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景觀遺存是一個通貫時間的完全體和多元存在,既是過程,也是結果,在傳統村落中承載了厚重的文化。在現有研究尚未對“遺存”與“遺產”進行有效區分的前提下,通過文獻綜述辨析了兩者在內涵上的異同,認為其區別的核心在于是否經歷了“遺產化過程”獲得官方認定。再以多方實例為支撐,通過歷史考據與比較法探討了傳統村落景觀遺存在歷史發展不同時期的價值體現與轉向,認為傳統自然經濟社會時期的村落景觀遺存通由耕讀傳家凝續起實用―教化價值,在現代市場競爭環境下則主要體現了經濟—文化價值,而其價值轉向和序列反映了國家、地區、村落于不同時期需求的綜合性變化,指導著人們的行為,對地方認同也有著重要的影響作用。
關鍵詞:傳統村落 景觀遺存 價值轉向 價值序列
* 基金項目:2023年河南興文化工程文化研究專項項目“文化敘事視域下河南傳統村落景觀遺存與地方認同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編號:2023XWH269)。
近年來,我國“傳統村落”①的發展保護日益受到重視。國際上于19世紀末開始關注和研究中國村落并催生國內相關探索,后續的研究大致集中于兩大方向:其一是由美國傳教士明恩溥開啟,凱恩、布朗、葛學溥等發展,本土學者梁漱溟、吳文藻、費孝通、林耀華等以社會學考察為主要范式的研究。其二是發端于20世紀40年代,以從城市遷往農村的眾多建筑工作者為主體,歷經波折逐步開展,不斷深化的村落建筑研究,其中包括對相關遺產的關注。兩個方向均具有相關專業學術視角的典型性,是今天全面研究中國傳統村落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研究積淀的同時,人們也認識到基于文化的多層面、多樣性、多類型以及廣闊的外延,對傳統村落文化的研究仍需要不斷補充。
對鄉村遺產的研究,一方面在明確的“遺產身份”下順利構建了下至村落,上依國際的保護規范體系,有效指導了實踐保護工作;另一方面則受專業限制,始終難以從建筑方面進行有效外向拓展。
傳統村落作為中國社會主體發展類型、基本組織和生活單位,相比一般意義上的村莊,從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經歷了一系列適宜性變遷,與周邊環境、所在文化圈層的互動更多,飽含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也承載著更多鄉愁。只有經過“身份認定”的景觀遺產才具有保護與傳承價值,才有資格有據可依嗎?那些廣泛分布的景觀遺存又與遺產有著怎樣的關系?在村落發展過程中發生過怎樣的價值轉向?鑒于以上問題,本文將視角聚焦傳統村落景觀遺存,辨析其與“遺產”的概念關聯及內涵差別,剖析闡述其在漫長變遷歷程中的價值體現與轉向關系,以期為傳統村落的全面性研究進行補充。
一、景觀“遺存”與“遺產”的內涵思辨
(一)景觀的遺存,遺存的景觀
