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國際局勢急劇變化導致全球產業鏈重構,以美日歐為代表的發達國家出臺了一系列產業鏈安全保障措施,顯著影響國際分工體系。以“指導思想—政策工具”為分析框架,可以相對全面而有效地解構其產業鏈安全保障機制的邏輯。在指導思想方面,美國旨在追求“美國優先”的絕對安全與霸權地位,日本總體繼續堅持“綜合安全保障”的理念,歐洲國家則主要強調“戰略自主”。政策工具設計分三個層面實施:在國家層面,美日歐都強調重塑制造業生產能力,但側重領域不同;在區域層面,美日歐更強調近岸外包與友岸外包并行,并輔之以基礎設施投資合作;在全球層面,構建高標準國際經貿規則和強化國際技術標準制定權是其關鍵訴求。展望未來,一定時期內美日歐的產業鏈安全保障機制的實施將對中國產業鏈安全造成較大挑戰,以區域合作為關鍵機制的多鏈并行或將成為重要趨勢。
【關鍵詞】""產業鏈安全""保障機制""指導思想""政策工具""國際比較
【作者簡介】""郝宇彪,首都經濟貿易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北京""郵編:100070);明萱,首都經濟貿易大學經濟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郵編:100070)
【中圖分類號】"F171.21"""""""""""""""【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24)04-0037-20
【DOI編號】"10.13851/j.cnki.gjzw.202404003
近年來,國際形勢急劇變化導致全球產業鏈重構,大國競爭與新冠疫情導致的生產中斷進一步引發了各國對全球產業鏈布局的重新思考,"如何保障產業鏈安全已經成為各國進行國際經濟活動的重要目的。美國、日本、歐盟等經濟體相繼出臺一系列政策措施以提升產業鏈韌性,而這些舉措將在很大程度上破壞已有的國際分工體系,進而對中國產業鏈安全形成挑戰。黨的二十大報告將“著力提升產業鏈供應鏈韌性和安全水平”列為國家戰略任務,2024年的《政府工作報告》再次強調“增強產業鏈供應鏈韌性和競爭力”。在這一背景下,如何從系統性機制的視角理解美日歐等經濟體產業鏈安全保障政策的基本邏輯,對于中國應對產業鏈安全的外部沖擊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目前,學界對產業鏈風險測度與評估開展了豐富和細致的實證研究,但關于產業鏈安全保障機制的系統性探討還有待深入,相關研究包括中國產業鏈安全保障路徑探索及對世界主要經濟體產業鏈安全政策動向的梳理兩個方面。前者從基礎研究、產業能力、數字經濟"等視角集中探討如何實現產業鏈高水平高質量發展,從而保障中國產業鏈安全。后者重點梳理各經濟體產業鏈安全政策動向并評估其對中國可能造成的影響。一方面,政策研究主要集中在美國、日本、德國等單一經濟體,"且分析所采用的框架結構、側重點各不相同。例如,在分析美國產業鏈安全政策時,一些學者分別從“去風險”、關鍵產業及能源保護、半導體產業鏈競爭、區域合作機制"等角度列舉拜登政府的供應鏈安全政策,但并未形成明確的分析框架,對美日歐等經濟體的產業鏈安全保障機制的國別比較研究尚不夠充分。
綜上所述,在已有文獻的基礎上,本文擬在界定產業鏈安全內涵的基礎上,以“指導思想—政策工具”為基礎框架,嘗試分析美日歐產業鏈安全保障機制的邏輯,比較分析美日歐產業鏈安全保障機制,為中國更加有效地應對產業鏈安全的外部沖擊提供一些思路。
一、產業鏈安全保障機制的邏輯框架
與國內學者不同,西方學者以及官方文件鮮有使用產業鏈的概念,而是用供應鏈來代替產業鏈的表述,將供應鏈看作產業鏈上下游分工、依賴的完整過程。"本部分在辨析產業鏈以及產業鏈安全概念的基礎上,提出產業鏈安全保障機制的邏輯框架。
(一)產業鏈安全的界定
