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尚意”作為蘇軾凝聚的獨特書風,蘊藏著“道”與“藝”兩個維度。“藝”是蘇軾書法尚意精神的實現路徑與外在顯現,是他將所聞、所見、所思、所感寓于點畫之間的匠心獨運,將古法爛熟于心后的獨創一格;“道”作為蘇軾尚意書法的核心與精髓,不僅體現儒家兼濟天下的抱負,也包含老莊的自然文藝觀和佛家的空靜思想。從“道”與“藝”兩個維度探析蘇軾的尚意書法,可以從其書法中感悟其對生死及天地的認知,結合其生命體驗品味其書法藝術風格的形成與變化,從而進一步領略滋養其書法藝術的中國傳統的意趣、審美和氣韻。
關鍵詞:蘇軾;尚意書法;“道”;“藝”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24.03.001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3715(2024)03-0001-06
“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1],是清代書法家梁巘在《評書帖》中對不同朝代書法藝術特征所作的極具代表性的概括。“尚意”是宋代在中國書法歷史上的一道獨特風景。談到書法的“尚意”,繞不開其奠基者蘇軾。無論是書法還是繪畫,他都主張“師意不師跡”,講究“得意而忘形”。蘇軾一生顛沛流離,可謂四海為家,受儒、釋、道的影響,加上人生的苦難遭際,使其思想別具哲思色彩。如蘇軾自述:“是故幽居默處而觀萬物之變,盡其自然之理,而斷之于中。其所不然者,雖古之所謂賢人之說,亦有所不取。”[2]1777-1778可見他對“觀物”“感物”有更深刻的見解,主張“觀物要審”,遵循事物內在發展的自然規律。他在前朝書法的基礎上,求變創新,不固守法度,為“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2]136的尚意精神尋找契機和生機。
“夫道之大全也,未始有名,而易實開之。賦之以名,以名為不足而取諸物以寓其意……”[2]3555蘇軾“尚意”之“意”,與“道”密切相關,通過一點一畫“傳達天地自然之道”[3],呈現“道之為物,惟恍惟惚”[4]的朦朧之美。首先,他極為重視書法對哲思的表現,將對“意”的崇尚升華至“道”的層面,以書法之形神承載天地萬物之理。如《蘭亭序》《祭侄稿》《黃州寒食詩帖》等,均于筆勢筆力中展露出對人生的感慨,對天地之道的體悟。其次,他對“意”的追求尤為強調素養學識。達臻書法的“意”,離不開書者廣博深厚的學識積淀。出色的書家無不注重自身的道德修養、審美品位與書寫技法,“識”“見”“學”,即“心”“目”“手”三方面的能力素養缺一不可。再者,他對“意”的發掘深入至“德”的深度。“觀其書,有以得其為人,則君子小人必見于書,是殆不然。以貌取人,且猶不可,而況書乎?吾觀顏公書,未嘗不想見其風采,非徒得其為人而已……”[2]2468從《題魯公帖》對顏真卿真跡的這段評論中,可見蘇軾支持“見字如人”的觀點,更提倡“書如其神”,深知有德者的書跡可達風采,流傳于世。
蘇軾的書法風格在不同時期有較大差異,而其書學思想早期便已漸顯,如“無意說”和“兼通博取”的學書觀。蘇軾評草書時提出“無意說”——“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2]2474,主張“出新意”而“不踐古人”。《和子由論書》中的“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2]109,則體現了他兼容并包的思想,強調“兼通”各書體的同時亦能“濟成厥美”。在蘇軾看來,書法是一種融寫意、樂心、游息為一體的藝術,一種表達自我追求和意趣的媒介,“寓情于筆墨,志于道而游于藝”[5]。本文從“道”與“藝”兩個維度探析蘇軾的尚意書法,從其書法中感悟其對生、死及天地的認知,結合其生命體驗品味其書法藝術風格的形成與變化,從而進一步領略滋養其書法藝術的中國傳統的意趣、審美和氣韻。
一、“道”和“藝”:審視蘇軾尚意書法的兩個維度