“遺存”本為考古學名詞,是一類文化資源,主體為能創造文明、發現和利用資源,且與今人不同世代的先人類而非自然。從語義學的研究中可知,“遺”有留下、剩下之意,“存”為存續、存在,故而“遺存”本身既描述了先人遺留的過程,此中的諸多事理原由和外部影響因素,還有人們當時當地的想法、觀念和期盼,又代表了留下來的物質或精神財富,可以是城堡、村落、住室、墓葬和人們活動痕跡等基址,也可以是非物質的人類互動信息、風尚。如荷蘭漢學家高延等就將中國傳統習俗與信仰視為理解民間宗教與儒、釋、道關聯的古代遺存。這就包括了遺物、遺址、遺產、遺跡、襲產的詞匯含義,顯明了多維度特征?!斑z”本身還有“棄”之意。那么在遺存的過程中就有了偶發行為,不經意遺忘的留存與主動的“棄”“存”兩種意識,同時表明了行為狀態、結果和目的。結果中又包含有自然山水環境要素。這樣,在時間軌跡上就有了完滿性:囊括了“過去創造”的整體過程和成果,在舍離了“棄”的部分后,“遺存”的物質與精神雙方面所“存”下來的部分就得以延續到今天的“正在創造”,還會歷經再次遺與存,走向“未來創造”。過去的遺存是今天創造的基礎,今天正在創造、保留或丟棄的結果又將成為明天的遺存。在此意義上,遺存的行為主體就不再局限在考古學詞義中的先人類了。通過不斷“遺”與“存”,文化得以發展,文明得到延續。
景觀的組成包括了人,能被人認知的自然環境、人工環境,以及人之創造意念。它在被造就的過程就是遺存的過程,當然也有遺存的結果,既是“景觀的遺存”,又是“遺存的景觀”。人們無時無刻不處于景觀遺存中。它們無處不在,潛移默化地構成并作用于人們的生活??梢园丫坝^遺存視作一個通貫時間的完全體和多元存在:它是容器,容納能被我們認識的一切創造;是載體,充斥了人們的生產生活信息;是媒介,提供了可供感知的體驗與傳播平臺;是過程,讓人們實踐對世界的認知和創造發展;是結果,也是反饋,體現了人們對自我生存與環境之間關系的思考和反應,是人在環境中的觀念投射與作用。
(二)從研究綜述看遺存與遺產的同異
學界對“遺存”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文化遺存與工業生產遺存兩類,前者很泛化,后者的針對性強。按照類型,后者其實也是前者的一個分類。自19世紀人類學誕生后,人們就沒有停止運用進化論、傳播論、歷史功能理論等理念與方法對各種文化遺存進行跨文化分析,以期關聯彼此歷史,判斷文明的從屬關系,認知更為多樣的異文化。從對文化符號、文化糅合的研究,到對將遺存視作資本權利擴張的必要環節,再到對文化遺存的開發利用,都是預設了探索的方向和目的,假設了其懸置于“人”之外的獨立存在,沒有融入生活。20世紀70年代,“工業遺產”的概念被正式提出,在《下塔吉爾憲章》(2003)中有明確定義:指工業文明的遺存,它們具有歷史的、科技的、社會的、建筑的或科學的價值。這些遺存包括建筑、機械、車間、工廠、選礦和冶煉的礦場和礦區、貨棧倉庫,能源生產、輸送和利用的場所,運輸及基礎設施,以及與工業相關的社會活動場所,如住宅、宗教和教育設施等。其后的《都柏林原則》(2011)補充了環境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部分。但總體來看,“遺存”與“遺產”是被視為同一含義去理解的。
對工業遺產的關注與摸索僅是學界于復雜“遺產”研究的一個部分。相對遺存,遺產研究已成熟。它的概念由紀念和繼承物發展而來,在古希臘時期就意為“父母傳下來的祖產”,是主體與范圍邊界均具體明確,突出所有權和被保護性,且偏重物質的存在指涉。所以它從最初就具有了深刻的歷史和紀念價值,也是日后其獲得合法地位的基礎。對農業遺產的研究偏向正是于此,無論是梯田引水遺跡,還是山谷勞作地層留存物,荒漠邊緣人工湖渠的歷史演變軌跡,都是已從主要生產領域退場的人類生產生活遺跡,包括遺址本身,以及遺址中發掘出的各種生產工具、生活用具、農作物和家畜遺存等。坦布利奇與愛希華斯等學者認為除卻物質,它身上所被附麗的能夠表征“過去”意義的非物質性特征,如集體記憶,由于一些歷史原因造成的現狀也是遺產的一部分。