產業鏈是指在產業分工體系基礎上形成的國家及企業之間的分工與投入—產出關系,屬于經濟學的概念。具體而言,產業鏈可以分為宏觀和微觀兩個層次,宏觀層次是指在國際分工深化和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基于要素稟賦、技術條件、生產能力等因素所決定的各國的產業分工地位或角色,從而形成的國際分工關系。這種國際分工關系既要考慮一國對另一國所需產品的供應問題,也要考慮一國產業體系構建以及國際競爭力問題。因此,產業鏈的范疇比西方國家使用的供應鏈概念更為全面。微觀層次上的產業鏈是指在某一類產品生產或服務的全過程中,各類企業基于自身的優勢在上中下游各環節承擔不同的任務所形成的協作依賴關系,這個過程包括動力提供、原材料生產、技術研發、中間品制造、終端產品制造乃至流通和消費等環節。
產業鏈安全是技術與創新決定的結構問題,是產業鏈運行的一種狀態。如果一國的產業鏈不安全,狹義上表現為該國關鍵的技術或生產環節、重要零部件、關鍵材料以及基礎的生產生活資料依賴于他國企業,面臨隨時斷供的可能性。如果一國的產業鏈安全,則表現為上述產品或環節自主可控,即歐美國家所強調的“有彈性的供應鏈”。但需要說明的是,自主可控并非等同于國產化。在國際產業鏈分工日益深化的背景下,完全的國產化是違背基本經濟規律的。自主可控應分為兩個方面理解,一方面,是指在部分領域具備關鍵技術核心競爭力,可以實現國產化;另一方面,在不具備國產化條件的領域,國家可以采取技術攻關的方式盡可能彌補短板,但更重要的是能夠通過區域合作、博弈制衡的策略以自身的綜合優勢及時獲得無法突破的關鍵技術、零部件以及關鍵材料。廣義上的產業鏈不安全不僅表現為歐美國家所強調的供應鏈風險,而且包括當前所擁有的一些優勢產業在未來由于技術或者成本等因素失去國際市場競爭力的風險。
(二)產業鏈安全保障機制的邏輯框架
二戰后,國際分工體系逐漸從產業間分工轉向產業內分工,最終形成以產品內分工為重要形態的生產網絡。在該網絡中,一類產品的不同生產環節以及各類零部件分布在不同的國家或地區(節點),各經濟體之間的經濟相互依賴性日益增強,形成復雜交叉的生產網絡。如果世界各國可以持續保持充分合作的態勢,這樣的國際分工體系可以持續演化發展,各國不會面臨產業鏈安全問題。然而,任何一種制度或者市場結構體系都是“非中性”的,由于各國的比較優勢與市場權力(Market"Power)存在差異,各國在國際分工體系中的收益分配存在差異。收益分配差異會導致國際經濟格局以及國際政治格局的變化,從而影響各國的國家利益。當某一個在國際生產網絡中居于核心地位的國家認為自身國家利益受到沖擊時,就會試圖改變既有的國際分工體系。當原有的國際分工體系與生產合作網絡面臨破壞與重構時,而新的國際分工體系尚未形成,就會產生產業鏈安全問題。
現有全球產業鏈體系實則是一種相互依賴下權力不均衡的生產網絡,這種網絡由“節點”(nodes)和“連線”(edges)組成。“節點”代表產業鏈運行的各關鍵生產環節,“連線”則代表“節點”之間傳遞資源、信息和影響力的生產性聯系。"一國產業鏈安全與否取決于該國的網絡性權力。網絡性權力的大小取決于三個層面:一是國家層面,即節點的自主可控,屬于物理基礎;二是區域合作層面,即通過“連線”獲取資源、信息以及對他國施加影響的能力,屬于地理基礎;三是全球層面,即在全球生產網絡中的規則話語權,屬于制度基礎。在每個層次推出怎樣的政策工具,取決于該經濟體的指導思想。在指導思想的引領下,一國從國家、區域、全球三個層次采取相應的政策,以提升網絡性權力,這構成該經濟體的產業鏈安全保障機制(見圖1)。
二、美日歐保障產業鏈安全的指導思想
指導思想決定政策工具的著力點,是產業鏈安全保障機制的基礎。美日歐產業鏈安全保障政策工具的差異是指導思想分歧的外在表現,明確美日歐產業鏈安全保障的指導思想將有助于充分理解產業鏈安全保障的政策設計。
(一)美國保障產業鏈安全的指導思想