“道”和“藝”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重要概念,融合了中國哲學的思辨性。在中國哲學中,“道”是萬事萬物運動變化的自然規律;“藝”可引申為“才能”“技藝”“法”,是對做某事的尺度或標準的掌握,是一種將內心情感外化的表現形式。“藝”在古代指“六藝”,涉及禮、樂、射、御、書、數,囊括《詩》《書》《禮》《易》《樂》《春秋》。在某種程度上,“藝”是“道”的實現路徑、表現形式和載體。對蘇軾而言,書法和繪畫創作是心性流露的一種形式,是體悟“道”的一種過程。書法作為中國藝術的一種獨特存在,具有特定的審美要求。正如蘇軾所言:“有道有藝,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于手。”[2]2498在蘇軾看來,“道”與“藝”,“心”與“手”的關系,在心靈對“道”的體悟中,通過一定的媒介,也就是技藝與手法表現出來。因此,“道”與“藝”并不是簡單的內在與表征的關系,而是具有復雜的辯證統一性,在藝術作品中是渾然天成的。
文以載道,亦可明道。當然,書畫以其特有的方式載“道”明“道”。作為“道”的載體,人們可以從表層的“藝”之美,感悟深層的“道”之蘊。書法創作不能一味講究技巧和手法,還應注重“人品與書品”的關系,從而在表“藝”達“意”的基礎上悟“道”得“道”。蘇軾書法的尚意追求,將“意”與“道”相對應,強調書家須通過對“道”的追求,完滿地表達“意”。“烏臺詩案”使他遭受來自廟堂的沉重打擊,即使后來被詔還朝,一連榮升三官,但他彼時已是慣看宦海沉浮。而后遭受黨爭之苦,他深感仕路艱險、人心炎涼,為求安身立命,自請外調。新黨執政后,他又被貶到惠州,其心境已由“絢爛之極歸于平淡”——與其“悟言一室之內”,不如“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6],醉情于詩酒書畫,樂游于山水之間。
縱觀蘇軾的一生,詩詞書畫作品中展現的思想博深,充滿復雜性、沖突性,與其所處的時代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他前期靠儒家之學謀求功名,后期遭排擠、被貶謫,仕途失意,遂轉藉釋道,從佛老思想的空靜中尋求慰藉,修性養心。“道”與“藝”是品析蘇軾尚意書法的兩個重要維度。蘇軾尚意書法追求的“道”,容納并調和其儒、釋、道思想之間的沖突。這種沖突通過書法媒介呈現為一種審美性,即蘇軾尚意書法中的“藝”。“道”與“藝”相輔相成,相互支撐。蘇軾書法的尚意精神,強調師法古人但不拘泥,求新而不踐古,在日積月累中逐漸從奔放自然的“無法”到兼通博取的“得法”,最終達到超脫曠達的“忘法”,具有寶貴的人文價值和美學意義。其尚意書法追求的“道”,注重藝術創作的真實性、規律性與推陳出新,講究與“藝”“情”“意”的統一與融合,希冀抵達更深刻、更廣闊的藝術之境與審美之韻。
二、“藝”:蘇軾尚意書法的取法與創新
“藝”是蘇軾書法尚意精神的實現路徑與外在顯現,是其意趣與情懷的表現;是他將所聞、所見、所思、所感寓于點畫之間的匠心獨運,將古法爛熟于心后的獨創一格。對于“藝”的理解,可以蘇軾論畫的“胸有成竹”之說為參照。“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稍縱則逝矣。”[2]2875蘇軾此論將畫、意、筆相銜接,融會貫通,彰顯“書畫本一家”的同源性,同時,突顯了“意”與“藝”的內在關聯。“藝”是“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2]1083的天人合一的自然美,是“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2]948的情趣,表現在書法上是《黃州寒食詩帖》中將心境、書風、詩意三方面達到高度和諧統一的創作風格。
蘇軾將書法中“藝”的取法與創新作為晚年探索的重要內容,創作出以《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為代表的名篇佳作。《洞庭春色賦》是他被貶往嶺南,途中遭遇暴雨留阻襄邑(今河南睢縣),觸景感懷,抒抑郁憤慨之情而作。此次被貶主要因與宋哲宗政見不合。蘇軾在《謝除兩職,守禮部尚書表》中陳述政見,提出六事,即:一慈,二儉,三勤,四慎,五誠,六明。對此,宋哲宗置若罔聞,態度冷漠,將蘇軾貶黜至嶺南。《洞庭春色賦》借典抒懷,創新“藝”之技法。首句“橘中之樂”的典故出自《玄怪錄·巴邛人》,表達了他自身“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于一班。舉棗葉之有余,納芥子其何艱。宜賢王之達觀,寄逸想于人寰”[2]1086的處世態度。在蘇軾看來,人生諸事皆為泡影,正如佛家典籍《金剛經》所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7],相對于永恒的時間和空間來說,眼前的困境不過是暫時存在的虛幻之相,重要的是不能為局限的思維所困,而應摒除執念,凈心自性。