在當今社會,它應被理解為“從歷史中塑造出來的一個當代產品”。而以英國學者史密斯為代表的學者則認為遺產的真正意義更在于其所體現和傳遞的“記憶與知識”,及具有的“應用、重塑和再創那些記憶與知識”的能力,其象征性和符號性不斷被強化,更被認為是承載著國家記憶和集體經驗的有效載體和見證。這使得人們能夠更準確的認識自身和發展的目標。這些研究觀點其實指向了“遺產”與“遺存”的部分疊合之處。雖說20世紀70年代,“工業遺產”已經取代“工業紀念物”成為國際統一術語得以運用,但因工作剛剛起步,保護和利用的層面較淺且呈片段化、靜態化,一方面還多停留在文物視角下以單體建筑和簡單場地為對象,甚至在保護過程中忽略了文化情感,使得“遺產”愈發遠離歷史真實。另一方面也局限了研究點,使大量未得到認可、被認定為遺產的遺存面臨被漠視、遺棄和消失的可能。隨著近些年學界的關注,人們保護與創造價值觀念的變化,終于有了從特定的遺產或文物到整體工業區的少干預和可持續性評估、保護、再利用的工作轉向。然而新的問題是遺產的身份有被濫用的跡象,其中摻雜了包括政治、經濟等多方面社會原因。
與傳統村落最為相關的是對文化遺產及其中建筑遺產的研究。1933年,在《雅典憲章》中首次提出了關于歷史古跡保護的框架和原則建議,在決議中有關于文化遺產環境保護方面的內容。1972年,“文化遺產”的概念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的《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中獲得國際各界認可,雖然僅包括文物、建筑群和遺址三部分內容,卻引發了學界對文化遺產原態保護還是改變利用的大討論。在2002年“聯合國文化遺產年”會議活動中,文化遺產的內容得到了拓展,被詮釋為多樣化類型,其中涉及到了鄉土文化景觀。重要的是,活動中還提出“人類的文化遺產是日常生活的記憶”。隨后的一系列研究成果推動催生了當代鄉村旅游、農業景觀體驗等新興產業,使得有關遺產的工作逐漸成為了社會工程。遺產中對村落建筑的關注起源于20世紀40年代,還要早于對文化遺產的大類研究,在《威尼斯憲章》(1964)中將范疇拓展至鄉村,70年代又通過《關于歷史性小村鎮保護的國際研討會決議》(1975)和《歷史地區的保護及其當代作用建議案》(1976),強調鄉土建筑歷史環境保護的重要意義和完整性。此后進入社區保護的探索階段,并于《鄉土建筑遺產憲章》(1999)中制定了對鄉土建筑遺產保護的五項原則,強調建筑遺產所屬文化景觀的完整性,跨學科綜合的方法,不斷調整活化保護的有效方式。
綜上所述,學界對“遺存”與“遺產”的概念、包括內容、范圍界線以及內涵其實并未有明確、嚴格的區分劃定。從產生和被認定的過程來看,遺產其實是遺存的組成部分。二者的相同點在于:都是與歷史相聯的創造;都包括了所在客觀環境中的自然要素;都有有形的物質實體與無形的意念存在兩個方面,且都融入了人們的保留觀念;都包括了自身的創造調整過程和產生的結果;也都有主觀性,在被行為作用的過程中融入了人的理解、記憶和能力;因具體類型不同,部分與人們的日常生產生活直接相關,部分又是機器大工業社會背景下的產物。同時二者又相區別:第一,遺產是被確定、認可的保護對象,有明確的評判條文、具體的工作流程和方式、清晰的保護范圍界線。遺存的包括方面范圍則更廣泛、量大,概念外延也模糊,判定上無明確的價值依據標準,留存、廢棄、再造的要求與方法當然也與遺產相區別。第二,“遺產”之稱與相關保護行為是從被認定的時刻開始的,有存在的時段性特征。遺存則是貫穿于人們生產生活的始終,連通著歷史與未來。