維持美國霸權與絕對安全一直是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核心特征。"在這一戰略的指導下,美國以安全為由無限放大潛在的威脅與挑戰,且不惜損害他國利益來消除這種威脅,以鞏固自身絕對優勢。當前的產業鏈安全保障指導思想正是美國傳統國家安全戰略在產業鏈競爭方面的具體體現。從特朗普政府實施的“美國優先”政策到拜登政府提出的“投資美國”與“總統民主復興倡議”,"產業鏈地緣政治競爭態勢愈發明顯。根據拜登政府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可將美國產業鏈安全分解為三個目標:其一,提升自身產業鏈實力與國際領導力,這既能維護霸權,又能利用自身地位聯合其他國家共同應對危機;其二,繼續深化合作伙伴關系并建立強大、廣泛、牢固的國家聯盟關系網絡,以增強集體行動力與國際影響力,更好地重塑以美國為中心的全球產業鏈體系;其三,爭取新興技術、貿易、經濟、投資等領域的國際規則制定權,塑造充分體現美國利益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
(二)日本保障產業鏈安全的指導思想
日本的產業鏈安全理念符合“綜合安全保障”戰略的要求。"一方面,以日美同盟為核心不斷鞏固各類合作同盟,充分利用美國霸權秩序下的溢出效應,維系日本在與美國技術交流、貿易與供應鏈合作、規則協定等方面的關鍵角色,但又避免陷入“同盟困境”;另一方面,進一步強化“戰略自律性”和“戰略不可或缺性”。“戰略自律性”致力于管控過度依賴他國的風險,“戰略不可或缺性”意欲追求在國際秩序中的大國地位,確保長期、可持續繁榮。2020年菅義偉政府明確表示日本要“從經濟安全保障角度出發”應對國際新形勢,以經濟安全為核心,致力于重構產業鏈供應鏈體制,以保證國家經濟的穩定運行。"岸田文雄執政后,《國家安全保障戰略》正式將經濟安全保障列入國家安全保障體系之中。"2022年5月,日本國會通過《經濟安全保障推進法》,明確了經濟安全戰略的四大目標:一是確保供應鏈的安全與韌性、核心基礎設施的穩定與可靠,對國內重要產業鏈備份的同時,實現多元化布局;二是提升日本戰略性領域的持續引領力與關鍵技術的培育發展,力求掌握攸關自身生存發展的絕對優勢技術;三是維持并強化以日美同盟為核心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四是通過專利申請非公開制度,防止敏感性技術流失。
(三)歐盟保障產業鏈安全的指導思想
歐盟一直將構建“基于有效多邊主義的國際秩序”作為其安全理念的核心。"然而,美國霸權式微引發了國際權力變動、競爭加劇、地緣政治風險上升等,導致歐盟的安全理念從“發揮軟實力的影響”拓展到“強調硬實力的支撐作用”,其“戰略自主”的內涵也延伸到經濟領域。“戰略自主”是指歐盟在重點戰略領域自主行動的能力,防務自主、能源自主、經濟自主被列為三大優先事項。"從歐盟2022年發布的《安全與防務戰略指南針》及2023年“歐盟經濟安全三支柱方針”可以看出,相較于遏制其他國家發展,歐盟更傾向于在維持穩定的國際秩序的同時,通過“硬實力”與“戰略自主”打造“更加強大、更有能力的歐洲聯盟”,從而確保歐盟內部及其在國際秩序中的公平競爭,保障戰略產業鏈安全。自2020年初以來,歐盟委員會接連發布了30多份政策文件,以保障歐洲產業鏈的安全、穩定。《2024年歐盟單一市場和競爭力報告》《歐洲經濟安全戰略》均強調產業鏈安全的重要意義,可概括為兩大目標:首先是在歐盟內部建立一個有彈性、有競爭力、有持續創新力的歐盟工業基礎與更加強大、協調一致的單一市場,在關鍵技術領域維護技術主權,減輕對外部戰略性產業鏈的依賴;其次是在互惠的基礎上建立密切、多元化的合作伙伴關系,鞏固以國際規則為基礎的經濟秩序和以聯合國為核心的有效多邊主義,不斷擴大歐盟的戰略話語權以及對國際規則、標準制定的主導權。
三、美日歐保障產業鏈安全的政策工具