憑此超脫之境界,蘇軾“糅以二米之禾,藉以三脊之菅”,取洞庭之水釀白墮,開懷暢飲,不知不覺間“醉夢紛紜,始如髦蠻”[2]1086;乘木蘭之舟,搖起桂樹做成的船槳,叩開林間瓊樓仙屋的門,夢游仙境。《洞庭春色賦》和后來出知定州時創作的《中山松醪賦》,用筆與點畫均借鑒魏晉書風,突出“結體短肥”的特點,筆力雄勁,頗有“骨撐肉,肉沒骨”的氣韻,豐滿但不顯臃腫,結字扁平仍挾遒勁挺拔,風格上傾向于魏晉的疏淡自然、恣意純真,有一股浩浩湯湯之氣。對此,明張孝思贊曰:“此二賦經營下筆,結構嚴整,郁屈瑰麗之氣,回翔頓挫之姿,真如獅蹲虎踞。”[8]關于蘇軾書法“藝”的風格與特色,黃庭堅在《山谷集》中也大為稱贊——“其書姿媚……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至于筆圓而韻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自當推(蘇)為第一。”[9]
關于蘇軾書法風格及其取法來源,歷代文人學士眾說紛紜。其中,對蘇軾書風與取法變化記述最為詳盡,影響最大的,莫過于其弟子黃庭堅。黃庭堅對蘇軾書風變化的認識獨到,認為他“早年用筆精到,不及老大漸近自然”[10]。黃庭堅所論及的蘇軾成熟時期與早年書風的差異,不得不引發對其人生際遇的關注。蘇軾一生起起落落,屢遭貶謫。他在《自題金山畫像》中,回顧其坎坷漂泊的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2]844。將黃州、惠州、儋州,三個貶謫之地視為“平生功業”所在,既是一種自嘲,亦肯定了低谷與厄運對自我的成就,“人生最失意的時候卻是蘇軾書法變法求新最成熟的時候”[11]。黃州,是蘇軾最初被貶之地。經歷了“烏臺詩案”的他,從難以自適、閉關杜門,到以黃州人自居,創作出流傳千古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的巔峰之作《黃州寒食詩帖》,被稱為“東坡之蘭亭”的《赤壁賦》長卷,以及大草作品《梅花詩帖》等。從憂郁憤慨到隨遇而安,蘇軾將應對逆境的曠達自釋,審時度勢的感悟自省,融入楷、行、草多種書體創作實踐中,從不同路徑展開對“藝”的探索。
貶謫期間,蘇軾將有關天地、宦海、生死、悲喜的體悟融入書法創作,革故鼎新,探尋“尚意”之“藝”。他淡化早期受“二王”影響的書風,逐步形成“扁肥”“清雄”的獨特風格。屢遭貶謫,家逢變故,使得蘇軾內心的惆悵蒼涼愈加深重,其書法在空間、章法、架構、點畫方面顯得更加富于變化,相較于早期,更為跳蕩激烈,線條長短不一、由細到粗,墨色由淡轉濃。從“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到“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2]389,便是其創作心路歷程的流露。握筆近下,所形成的線條豐厚有力;書時筆鋒向左斜出,造成了左低右高的傾斜字勢,其鼎石施力之姿,被黃庭堅戲稱為“石壓蛤蟆”。《黃州寒食詩帖》用筆以側鋒為主,線條鋒利,粗細對比鮮明,使整幅作品富有節奏感,給人以視覺沖擊力,其豐腴厚重的點畫,亦可見蘇軾對顏真卿書法的取法。這種“藝”的探求,以筆墨行哀樂,將一位才高八斗的文人、曾仕途順利的重臣,屢遭貶謫后心中的困頓,以及對其不幸命運的憤懣,化作筆法間的風云。這種將筆法之“藝”同內心之意的融合,使其書法氣勢豪邁,渾然一體,盡顯自性。
三、“道”:蘇軾尚意書法的文化底蘊
“道”作為蘇軾尚意書法的核心與精髓,不僅體現儒家兼濟天下的抱負,而且包含老莊的自然文藝觀和佛家的空靜思想。這種融合多元的思想,使蘇軾不僅入乎其內,更能出乎其外,超然物外,身處困境而能曠達超脫。
在《自題金山畫像》中,蘇軾以自嘲口吻回顧其飄浮一生,其中“心似已灰之木”一句典出《莊子·齊物論》中的“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12]283。郭象注云:“死灰槁木,取其寂寞無情耳。夫任自然而忘其是非者,其體中獨任天真而已,又何所有哉!”[12]283心似槁木,“身如不系之舟”,正是年逾花甲的蘇軾的真實寫照。垂暮之年,他面對自己昔日的畫像,感慨惆悵,自嘆壯志難酬。“身如不系之舟”一句出自《莊子·列御寇》中的“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虛而遨游者也”[13]。