第三,遺產自產生就與紀念性保護相聯,保護是為了不忘歷史,繼承傳統,這是遺產的目的。當下在討論其置換與再利用的方法,也是為了更好地實現這一目的,所以“向后凝望”的關注點較多。這也就是造成遺產工作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處于靜態保護、缺失發展的原因。未有遺產身份的遺存,其目的主要是為了不斷適應人們的生產生活,在歷史和當下的基礎上再創造,實現從制造、使用、廢棄保留、再創造的閉環,更多體現“向前遠望”。第四,隨著遺產身份的審核確認,其行為主體會由大眾、部分文化精英演變成擁有決策權的官方以及進行包裝與再創造的文化單位等,大眾話語權逐漸喪失。當代遺產已從個人、地方擴大到國家,甚至全人類遺產的概念,其身份凝聚了更大范圍的認同,相關工作更多體現的是自上而下的意志。遺存,尤其是沒有進行遺產認定的部分,使用和創造權利仍在大眾手中,受到的行為約束也少,更多體現的是自下而上的觀念。加上已認定為遺產的部分,所以遺存體現了上下雙向的綜合性觀念。
可見,遺產自遺存中產生,代表了一種官方認定的“法律身份”,是經過“遺產化過程”②的遺存,自被認定開始就與遺存的內涵相區別,體現了人的不同意志。同時,需要認識到,并不是所有的遺存都可以實現遺產化。遺產化僅僅是一種力求得到重視和尋求保護的手段,也并非自然的理所應當。這是二者相區別的根本。所以,相比成為遺產的部分,傳統村落景觀遺存的包涉范圍更廣,村民的可操作性更強,也更接近他們的日常生活。而哪些值得留存再創造,哪些又能拋棄,需要從不同主體、遺存在不同時期的價值來判斷決定。
二、傳統村落景觀遺存的價值體現及轉向
(一)過去:耕讀傳家凝續的實用―教化價值
傳統的中國是一個以農耕為主的鄉土社會。人們在一定的區域內自力耕作,小農經營,聚村而居,以篳路藍縷的精神在有限的土地上努力生存,一切行為活動都圍繞著“農”本而來?!暗轮巍敝凶钪饕囊粋€方面便是“食民”,即發展農業生產,保障衣食需求。諸多歷史資料都能幫助人們認識傳統社會中繁多的農事活動及其創造意念,可想可觀當時的農業景觀。如留存的各種勸農文、農書、農事政令,各時期的《耕織圖》,還有《王禎農書·農器圖譜》等圖像資料。中國以村為名的聚落始于漢代邑居制度崩潰之后。有學者將中國村落發展歷史劃分為唐以前的前村落階段,唐宋元時期的村落確立階段,明清時期的村落成熟階段。今天的傳統村落景觀遺存,少量是宋元時期的,如湖北省黃岡市河鋪鎮肖家灣村、廣東省信宜市莊垌村等。絕大多數則是產生自明清時期,有數量頗多的村落古建筑、石碑和碑記、古井、譜記、生產生活器物佐證。在前村落階段也有不少農事物證:如湖南省道縣玉蟾巖遺址中有萬年前的水稻種植標本,甘肅大地灣遺址出土的已碳化的黍和油菜籽殘骸。中國現存最早的一部漢族農事歷書《夏小正》就收錄了戰國之前的詳盡農事內容,包括當時的農業活動、技術與農耕思想,將天地自然與農事生產生活視為了一個有機聯系的整體。再如漢代的“邑”是一個有城墻的聚落,是當時的主要居住方式。《漢書·食貨志》有:“在野曰廬,在邑曰里?!弊⒃唬骸皬]各(格)在其田中,而里聚居也?!鞭r民住在邑中,到野外的農田進行勞作,為了免于往返奔波便于休息,特搭建有“廬”。而后隨著更多農事需求的出現,“廬”又生“廬”成“聚”,也就是村落。如湖南省資興市清江鎮代頭村便是典型代表。在村落確立階段,人們使用曲轅犁、水輪、風車和風磨等,靈活便利地進行土地深耕,提水轉導入田,提高生產效率,節省人力畜力。在村落成熟階段,據《天工開物》等資料所記,農具在形制結構上更加完善,于是田間景觀便可見人力犁“木?!?、稻床、拔車,甚至還有捕粘蟲車等,反映了更細化的農藝,南北不同的耕作環境都有了完善的發展境況??梢?,傳統村落正是在“務農以生存”的現實條件下不斷實現景觀遺存和延續發展的。