通過“國家—區域—全球”三層次互動結構,實現節點自主可控、連接強韌有序、規則話語權提升,是美日歐產業鏈安全保障政策的目標。
(一)國家層面
第一,提升國內生產能力并保障節點自主可控是美日歐的共同追求(見表1)。全面審查所有產業鏈關鍵節點的狀態是保障節點安全的第一步。美日歐深入審查和報告了產業鏈關鍵領域存在的漏洞,并輔以一種跨部門聯合、政府統一領導的企業風險管理機制來保障關鍵節點的可持續生產。具體保障措施包括以下三點:一是加強基礎設施建設,引導關乎國民經濟正常運行的基礎產品制造環節逐步本土化;二是加大產業補貼,強化先進科技領域(如半導體、量子計算、生物技術、清潔能源)的研發能力;三是充分利用進出口管制和外資安全審查等保護手段確保技術領導力。
第二,美日歐產業發展側重領域有所差異。美國推動“再工業化”戰略,不僅強化高端技術領域的競爭力,而且注重增加基礎制造業生產環節。首先,新冠疫情所引發的供應鏈中斷使美國意識到基礎制造業的重要性。根據美國供應管理協會的調查,2021年美國制造商出現了自1973年石油危機和價格管制以來最嚴重的交貨延期狀況。"因此,美國開始引導制藥和醫療、汽車零部件、食品和飲料加工、化學品和塑料等基礎制造業回流,尤其關注那些需要快速滿足客戶需求的行業。"美國許多大型企業紛紛回國建廠,例如,通用汽車、通用電器、美國鋼鐵公司、沃爾瑪等正在對新制造設施進行大量投資。"其次,美國先進制造能力的提升主要圍繞半導體、人工智能、生物技術、清潔能源技術、先進計算及量子技術、下一代通信技術等領域展開。截至2024年6月,美國私營企業計劃在半導體、電動汽車和電池等行業投資超8"770億美元。"美國共有272個新建或擴建的清潔能源項目,其中包括91個電池項目、65個電動汽車項目以及84個風能和太陽能項目。
日本采取“平衡供應鏈”戰略,"側重于提升前沿技術水平與重要基礎物資生產能力。"從前沿技術領域看,未來幾年日本將重點關注量子技術、機器人工程學、先進傳感器技術、先進能源技術及海洋、空間和航空、網絡空間、生物等領域;"從重要物資生產能力看,日本聯合多部門實施國內補貼計劃以確保13個關鍵物資領域的國內穩定生產。
歐盟強調“開放的戰略自主”,致力于打造綠色制造環節,培育先進制造能力,建設更加自主、強大的歐盟產業鏈體系。首先,歐盟致力于推動電動汽車產業、光伏太陽能產業、"可循環紡織業"等綠色產業以及半導體產業回流。其次,歐盟不斷推進制造業綠色與數字雙轉型。2023年《歐盟長期競爭力:展望2030》報告顯示,歐盟在研發創新、生產、技術使用等方面落后于世界主要技術領先國家,技術競爭力呈下滑態勢,因此,歐盟委員會將清潔技術、生物技術、數字技術確定為三大關鍵技術領域,并通過“歐洲戰略技術平臺”給予定向資金支持,希望歐洲國家在2030年后達到世界領先水平,實現可持續增長。
(二)區域層面
第一,近岸外包與友岸外包并行。所謂近岸外包(Nearshoring),是一國企業將供應鏈相關業務外包給在地理、時區、語言上相近的鄰國或鄰近地區。"美國最早提出近岸外包的理念,選擇以墨西哥為中心并向中北美、加勒比地區擴散,力圖將美國的上游技術環節和高端零部件制造環節與墨西哥等拉美國家的下游加工制造環節相串聯,構建更加完整、牢固的美洲區域產業鏈體系。根據2024年科爾尼《美國制造業回流指數(KRI)》報告,自2013年以來,墨西哥首次超越中國成為美國最大出口國;2019—2023年,美國對墨西哥制成品的進口額從3"200億美元增長至4"220億美元,增幅近32%。"日本則將合作重點聚焦東南亞、太平洋島國及南亞,旨在強化關鍵零部件、醫療健康、原材料、前沿技術開發等領域的協作,"構建以泰國、越南為中心的多元化生產基地,同時向東盟其他國家及印度擴散。其中,日本有望與泰國在下一代汽車、智能電子、機器人、健康和醫療保健等領域打造綠色生產基地,"與越南就數字經濟、新能源、低碳排放等綠色產業及汽車、機械電子等基礎產業開展深化合作。"歐盟著重在成員國內建立更加完整、高效、多元的產業鏈供應鏈機制。調查顯示,中東歐國家(尤其是捷克、波蘭和匈牙利)是歐洲新生產基地的首選,但也有約50%的企業會考慮德國、荷蘭和比利時作為新生產基地。
