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那年,我進到電廠上班,成為一名汽機檢修工,認識了師傅章大山。那時對新員工實行以師帶徒,他是我入廠后遇到的第一位師傅。
章師傅也就三十多歲,他中等身材,臉闊眉長,平時話語不多,很愛笑,看上去淳樸又溫厚。他是檢修隊伍中的能工巧匠,干起活來細致扎實,有股子拼勁兒和鉆勁兒。
他每天很早來到單位,到現場巡查設備,邊用抹布擦拭機器,邊側耳細細傾聽。他能憑借機器運轉的聲音,判斷其運行狀況,及時發現缺陷進行報修。在檢修期間,他邊干邊跟我講解,耐心地傳授技能和經驗。
那一年除夕,遇上緊急搶修工作,忙完已是暮色沉沉。走出廠門時,漫天雪花飄飛,街頭華燈閃爍,映照著一地白雪。我低聲嘟噥道:“這活不好干,可真累啊!”
“電廠檢修工是設備醫生,守護的是城市的眼睛。你看那一盞盞燈,多像一雙雙溫情的眼睛。”他輕輕一笑,很認真地說,“有燈光的地方,就有關愛,有了親情,有家的溫暖和團圓。”
這個樸實誠懇的男人,忽然冒出一段很有詩意的話,我先是覺得好笑,繼而在心中生出很深的感動。
進入盛夏,遇到風雨來襲,雨落如簾如瀑,綿延了數日。那些日子,章師傅沒有來上班,一周后,他回到工作崗位。
在現場干活時,我無意間碰到章師傅的胳膊,“哎喲……”他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我扭頭望去,只見他捋起衣袖,手臂上有大片血痕和瘀青。
我忙向他道歉,忍不住問道:“師傅,你怎么受傷了呢?”他緩緩說起事情的經過。
前些天省內多地暴雨傾落,多座村莊陷入一片汪洋中,成了一座座孤島,他作為綠野救援隊的隊員,主動請戰參與抗洪救援。他和隊友駕著救生舟,一趟趟地穿梭在淹沒的村莊,解救被洪水圍困的村民。
就在這時,忽有一位婦人疾聲大呼:“快來人啊,救救我的孩子!”
章師傅聞聲望去,原來洪水湍急,一個男孩被水流卷走,只露出個小腦袋,在水面沉浮掙扎。他顧不上多想,從小舟上跳進水中,朝男孩的方向游去。
章師傅扯住小男孩,奮力朝回游去,將男孩托舉到救生舟上,但他卻被激流沖向遠方。在洪水中漂流的他,幸虧被一棵樹攔住,身上多處擦傷,隊友們合力將其救起。他顧不上歇息,接著投入到抗洪救災中。
他說得云淡風輕,我卻聽得心潮翻涌,不禁追問:“這有多危險,你難道不害怕嗎?”
章師傅微微一笑,說這算不得什么,作為一支民間救援隊伍,他和隊友們曾多次參與緊急馳援,在地震廢墟中搜救被困人員,在山林中撲滅滔天大火,茫茫風雪中營救走失游客,投身山洪泥石流救災一線……
就像一道閃電劃過心空,我難以用言語來形容那一刻的驚詫和震動。
對于每個人來說,生命是如此珍貴,人生僅有一次。而有這樣一群人,卻毅然逆行而上,用愛與真情,在山川大地上書寫人間大義。
我腦海中飛速閃過一絲疑惑,又捺不住好奇地問他:“冒著生命危險,沖向一個個救援現場,你堅持這樣做,究竟是為什么呢?”
章師傅凝思片刻,而后望向我,清澈的眸子里泛著亮光,輕輕講起一段往事。
工作之外,他還是戶外運動愛好者,喜歡爬山探險,徒步在青山碧野之間。多年前的一個春日,他來到位于太行山脈的一段峽谷,走進郁郁青青的山林。
那是一片原始野生叢林,他漫步其間,仿佛闖入夢一般的幻境仙苑里。林間古木奇樹高聳入云,清泉溪水淙淙流淌,到處盛開著一蓬蓬的花朵,空氣中彌漫著芳菲之氣。
他原打算走一段路就原路折返,卻被眼前奇峻秀美的山景迷惑,不覺間走進密林深處。天幕逐漸暗沉下來,待他驚覺想要返回時,發現自己居然迷路了。
有著叢林探險經驗的他,知道黑夜迷途深山意味著什么。在這荒僻的山林中,猛獸潛藏、毒蛇出沒,隨時會遇到危險。想到這些,他的內心被恐懼纏繞。
他在幽暗的叢林中,艱難地探尋出去的路,卻宛如陷入迷宮。就在他感到萬般疲累和無助時,突然瞥見前方林中閃爍著一縷幽光。那一抹溫暖的微光,仿若一個隱喻,讓陷入絕境的他看到了希望。
他迎著光往前走,來到一間小木屋前。他輕輕地敲門,有位老人開門將他迎進屋內,窗口的桌上擺放著一盞點燃的油燈。老人留他暫住一晚,說明天一早送他下山,還熱情地為他端來熱飯菜,閑談中他知道了老人的故事。
老人是位護林員,之前他和妻子一起守護山林,后來妻子去世,他將妻子埋在她生前最愛的這片林子。再后來他退休了,依然選擇留在這里,當了一名義務護林員。
老人說守護這片林區近半個世紀,遇到過許多像他這樣在深山迷路的人。每當黑夜來臨,他都會在破舊的木屋里點亮一盞油燈,也是為了給處于迷茫中的人以指引。
次日清晨,當絢爛瑰麗的朝霞灑落林間,將山林涂抹成一幅絕美的油畫時,在老人的引領護送下,他從深山中走出來。
此后的許多個夜晚,他回想起那次迷路的經歷,心底涌騰起一股暖流,激蕩撞擊著他的心扉。他覺得自己應當做些什么,恰好看到綠野救援隊在招募隊員,他報名參與應急救援技能培訓并通過考核,成為正式隊員。他一次次深入險境,化身救援使者……
他平靜地講述著,我卻聽得熱淚潸然,心中彌漫著感動和遐思。
人生本是一場艱難的跋涉,然而只要有光亮,便總能找到前行的方向,不會在黑暗中陷入絕境。如果生活里沒有了光,那就做個內心有光的人,照亮自己的同時,亦能溫暖世界。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