同時,農業是與手工業共同成就傳統村落景觀遺存的。例如,為了實現村落的有效建設和修繕,一些較大的村落都在外圍建有供本村使用的磚瓦廠或窯;為滿足自需和貨品交換,通常在家庭內部或商業街區開有簡單作坊;多而零散的副食品加工場所和設備工具更是在每個村落中隨處可見。
有耕有讀,方能實現耕讀傳家。耕讀文化直接吸取傳統的農耕文化及與之相適應的家族文化教育思想,不僅影響了一代代村民的個人發展、宗族繁盛,形成了深具耕讀之風的傳統村落景觀,更是沉淀于心,成為了中國文化的本源?!白x”連通取仕升遷之路。在與生態和諧的環境中,“衣食足,功名成”逐漸成為了人們的人生目標。耕可致富,讀可榮身,能光耀門楣,更能明徹倫理。這樣才能更好地在這片土地上扎根繁衍。為了鋪就“功名成”之路,各個村落紛紛辦學興學?,F在遺存的私塾建筑及院落景觀、旗桿石、功勛榜等就是那段歷史時期的見證。耕讀文化也與儒家“退則獨善其身”和道家“復歸返自然”的思想相關。在士、農、工、商四民階層中,隱士通常都經受過或生活磨難、或仕途不順的悲苦,在看清世事后回歸田園,邊讀書適閑,邊于阡陌田間中建設家鄉。這種浪漫又質樸的情懷融入景觀,形成了中國傳統村落特有的恬靜特質。
從以上各實例可體現出傳統社會村落景觀遺存的價值。首要是實用價值,反映了作為價值主體的廣大村民在自然的條件限制下能獲得生存所需和作物生長的適應性價值。水稻和黍的種植是為了“食”。人們用桔槔從淺水處汲水,用翻車、筒車從遠水或低水提水,用轆轤從深井取水,通過遺與存不斷改良工具,使其適用、耐用,簡便捷利、工力俱省,對應自然環境的特殊性,實現澆灌或排澇的實用目的。最初,這樣的行為和結果是個體化的,體現景觀遺存對于村民的個人價值,通過使用和價值傳遞逐步拓展到家庭之外、村落之中、周邊其他村落,成為群體價值。越來越多的人學習并了解工具的使用方法和適用的環境,或直接搬用,或改良后利用,又形成了他們自己的農事景觀環境。因此,傳統村落都有著一定范圍內地域性景觀的相似特征,并在此過程中認同得以固化。同樣,從“凡國野之道,十里有廬,廬有飲食;三十里有宿,宿有路室,路室有委;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館,候館有積”的記載可知,“廬”的產生就是為了農民在田中能臨時居住,方便看護,還有祈求豐收的功用。景觀在遺存中改變,遺存在景觀中延續,價值得以穩固和提升。
其次是教化價值。在過去,之所以會有相對有序的社會秩序,安土重遷的村落生產生活習慣,在一定時間段內有相對固定的村落景觀遺存環境,都是農本之教的結果。在各村落中,主要是家庭代際或鄰間傳授:婦女邊紡織或販賣邊讓子女從旁觀察、學習、操作;孩童自有勞動能力開始就跟隨家長、鄰里長輩忙于田中,看莊稼四季生長,助果木除蟲,挖水渠引流,拉牲畜犁地,或于親身體驗中請教問詢,或通過與同伴唱吟的農諺、歌謠學習感悟。久而久之,包括天文、節令、地理、氣象、耕種、植保、灌溉、收獲、存貯等一切生產生活方式、流程都能得到有效傳承,而這種教化是直接以景觀遺存為依托的。此價值客體深駐人們心中,生出厚重的場所感與鄉愁。從國家層面上,儒家教育弟子要懂得為政所重在于民、食、喪、祭,民富而后教之;道家主張使民以時、不違農時、反對腐化、與民休息;法家重“耕戰”之功,在治理國家中將農業生產置于首位。由統治者自上而下通過農官實施“勸農”之舉,專門傳播推廣各種生產技術。農書的編纂也涉及詳細的種養殖之事和農具使用維護等。各教育家通過經、史、子、集為政之教,將農本思想世代相傳;各學子也在讀書取仕之路上將之銘記于心,自下而上地擴大其影響。這些都與村落中各教育類景觀遺存密切相關。如此一來,景觀遺存的教化價值就不僅流于技術的表層,而是深入到了思想的層級,背后還有深刻的政治價值。