所謂友岸外包是指美日歐為了鞏固優勢地位、保持生產率優勢,在考慮產業鏈布局時弱化成本—收益、比較優勢、規模經濟、技術差異等基本因素,強化利用共同價值觀原則尋求合作可能,不惜犧牲經濟效率來保障其在大國競爭下的政治利益。該理念最早由美國國際開發署副署長邦尼·格利克(Bonnie"Glick)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出,在2021年6月拜登政府發布的報告《建設有彈性的供應鏈,振興美國制造業,促進廣泛增長:根據第14017號行政命令的百日評估》中正式得到運用。"“印太經濟框架”和“民主科技聯盟”是這一策略的典型體現。
2022年2月,拜登政府發布《美國的印太戰略》報告,標志著“印太經濟框架”得以確立。“印太經濟框架”由四大支柱組成:互聯經濟(貿易)、彈性經濟(供應鏈)、清潔經濟以及公平經濟,強調所謂的“共同民主原則與普世價值”,即在“價值觀相同”的基礎上進行數字經濟、供應鏈與產業鏈、清潔能源等方面的規則談判。"當前“印太”地區因其資源優勢和戰略地位,逐漸成為美日歐產業鏈合作布局的重要區域(見表2)。
“民主國家科技聯盟”源于布林肯2021年1月在參議院聽證會上提出的觀點,其認為“技術民主國家”(techno"democracies)和“技術專制國家”(techno"autocracies)之間的對立愈發凸顯,由誰來界定技術使用等規則,將會塑造未來數十年世界的走向。此后,“科技聯盟戰略”概念就正式出現在諸如布魯金斯學會、新美國安全中心等美國權威智庫的研究報告中。"目前,以美日歐為代表的國家涌現出大批以半導體、能源、5G、人工智能等領域為核心的聯盟體,如“五眼聯盟”“6G同盟”“芯片四方聯盟”“美國半導體聯盟”“礦產安全伙伴關系”“人工智能全球合作伙伴組織”“國際量子產業協會理事會”等。
在推動近岸化、友岸化等區域產業合作的同時,美日歐還通過基礎設施投資強化合作效果。基礎設施建設不僅局限于交通、生產基地、原材料等傳統領域,而且聚焦于美日歐本身具有優勢的新興基礎設施領域,如數字經濟、5G、清潔能源、區塊鏈等。在傳統硬件設施與新興軟件設施的共同加持下,美日歐得以強化區域產業鏈協同與鏈條韌性,降低斷鏈風險(見表3)。
第二,美日歐對華合作戰略存在差異。盡管近岸外包與友岸外包成為美日歐產業鏈安全區域合作的重要抓手,但三者對華的合作策略并不一致。就美國而言,從特朗普政府開始,美國就明確將中國視為“競爭者”,并通過全方位的管制措施遏制中國發展。《2021年美國創新與競爭法案》明確將與中國開展長期戰略競爭,在技術、貿易、產業等領域對華實施打壓并減少對中國供應鏈的依賴。"其實這與美國一直以來的對華戰略是一脈相承的。從歷史上來看,美國對中國整體是采取“接觸+遏制”的策略方針。“接觸”是通過與中國拓展經貿合作,將中國納入其主導的經濟體系,從而改變中國的經濟體制,接受美國的基本價值理念。當“接觸”策略失效后,美國便轉向“遏制”策略,試圖通過高壓手段改變中國。冷戰時期,美國曾運用這種策略對付蘇聯。在本輪產業鏈競爭中,美國利用“小院高墻”友岸外包等手段改變全球生產要素配置,意圖打造以美國為中心的產業鏈分工體系。“小院高墻”體現為在基礎研究、5G數字通信、人工智能、生物技術等方面對中國核心科技領域的圍堵,"確保美國在前沿技術領域的競爭力,從而一定程度上遏制中國的發展。
日本對華態度深受國際權力變動及中美日三角關系的影響。從安倍政府開始,日本對華策略經歷了從“戰略制衡”向“戰略避險”的轉變。"“安保三文件”"的出臺意味著日本對華戰略再趨負面,中國被定位為“迄今最大的戰略挑戰者”。相較于遏制,日本更傾向于通過牽制中國發展的方式來維護本國利益。首先,逐步減輕對中國的依賴。數據統計顯示,2020—2022年累計2"292家日本企業退出中國市場,其中制造業企業占四成。考慮到中美博弈長期化的趨勢,日本采取“中國+1”策略以應對國際經濟秩序變動對本國利益的損害。其次,對華“競爭”與“合作”并行。無論是從地理上還是經濟上看,日本與中國“脫鉤”都是不切實際的選擇,日本經濟團體認為有必要清晰劃分與中國的“牽制”“競爭”與“協作”,并在此基礎上嚴格管控向中國輸送的技術范圍,特別是尖端核心技術;而對于電動汽車、半導體等在中國極具增長潛力的產業,可以適當允許其在中國市場扎根。