蘇軾一生漂泊,對“不系之舟”的生命體驗刻骨銘心,在《臨江仙·夜歸臨皋》中也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2]943的感慨。然而,若他只是幽獨沉淪,便不是后人所稱頌的蘇東坡了。后兩句——“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一反前句的傷感惆悵,寓莊于諧,“以一種超脫達觀的態度來對待世事,一切都泰然處之,也即蘇軾自己所解釋的‘任性逍遙,隨緣放曠’。這是他所追求的人生的最高境界,也是他同艱苦險惡環境斗爭的武器,有了這個武器、他也就能‘逃世之機’了。所謂‘世之機’,除了指險惡的‘機心’外,主要指‘利害之途’和‘憂患之域’,即庸俗的功名利祿之心。拋棄了‘世之機’,心靈就變得空明澄澈,海闊天空”[14]。風雨飄搖的苦難歷程,磨礪了他的品性,造就了他融合儒道釋的思想境界,亦成就了他的詩詞書畫。坎坷風雨,是困境抑或機遇,在轉念之間,取決于主體本身。蘇軾以心造境,不囿于尺寸之間,以其書畫詩詞,描擘天地之廣袤,感悟并展現生命之“道”,這具體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蘇軾尚意書法既承載生命之道,亦承載儒家的經世致用之道,濟世教化之道。“縱觀蘇軾一生,他始終是本著‘以佛修心,以道養心,以儒治世 ’的原則,對三家哲學激濁揚清、各有取舍的批判繼承態度,來不斷地進行著自我精神的超越,不斷地把他的處世態度升華為與天地并存的精神境界,并站在哲理角度思考人生的價值和意義,從而達到了無往而不樂的任性、自適、曠達通脫的人生境地。”[15]他中歲時對顏真卿書法的推崇,與政治教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他在黃州期間寫下的“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2]1001,仍暗含對仕途的希望,儒家積極的入世觀念在其思想中占有的地位不容小覷。“智者創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君子之于學,百工之于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2]2498“智者創物”強調藝術的創造性,“能者述焉”又不失對藝術規律性的重視。在蘇軾看來,“君子之學”和“百工之技”具有同等重要的社會價值,都能“得自然”“出新意”“寄妙理”。
另一方面,蘇軾在道教哲學自然之“道”、生命之“性”的基礎上,加以創化,延伸出對“全”的把握。他的內在于心性、外化于詩文書畫的“道”,亦是自然的“全”——“全”是“道”與“性”、“禮”與“善”的聯結點。因此,“道”的最終意義和歸宿便是“善”,踐行“道”實則是履行“善”。從此角度來講,“全”是真善美三者的有機統一與融合,“道”乃萬物各當其理,“天下(人情)之所同安”[16]201。蘇軾反對從一家學說出發,教條地統御天下,主張順應民情人心,以民主化天下。也正因此,蘇軾被林語堂推崇為是“具有現代精神的古人”[17]。
書法一道,隨時嬗變,蘇軾尚意書法對“道”的追求,固然有書法自身規律的作用,亦顯現出蘇軾心路歷程的印記。少時春風得意,蘇軾在書法上取法“二王”(王羲之與其子王獻之),崇尚晉人的風流神韻,并在晉唐法度的基礎上求新,受其師歐陽修的影響,抵制“趨時貴書”的不良風氣,探尋自己獨特的書法風格,致力于“自成一家”;中歲時,經歷“烏臺詩案”,人生的坎坷挫折使他的思想逐漸成熟,書法呈現出“扁肥”“清雄”的風格;在晚年,貶謫的痛楚,落寞與孤寂,精神上的追問與求索,進一步豐富了其所崇尚之“道”——在儒、釋、道的融合中,他終致超脫曠達的人生境界——并將之投射于書法的形、神與氣、勢當中。
此外,宋文化濃厚的“道”文化底蘊,對蘇軾尚意書法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對于宋人而言,“道”乃天地自然與人文文化的統一本源,被視為立身處世的準則,是“徹上徹下、本末精粗一貫的,既是抽象的本質,亦可在世間萬物諸事中體現出來,即‘目擊道存’”。[16]39宋代文士對于“道”的追求已形成了一種集體無意識。這種在心理深處積淀的文化記憶,從春秋戰國的百家爭鳴始,而后代代相傳,在宋代經濟繁榮、文化藝術昌盛、政治氛圍寬松的社會語境下,被喚醒、激活,進而凝筑為宋代哲學、文學以及書畫藝術的內在靈魂。從根本上說,這種“道”是士人的血脈,文人的精神。這種精神的發揚與宋代士大夫的崛起是分不開的。不同于先秦的處士,亦不同于晚唐五代的士之賤,宋代的“士”以“儒士”為主體,或崇尚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18]的氣魄和擔當,或認同歐陽修“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19]的憂患和警覺,或踐行程顥的“仁”、張載的“感”等等。蘇軾身為宋代文士的一員,同樣富有家國情懷,承載著社會責任,更長于以詩文書畫達“藝”而載“道”,彰顯宋風宋骨。