(二)現在:競爭作用明顯的經濟―文化價值
今天,對傳統村落存在和延續有著直接作用的外部環境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景觀原本的場域情境已失去,通過遺存的紐帶作用續至當下,價值必然發生轉向。
人們在景觀建造之初,通常是不會考慮直接經濟價值的:舊時成片的民居,今天新建的住宅都是為居??;天井是為了建筑內部更好的通風采光和聚水排水;砌墻是為了劃分邊界或防御;建造祠堂是為崇宗祭祖,傳承村落宗族文化,商議族內重大事務;村委會辦公用房也是為了有個固定的地點更好地為村民服務;就連經濟作物種植區和圩場、商業街區,也是作為生產場地或物品交換的場所存在,本身不產生經濟價值。今天,隨著遺產觀念、市場觀念深入人心,各傳統村落在探尋持續性發展方向的過程中意識到靜態的博物館展覽模式不會為村落帶來收益和騰飛的契機,甚至令人產生“虛假的歷史體驗”。20世紀90年代,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古村落旅游業興起,從蘇浙地區的古鎮,黃山的西遞、宏村,湖南岳陽市張谷英村等為代表的單一消費,文化觀光型旅游探索,到烏鎮、麗江古鎮村落等為代表的文商結合,休閑度假型旅游嘗試,再到在借鑒國外諸多鄉村旅游成功經驗的基礎上,安徽黟縣碧山村等為代表的古今相承,生活體驗型旅游興起,個例不勝枚舉。動態并蓬勃發展的旅游業與村落相結合,滿足著城市人“懷舊”的情感期盼,也使各村落景觀遺存融入市場,創造經濟價值,帶動村落發展。
這些創造經濟價值的實踐是在國家支持下實現的。中共中央國務院相繼發布了《關于促進旅游業改革發展的若干意見》《關于落實發展新理念加快農業現代化實現全面小康目標的若干意見》等重要文件,還有國家發改委、科技部、工信部等部門對區域創新產業和旅游示范區建設的方案意見等,體現了由“粗”到“細”的實施推進過程。國家將倡導的價值傳遞至民眾,使由旅游興村的路徑在大眾意識中成型,完成國家帶動下的認同構建。
需要引起注意的是,作為一類客觀存在,村落景觀遺存雖說行為主體是村民,但在現代社會復雜境況下會產生多方主體的變化,尤其是與“遺產”關聯的部分。而不同主體的目的訴求呈現不同的價值偏向。政府的工作以振興鄉村為導向,學者以科學研究為任務,考古工作者為考察發現新的歷史價值,建筑師、規劃師以鄉村建設更新為工作內容,旅游企業為提升業績提高創收,文化單位以宣傳為目標,村落保護者和藝術家從文物和美學價值出發考慮信息刪選等。多方主體的訴求與行為造成了傳統村落“遺產熱”現象。將遺存轉為遺產,向外就有了政策支撐和資金助力,宣傳效果更優越;向內通過商業化創造自生經濟價值,體現為當下的功利性質。