歐盟內部對華態度在“理性”與“強硬”之間搖擺。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將中國視為“合作伙伴、競爭對手和系統性對手”,認為需要緊盯中國動向,在競爭中尋求合作的可能。"而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強調采取“去風險”策略。歐盟委員會于2023年6月和2024年1月先后發布的《歐洲經濟安全戰略》和“歐洲經濟安全一攬子計劃”,均強調以“去風險”為抓手,逐步減輕對中國的產業鏈依賴。"推動關鍵原材料的多元化供應是典型案例。2024年4月,歐盟通過了第2024/1252號條例,規定到2030年歐盟對單一第三方國家的任何戰略原材料(無論是未加工的還是處于任何加工階段的)的依存度不得超過65%。
(三)全球層面
正如羅伯特·吉爾平所言,在國際體系中,各聯盟之間的權力分配決定了誰來統治國際體系以及該體系的功能應該有利于誰的利益。"國際規則的制定權主要體現在兩大方面:一方面是國際貿易與投資規則;另一方面是國際技術標準的制定,并且技術標準正成為國際規則制定權之爭的重點。
第一,美日歐等發達經濟體試圖通過各種各樣的區域貿易協定提升其在全球生產網絡中的規則話語權,從而以高標準的國際經貿規則鞏固、提升各自的競爭優勢。規則之爭在當前國際產業鏈競爭與博弈中延續。《美墨加協定》(USMCA)、《全面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歐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EU-Japan"EPA)等高標準國際經貿規則是標志性成果。相比原有的以WTO為基本框架的國際經貿協定,這些協定意味著更高水平、更高標準的開放。在關稅壁壘方面,平均最終零關稅比例基本達到99%;在非關稅壁壘方面,有關原產地標準、勞工保護、環境保護、知識產權保護、動植物檢疫措施、貿易便利化等的規定都更為嚴格。此外,前述協定在投資準入、爭端解決、數字貿易規則方面也都形成了比較詳細的規定。特別是數字貿易規則,由于它關乎未來以數字為基礎的產業鏈的發展與安全問題,目前“美式模板”“歐式模板”“日式模板”都在試圖擴大自身的影響范圍。
第二,在國際技術標準方面,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新一代信息技術標準成為各國競爭的重點。《美國標準戰略(2020年版)》要求追蹤其他國家主導的標準體系的優勢,發揮多方力量的作用,不斷擴大美國標準的國際影響力。"《2021年美國創新與競爭法案》強調,美國必須掌握國際標準化組織的領導權,掌握國際標準制定的話語權,從而制定有利于自己的國際規則和規范。"2023年5月4日,《美國政府關鍵和新興技術國家標準戰略》更是明確表示,美國將優先為對美國競爭力和國家安全至關重要的15個關鍵技術領域制定標準,包括通信和網絡技術、半導體和微電子、人工智能、生物技術、數字基礎設施、量子技術、關鍵礦產供應鏈等;此外,美國必須與意識形態相近的伙伴一起提升在國際標準治理和領導方面的代表性和影響力,特別是在涉及重大國家利益的特定技術領域。"歐盟2022年發布的“標準化戰略”同樣旨在加強歐洲技術主權,提升其作為全球標準制定者的能力,以降低對外依賴、保護歐盟價值觀。"歐盟尤其重視通過聯盟的方式提升自身的國際技術標準話語權,例如,歐盟現已與日本、美國等形成歐盟—日本綠色聯盟、美國—歐盟貿易和技術委員會、印度—歐盟貿易和技術委員會、歐盟—海灣合作委員會等。