四、結語
蘇軾的尚意書法繼承了中國傳統的審美文化,凝聚著宋人的情趣和志向,對后世書法乃至思想文化具有深遠的影響。“道”與“藝”,是理解蘇軾尚意書法的重要維度,融合了其個體內在的生命體驗、獨特的精神特質和理想追求。其尚意書法中“道”與“藝”的形成,是在對世界的認識、人生的感悟和自我的審視中逐漸生成的。宋文化的深厚意蘊以及審美、情趣,滋養了他;宦海沉浮的政治生涯,使他不再仰仗于朝廷,而是寓樂于山水,寄情于老莊。其人生由激昂到悲慨、到超脫曠達,蘇軾終能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2]942的坦然心境面對逆流。他將荊天棘地寓于精微深邃的哲思訴諸筆端,使其書法藝術功力同樣經磨礪臻圓成,因而獨樹一幟。
蘇軾書法尚“意”,同其人生際遇密切相關。從《奉喧帖》《眉陽奉候帖》等早期作品中可以看到,蘇軾書風有“二王”之色,兼具顏行、顏楷書法之“味”,又帶有蘇洵書風以及周圍善書者的影子。當時,對其書風影響最大的是其父蘇洵,可以蘇洵的《與君懿郎中書》一文為證。此外,其師歐陽修的影響亦至關重要。宋仁宗嘉祐二年,歐陽修知貢舉,二十一歲的蘇軾進京應試、中進士,放榜時蘇軾謁謝,二人的師徒關系由此確定。嘉祐六年,經歐陽修推薦,蘇軾被授大理評事、鳳翔府簽判,可謂意氣風發。面對下至科考舉子,上至官僚士大夫普遍追捧李宗諤、宋綬、韓琦等權貴書風“趨時貴書”的風氣,歐陽修曾評判道:“世之人有喜作肥字者,正如厚皮饅頭,食之未必不佳,而視其為狀,已可知其俗物……學書當自成一家之體,其模仿他人謂之奴書。”[20]96歐陽修不從時俗,獨抒己見,對氣節和尊嚴的堅守,對蘇軾而言,無疑是一種正面引導和訓誡。受歐陽修的影響,蘇軾在《奉喧帖》《寶月帖》等作品的創作實踐中摒棄當時盛行的“肥扁”書風,進行探索自身風格的嘗試。在與其師歐陽修關于書法“取法”與“意法”的討論中,蘇軾主張“無意于佳”,歐陽修倡導“初非用意”“自成一家之體”,歐蘇師徒強調在學習古法基礎上自出新意的理念,亦是對“趨時貴書”的一種抵制。
無論是人生的得意,還是命運的坎坷風雨,均未影響蘇軾對生命和自然的熱愛,獨特的品格自性,起伏變化的際遇,共同造就了其書法的“尚意”精神。對其書法藝術進行總結時,蘇軾提出“不可學”之說——“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2]109蘇軾講究在通曉古人書法的基礎上學習,認為學書的精髓在于不計法度,主張自由揮灑。蘇軾早期書法秀潤明朗,生活的優裕,仕途的順利,也使他頗有“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2]967的壯志豪情,以及研習書法的閑情雅致。隨著蘇洵病逝,蘇軾又遭變法派排擠被迫離京,任地方官時對底層人民疾苦的洞察,人生的酸楚和仕途上的惆悵,使中年蘇軾此時眼中所見,已不是當年的風物景觀。時過境遷,命運的悲苦和內心的孤寂悄無聲息地影響他的書法創作及理念。這一時期,“書如其人”的風格更加凸顯,在原先的平正略帶拘謹中,多了幾分舒展與肆意,悲慨郁憤悄然改變著明朗豪放之姿。黃州是蘇軾一生中命運的轉折點,亦是其觀念、文藝創作的新起點。毋庸置疑,“尚意”理念,恰是在這一階段生成的,與之呼應而繼續生成豐富的藝術觀、審美觀和生命觀,成為后代文人景仰和研習的范式。
從更為廣闊的視野來審視,宋代繁榮的經濟、鼎盛的文化藝術滋養了蘇軾的書法創作。尚意書風,既是蘇軾的首創,實則也是宋代文化藝術、美學思想的縮影。僅就蘇軾個人而言,他的詩題材廣泛,形式多樣,蘊意深厚,極富哲理,堪稱北宋詩壇第一大家;他的詞開“以詩為詞”的先河和豪放一派,突破了詞為“艷科”的傳統格局,豐富了詞的表現手法,提高了詞的文學地位;他的文秉古風展創見,立意宏遠,豪邁不羈;他的“士人畫”重“簡”、求“神”、尚“意”,對文人畫體系的形成起到推動作用;以他為代表的“蜀學”融儒、釋、道為一爐,兼容并包。書法方面,他率先提出“尚意”,注重書家心性的自然流露,突破唐人守法重工的束縛,與詩詞文及繪畫相得益彰,在“藝”的精湛、“道”的圓融中,展露獨到的思想意趣和藝術個性,亦彰顯宋風宋韻。
