造成多數人財產損失的可能往往也難以準確判斷是可能造成輕微財產損失,還是重大財產損失。此外,將造成特定或不特定多數人傷害或財產損失的可能性歸入本罪的危險內容范疇,可能導致與罪刑不相適應。《刑法》第114條規定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法定刑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這表明該罪屬于重罪,只有危害結果(含危險)較重的犯罪才適用該刑罰。而只是可能造成特定或不特定多數人傷害或財產損失的行為,其危害結果即使是重傷的危險,尚不宜判處如此重的刑罰,更何況其危害結果還可能是輕傷的危險。因此,“其他危險方法”足以造成的嚴重后果應該限定為“足以造成特定或不特定多數人死亡”;不足以造成這種危險的行為,即使足以造成特定或不特定多數人傷害或財產損失的,不宜認定為“其他危險方法”。
從危險程度來看,有論者認為,“其他危險方法”具有結果的不可控性特點,即“其他危險方法”一旦實施就無法立即控制由此引發的危害結果。[6]誠然,“其他危險方法”與放火罪等四種犯罪行為應該具有相同的危險性質,但將“不可控性”歸納為這四種犯罪行為的危險性質值得進一步研究。首先,此處的“結果”顯然意指實害結果而非危險,因為危險不存在“一旦實施就無法立即控制”的情形。危險是實害結果發生的蓋然性,表明實害結果可能發生,也可能不發生。任何危險犯的危險,只要行為一旦實施都必然會發生,這是危險犯的特點。換言之,危險犯的危險都是無法控制的。其次,對實害結果而言,放火等四種行為并非必然具有“不可控性”。例如,行為人為了泄憤,向合伙人出售的蔬菜上投放農藥,后被收貨人及時發現,未造成人員傷亡的結果。此案例中的行為雖然不具有結果的“不可控性”,但仍應構成投放危險物質罪。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其他危險方法”在危險程度上具有緊迫的危險性。如此界定會不當縮小本罪的適用范圍。例如,在農村自留地私拉電網、偷盜人行道上的窨井蓋等行為,通常并不具有危及公共安全的緊迫性,但其使公眾的生命安全時刻處于危險狀態,與放火罪等具有相當的危險性,理應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論處。本文認為,從危險程度上來說,只要具有導致特定或不特定多數人死亡的一般蓋然性,就屬于“其他危險方法”,即排除小概率事件。這樣限定有利于保護公共安全,也將近乎不可能發生危害公共安全的情形排除在本罪之外。
三、行為“具有危險”的判斷
刑法理論上公認本罪屬于具體危險犯。何謂具體危險犯?“一般來說,在具體危險犯中,大多將‘危險作為構成要件要素予以明文規定,要認定行為滿足這種具體危險犯的構成要件時,必須證明發生了現實的危險。”[8]易言之,認定行為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應當判斷行為具有具體危險。如何判斷行為具有具體危險,目前,理論界缺乏相應的研究。本文認為,為了合理框定本罪的適用范圍,有必要在理論上對此問題進行探討。
關于具體危險犯中行為具有危險的判斷,黎宏教授認為,應當以事后查明的各種事實為基礎,以行為時為基準,根據一般人的立場來判斷該行為是否具有危險。[9]理由是,基于刑法客觀主義的立場,理應以行為時的客觀情況,即行為后所查明的客觀事實為基礎判斷危險的存在,而應摒棄行為時行為人的主觀內容。而且,刑法的預測可能性原理要求,根據刑法預測自己的行為是否具有社會危害性,是針對一般人的。對此,本文表示贊同。依此觀點,判斷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中行為是否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危險,可按照此原則進行。具體來說,判斷行為是否具有危險應注意以下幾點。
首先,判斷行為人的行為在特定的時間是否會危及特定或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安全。時間要素是事后需要查明的事實之一,行為人在不同的時間實施相同的行為會對公共安全造成不同的危害。如果在特定時間內實施某種行為對特定或不特定多數人安全,完全沒有危害性的可能或者可能性極小,就不能認定行為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危險。例如凌晨三、四點鐘,行為人駕駛汽車在某經濟不發達的縣城道路上超速逆行,就沒有危害公共安全的危險。眾所周知(一般人的立場),凌晨三、四點鐘,經濟不發達的縣城道路上基本沒有行人和行駛的車輛,此時,即使駕車逆行,撞人或撞車的概率也極小。但是在白天情況則完全不同,此時人流量、車流量較大,車輛超速行駛侵害公眾生命安全的可能性較大,理應認定該行為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危險。
對行為所處時間段的理解,不能局限于該行為具體實施的時間,還應考慮行為實施后對公眾安全造成持續危險狀態的時間。某些行為已經完成,但其對特定或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安全的危險仍在持續,這就需要判斷這種危險的或然率大小。例如,2008年5月6日1時至3時許,被告人李某某騎三輪自行車,先后三次到平谷區平瑞街西側便道(人行道),用撬棍將便道上的16塊75cm×45cm的地漏箅子(窨井蓋,價值人民幣 2240 元)盜走;2008年5月7日3時許,被告人李某再次到平谷區平瑞街西側便道,用撬棍盜走便道上6塊地漏箅子(價值人民幣 840元),后欲運回家時被民警抓獲。地漏箅子被盜后,造成街道路面上留下深坑,直接危及不特定多人的人身安全。法院認為,被告人李某某以盜竊大街路面上地漏箅子的方法危害不特定多人的人身安全,尚未造成嚴重后果,其行為已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此案中,行為人盜竊的是城市人行道上的窨井蓋,其盜竊行為后果,對人行道上行人的生命安全仍然存在危險,而且這種危險的可能性較大,因為城市人行道上通常會通行不特定多數的行人。因此,該行為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危險,最終被法院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處刑。
其次,判斷行為人的行為在特定的場所是否會危及特定或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安全。判斷行為是否具有危險不能不考查行為所處的特定場所,因為行為對公共安全的危險的有無及概率的大小都與其所處的場所密切相關。例如,行為人在其地處偏遠的鄉村住宅旁開墾了一塊園地,用于種植高檔水果,該處平時人跡罕至,為預防他人偷摘水果,遂在種植園外架設了電網并通上220伏的交流電。上述行為人私拉電網的行為具有一定的危險性,但其所處的場所位于偏遠的鄉村,且人跡罕至,顯然不會危及特定或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安全,所以不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最后,判斷行為人的手段是否會危及特定或不特定多數人的生命安全。不同的手段或方法對公共安全是否造成危險及造成危險的程度往往也不同,因而需對其作出綜合判斷。如果行為人采取的手段不可能或極小可能造成特定或不特定多數人死亡的,應排除在本罪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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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藍璟,廣州軟件學院教師,法律碩士。主要研究方向:刑法學。
責任編輯 李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