結"束"語
綜上所述,以美日歐為代表的發達經濟體為保障其自身利益,設計出臺了層次豐富的產業鏈安全保障措施。以“指導思想—政策工具”為基礎框架,從國家(節點)—區域(連線)—全球(網絡)三個層面進行分析,可以相對全面而有效地解構其產業鏈安全保障機制的邏輯。
就指導思想而言,美國追求經濟霸權與絕對安全,與二戰后形成的國家安全戰略一致,其意圖重建以美國為核心的全球產業鏈體系;日本保障產業鏈安全的指導思想符合其20世紀80年代形成的“綜合安全保障”理念,即以日美同盟為核心強化同盟合作保障的同時,不斷提升經濟自主性;歐盟則是以構建“基于有效多邊主義的國際秩序”為核心,增強歐盟區域的戰略自主性,即一方面在歐盟內部建立一個有彈性、有競爭力、有持續創新力的工業基礎體系,另一方面在互惠的基礎上建立密切、多元化的合作伙伴關系。
就政策工具設計而言,美日歐均以建立并提升其在全球生產網絡中的主導權為整體目標。在國家層面,通過加強基礎設施建設、加大產業補貼、充分利用進出口管制和外資安全審查等保護手段,重建基礎生產能力,鞏固前沿技術產業優勢,但產業側重領域有所不同。美國旨在打造覆蓋基礎制造到未來產業的全產業鏈體系,日本側重于提升前沿技術水平與重要基礎物資生產能力,歐盟則是強化綠色制造環節、培育先進制造能力。在區域層面,三大經濟體紛紛出臺近岸外包與友岸外包并行的措施,并輔之以區域基礎設施投資合作。在近岸外包方面,美國選擇以墨西哥為中心并向中北美、加勒比地區擴散,力圖將美國的上游技術環節和高端零部件制造環節與墨西哥等拉美國家的下游加工制造環節相串聯,構建更加完整、牢固的美洲區域產業鏈體系;日本構建以泰國、越南為中心的多元化生產基地,同時向東盟其他國家及印度擴散;歐盟則是著力在成員國內建立更加完整、高效、多元的產業鏈供應鏈機制。在友岸外包方面,美國牽頭的“民主國家科技同盟”以及“印太經濟框架”是兩大支柱。在全球層面,三大經濟體都以構建高標準的國際經貿規則與爭奪國際技術標準主導權為支撐,提升其在國際體系中的制度性話語權。最后需要指出的是,三大經濟體的對華合作策略存在分歧:美國旨在通過各類“小院高墻”的策略遏制中國發展;日本在逐步減少對中國產業鏈依賴的同時,采取“競爭”與“合作”并行的策略;歐盟則是總體以“去風險”為核心理念,逐步減輕對中國的產業鏈依賴。
歸納分析可以得出,美日歐的產業鏈安全保障機制具有以下兩個顯著的特點:第一,一定程度上放棄了歐美國家一直堅持的“小政府、大市場”的基本理念,產業補貼與政治干預成為重要工具;第二,破壞了二戰以后的經濟全球化進程,產業鏈分工碎片化,世界市場割裂,不利于資源的有效配置。
在一定時期內,美日歐的產業鏈安全保障機制的運行將對中國產業鏈安全造成更大的挑戰,以區域合作為關鍵機制的多鏈并行模式或將成為重要趨勢。然而從長期來看,美日歐這套違背經濟基本規律的措施難以取得明顯成效。原因有三個方面:其一,以產品內網絡分工為核心的國際分工體系已經內嵌于主要經濟體的生產體系,任何國家想要重建生產網絡需要付出巨額的成本,資源配置與要素流動最終由市場機制決定,目前大規模的產業補貼模式難以持續;其二,跨國公司是全球生產網絡體系的核心主體,只有經濟全球化才能夠最終滿足跨國公司的利潤最大化需要;其三,美日歐對國際分工體系的訴求存在差異,美國旨在通過“小院高墻”策略重塑經濟霸權,日、歐從根本上并不想破壞基本的國際分工與合作的格局。而且,從歷史上來看,無論是所謂的“巴黎統籌委員會”還是《瓦森納協定》,均沒有使美國達到預期的技術遏制目的,此次的策略必將同樣難以奏效。對此,中國應保持戰略定力,深入貫徹“逐步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的總要求,"以統一大市場建設和高水平制度型開放,應對包括產業鏈風險在內的各類經濟沖擊。
[責任編輯:楊""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