宋代是中國古代思想文化發展的一座高峰,“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21],書法亦可謂構成其文化藝術峰巒的巨石。蘇東坡尚“意”,從其書法中,既可品味儒釋道融合之“道”——不趨時、不媚上,保持思想自由和精神獨立,亦可欣賞其顯示個體生命獨特性的“藝”——求新而不踐古人,學習古法進而從中求變立新。彰顯個體生命體驗的同時,將中國傳統的審美觀、倫理觀和生命觀等融入書法藝術,蘇軾以其流傳千古的創作實績,留給后人有關“道”與“藝”問題廣闊的思辨性空間。蘇軾的尚意書法蘊含著中國傳統的古典美、意境美,傳遞著古典哲學中樂天知命的豁達態度,具有濃郁的憂患意識和創新精神。從“道”與“藝”兩個維度對其展開的探討,涉及思想深度、藝術技巧、審美情趣、文化積淀等多個層次,對于當代的書法、繪畫、音樂、舞蹈、影視、文學等藝術創作、理論發展及守正創新,無不有著重要的啟迪和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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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o” and “Art”—on “Shang Yi” Calligraphy of Su Shi
WANG Yinhui, ZHANG Lanxuan
(Research Center of Literary Theory,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China)
Abstract: “Shang Yi”, a unique style of calligraphy developed by Su Shi, embodies two dimensions—“Dao” and “Art”. “Art” is the accessing way and external manifestation on “Shang Yi” calligraphy of Su Shi, and his ingenuity in integrating what he heard, saw, thought, and felt into his calligraphy, and his unique style of mastering ancient methods in his creation. As the core and essence of Su Shi’s “Shang Yi” calligraphy, “Dao” embodies the ambition of Confucianism to makes the whole world virtuous, and includes Lao Zhuang’s natural literary and artistic views, and the Buddhist concept of emptiness and peace.Exploring Su Shi’s calligraphy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Dao” and “Art” can help us understand his views of life and death as well as universe in his calligraphy. By combining his life experience, we can appreciate the formation and changes of his calligraphy art style, and further appreciate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spirit, theme and aesthetics that nourishes his calligraphy art.
Key words:Su Shi; “Shang Yi” calligraphy; “Dao” ; “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