價值創造的生發點就是文化。景觀遺存的文化實質是社會生活實踐的記憶、因果與過程、傳承與期待。在以競爭謀發展的現代社會,各傳統村落為了不被市場淘汰,都在積極進行景觀遺存新創造。在急功近利價值觀的導向下,大量遺存被“遺”被改,即便現在已禁止大拆大建,要求以更謹慎的態度對待建設,不可否認的是村落環境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村民眼中,熟悉的生活環境逐漸遠離,不再是“記憶場所”③。他們一邊期盼并享受、慶幸著重建帶來的發展收益,一邊開始產生強烈的對于過去環境景觀的情感眷戀,悵然若失那些不可追憶的歲月。在此過程中,原集體認同逐漸趨向弱化,很多村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不過,這并不符合人們對文化價值的預期。畢竟文化需要傳承和發展,價值需要提升。必須遵循事物發展規律,依據事理學因果理論,通過審視問題來看傳統村落景觀遺存的文化過程。問題一:進入現代社會以來,正是由于人們對村落遺存的文化價值存在認知矛盾,難以合理把控因村落和地方經濟發展所致遺存商品化、市場化的程度,不能平衡家園歸屬感和現代生活需求以及處理好文化消費和文化再生產的關系,才有了村民邊翻新建設、邊緬懷過去,游客邊批判盲目拆建、邊跟風打卡的情況。必須肯定的是,在市場化體系中,將文化視為資本進行旅游產業開發在一定程度上激發了傳統村落的發展活力,解決了村民的民生問題。但其中為了迎合游客做出的畸變文化符號則是歪曲了村落遺存的傳統文化內涵。如用高分子材料粗糙仿制素凈的燒土磚、用絹花假草組成村落景觀等,放棄了村落文化底蘊,否定了原生的文化集體認同。這不但不會促進文化延續,甚至會由于文化完全淪為市場運作的工具而導致斷裂。所以這實質上是對傳承性文化價值的弱化。問題二:景觀遺存并不能見證歷史本身。人們只能通過不斷深入的研究去追溯村落的過去,以求貼近歷史真實,猶如科學始終在貼近真理,但并非真理本身一樣。且研究所依據的集體記憶又存在主觀性和不可靠性。所以,今天一些村落所強調和宣傳的“原真復刻”景觀,也不過是為了提高旅游業績的噱頭,誘導游客產生認同偏離,距離歷史越來越遠。問題三:在數字中國的發展戰略下,龐雜豐富的傳統村落信息已經隨著網絡新媒體技術躍升到了新的傳播階段。備受重視的村落各類遺產,如云南和河南的很多地區已經形成了相對系統化的官方、民間智能互動數據庫,但未有遺產身份的景觀遺存,其新信息文化價值還尚在形成的過程中。
對于傳統村落景觀遺存的文化傳承與期待,勢必實現于傳統與現代、村落與國家的自然鏈接中,使村民的場所精神和家園歸屬感得到過渡性適應并得以延續。例如,對于存在不同發展狀況的傳統村落,應給予景觀遺存不同的改造力度和謹慎、彈性的開發處理。在開發工作中了解并充分尊重人們對遺存的態度、價值認同和情感寄托,在復原、改造前做好告知、溝通等鋪墊工作,并在改造中根據他們的立場不斷修正和完善改造效果,最大限度地“存”續遺存的原生環境。同時保留村民對遺存的創造權、話語權,不因“遺產化”“國家化”而使之缺失。另外,相比遺產“國家化”,沒有遺產身份的景觀遺存因為行為主體還是以村民為主,受到的外界快速干預尚少,反而不存在此類問題。也就是說,不斷有著新創造,延續并凝聚村民個人和村落集體認同的景觀遺存有著文化意義上的地區“共用品”屬性,文化共享邊界沒有外擴,這也是未來在實現傳統村落景觀遺存現代文化價值提升中的重要研究方向。
三、結語
景觀遺存對于傳統村落文化研究具有重要意義。相比官方認定具有“法律身份”的遺產,遺存飽含著更全面的村落變遷信息,更貼近村民的生產生活。其價值的體現和轉向反映了國家、村落、村民在不同發展時期的多層次需求,指導著人們對身邊環境景觀從制造、使用、廢棄保留、再創造的各項行為,影響、更新和穩固著地方認同。
除了單類價值的體現,還存在著價值序列的調整。傳統自然經濟社會時期的村落景觀遺存,除了實用—教化價值,還有自然生發的、趨向天人合一觀念的生態價值,傳承和國家文化的歷史價值,體現樸素審美意趣的藝術價值等。只不過這些都處于此時價值序列的后位,且存在自發性、經驗性、主觀性和模糊性,關系不甚明顯。價值序列也是松散的,各價值之間雖有關聯但不緊密,受到整個社會意識和哲學思想支配,沒有形成整體的價值系統。人們靠感官直接體驗來認識身邊的環境,積累遺與存的經驗并用以檢驗和評價,不是為了構建知識體系,也不是為征服和駕馭自然。所以,此時傳統村落景觀遺存的價值序列有著中國傳統社會原始和人本的樸素性。
如今,景觀遺存文化價值的顯現依賴村落對經濟發展的需求,現代文化價值在提升中也產生了源于經濟價值的典型問題。目前“新陳代謝式的、有機的、漸進的拆除、改造、重置和整合,從而激活潛質以產生新的經濟”的發展路徑,其實同時綜合了遺存的歷史價值、生態價值、精神價值和社會價值。對遺存創新創造的結果又必須有藝術價值的多效提升。審視傳統村落景觀遺存的過程和再創造的結果,各項價值均在競爭需求的調劑下,在人們的理性邏輯中得到鏈接。雖然目前功利主義思潮尚未完全失去意識的主導優勢,遺存的經濟價值穩居序列榜首,其他價值居于次要地位,但從社會發展的長遠規劃來看,人們越發重視感性的回歸,將以提高自身能力為前提來創造良性競爭的環境,謀求和諧共生。因而,在有著悠久發展歷史、懷有更多鄉愁的傳統村落,景觀遺存無疑會對應此發展趨向,更有效地于內在的價值網絡中調節序列,力求使人的需求、發展和資源、環境在整體價值系統中獲得平衡。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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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鄭州大學建筑學院)
① 指形成較早,擁有豐富的文化與自然資源,具有一定歷史、文化、科學、藝術、經濟、社會價值,應予以保護的村落。(建村[2012]184號.住房城鄉建設部 文化部 財政部關于加強傳統村落保護發展工作的指導意見[S].北京:中華人民共和國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文化部,財政部,2012.)
② 具體是“將在建造之初并無長久保存之意的結構,變成多數人所認同的、需要長期保存并傳給后代的遺產的過程”。本質上是少數人的價值觀,通過各種途徑輸出成為多數人的價值觀,最后成為法定保護機構的價值觀的過程。(董一平,侯斌超.工業遺存的“遺產化過程”思考[J].新建筑,2014,(04):40-44.)
③ 從社會學、人類學的研究深入,陸邵明等學者在眾多鄉村規劃設計實踐的基礎上拓展了法國歷史學家皮埃爾·諾拉于20世紀80年代提出的“記憶場所”概念(Pierre Nora.Rethinking France:LesLieux de Memoire,1,The State[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9:5.),認為是尚未被我國文物部門列入保護名錄的存在,核心是哈布瓦赫提出并在后來不斷得到發展的“集體記憶”。(陸邵明.記憶場所,基于文化認同視野下的文化遺產保護理念[J].中國名城,2013,(01):64-68;(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M].畢然,郭金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39-40.)這其實是一個與現代意義上的遺產相對應的詮釋,與目下討論的“遺存”有含義疊合的部分。